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有
(哈尔滨音乐学院 艺术学研究所,黑龙江 哈尔滨150028)
纵观中华民族数千年绵延不断的历史文明与艺术文化传承及发展的历史,在漫长的古代社会,媒介和艺术本体的变革与演进,均呈现出相对舒缓和稳定的发展特征。应该说,任何一种媒介变革均与艺术历史的演进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内在关联,媒介变革往往受到艺术发展的影响并为记录艺术历史提供新的展示平台,艺术历史的演进则因于媒体变革而绽放出强大的活力和瑰丽色彩。我国历史上曾产生过多次重大的媒介变革,应以上古、中古、近古和现当代等四个时期更加引人瞩目,而每一次媒介变革都对艺术历史和艺术观念的演进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在各种媒介不断翻新变幻而艺术文化发展观又悄然回归华夏传统的当今世界,中国艺术学学科平台的诞生和稳步发展,为学界重新确立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建构以中华艺术文化传统和艺术精神为主导,吸纳融入世界各国异质理念的多元一体的全新体系,使之在全球文化由切块分割转向综合创新的时代潮流中起到基础性和引领性作用,是摆在学界同仁面前的历史使命。
媒介的原始意义有两种:其一,媒介指说合婚姻的人。最早见于《春秋左传·桓公三年》。其二,指使二者发生关系的人物或事物。如《旧唐书·张行成传》:“观古今用人,必因媒介,若行成(张行成)者,朕自举之,无先容也。”[1]2703
在当今的语境下,媒介泛指在人与人、人与事或事物与事物之间搭建联系平台的人物或事物,或者说指人类在信息传递、文化传播等过程中所依附的载体、介质、工具和技术手段等。
具有特殊意义的是,在我国古代艺术文化传承发展过程中所依附的各种媒介,有可能同时属于一种艺术的遗存。比如,原始彩陶制品既属于一种人们常用的器物,又是原始乐舞、绘画、雕塑、体育等艺术的传播媒介,同时还被后人认定为造型艺术的一个门类——陶艺。另如,在汉代社会兴盛普及并在后世长期传承的石刻,既属于乐舞、杂技、绘画、雕塑、文字(含书法)艺术和世间万象百态的传播媒介,又是造型艺术的一个独立门类——石刻艺术。
应该说,这正是中国古代包容性文化理念和综合性艺术文化传统的显性特征,本文仅根据笔者在长期以来学术探研过程中的切身体验,简要梳理上述艺术文化的历史现象,并从中国艺术学学科发展平台的诞生,以及在艺术学理论学科在发展完善过程中出现的一些问题进行研究,简述我们当前面临的任务,不当之处敬请批评指正。
在十分遥远的史前时代,人类文明尚处在浑浊之状,包括后世分离出来的艺术媒介和艺术本身,均和人们的生产与生活之中的基本需求有着密切关联并混为一体,它们的成型和与原始母体逐步剥离并有序展开,应以夏、商、周三代历史文化的演进发展为起点,以中古时代的继承与创新并举为转折,以近古时代的转型重组为标志。
上古时代,一方面源于远古氏族时代的“先王乐教”,又经历了夏、商、周三代礼乐交融的长期磨砺和规范,最终形成了礼乐治国的国家意识形态及对贵族子弟实施礼乐教化的宫廷大学等传播媒介,另一方面是传说由伏羲据河图洛书画八卦生成的图谱之学和书籍之学这两种带有一定学术性元素的传播媒介,再如据多种人类遗存所见岩画、壁画、彩陶、青铜饕餮纹样和甲骨文、金文等,均成为人类早期创造和延绵传承下来的传统媒介。
虽然这三种不同类型的媒介与艺术的混合体,分别服务于不同的社会阶层和社会领域,但已经足以展现出三种集大成艺术文化体系的雏形:一是以乐为统领含纳当今所有艺术门类的艺术文化的基本形态;二是以图为表象包含所有造型艺术门类的艺术文化的基本形态;三是由原始图像演化而成的文字艺术的基本形态。三者初现了乐·图·文三大艺术文化元素本为一体、交融互补的思想文化与学术文化的基本特征,彰显了中国艺术精神的深邃隽永和博大精深。
中古时代,自新崛起的秦汉封建帝国始,一方面大刀阔斧地进行社会体制和生产关系领域里的改革,另一方面是在思想文化领域采取了继承与创新并举的发展策略。尤其是汉代将先秦宫廷的礼乐思想和礼乐秩序下移形成普施于广大社会的礼乐文化新体系,由于汉字的成熟建立了乐·图·文三足鼎立、三位一体的艺术文化发展格局等,确立了中古时代继承与创新的理论基础,在媒介变革与艺术历史演进方面呈现如下特征。
其一,在继承先秦乐文化思想和乐舞一体表演艺术形态的基础上,即时融入战国以来兴起的角抵、杂耍和象人之戏等,这种集大成的表演艺术体系,后世称之为乐舞百戏。而这种多元一体的乐舞百戏的展示平台,在宫廷贵族阶层分别出现了由殿堂到广场,再由广场到楼台亭阁等媒介的变革与转化。
其二,中古时代的造型艺术,在融合先秦绘画、雕塑、工艺、文字等精华的基础上转型升华,并且再度彰显了它们之间同根生发、本为一体的属性意义,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综合性特征。从易于长期保存和传播的视角,先后选择了画像石、画像砖、壁画、器物画和帛、绢、纸等多种媒介载体。
其三,所见遗存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和汉隶的形态,印证了我国文字从象形到象义渐次成熟完善的历程。在文字文献记载和传播方面,历代朝廷都选择了以石质媒介和纸质媒介并存的方式。即东汉时代虽然已经出现了纸质媒介,但同时建有熹平石经这样的石质媒介,而且这种在古代学人心目中最坚固的石质媒介载体,一直和纸质媒介并存发展至古代社会的末期。后世较为著名的如魏“正始石经”、唐“开成石经”和清“乾隆石经”等,均构成了这个时代继承与创新并举的艺术文化发展特征。
近古时代,伴随着城市经济和工商业的迅猛发展,媒介和艺术均进入了一个转型与重组发展的历史时期。宋代以汴京为代表迅猛兴起的勾栏、瓦子等表演艺术的传播媒介,各种艺术门类所拥有的“社会”机构,宫廷翰林图画院的设立和民间各种画院、书会等造型艺术的传播媒介,活字印刷术的出现等,均为我国艺术历史的转型发展做好了铺垫。
在艺术历史的演进方面,乐舞百戏这一中古时代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以综合性为其典型特征表演艺术的代表,开始出现了重大分化和重组,一种类型是由歌唱加入故事的说唱艺术,不仅在宋代社会高度普及,而且还在后世广泛蔓延并流行至当今。另一种类型是由乐舞百戏直接转型为“乐舞加故事”(王国维定义)的戏曲艺术(原称杂剧),这种既保留综合性艺术文化传统又产生巨大戏剧性张力的表演艺术的全新范式,历经宋、元、明、清多个朝代的磨砺和升华,渐渐取代了乐舞百戏的地位,在近现代以来的中国艺坛占据统领性地位。
在绘画造型艺术领域,宋初宫廷画院的设立,以及之后几代皇帝均喜爱绘画艺术,使得大批著名画家汇集于宫廷之内,宫廷画风遂形成了很大的社会影响,同时也引发了士大夫阶层绘画潮流的勃兴,加之社会上职业画家群体的激增和商业化运行模式的兴起,不仅造就了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风俗画等不同画类的兴盛,还引发了宗教雕塑、陵墓雕刻艺术和各种工艺美术(陶瓷、丝织、刺绣、漆器)在当时和后世的繁荣发展。
在文学艺术领域,由于自宋以来词、诗、散文、话本小说、戏曲剧本等类别呈同步发展景象,文坛展现出奇风异彩和勃勃生机,其中宋词的创作成就最高,诗和散文次之,再次为话本小说,元以来戏曲剧本的创作成就与日俱增并呈现出了巨大影响力。
总体而言,宋代诗词的重大突破是,一改唐诗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文风,展现出了宋代文人求实务实的家国情怀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理性境界,以及热切关心国家命运的宏大主题,从而具有极其鲜明的时代气息和鲜活的个性色彩。而由欧阳修发起的第二次古文运动,则对后世文学艺术的创作起到了重要的引领性作用,造就了文学艺术的伟大转型和进入以俗为雅、虚实相间、雅俗共赏、兼容并蓄的繁盛发展之期。
明清以来,社会上大量的酒楼、茶馆、戏班子、画坊、庙会等艺术展演场所,具有强大社会影响力的金陵八家、扬州八怪等民间画派,以及如西泠印社等学术性出版机构的出现等,促使古今中外多种艺术文化理念和方法实现了高度的融合,再次彰显和凝练了我国传统艺术文化强大的包容性思想特征,刺激和强化了我国传统艺术的转型发展。
20世纪伊始,由于种种原因,我国颠覆了由来已久的艺术文化传统,全面接纳了以西方科技文化为主导的发展模式,包括各种报刊、出版社、摄影、唱片、电影、电视、电脑等西方科技传播媒介纷纷涌现,使得相关艺术门类都在这种全新传播媒介的作用下,不断转型和呈跨越式快速发展。从学堂乐歌学校艺术教育与传播平台的开启(1903),到各种中西音乐会、国乐研究会、中华美育会、书画研究会、海上提襟社等的出现,及至各级类专业艺术院校的兴办和繁盛发展,现代艺术的个体性、精细性和专业性特征逐步得到提升。同时,中华民族长期传承的综合性与包容性艺术文化传统,则渐渐地被分化肢解在相关门类艺术学科的范畴之中而无法显现其本来面目。
我国专业艺术院校的兴办,等于开辟了艺术文化传播教育的全新媒介,最早的如1902年创立于南京的两江师范学堂,开设有音乐、图画、手工等课程,其后又有建于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以及建在河北保定的北洋师范学堂等相继出现。继之,许许多多的专业艺术院校陆续创建,如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12)、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1918)、南京美术专门学校(1919~1920)、私立上海艺术专科学校(1920)、私立上海艺术大学(1920)、私立武昌艺术专科学校(1920)、哈尔滨第一音乐学校(1921)、私立苏州美术专科学校(1922)、私立京华美术学院(1924)、私立上海中华艺术大学(1925)、国立上海音乐学院(1927)、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1928)、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1928)等,这些专业艺术院校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传统艺术传承教育的途径、方法和整体面貌。
20世纪中后期以来,随着学科分类的不断细化,单科类音乐学院、美术学院、舞蹈学院、戏剧学院、电影学院、戏曲学院等,渐渐成为专业艺术教育的标杆。然而,虽然说这种照搬西方的教育模式逐步占据一统地位,但在实施艺术创作、艺术实践、艺术展演和艺术鉴赏等的具体环节之中,根深蒂固的综合性艺术文化传统理念仍在其中潜移默化地发挥着重要的协调性和黏连性作用。比如,乐舞一体、乐图并举、图文交织、书画同源等艺术的认知观,依然时隐时现地存活在大量艺术作品及其诠释展现的过程之中,你尽可酣畅淋漓地感受其神奇的通灵意趣和无处不在的精神动力。
中国有句俗语,叫作“万变不离其宗”。既然能够长期传播成为人尽皆知的俗语,就说明这其中必然潜藏着深刻玄妙的哲理。如前述,我国大学的专业艺术教育,从一开始就和其他所有学科一样,按照科技文化发展理念将多元一体的综合艺术切割成为独立的门类艺术,但在师范院校的艺术教育专业的学科体系中,则保留延续了“一专多能”的综合性教育教学模式。笔者认为,当年我国学界能够十分睿智地专辟这样一块领地,延续本土综合性艺术文化传统的血脉,所释放出来的正是中华民族经长期磨砺而生成的伟大智慧。以至于,笔者借助于此种理念进行长期的学术探研,最终发现了中国传统艺术以不变应万变的基本特征与发展规律,也对应了“万变不离其宗”这句老话。
鉴于科技切割单一发展模式所带来的种种弊端,日趋受到全球学界的共同关注,寻求变革的声音和行动越来越强,以至于“综合创新”成为21世纪以来世界文化发展的新追求和新命题,加之数码科技、多媒体、互联网、微信、微博、推特、抖音等新媒介的出现,使得广袤无垠的地球和人类瞬息之间拉近了距离,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成为了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话题。而这样一次在全球范围内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伟大转型,无论是从理论理念还是以学术实践的层面,均悄然地靠近了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综合性艺术文化传统。
以综合性为典型特征的中国艺术学(二级学科)在20世纪90年代诞生,并于2011年拓展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门类,且据此纳入国家学科目录,下设艺术学理论、音乐与舞蹈学等五个一级学科,从而正式确立了从宏观整体视角对艺术规律进行研究之龙头学科的发展地位。毋庸置疑,这是迄今在全球范围内具有独创性和不可取代性的伟大工程,因为它是顺势而为地建构于以综合性和包容性为本质特征的中华艺术文化传统的土壤之中,展现了中国古代艺术精神的深邃隽永,西方国家不存在这种综合性艺术文化的传统基因,更无法短期内快速转型并生成这样的艺术文化发展新格局。因此,中国艺术学学科的建成,已经成为中华民族引领新一轮世界文化发展潮流及其方向的重要标志。
应该说,中国艺术学学科平台的成功建构和稳步发展,既顺应了世界艺术文化发展的历史潮流,又恰恰回归到了被割断数十年的中华艺术文化传统的正确轨道之上,我们应该感到欣慰,更应该加倍珍惜这一来之不易的大好机遇。但由于受到历史和现实的多种因素影响,部分学者受20世纪以来被动接受西方思维理念的支配,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变革不理解、不适应和不知所措,以至于截至目前仍争议不断。借此机会,仅在此谈谈我们目前的任务和使命。
中国艺术学的创始人张道一先生,从学科初创之期就反复强调三个基本问题:一是要建立对艺术作宏观整体研究的中国艺术之学,认为揭示中国艺术有别于西方艺术的独特规律,是建立中国艺术学的根本目的所在;二是倡导说中国话,认为建构以母语文化为核心的中国艺术学话语体系是立足之本;三是要建立自下而上由艺术实践升华为艺术理论的有别于西方自上而下(哲学→美学→艺术学)虚拟推理的学理体系,二者之间形成相向而行、取长补短的关系。这是老先生由衷生发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是中国艺术精神的现代再现。
我国艺术文化的传承发展可分为两条线,一条是学理的线,一条是实践的线,二者互为关联,相辅相成。近现代以来,学理的线中断了(全盘西化),实践的线部分保存(本土因素)。这样一来,二者之间就存在着一定的矛盾冲突。鉴于此种情况,尤其是较少接受传统艺术文化系统性熏陶教育的青年学者,只能把西方的学术理论当成今日中国艺术文化的全部,甚至于由此形成了对中国本土艺术文化的轻视和蔑视,也是产生文化的矛盾冲突的主要因素之一。而张道一先生提出的建立自下而上的由艺术实践升华为艺术理论的主张,既有继承中国传统学理的因素,也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
常言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尊重前人的劳动和继承前人未竟事业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张道一作为我国20世纪著名的美术学家、民艺学家、艺术教育家和艺术思想家,在造型艺术的专业领域享有崇高的威望,曾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艺术学科评议组第二、三、四届成员和召集人,他若把后半生的精力继续投注于专业创作方面,加倍的名利双收自不在话下,但他却以艺术思想家的独特睿智、家国情怀和文化自觉意识,率先提出了创建中国艺术学的宏大构想,并力排众议付诸于实践,抢在西方国家之前建立了对艺术进行宏观整体研究的艺术学学科阵地。
实事求是地说,当下,如张道一先生这样具有渊博国学知识和坚定意志的学者已经较少,我们几乎所有的人,要从单一学科的知识背景转向艺术宏观整体的研究,确实存在较大难度,但据本人长期以来的探索和体悟,我觉得“乐”“图”“文”三支大军齐头并进是艺术学理论学科的先天优势。“乐”之大军:起点于音乐和表演艺术相关专业的学者,一是会较早学习和关注到我国以乐为统领的综合性艺术文化传统这一历史事实,无形中接受到了潜在的艺术宏观理念。二是从学艺之日起,除自我修炼外还必须和同伴合作方能实现全面的艺术表现,如此应一种自觉不自觉之中建立起了接受外来艺术元素和协作共赢的心理素养,即进入艺术宏观整体的原动力。“图”之大军:起点于造型艺术相关门类的学者,从一开始就培养建立起了由自己构思、设计、绘制、完善和推广的全职理念和能力,这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独来独往地遨游于自由自在的天地里,另一种则是如张道一先生那样具有独立思辨的和创造性的能力。“文”之大军:除了艺术学理论学科在该领域的研究之外,文学语言学科的同道们之中,有许多潜心研究艺术史论的学者,这就在无形中形成了强大的合力。
同时,这个学科的稳固发展和壮大,还饱含着艺术学界几代学人群体的心血和汗水,这其中充分展现了艺术学界的集体智慧和团结协作精神。翻开历史的画卷不难看到,从“盘古开天”到“愚公移山”,中华民族自诞生以来就一直战天斗地,自强不息,锻造形成了不畏艰险、坚忍不拔的顽强意志,百年来的屈辱和沦丧不可能夺去中国学人骨子里的浩然正气。
当然,前辈学者们亦非圣人,也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彻底解决掉这个学科发展过程中将会面临的所有的问题。那么,踏着前人的脚印,全面发掘我国艺术文化的传统精髓,努力实现中国艺术精神的现代转化,夯实和完善中国艺术学理论体系和拓展其发展空间,应是当下这个学科的从业者群体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和第一要务。
国家下发的《学位授予与人才培养一级学科简介·艺术学理论》中明确指出:“将艺术作为一个整体,侧重从宏观角度进行研究,通过各门类艺术之间关联,揭示艺术的规律和本质特征,建构涵盖各门艺术普遍规律的理论体系。”[2]398
该指令性文件中的这段话,高度概括了张道一先生的基本思想,明确了艺术学理论一级学科的基本属性、理论意义和宗旨目的。显而易见,它已经被纳入教育法的序列之中成为学理规范,学界当下需要认真思考和讨论的是如何去履行和落实,而不是讨论这件事该不该去做的问题,也就是说自觉遵守既定的学理规范是一种职责,采取抵触、抵制或投机取巧的做法都是错误的和不可取的。
当然,由于20世纪以来我国全盘照搬了西体学科切割的教育模式,以至于造成了几代学人群体均只具备单一学科的知识基础和思维理念,若勉强地让所有的人和过去做个了断,立即全部转向宏观整体的艺术学理论研究并不现实,而应该是一种自觉自愿的行为,即让那些有着热切的内心冲动,不怕吃苦,愿意补课,希望由微观世界走向宏观世界的“乐知”者自觉地走进来,扎扎实实地按照这个学科的规范去实践磨砺,并依此树立标杆和典范,加以表彰、学习和推广,相信不需太多时日,这个学科就会顺风顺水地驶向理想的彼岸。否则,若任由一些单位肆意“占坑”,让一些不情不愿的人走进来强制其苦守清灯,就等于白白地浪费资源,浪费生命,甚至于丧失掉民族文化复兴的大好机遇。
张道一先生之前接受专访时曾不无忧虑地指出:“现在的艺术学还不壮大,还只是一个雏形,而且面临着被篡夺的危险。有人跟我说:不是篡夺的危险,而是已经被篡夺了。”同时通过大量的实例分析并指出,“有人试图通过翻译外国的艺术文化来代替中国的艺术,这个‘取代’是很恶劣的,有可能毁掉一个学科。”再次强调要建立“中国的艺术学派”,艺术教育要做“中国梦”,不要做“洋人梦”。[3]这里所讲“面临着被篡夺的危险”,对于问题的严重性和困难程度,艺术学界的同仁们应该感同身受。
然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令人忧虑的状况,笔者经综合分析发现,由于种种错综复杂的矛盾无法溶解,艺术学理论界一直大体存在着三个不同派别,一个是力挺派,是以中国艺术学理论学会为核心的一个中坚力量群体,带领着一班人砥砺前行。另一个是“占坑”派,他们在积极申报并实际拥有艺术学理论学位授权点之后,并没有真正进入这个领域的教学与学术研究之中,以至于使这样一个肩负重任的新兴学科沦为“空巢”,仅成为增加本单位统计数据的一个符号。还有一种是退却派,他们兴致勃勃地踏入这个学科的门坎之后就发现难度较大,当前进受阻之后,停步左顾右盼,继之选择退却。而造成这种退却现象的原因也多种多样,比如国家教育主管部门曾采取多种举措,如编写《学位授予与人才培养一级学科简介》等指导性文本,建立国家层面的学科专业指导委员会和学科评议组等机构进行督导,但在这些举措实施的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些漏洞,如据说在教育部高校艺术学理论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中,由各相关单位所派选的人员之中就现实地存在着如上三种类型,所以就自然地生成了上层的三大派别,负责指导全国的中枢机构所发出的声音不一致,难免造成下面从事基层专业教学的人无所适从和止步不前。
当下,面对中国艺术学学科创始人撕心裂肺的呐喊和殷切希望,如若我们仍然熟视无睹,那就不仅有违道德伦常,而且是有辱斯文。不久前我在东南大学讲座时曾说过,东大是中国艺术学的发祥地,只要东大继续挺起腰杆,旗帜在,阵地在,艺术学学科的江山就固若金汤。况且,在中国艺术学理论学会一直以来的坚守、坚持和领导下,全国各地东、西、南、北、中已经建立了很多的根据地。如我当前任职的哈尔滨音乐学院的领导,下决心通过超强力度的人才引进,系统的课程建设和教育教学理念与方法的调适,全力以赴地加强艺术学理论学科的内涵建设。大家都很清楚,当年中国人民的解放战争是从东北打响的,今天艺术学理论学科只要在东北战场站稳了脚跟,全国的解放也就指日可待了。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笔者坚信,艺术学界的广大同仁不会选择退却,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刚刚建立起来的中国艺术学的江山“面临着被篡夺的危险”而袖手旁观,自觉抵制敷衍了事、得过且过、自暴自弃的慵懒思想和不良作风,严格遵守这个学科的学理规范必将成为常态。
众所周知,十余年来,艺术学理论学科一直在饱受争议之中蹒跚前行。平心而论,对某一事物存在质疑提出来讨论是必要的,但是,质疑者必须全面了解这个事物的本质和内涵,方能提出具有参考性、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然而,由于历史的、现实的和主客观多方面的原因,不少单位虽然满腔热情地积极整合资源申报并拥有了艺术学理论学科点,但在具体操作的层面,却没能拿出切实可行的实施方案,以至于这个学科的许多从业者出现了相当程度的逆反心理,要么“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声不吭重操旧业,沦为我们常说的“占坑人”,要么满腹牢骚四处发泄,表现出无辜、无奈和无理性状态。
在这样的背景下,导致部分青年学者先是无所适从,继之失却信念,不愿意认真地去补充知识的营养,而是一味地沉湎于西方文化先进论、优越论的梦魇之中,片面地认为古老悠久的中国传统文化是沉重的负担,是“现代化”道路上的绊脚石,片面听信“科学无国界”和“文化无国界”等错误口号的蛊惑,面对民族文化复兴的历史浪潮不以为然,甚至把之说成是民粹主义、狭隘民族主义的复现等。应该说,这里面折射出来的仍是文化自卑和文化虚无主义的影子,需要学界同仁们共同的努力方能予以改善。
需要大力倡导的是,当代学者既要有老马识途的自觉意识,更要有坚守学术信仰和遵重学术规范的基本素质,要知道你不负责任的一言一行,都将被现代各种媒体记录和传播。退一步说,你对这个学科不理解、不支持,可选择不介入或退出都没有问题,但采取超越学术底线的无端指责、诋毁和否定就是极端不妥的。因为,艺术学理论学科已经被纳入到国家学科目录之中而受到教育法的保护,不管你的地位有多高,学问有多大,在这个领域的这个问题上,不管你是为谁发声,为谁立命,拿谁的钱替谁发言说话,最终必须由你自己承担起违反法律法规的、不负责任的责任。更因为,历史的老人历来是泾渭分明的,历史既记录乱象,也铭刻真相。
换一个角度来讲,我们每一位艺术学界的同仁,均应十分清晰地找到适宜自己的发展定位,要不断地叩问我是谁?我想做什么?我适合做什么?做学者、商人还是“超人”?如果认为自己适合做学者,那就要自觉按照学者的标准以及学术的、学理的基本规范严格要求自己,建立起自律、自强、自信意识并进入属于自己的学术研究领地,推出有模有样的学术研究成果,方能不辱作为一名学者的使命和责任。若适合于做商人,那就干脆下海去捞金,别在这个不适宜的圈子里浪费时日,因为时间就是金钱!若想做“超人”,那你就需要学习和运用超人的手段,必须习得摆平人间万象百态的能力,若总在不着边际的空间内客串和漫游是没有太大意义的。因为,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还因为,中国艺术学已经到了进则昌、退则亡的紧要历史关头,已经容不得有半点的马虎和敷衍了。
素闻我国著名厨电方太集团的董事长茅忠群,潜心研究和利用根植于本土文化之中的管理之道,明确提出“中学明道,西学优术,中西合璧,以道驭术”的企业管理理念,作为一个企业家尚能够娴熟掌握和运用老祖宗“以道驭术”的智慧结晶,而我们作为以传道授业解惑为主旨的学人,若一直陷入中西文化交汇处的漩涡之中不能自拔,或总在语无伦次地自说自话,岂非玷污了自己的职业操守!
同时,不难看到,近年来国家教育行政管理部门已经在采取多种策略和措施致力于拨乱反正,包括陆续制定《学位授予与人才培养一级学科简介》《一级学科博士、硕士学位基本要求》和《研究生课程指南》等指导性文本,以及开展由学科自评到正式的学科评估等切合艺术学理论这一新兴学科实际情况的举措,实际上也是实施一种由柔性管理过渡到理性管控的有效手段。
关于当下具体实施的步骤,我们依然需要践行多元融汇和二元并存的开放姿态,一种是对西方国家自上而下的运行模式进行本土化改良和改造,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借鉴和利用。比如,彭吉象老师2019年以来通过拓展比较音乐学的内涵和外延,组织团队开展比较艺术学的研究,旨在针对相关门类艺术之间的内在关联的比较分析,揭示艺术的共通性特征和发展规律,就是一种十分睿智的选择。另一种是按照张道一先生所倡导,建构以我国综合性艺术文化传统理念为主导的独具中国特色的艺术学理论方法体系。当然,后者的难度也不容小觑,需要较长时间的摸索与磨砺方能奏效。本人长期以来尝试通过我国古代艺术文献的综合性探讨研究,厘清“乐”(表演艺术)、“图”(造型艺术)、“文”(文学语言艺术)之间的内在关联,并在此基础上建构中国艺术史论话语体系,以及对艺术的实证性史料信息(含图像、实物、民俗)进行综合考证与交验互证,最终实现艺术的文献史料与实证史料二元互证的努力,运用的是继承和完善我国艺术文化传统精髓并促使其现代转型升华的本土方法。由此看来,如若合理利用了中西方不同的理念和方法,确实可以达到互为补充、相得益彰的功效。应该说,这足以看成是中国艺术学理论界突破旧有思维模式禁锢的一个亮点,并带有一定的普适性价值和现实意义。
众所周知,我国传统文化中存在着二元统合与多元汇融的基因,西方文化中则有着二元对立与多元对抗的基因,而且由于中西方艺术的概念不同,艺术学的内涵和外延更是存在着较大差异。但我们认为,二者之间还是有着许多可以相互吸纳与融合的元素,以至于,我们既可以让二者相向而行,也可以让其并行不悖,最终通过实践的检验吸取外来文化中的精髓部分。中国历来不排斥任何一种外来文化,而且有着积极吸纳融入外来文化元素的传统,这是中华艺术文化传统的包容性特质所决定的,包括费孝通先生提出的“各美其美”与“美人之美”,及至达到“美美与共”和“天下大同”的愿景,都深深地凝铸着中华艺术文化的大美旨趣与无垠境界。但当下我们在学习外来文化时,既不能囫囵吞枣,又不能断章取义,比如不能只学西方人的个性解放、个人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等文化思潮,而放弃了对其严密的科学主义和严格遵守学理规范的学术观、价值观的吸纳与认同。
当然,笔者也曾稍微浏览过一些认为“二元互证法”过时论、落后论的文章,但愚以为,这是典型的效仿古代义军攻克都城后焚烧宫殿的拙劣做法,或可叫做拿着洋镐刨祖坟。其结果,一是无法撼动而且工具可能损毁,二是无法自圆其说且有欺师灭祖之嫌,三是更无法得到广大学界同仁们的认同,到头来只能以哗众取宠和遭到历史的严厉唾弃为终结。习近平总书记在近期举行的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三次集体学习时再次强调:“在历史长河中,中华民族形成了伟大民族精神和优秀传统文化,这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长盛不衰的文化基因,也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精神力量,要结合新的实际发扬光大。”[4]同时,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发展是我国学界长期蔓延和坚守的学术信仰,也是古老悠久的中华优秀文化传统源远流长的根本所在,若丢掉了这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传统,就等同于割断了中华文化的命脉。由此,务请广大学人且行且珍重,不要继续盲目固执地试图用西方语言解读中国故事,更不要以实现莫名其妙的个人价值为借口,拿着他人递过来的大刀乱砍乱伐。
由于人类认识客观世界的视角不同,从而也出现了不同的认知观和方法论,比如反映在哲学层面的一元论、二元论和多元论等。持一元论者,认为世界万物只有一个源头。持二元论者,认为世界万物有两个源头。持多元论者,认为世界万物有多个源头。当今西方学界主要认同的是二元对立论,即正义与邪恶非此即彼。中国文化的包容性特质,使其融会贯通了几乎所有的认知观和方法论。如《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5]164这段话揭示了世界万物生生不息的发展演进过程,以及阴阳二气相交、损益互补、调养万物的运动规律和基本道理。故中国的一元论,实际上是对多元论的综合归纳。中国的二元论,不同于西方的二元对立,而是二元统合(统一)或二元和合,如天人合一、阴阳相合、和而不同等,展现的是一个博大的精神世界。明白了这些基本的道理,学术争议的底线意识就能够清晰起来。
通过上述系统的研讨分析,笔者认为,我国的媒介变革和艺术历史演进之间,历来有着一种相互依存、交融互补的和谐发展关系,二者间还存在着创新模式与传统模式并存发展的遗绪,在遥远和漫长的古代社会中,此种现象尤为明显,而媒介载体本身则往往同时属于一种特殊的艺术文化产品,媒介变革常受到艺术历史演进的影响并为记录艺术历史提供新的平台,艺术历史的演进则因于媒介变革而展现出强大的精神活力。
中国艺术学理论体系,是顺应世界历史文化重大转型而生成的一个全新教育教学的大的整体性媒介,如果实现由切块分割状态回归多元一体的原生态,确实还存在着主客观等多方面的一些问题和障碍,但艺术学的从业者要有重塑民族精神和包容整个世界的胸襟,要鼓起战胜一切艰难险阻的勇气。在艺术学理论学科已纳入国家学科目录的当下,我们各位同仁,一是要尊重前人的劳动成果并为前人未竟事业努力奋斗,二是要自觉遵守已经确立成为国家统一标准的艺术学理论学科的学理规范,三是要对超越学术底线的无端诋毁或阳奉阴违的“双面人”行为等均采取坚决抵制的态度,特别是要坚定不移地维护中国艺术学界的集体自尊,义无反顾地踏着前人的脚印,继续夯实和完善中国艺术学理论学科的建设基础与保障体系,这就是我们当前最迫切、最重要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