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谷香
一
“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这个掀起全球惊涛骇浪般震惊的时代,及它的每一粒灰尘,彼时其实已经启程,只不过我还后知后觉。
2020 年1 月下旬,时间距离现在不过一个月,感觉却恍如隔世。
先前有两个与我无关的人离世的信息使我颇为伤感,一个是花季少女吴花燕,因贫寒而长期营养不良,死前体重只有21.5 公斤。据说她生前为她发起的捐款有一百万之多,而她只收到2万。一个是著名央视原主持人赵忠祥,死后尚有过亿资产,他那个独树一帜的《动物世界》配音,至今还在我耳畔回旋:“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繁殖的季节,山林的空气中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他的配音成为一个即将消失时代的绝唱,他的资产再也与他无关。近期又有一位中学同学因病去世了,还不到60 周岁,而不久前我们还一起参加过中学毕业40 周年庆典活动,还相互敬过酒。
是为黄泉路上无贫富之分,无老少之分。每每这类信息,无论往生者是否与我的既往人生有无交集,都会令我神情黯然,胸口发闷,心往下沉。
我应该是受了约翰·唐恩那首诗的深刻影响吧,“没有人是孤岛, 全然是其自己;每人都是大陆的一块,整体的一部分。若一片泥土被海洗掠去,欧洲便小一点,正如一方海岬,正如朋友或你自己的领地: 任何人的死都是对我的消减, 因为我与全人类相系联, 而且,因此, 永远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而鸣。”
我开始莫名其妙热衷于各种聚会,凡有人发起我就响应,我自己还准备去上海过年时发起两个聚会,分别是准备约上几个同学先探望中学语文老师,然后吃饭;和发小一起吃个饭,再去外滩无目的闲逛。全然不顾那些聚会是否会有精神方面的营养,是否属于浪费学习时间。我觉得我的“马斯洛需求层次”在下降,下降到了社交层,成为社交动物,甚至下降到了衣食住行层,成为饕餮动物。
我穿梭于杭州市中心和风景区的各家餐厅,浙菜,川菜,日料,韩料,老同事,老朋友,小姐妹,小伙伴。自然,也少不了请朋友来寒舍饮茶,老茶鬼和茶小白皆有,一起纵横捭阖,四海八荒,谈诗谈哲学谈人生。居然觉得十分充实,一点也没觉得浪费时间。
直到1 月19 日我先生从沈阳回杭州休假,我略带歉意地同他讲:“我年前还有最后一个饭局,要你自己对付一顿。”先生说:“我倒没关系,但现在外头似乎流感很严重,你小心传染。”是日一个小姐妹也在微信里转发了一条医生朋友的微信:“武汉那边肺炎已被确认是新的冠状病毒,人传人,形势严峻,卫生系统内部正严加防范……老师您外出一定要带口罩,勿去人多处,勤洗漱。是真实的!”
1 月21 日,街上一下子半数以上的人都戴上了口罩,地铁里也是。肺炎的信息渐渐明朗,我心里其实已经开始发怵,但还是戴着口罩去赶赴年前最后一个饭局,其实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个饭局。此后的生活已经完全和饭局绝缘。
彼时的我是否属于对今后的透支?是将今年的一切应酬乐趣统统用完?又或者,是否属于对我下沉于社交动物和饕餮动物需求层次的终结?从此我将深居浅出,面壁修炼,和他人“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二
1 月22 日,杭州阴雨连绵。小姐妹微信里提及的“新的冠状病毒”只改动了一个字,叫“新型冠状病毒”,与此相关的词汇和句子:“华南海鲜市场”“人传人”“没有针对性疗效的药”“病死”“武汉有门路的人都开始大逃亡”“河南人不惜切断公路阻挡湖北人”等等,已经成为铺天盖地的信息,手机满屏都是。
先生先于我开始不淡定了。他原本是工作狂,回来过年还要做培训教案和 PPT,准备2月4 日回沈阳后为公司中层管理人员做培训。白天多半是在二层书房里闭门不出,我喊他吃饭才下楼。他以往做事学习专注而讲效率,而现在却时不时地给我转发一些信息,时不时走出书房,在楼梯栏杆处大声地说:“太可怕了!”“确诊446 例,死亡9 例。估计还有没统计进去的。”“半个中国都传染开了。”“根本没有特效药!”说的都是与新冠肺炎有关的事情。每当听到死亡的数据,我的心也会往下沉,胸口也会发闷。
吃饭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忆起2003 年经历非典的感受,当时住我们隔壁的3 个年轻人被居家隔离了,社区派来的人不由分说在门旁打上膨胀螺丝,直接把门给封起来了。现在想想都后怕,如果遇到火灾的话,这可是封死了他们的逃生通道了。幸而没事,每天还有社区派人代买食品、倒垃圾。还记得当时每人由政府补贴40 元人民币,里边的人吃得很丰盛,还有找零。
非典对我个人的影响莫过于我恰好处于右腿小腿骨折康复期,原本医生嘱咐我定期去医院作康复检查,而彼时的宣传口径却是没事尽量不去医院等公共场所,避免感染。在不作小腿康复检查和可能感染非典之间,我当然选择前者。以至于等非典疫情完全消失之后,我的右腿已经贻误了复健训练,关节僵硬了,走路及上楼梯都不会交替走,而是左褪迈步,右腿拖上。后来花狠心在医生的指导下作矫正了,每一次都是钻心地痛。2003 年的那一粒灰尘,应该还不算正中落在我的头上。
1 月23 日,武汉封城了!相信每个中国人都诚惶诚恐,我也不例外。我有湖北和武汉的学生和朋友,还有个小友前几天刚去武汉,是准备和在那边工作的先生一起过年,出行前一天还来我家喝茶,他们都好吗?是日我在微信朋友圈里说,“千言万语汇成的祝福,叮咛,注意事项总有类似老母亲般无知无识的絮叨就省略了。幸与不幸都是这个特定的时代强加给我们的。一座城市的倾覆造就了张爱玲笔下范柳原和白流苏的爱情,唯愿武汉这座城的封锁能使你和你的夫君更加坚强……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幸而得悉小友安好,其他学生和朋友也都安好。后来得悉仅有一位黄冈的朋友接受医学观察14 天,以健康而重获自由。还邀请我以后去千里大别山、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去参观旅行呢。届时我一定要去的。
“那我们明天还要不要去上海过年呢?”先生问我。因为自从兰溪的公公婆婆过世之后,我们每年都是去上海过年,吃年夜饭事小,主要是去看望我的妈妈和舅妈。我也感到犹豫,先生回来一趟不容易,这次不去的话又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去。但是疫情当下,我们这么出门合适吗?不过一想到我妈妈时而糊涂时而清晰的状态,还是倾向于去,至于我舅妈,她以前是护士长,现在也关注时事,应该比我们更懂传染病,去不去看她,到时候我们听她的话就是了。上海那边我姐姐也发微信还是希望我们去过年。
1 月24 日,高速公路稀有车辆,我们在风雨中畅行无阻。一口气开到枫泾服务区,以往的大年三十这里车位难求,这天却空空荡荡,而且所有的商店也都关门了。路旁有安检人员,身穿防护服,戴着口罩,手拿测温仪。我们随身拿着身份证,做好了被检查测温的准备,但只见安检人员对我们挥了一下手,说:“浙A,过。我们重点查鄂字头。”我们在高速公路上一路飞奔,比平时几乎快一个小时来到姐姐家。
外甥结婚后年夜饭都在女方吃,年夜饭就剩我们4 个人吃,话题却难以绕开新冠肺炎,这天零点的统计,累计确诊830 例,死亡25 例,疑似1072 例,密切接触者接近1 万。数据绝非抽象,背后是多少家庭的生离死别。
央视的“春晚”如期播放,但“春晚”于我们,似乎只是背景音画。我们更关注手机上的即时新闻,得悉上海首批医疗队已经在虹桥机场集结出发,驰援武汉。我们油然景仰这些驰援武汉的医疗队,他们是了不起的逆行者。
我们记起当年我们舅舅也多次参加上海医疗队,援助少数民族地区,还援助唐山抗震救灾,他的日记里记载了各种危险和艰苦,比如从废墟里救人和挖死者遗体,比如在没有饮用水的情况下,强吞压缩饼干……我们都感叹自己不是那块料。
1 月25 日,大年初一,我们4 人一大早就赶去了护理院,看望我妈妈,这天她处于清晰与糊涂之间,两个女儿都认识,两个女婿都不认识,还好奇地问:“你们为啥都戴着口罩呢?是天气很冷吗?我这里一点也不冷啊。”我们敷衍答之,外面有新冠肺炎的事情,就不向妈妈作解释了。须臾,我大哥和表哥也一起赶到,他们也戴着口罩,我妈妈看见他们十分高兴,但就是想不起来他们是谁,着急得发出自责的哭声:“我这个脑子出问题了。”我们连忙哄她:“没有,没有,你是最棒的,你是大美女,你唱戏唱歌都好听。”妈妈脸上露出了羞怯的笑容。我们都清楚,她的智力已经下降到儿童水平。但只要没有太大的器质性病痛,活着总是好的。母女缘分,母子缘分,姑侄缘分,乃至岳母与女婿的缘分,都是造化对我们这些人命运中最厚重的恩赐,值得我们感恩,更值得我们呵护。
就在我们离开护理院的时候,护工发微信告知我们:护理院从初一下午开始封门,不让探视了。
我心里顿感不满,我们既没有发热呼吸困难,又不是从湖北回来的,这种规定也太不近人情了吧?继而我们感到忧伤,我妈妈在里头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我姐姐每周两次去看她,也盼着可以经常看见我。自去年下半年发出病危通知后,我深知妈妈的生命是以月计算的,甚至是以星期计算的。这是要让不明就里的妈妈以绝望度日啊。我不敢往更坏处想,以免印证“墨菲定律”。
2020 年的这粒灰尘,已然落在我们头上,我们头顶着沉甸甸的压力。尽管于时代而言,我们承受的,连“次生灾害”都谈不上。
我承认这属于“小我”膨胀,后来,湖北、山东、浙江乃至境外一些人员集中的特殊场所,有大面积新冠确诊病人,我又庆幸上海护理院的封门管理。杜绝探视就是杜绝传染,这是传染病期间对老人的善意。我想将来科技进步了,可以精确又便捷地测出哪些家属是健康的,可以让其探视和陪伴就更好了。今时这粒“灰尘”,如果催生科技及管理领域的进步,也不妄同胞们为此历经的苦难。
在护理院出来的路上,我姐姐开着车,我莫名想起小说《三体》里智子代表三体世界虐待我们地球人时说的那段经典的话,“生存本来就是一种幸运,过去的地球上是如此,现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也到处如此。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有了一种幻觉,认为生存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这就是你们失败的根本原因。进化的旗帜将再次在这个世界上升起,你们将为生存而战。”今年今时,智子幻化成新冠病毒,再度虐待人类,人类不得不再为生存而战。
随后我们去给舅妈拜年。舅妈身体虽不如以前硬朗,但睿智不减,她嘱咐我:“回去就尽量少出门,一季度肯定是爆发期。至少4 月份再根据情况决定来上海看你妈。”现在看来,舅妈的判断是有道理的。
1 月26 日,大年初二,阴霾锁城。我和先生决定返回杭州。我们依然在灰蒙蒙的高速公路上畅行飞驰,全程都少见别的车辆。我在副驾驶位置上随处拍了视频发在朋友圈,随即便收到朋友的评论,“别人都宅家‘旅游’,从客厅到卧室,你们居然外出冒险。”“喂,悠着点。等疫情过去再演公路片吧。”
这是暗示我们不够自律?汗颜。
回到杭州的家,自此到现在,绝对自律。
三
2 月,杭州的天气晴天很少,阴雨为主,窗外依然大多数是光秃秃的树木,唯有一棵马褂木树爆出了新芽。
自律的日子,从“形而下”来看,是千篇一律的。每天醒来,先看“肺炎疫情实时动态”,然后起床为先生和自己做两种早餐,他习惯早上吃面条馄饨,而我习惯喝茶配茶点和水果。中饭和晚饭倒是相对简单,一荤一素。买到什么烧什么。这段日子经常看见网上有抱怨在家吃多了,
先生第一次接到公司延期上班的通知,原定2 月5 日上班,改成2 月10 日,但开始用钉钉软件“云开会”,同时要求每天汇报健康情况。
我每隔4 天去超市买一趟菜,我的自律早于我们小区后来的封闭管理:要求每隔3 天1家只能有1 个人出去买1 次菜,后来宽松执行出门指标,改为2 天。
我背着双肩旅行包,还带两个环保袋去超市,以囤积的需要分别购买当天吃的,耐放的各类蔬果、鱼虾和冷冻肉类。然后尽最大力气背到家里。尽量不麻烦先生,为他腾出更多的时间用于工作,只让他用过1 次出门指标,买了一袋米和1 大盒鸡蛋。
家务空隙,整块时间用来看书,碎片时间用来看手机,既看各类信息和公众号推文,也听购买的音频讲座。“形而上”的学习和思考必须日新月异。不然,怎么对得起某位叫笛卡尔的先哲的告诫呢,“我思故我在。”
比如我听的音频《马家辉日课》,其中讲圣雄甘地的日课里有这样一段文字,我非常认同,“无论这是个大时代,还是小时代,当你永远想着小我的时候,刚好相反,你以为你是在保护小我吗?不是。当你不断地、百分之百想着小我的时候,往往很容易被外在的世界压跨,榨干。反而,心中留一个位置给大我,你这个大我跟小我都能够活得更有风骨,能够活得更自在。”
而今我们活在这个“非常”时代,活在每天有同胞罹难,每天都有同胞因确诊而遭受病痛,每天有周遭的人因疫情而生计窘迫,每天也有身边的亲人乃至我自己,因疫情敲响的丧钟而焦虑不安的时代。
其实无论何种时代,我心中都不会没有“大我”的位置,都不会动摇我的善爱底线,都不会不向他人尽点绵薄之力。比如这次也给租我家联排房屋当影楼工作室的小年轻减了一个月的房租等等,算是与房客们共克时艰吧。尽管我奉献于世界的很少很少,但我相信功不唐捐。
四
先生依旧在“云上班”,他回沈阳的日期一延再延,最后定于2 月28 日飞沈阳,那边的社区等待他的是20 天居家隔离。
碎片时间还用来弹一弹钢琴,比如我会情不自禁地弹一弹《渴望春天》,并通过琴房的窗口眺望窗外的树木,眺望更远的天空,我的心情和我十指下的旋律一样,渴望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