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心质学理论体系的构建浅探

纪峰 王德辰 梁壮 李良松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们正面临日益严峻的精神压力和心理问题，以儒释道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凭借其闪耀的人性光辉、对人世的终极关怀，或许是解决这些棘手问题的有效途径。已故北京大学教授金开诚曾说：“‘阴阳五行’‘天人统一’‘中和中庸’‘修身克己’，是支撑起中华传统文化的四个思想支柱。”阴阳五行是哲学思想基础，天人统一是与自然环境相处的方式，中和中庸是与社会环境相处的模式，修身克己则是指导与自己相处的方法。理好这几个方面的关系，对生理和心灵都至关重要。一些学者对建立本土心理学进行过努力，像杨中芳把中国人自身的“文化社会/历史”脉络放进对其心理及行为的观察及探讨之中[1]；葛鲁嘉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心性学说出发，建构新心性心理学[2]；其他学者也从中国实际出发，提出一些具有传统文化特色的概念，如中国人的关系和社会取向[3]、脸面观[4]、中庸[5]等。据此，本团队以中国传统文化与中医基础理论为指导，提出中医心质学的概念并试图构建完整的理论体系，以下从“心质”一词的源流讲起，概述这一崭新的学说。

1 心质学的学术体系

1.1 心质的内涵与源流

“心质”二字连用最早出现在三国魏国刘劭所著的《人物志》一书中“故心质亮直，其仪劲固；心质休决，其仪进猛；心质平理，其仪安闲”，此处即用“心质”一词来形容人群的心理、性格状态。唐代道世的《法苑珠林》用“住家者多谄曲，出家者心质直”来说明佛理对心灵的净化作用，即“人心朴素率真”。宋以后，作为心理素质含义的“心质”一词屡有出现。

另外，古代文献中有关“人心”的阐述内容十分丰富。学者在先秦时期就认识到了人之所以与万物有别，在于其具有丰富的内心活动、道德操守，如《荀子·王制》：“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又如伪古文尚书《大禹谟》篇中提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表达出对人心善恶难测，道心易于衰微的担忧，强调要制心一处，守中道，被宋明理学尊崇为“十六字心传”，影响深远。

在这些宝贵文化遗产的基础上从而提出“心质”的概念。其内涵一方面是与体质对照而言，来表述人的内心状态；另一方面则是将传统文化中有关人心特征与状态的讨论冠以统一的名词。值得一提的是，“心质”与“体质”的概念有联系又有区别，两者都将人的躯体和内心状态纳入研究体系，但“心质”重在对人心的探讨，论体较少，而“体质”重点在对体的研究，而人心附论，如王琦教授的九种体质学说，虽然每种体质也有相对应的心质特点，但不成系统[6]，心质学与其互为补充。

1.2 心质三维度

中医心质学将个人的心质分为三个维度：心灵质、心意质、心识质，将对人类精神的认知扩展到上至灵性、悟性，下至情绪、感情的立体层面，如表1所示。

灵性是指人天赋的智慧，包括在某些事物或领域具备天生擅长的能力或领悟力，在面对一些人事时产生的心理倾向。灵性境界根据《素问·上古天真论篇》中对真人、至人、圣人、贤人四种不同的境界进行定义。悟性根据人格所在的本我、自我、真我、超我、非我的不同层次而有高下。认知为后天家庭、学校教育及个人经历所形成的个体知觉、记忆、思维等认知过程方面的差异，现代心理学有认知风格的划分；性格是在先天气质禀赋基础上由后天塑造形成的对现实稳定的态度，用《黄帝内经》的五态人来定义；品质中主要借鉴儒家仁义礼智信五常来进行分类；心意质是人们最容易感知到的心质层面，包括了长期的情感状态、财色名食睡五欲、贪嗔痴慢疑五毒心以及人们每天都会体验到的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

从人们出生时起，心灵质就伴随而来，即人生而具有先天的禀赋与智慧。在心灵质的基础上，人开始了对自然和社会的探索，由早期的童昧无知到成年后的礼乐教化，心识质不断得以完善；在人际交往中，心意质的认知逐步加强，各种情绪情感体验进一步加深。心灵质、心识质、心意质三者层层叠加、逐步递进，在成长过程中形成完整的心质结构。

2 中医心质学的学术体系

2.1 中医心质学的概念

中医心质学是以脏腑理论、运气学说、五态人和阴阳二十五人等经典基础理论为根坻，以中医体质学、中医心理学及现代心理学的相关理论为依据，以古人对心质丰富的观察论述为理论源泉，研究人的心质特征与心质类型，分析心质问题的产生与发展，并指导中医特色临床干预的一门学科，是从中医学中分化出来的新的学科分支，是中医心理学的补充与升华[7]。中医心质学概念的提出目的是为完善现代心理学和中医心理学的缺漏，发展有中华民族特色的“心学”。

2.2 中医心质学的理论源泉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墨菲说过： “世界心理学的第一个故乡是中国。”早在先秦时期，诸子百家就对心质特点有了深刻的认识， 各种理论层出不穷，百花齐放，为心质学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周易》中对八卦分类特点的描述， 可以看作心质分类的萌芽，《尚书》中则明确提出了人的九种性格特点。诸子百家各从自己的学术思想出发分别阐述了对人心的理解。 以道家为例，老子强调道与德，提出“致虚守静”，讲求静笃自然，清心寡欲，以减少身心疾病的发生， 对中医养生思想影响深远。《管子》的《心术》上下、《内业》和《白心》四篇，即道家“管四篇”，继承并拓展了老子学说，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思想是“欲利六情说”，即“忧乐、喜怒、欲利”；《古书医言》曾记载老子的七情说：好、喜、怒、恶、忧、憎、悲，《管子》的六情说或许是老子“不可见欲”思想的延伸，也是道家对人性的深刻观察。其余各家如表2。

秦汉时期《黄帝内经》的集结标志着中医心质中气质、性格分型体系的形成；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论述的性三品论是对心灵质的分类，有着深远的影响。详情如表3示。

表2 先秦时期不同的学术思想对人心的理解

表3 秦汉时期《灵枢》《春秋繁露》对心质的分类

三国魏刘劭的《人物志》是关于类型划分和才性鉴定的专著，内容详实，划分恰当，可视为以心质为研究对象的第一本专著。其贡献涵盖了心质划分和心质测量两方面的内容，如十二体别“强毅之人，狠刚不和……柔顺之人，缓心宽断……雄悍之人，气奋勇决……惧慎之人，畏患多忌……凌楷之人，秉意劲特……辨博之人，论理赡给……弘普之人……狷介之人，砭清激浊……休动之人，志慕超越……沉静之人，道思回复……朴露之人，中疑实(石舀)……韬谲之人，原度取容……”(《人物志·体别》)，又如九偏“九偏之情，以性犯明，各有得失：刚略之人，不能理微……抗厉之人，不能回挠……坚劲之人，好攻其事实；……辩给之人，辞烦而意锐……浮沉之人，不能沉思……浅解之人，不能深难……宽恕之人，不能速捷……温柔之人，力不休彊；……好奇之人，横逸而求异……”(《人物志·材理》)。强调了不同性格特点人的弱点所在，扩展了心识质中性格的定义内容；而以五行分别对应心灵质的五体说，又对五形人的形貌与心性特点进行了扩充，这里的心灵质侧重于气质方向。详情如表4。

表4 魏晋南北朝时期对于心质的五种类型划分

唐宋以后，韩愈进一步完善了董仲舒的性三品论，并与五德(仁、礼、信、义、智)、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作出了关联，成为心识质与心意质连接的桥梁。北宋理学大师张载、南宋医学家陈无择、清代学者刘智等分别提出了自己对心质各层次的分类方法，详情见表5。

表5 唐宋以后不同学者对于心质各层次的分类

值得注意的是，隋唐佛教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诸多理论的出现丰富了心质学的内涵。在心灵质方面，智者大师提出了性具善恶之说，湛然进一步发展为“无情有性”，对心灵质的认识取得进展。在心识质方面，唯识宗构建了“五位百法”的世界观；华严宗则提出“海印三昧”的方式，认为只有妄尽心澄，才能万象齐现；禅宗提出“自性悟，众生即是佛”的理论，强调反观自身，清净即是菩提。在心意质方面，三论宗提倡中道，要求人们不要执着某点，减少欲望；律宗则通过戒律严格要求自身，在心理上构成一种防非止恶的功能。

以上是历代学者对心灵质、心识质、心意质三个层面心质状态的阐述，作为中医心质学的重要理论源泉。

2.3 中医心质学的理论架构

阴阳五行学说是中医学的理论核心，也是传统文化的四大思想支柱之一，在心质学的分型及异常心质的诊断、治疗等方面指导价值巨大，心质学的理论架构即建立在阴阳五行学说之上。

要理解阴阳五行学说对心质的重大意义，可以从“体用”这一对关系入手。“体”与“用”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重要范畴，指本体和作用。一般认为，“体”是一个系统的根本、内在与本质，“用”是“体”的外在表现、表象。体一般是形质层面，用一般为功能层面，比如《易经》中阳爻多阴爻少为女卦，阴爻多阳爻少为男卦。男卦阴为体而阳为用，女卦阳为体而阴为用。与之类似，五行的体用关系表明量少的部分作为系统的主导因素，又如《素问·六微旨大论篇》云：“相火之下，水气承之；水位之下，土气承之；土位之下，风气承之；风位之下，金气承之；金位之下，火气承之；君火之下，阴精承之。”说明五行体用的成对出现，火之下有水作为底蕴，火为用而水为体。这一规律在《辅行诀五脏用药法要》中总结为“体是克制用的五行”，就心质分型来说，如北方五行属水，但北方人外在多表现为外向、冲动的阳性心质特征，即体为水，而用为火；而南方属火，却多体现为内敛、拘谨的阴性心质特征，即体为火，用为金；中医学中肝体阴而用阳，其体是收敛之阴，用是发散之阳，亦是一例。《黄帝内经》五态人与阴阳二十五人则是阴阳五行心质分型的典范，两者的论述又各有侧重。五态人是以阴阳为标准的划分，所论述倾向于形貌与心态的对应，以心识质层面的性格特征为主，包括异常的少阳、太阳、少阴、太阴四种及正常的阴阳和平之人，而阴阳二十五人是以五行为标准的划分，侧重于描述人的形体特征，同时强调了心灵质中的气质特征，分为木、火、土、金、水五种，中医心质学认为性格是在先天气质的基础上由后天塑造形成，性格相对易于调整，但气质固定而较难改变；在论述了五形人中“上角、上征、上宫、上商、上羽”每种五行的正常气质之余，之所以将五形人再分五型，是在五行人基础之上对后天形成的异常性格进行的阐述，冠以“大、左、釱、判等”命名之，同时进一步论述了每种异常性格的经络调理部位。五态人与阴阳二十五人亦是一对体用，后者是先天气质为体，多论形貌；前者是后天性格为用，多论心态。《黄帝内经》中很多类似矛盾的理论也大都是体、用的两个侧面，这也是中医学阴阳五行的思维模式贯穿其中的体现之一。如表6。

心质三个维度中的各层因素分别也有五行内容的对应，如表7。

其中除了灵性、悟性、认知与五行无法完全对应之外，其余均有相应的依据。课题组尝试用阴阳五行统领中医心质学的各相关概念，但有关细节仍需深入探讨。

表6 五态人与阴阳气化及五形人的对应关系

表7 心质的三个维度与五行的对应关系

2.4 中医心质学的优势及学术价值

现有的中医心理学体系中，基本概念始终沿用西方的理论，并没有建立富有中医特色的专有概念，使其始终有依附于西方心理学之嫌；在具体概念上，除了列举“神”“情志”等经典论述外，也没有完整的具有辨识度的学科构建；内容上，多为罗列古人典型思想，如“心主神明说”“形神合一论”等，在讨论各家学说之外，并没有真正形成一个自己的完整体系；在指导治疗方面，较多地陷入“七情学说”的框架之中；在思想方面，则忽略了“神”多方面的意义，如灵性禀赋、道德修养等极具中医文化和传统文化特色的内容。

将视野投向国外。现代心理学理论体系虽然很完善，但仍存在许多问题亟待解决：对于心理健康的认识与标准，学术界仍然争论不休；对先天禀赋所致的个体差异在心理问题中的重要性没有系统的认识；心理模式的发展和结果过于机械化，对个体的个性化发展关注偏少；对身心关系的认识分歧过多，一元论或是二元论都无法弥合其中的割裂感；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与长期服用之间的矛盾。近年来，“将灵性融入心理治疗”，已经成为美国心理治疗行业发展的热门趋势之一，但尚处于初步的探索阶段[8]。

对“灵性”作为人的内心状态和性格评价来探讨，中国文化也有其传统，与西方宗教式的灵性关怀不同，中国儒释道传统文化的精神已经深入人心，以此来着手更利于国内的普及教育，如儒家是以灵性来作为因材施教的标准；道家一向提倡要恢复人原始自然的本性，“复归于婴儿”；佛家则认为人心被贪欲、瞋恚、愚痴等各种烦恼沾染而不能证入菩提，菩提就是一种超越自身的智慧状态或者灵性状态等等。既然人们需要一门能体现传统文化与中医学特色的新学科，那么将灵性纳入讨论之中就无可厚非，这样才能全面反映不同层次的心理状态且发展出自成体系的诊断、干预方法，中医心质学的提出即在此进行了努力。

中医心质学是构建医学与传统文化结合的身心医学体系的重要尝试。其对于禀赋、智慧、灵性的认知，填补了中医学素来的空缺；其主张用科学的眼光看待灵性等一贯回避的精神特质，有助于学界更精准地寻找精神或情志疾病的根源。对于独立个体，心质学有助于更深刻地认识自我和理解人际差距；对于大众人群整体，普及人们之间的心质差异有助于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对于中医界而言，可用来指导心理问题的预防、诊断与治疗；在国家层面，或可帮助官员进行人才的选拔、评定和任免等工作；或许心质学是解决社会诸多矛盾的一剂良药。

3 心质的影响因素

心质在个人会表现出品性、习惯、思维方式、情感倾向、行为特征等方面的个体差异性，会影响某些情志类疾病的易感性及预后转归的倾向性。这些心质的特点无时无刻不体现在人的健康、亚健康与疾病的发生、发展的过程之中，不同的心质类型有不同的干预原则，心质疾病的干预首先要明了不同层面的影响因素，从病因的角度入手才会有的放矢。

心质的影响因素可分为先天和后天来探讨，先、后天各有时间层面(天)、空间层面(地)、人类自身(人)三方面，如表8所示。

表8 心质的影响因素

先天因素上，胎孕周期对心质的影响可以通过中医学的五运六气学说[9-10]加以阐发；胎孕地对心质的影响则需从不同地区不同人群形貌、性格的差异方面来整合；父母遗传、性别要通过获取父母的体质特征与健康状况加以甄别。

后天因素中，在年龄层面上，每60年有五运六气的轮转，每年有春夏秋冬的更替，每月有圆缺朔望的循环，每日有日出、日落的升降。这些都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人体的生理和心理状态，均是对心质学理论的有益补充。而居住地的变迁象征着自然和社会环境的变化，《晏子春秋·内篇杂下》有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自然环境影响着心质，并在空间地理层面上，显示出规律性。不同地区分布的人其心质特征区别明显，不同民族的性格也受到地理差异的影响，是五行心质不同属性的例证，如西方人勇猛好斗，冲动激情善辩，而东方人内省保守，谨慎顺从善思；中国的南北方人的差异就很显著，北方人处世相对豪爽、果断，而南方人就更细腻与优柔寡断；生活习惯上，包括饮食、睡眠、劳逸等诸多方面，每一点对心质都会产生不同的影响，有关细节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4 总结

总之，中医心质学融合了传统哲学思想、儒释道三家精华，融入中医心理学的重要成果，并结合现代心理学的优势，既包含了古往的经验认识，又囊括今来的灵性展望，是一门历史源流有迹可循、理论体系较为完整明晰的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