河北中医学院 河北省中药配方颗粒技术创新中心 河北省中药材品质评价与标准化工程研究中心
李柳潼 张慧康 梁 策 王鑫国 牛丽颖 (石家庄 050091)
提要 目的:梳理当归建中汤的组成和发展源流等相关信息,为经典名方的开发提供参考。方法:以文献计量学的方法,对搜集到的当归建中汤的文献记载进行统计分析,同时结合历史文献对当归建中汤的组成、演变进行深入地考证。结果:当归建中汤原方最早见于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方剂组成为当归、桂枝、甘草、芍药、生姜、大枣,主要用于妇人产后腹痛的治疗。结论:当归建中汤有良好的文献传承,朱震亨对本方用法的质疑似乎是因对宋代的《局方》记载存在误解所致。
为推动中医药事业的发展和古代经典名方复方制剂的新药研发,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会同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制定的《古代经典名方目录(第一批)》于2018年4月公布。《目录》选取的古代经典名方是指目前仍广泛应用、疗效确切、具有明显特色与优势的清代及清代以前医籍所记载的方剂。[1]其中当归建中汤则是此次《目录》中唯一与妇科产后病相关的经典方。在中国知网数据库中,以“当归建中汤”和“内补当归建中汤”作为检索词,共有30篇相关文献,其中有临床疗效观察3篇(病例数均>20例),包括产后身痛[2]、剖腹产术后康复治疗[3]、慢性低血压的治疗[4],其他则多为当归建中汤加减治疗的名医遣方经验总结或验案报道、文献研究,涉及到胃溃疡、消化道出血、痛经、经后腹痛、失眠等多种疾病。如张仲一等的研究发现当归建中汤对胃蛋白酶活性及排出量虽无影响,但对利血平和幽门结扎造模的大鼠胃溃疡有较明显的抑制作用。[5]笔者通过查阅相关数据库和文献资料,对古籍中当归建中汤的发展源流、方剂组成、炮制方法、药材道地性、治疗的病症以及注意事项进行了梳理,以期为当归建中汤的研究和开发提供参考。
1.1 文献数据来源 通过在中国中医科学院信息研究所开发的中医古籍数据库、中医古籍文献知识库、书同文古籍数据库的中医中药古籍大系以及国医典藏数据库分别以“当归建中汤”“内补当归建中汤”为关键词进行检索,结合其他相关古籍资料进行对比。
1.2 数据采集和筛除标准
1.2.1 采集标准:⑴民国(不包括民国)以前国内的中医古籍中的相关条文;⑵有关于当归建中汤的明确记载;⑶关于当归建中汤的组成、用量、炮制、主治、用法等相关的信息;⑷以经典古籍优先,同一出处者以较早古籍为准,不重复同一古籍的不同版本。
1.2.2 筛除标准:只有方剂的名称而无其他可用信息的条文。
1.2.3 数据规范:⑴按照规范的格式记录检索到的关于当归建中汤的相关信息,所提取的文字包括方名、出处、成书年代、组成、炮制、用法、加减药物等;⑵以主题段落为依据分析条文,保证文献的完整性;⑶为了确保辑录内容与古籍原文的一致性,原则上不对原文进行修改;⑷对意思相近的病证术语进行同义词规范,如腹中绞痛(腹中刺痛)、不能饮食(不思饮食)、痛引腰背(痛引腰脊)。⑸对药物名称和剂量如原文记载,不进行统一性转换。
通过对数据库中当归建中汤相关信息的检索与筛选,共获得有效数据96条,包含本方的各类中医古籍文献51种,涉及本草、方书、医案、医论等。当归建中汤首载于孙思邈的《千金要方》中,名为“内补当归建中汤”,在他晚年所著的《千金翼方》中易名为“当归建中汤”。后世对本方传载中的组成、药量、主治等并无太大差异。并且本方在历代古籍的传承过程较为连续,历朝皆有文献资料,疗效受到了历代医家的认可。本方药物道地性要求不强,配伍气血双补,且温煦平和、补而不滞,故除治疗产后身痛等产后病和加减治疗产后外感寒凉之疾外,也有被古代先贤化裁,用于治疗消渴、饥伤、肠痈、血虚自汗等以气血虚弱为病机的其他疾病的记载。
按朝代分析,宋代有7部古籍载有当归建中汤,经林亿等校订的书籍中有3部书载有本方,元代有4部、明代16部、清代有21部,可见此方有较好的历史传承。《古代经典名方目录(第一批)》以唐朝孙思邈所著《千金翼方》(以下简称《翼方》)为当归建中汤出处。实际较早成书的《千金要方》(以下简称要方)中亦载有内补当归建中汤方,根据对比明代王肯堂刊本的《千金翼方》和乔世宁刻本《千金要方》,《翼方》所载当归建中汤与《要方》所载内补当归建中汤的药物组成和功效基本相同,《翼方》中记载的当归建中汤所用药物的药量与内补当归建中汤存在差异,林亿等在整理时曾将两书中本方每味药物的差异以小字注明。有观点认为,孙思邈以《要方》尚有未备,故撰《翼方》予以补充,本方在两书中记载存在差异,可能是由于《翼方》成书晚《要方》30年,是孙思邈晚年所作,其个人学术思想发生变化,导致了这种文本差异的产生。[6]
2.1 当归建中汤的历史源流及记载文献分析 当归建中汤的出处《要方》和《翼方》虽在历史上有散佚,但在诸多其他古籍中的传载,使其在历史上拥有较为连续的传承。古籍中收录的当归建中汤大多传抄自《千金》、《金匮要略方论》和《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三处。《金匮要略方论》(以下简称《金匮》)书成于汉代,但经宋代林亿等整理后在其附方中加入了当归建中汤,而注明当归建中汤从《金匮》所引者集中在明清时期,有明代《证治准绳》(1602)、清代《胎产辑萃》和《女科辑要》,从时间上看可能是受赵开美本《金匮》(1599刻)影响。孙思邈在《千金方》治疗产后心腹痛篇中以当归建中汤为底方还作有10个方剂治疗其他疾病。[7]显然《千金方》比《金匮》更可能是其出处。另有从《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以下简称《局方》)中抄录本方者,《局方》中将药物桂心记作肉桂,在后世引发了一些医家的讨论。《翼方》中对当归建中汤的记录为:“治产后虚羸不足,腹中疾痛不止,吸吸少气,或若小腹拘急挛痛引腰背,不能饮食,产后一月,日得服四五剂为善,令人强壮内补方。当归四两,桂心三两,甘草二两(炙),芍药六两,生姜三两,大枣十二枚(擘)。右六味,口父咀,以水一斗,煮取三升,分为三服,一日令尽”。同为林亿等整理的《金匮》以及明代《金匮方论衍义》、《证治准绳》、《简易备验方》,清代《金匮要略论注》、《金匮心典》、《胎产辑萃》、《兰台轨范》、《金匮要略正义》和《要略厘辞》书中关于当归建中汤的记载与《翼方》基本相同。
内补当归建中汤是本方的别名。连建伟考证认为,两方仅在主治证、煎服法和药物加减上存在个别文字出入,当归建中汤与内补当归建中汤实际完全为同一方剂。[8]《要方》和《金匮》中均以内补当归建中汤为名记载本方。以内补当归建中汤之名来记载的书籍共有10部,除《普济方》以《三因极一病证方论》为本方出处外,《证治准绳》和《胎产辑录》认为此方为仲景所作,《产宝诸方》和《产孕集》则未注明本方出处,其他典籍都以《千金》为本方出处。《新雕孙真人千金方》中用“内补当归汤”来命名本方,《鸡峰普济方》中以“当归建中汤”和“内补当归汤”两名有两处记录,组成相同,药量略有差异。
2.2 当归建中汤的组成分析 经统计记载有当归建中汤组成的记录有43处,其中有14部文献对本方组成的记载与《翼方》相同,即当归、芍药、桂心、甘草、生姜、大枣。药物剂量统计见表1。在39处芍药的记录中,白芍药出现16处,没有以赤芍入药的记载。桂心、桂枝和肉桂都曾作为桂类药的药名作为记录。薛文轩从药名使用的角度来考证后发现,桂类药物在唐以前以皆以“桂”作药名较常见,由唐至五代以“桂心”名桂类药物成为主流,孙思邈著书于唐朝,《千金》中都以桂心为名与考证可相印证。[9]另外,曾凤认为北宋校正医书局对《要方》中桂系药名进行了统一修整,在校正医书的过程中,对桂类药物名进行了以系统规范为原则的改动,将桂类药物统一为桂心。[10]据研究,在宋代之前桂心、桂枝和肉桂是异名同物的药材,用药部位均为桂皮,汉唐时期桂枝和肉桂同为有栓皮的嫩枝皮,桂心是其削去外层栓皮的佳品,至宋代林亿等在1054年校正医书局成立后的12年间对11部著作校正时,桂枝和肉桂在肉桂树取材部位的上下分化仍尚未明确,其后自北宋医家陈承于1092年成书的《重广补注神农本草图经》至许叔微1130年所作《伤寒发微论》,肉桂和桂枝的用药部位和功效分化的观点逐渐被发扬,再到1186年张元素《珍珠囊》成书时,两药性味功效的分化成为公论,桂枝取嫩小枝条用药,而肉桂出现干皮入药的区别用法获得历代诸多医学家支持。[6]可见,现存所有版本《千金》成书时,所用桂类药物都尚未开始如现代桂枝和肉桂来区分用药,言桂心者,既是指去栓皮的嫩枝皮被认为上品的桂心本药,也有为了规范用药,统一将桂类药以“桂心”写之意,但本方用于产后多虚多瘀之体,“治产后虚羸不足”,以去栓皮的佳品入药当是本意。以肉桂入药的8处记载中,有3处要“去皮”修治,成书于1151年的《局方》正是首部有“去粗皮”注释的书籍,此法与桂心的筛选方法相似。从药物取材的部位、桂类药分化的时代和本方治产后虚羸的施药目的3个方面来看,孙思邈以药性更峻的肉桂入药的观点都应当排除。
表1 当归建中汤药物出现频次表
2.3 病因病机分析 共收集到当归建中汤所治疗疾病病因病机的相关条文67处,主治疾病以产后病为主,记载病因为“产后(劳伤)虚羸不足”有26处,以产后“因呼吸之间,冷气乘虚而入”为病因的记录有13处,阐述了产后病的病因是以虚为主或有寒邪趁虚侵袭而触发。《万氏妇科》《胎产心法》《验方新编》中的记录除“冷气”外,“内伤寒凉之物”也可能是当归建中汤所对应产后身痛的病因。在明清成书的《明医指掌》和《妇科玉尺》以气血伤而成“阴虚内热”进一步分析产后病的病机。除此之外,当归建中汤所对应的病因病机的条文中还有直接将产后这一重要生理状态去除,以“一切气血虚弱(气血虚损)”为病因病机的记录13处,进一步扩大了当归建中汤所适用的范围,治疗方向不再局限于产后病,针对诸多因虚生变的情况都有因证选用。其他也有用“脾肾虚”,“败血流入肝经”和“卫虚荣弱”等来记述本方的对应病因病机的个别条目。
2.5 药材道地性分析 《千金翼方》有“用药必依土地”的论述,说明孙思邈重视药材的产地。[17]此次所检索到的文献中,对于本方组成药物的道地性并无明确要求。组成本方的当归、芍药、桂心(桂枝)或肉桂、甘草、生姜及大枣均无明确道地性要求的记载,对药物道地性的要求主要是在历代的本草著作中体现。如“若无当归,以芎代之”中所载芎在南北朝时期源于藁本,在《千金翼方》成书的唐朝开始出现道地性的要求,并在宋代以其产地不同开始出现“川芎”之名,川产芎根据其性状和疗效,于明代《本草蒙筌》与其他芎区别开来,并经过长期的人工栽培,最终成为今日的川芎。[11]明代胡正心所著《简易备验方》(1631年)是本次文献检索中3处以川芎代替芎的入药记载的最早文献,与川芎在明代从其他芎中分化出来的考证在时间上能够相印证。
图1 当归建中汤治疗症状频次统计(频次>10)
2.6 用药部位炮制规范研究 历代古籍中对当归建中汤中药物的用药部位和炮制有较具体的记载。如当归的41处记录中,用药部位有3处要求归身入药,有3处要求“去芦”修治,3处记载应当“酒洗”炮制。芍药则有3处显示需“炒”,2处显示应“酒洗”,其余39处的芍药无炮制要求记载。甘草39处记载中,有18处显示需要“炙”。大枣的修治方法是“擘”、“去核”和“拍碎”。有研究认为,古本草中之甘草都是乌拉尔甘草,不包含现代宜入药的光果甘草和胀果甘草。[12]孙真人本(经考证刻于宋仁宗年间,基本保留唐代本原貌)和宋校本《千金》成书时,书中之桂心则是指除去“虚软”栓皮,留有韧皮部的枝皮。[10]
2.7 当归建中汤的煎煮和服用方法 有32条数据记载了当归建中汤的煎煮和服用方法,其中有11处为口父咀,4处“为粗散”或“剉”,几种炮制方法都在煎煮前需要再加工成更小的饮片,以利于有效成分的煎出。《要方》和《翼方》中也都有煎煮前都需要“口父咀”加工的记载,所以应当对此炮制建议考虑。服用方法的水煎温服,分温三服、空心服和食前服侧面反映本方服用应频,1日1剂,随3餐而温服取效。关于饴糖的记录有12处(占饴糖用法46.15%)直接令本方在煎煮中或饮用前加饴糖或“饧”溶解后服用,而非作为原著中作为辨证后再随证选用。另各有1处注明需要入“糯米汤”和“米汤”服用。
需要注意的是,对于本方是否应当予产妇常服,在古籍中存在讨论。 《千金》原载本方以桂心入药,“产后一月日得服四五剂为善,令人丁壮”。而《太平惠民和剂局方》记载是以记“桂肉去粗皮”入药,并在“产后将护法”中有“一腊之后,渐加滋味或以羊肉及雌鸡煮取浓汁作糜粥,直至百晬。常服当归丸、当归建中汤、四顺理中丸,日各一两服以养脏器,补血脉”的偏于温补的产后调理策略。《局方》之言引发了以朱震亨为代表的后世医家的争论,《妇人大全良方》和《普济方》认为本方和补益类药物应根据病情选用,“不可过用,又恐因药致疾”;由《局方发挥》始,《玉机微义》、《证治准绳》、《薛氏医案》等秉持“肉汁发阴经之火,易成内伤之病,先哲具有训诫,胡为以羊鸡浓汤作糜?而又常服当归丸、当归建中汤、四顺理中丸,虽是滋补,悉犯桂、附、干姜僭越之剂,脏腑无寒,何处消受?”的观点。朱丹溪老人批评《局方》出现许多不善辨证 、恣用辛热的地方,存在偏重方药,忽视对病因病机把握的问题。[13]“诊法合参,随证治之”是中医学治疗的原则,中药和方剂的应用绝不可脱离中医辨证论治的指导。然以当归建中汤为“犯桂、附、干姜僭越之剂”,似有偏差。
许叔微1132年成书的《伤寒九十论》中的医案则记载当时太医并没有认为桂枝和肉桂应当区别使用的问题,因而在《局方》等官修书的编注中应尚未开始将两药进行区分。[14]《局方》在其大观年间(1107-1110)记当归建中汤以肉桂去粗皮入药,然当时肉桂和其它桂类区分用药的观点尚在发展成型,随后《局方》被不断的增补,并且在后继增补的方剂中出现了桂枝和肉桂用法的分化。[15]宋代正是桂枝和肉桂区分用法学说发展并走向成熟的时期,而此学说由于被宫廷医师接受的较晚,因此《局方》较早时收录的方剂中之“肉桂”并非现代意义的肉桂。《局方》先后收录的方剂中肉桂含义已发生变化,但书中并未有标注肉桂用药的变化,前后之意已经生变,难于察觉。唐代官修《新修本草》于659年成书,恰是孙思邈作《要方》和《翼方》之间,其记载“然大枝皮肌理粗虚如木兰,肉少味薄,不及小枝皮也。小枝皮肉多,半卷。中必皱起,味辛美。一名肉桂,一名桂枝,一名桂心。”可知当时以小枝皮作桂类药的用法更接近于桂枝。且《千金方》治疗产后心腹痛的方剂中,桂枝被使用17次,是用量最频繁的药味之一,同时常用药也没有附子和干姜之属的大热之药。[7]可以推测,当归建中汤之桂心绝非肉桂。虽然现代医药学家通常以肉桂去栓皮为桂心,但根据唐宋古籍的描述和用法,当时桂心应指代的是今之“桂枝”。[16]从形态与功用两个角度看,桂枝比肉桂更接近于“桂心”的取材方法和施药意图。朱丹溪以本方用辛热之肉桂入药,同附子、干姜之大热温里药作比对,谓“犯桂、附、干姜僭越之剂”,应是未能发觉桂类药在《局方》中的含义变化,而产生了当归建中汤以肉桂入药的误解。一部书籍中,同一种药物的用法和取药部位在不同时期收录的方剂中发生了变化,并且原书中并未标明,必然会使后世的读者对方义的理解产生重大的偏差。在古代,由于信息传递等技术的制约,这种误会可能难以避免,这既能体现古代医家对药物运用的不断倾心探索和总结,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代本草学说纷杂的现象,对后世医家的学术研究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笔者对当归建中汤的历史文献进行检索和梳理,对本方的出处、药物的组成炮制、剂量、功能主治、用法用量和注意事项等内容进行了分析研究。对本方中桂枝的历史沿革进行的研究分析,明确了处方渊源,排除了肉桂入药的观点,对由此引出的朱丹溪等著名医家对本方用法和注意事项的争议进行了讨论,其受《局方》影响,对当归建中汤的组成应该是存在误解,误以本方以肉桂入药治疗产后虚羸而进行批评,后世诸多医家也未查其中变化,皆从其意,甚是可叹。然而,本文也还存在未能深究的地方,由于尚鲜有对《局方》编著之初桂类药物命名原则的考察报道,因此未能考证出其改写肉桂(去粗皮)入当归建中汤的原因。同时,为保留药物用量原貌,在统计中并未对其历代计量单位进行统一。包含有当归建中汤的方剂在历史上应用广泛,所以本文的统计对象局限于当归建中汤本身的记录,未对包含本方而未标注本方名的文献进行整理。因此,在接下来的研究中,应对上述问题进一步的深入研究,既可以对当归建中汤这一经典名方的开发提供线索和思路,也是发现和避免对古代经典错误理解的必要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