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神秘主义思想中的想象(Einbildung)概念

2020-06-18 07:21
现代哲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埃克哈特造物

韩 隽

谢林曾在其《艺术哲学》讲座(1802/1803)中说:“想象力(Einbildungskraft)这个漂亮的德语词其实表达的正是一种化合为一(Ineinsbildung)的力量,事实上一切创造都是基于这种力量的。”(1)Schelling, Philosophie der Kunst, ders., Sämmtliche Werke, Bd. 5, hrsg. von Karl Friedrich August Schelling, Stuttgart und Augsburg: J. G. Cotta'scher Verlag, 1857, p. 386.在谢林的同一哲学时期,这种“合(in)一(Eins)”的思想贯穿于诸如“理念与现实”“精神与自然”“无限与有限”等对立中,最确切地表达了一种同一与对立的统一。因此,Einbildungskraft一词在艺术和美学的范畴外获得一种本体论上的构造性力量(Bildungskraft)。如果略微扩大一些视野就会发现,谢林的这个解释近似于荷尔德林将“判断”(Urteil)追溯到“原初分离”(Ur-Teilung)的词语操作(2)Hölderin, Sämtliche Werke. Groöe Stuttgarter Ausgabe, Band 4, Stuttgart: Kohlhammer, 1986, pp. 216-217.,二者都在保留着词源学上争议的同时闪现出极具穿透力的思维火花。但与荷尔德林的说法相比,谢林的论断有更坚实的理论进路作为支撑,这在德语思想的学术传统中可以一直追溯到中世纪的神秘主义者们。

一、作为词根的“bild-”的词源考察

Einbildung一词最早出现在中古高地德语中,并在中世纪晚期的文本中作为Bildung的同义词而被频繁使用。它们的词根Bild可以追溯到古高地德语的bilidi和biladi两个词(3)Etymologisches Wörterbuch des Althochdeutschen, Band II, hrsg. von Albert L. Lloyd, Göttingen: Vandenhoeck & Ruprecht, 1998, pp. 50-54.。经过语音的历史演变,这两个原形词逐渐被bild所取代(4)Frühneuhochdeutsches Wörterbuch, Band 4, Bearbeitet von Joachim Schildt, Berlin: De Gruyter, 2001, p. 371.。Bildung在古高地德语中的原形是bilidunga,在中古高地德语中是bildunge,并在新高地德语中确定了其最终形式Bildung(5)Ibid., p. 54.。Einbildung一词则作为bildunge的派生词,通过添加前缀ein-(原形-in)而以īnbildunge的形式出现在中古高地德语中。但这个词群的核心即“-bild-”自从一开始就有多重意义的解释空间。大体而言,可以在三个层面理解其含义:

第一,图画,绘画,艺术性的描绘,形体,形式。这个至今仍被视为主要义项的意义,与一个具体的手工制品、艺术制品直接相关。在这样一个具体物的意义上,可以溯源到印欧原始语的bil-词根,其主要表达了“劈开,削磨,雕刻”的意思。所以,在这个层面上,“一个从木头或石头打磨出来的形体”强调这个词干是指涉某个现实的对象,而且这个物体性的维度已内含了“创造”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bild-en的派生词bild-ung中逐渐发展出“赋形”的意义,并直接规定了德语中对基督神学的框架中的神性创造,以及人文主义框架中的人的自我教育的理解和表达。

第二,摹本(Abbild),相似的像(Ebenbild),映像。这个层面的核心义项是“相符”“相似”,据考证是受到古高地德语的近缘词billǐh的强烈影响。在“相似的复本”的意义上,与中世纪基督神学背景的神的形象学说(Imago-Dei-Lehre)及新柏拉图主义的理念说有紧密关联的Urbild(原像)和Abbild相关,从此成为德语中对最高本原和受造物的关系的一个常见表述。与第一层意义相比,这个“相似”还涉及不同对象的“比较”,引申出“譬喻”(Gleichnis)的义项,即用图像式的描述使某个抽象的思想或者过程直观化。

第三,表象,概念,思想,理念。这一义项对应着抽象和思辨的层面,指向一个具体物在人类心智活动中的对应物及其抽象物。在古高地德语的文献里,Bild(bilidi)和Bildung(bildunga, bilidunga)不仅用在具体物的创造或者图像的模仿,还已获得描述高阶精神活动的语用功能。就理念-图像/影像的理论而言,考虑到它可以通过新柏拉图主义的世界图景一直回溯到柏拉图理念说,我们可以把德语中经常出现的“像喻”(Bild-Metapher)视作古代理念说传统的一个镜像。但就德语史来说,bilidunga能成为bilidi的抽象版本以及imaginatio的德语同义词,还是要归于Nokter对德语学术化的推动之功(6)Deutsche Wortgeschichte, Band 1, hrsg. von Friederich Maurer und Heinz Rupp, Berlin: De Gruyter, 1974, p.118.。

自从古高地德语时期以来,Bild和Bildung两个概念就基于如上所述的相同根源意义,各自发展出不同的用法和范围(7)Bild词义颇丰,本文通常宽泛译作“图像”,按具体情境亦作“形象”“影像”“表象”,或直接称作“像”。。Bildung因为有由拉丁语的抽象词的后缀-(t)io直接转译过来的-unga(-ung)(8)Deutsches Wörterbuch von Jacob Grimm und Wilhelm Grimm Band 7, Stuttgart: S. Hirzel Verlag, 1993, p. 124.,而更多被用了精神领域以及创造过程。Bildung的概念虽然现在已被自然地界定为一个教育学的专有概念,但由于早期高地德语对许多抽象名词的界定和使用还未成熟,它直至16世纪还包含着imaginatio和phantasia的意义,直至16世纪中期才和Einbildung一词明显分化开来(9)关于Bildung一词概念史的研究参见Günther Dohmen, Bildung und Schule; Ernst Lichtenstein, Zur Entwicklung des Bildungsbegriffs von Meister Eckhart bis Hegel, Heidelberg: Quelle & Meyer, 1966.。Ernst Lichtenstein在对I. Schaarschmidt关于Bildung概念的变迁史的研究所做的评论中指出,Bildung的概念可以分成神秘主义-思辨的、自然哲学-神智学的、道德-审美的、人文主义-教育的以及精神哲学-观念论的五个历史层面的意义(10)Ernst Lichtenstein, Zur Entwicklung des Bildungsbegriffs von Meister Eckhart bis Hegel, p. 4.。因此,我们也可以把与Bildung概念具有历史同构性的Einbildung概念区分为不同的意义模式,并还原到如下三种:神-人关系导向的神秘主义nbilden(ung),宇宙-人关系导向的自然的Einbildung,以及在人类灵魂中作为自身认识能力的Einbildung。本文将主要阐述在第一个意义层面上的Einbildung概念与德国神秘主义思想传统的直接关联。

二、神秘主义语言的图像性和精神化

关于德国神秘主义思想对德语语言的塑造,已有许多细致的研究(11)Peter von Polenz, Deutsche Sprachgeschichte vom Spätmittelalter bis zur Gegenwart, Berlin: De Gruyter, 2000, Band 1, p. 195. 他强调神秘主义语言对早期新高地德语词语构成的影响,并指出“神秘主义者始终致力于把他们神人合一的思想与内在经验表达出来,并从此在语言上深刻地影响到了后来的修身养性、灵魂慰籍的书籍,甚至现代哲学和心理学的一些核心概念,如:Anschauung, bildlich, sich einbilden, Eindruck, Einkehr, einleuchten, empfänglich, empfindlich, geistig, gelassen, wesentlich”。Heinrich Stirnimann, “Mystik und Metaphorik”, Das “Einig Ein”: Studien zu Theorie und Sprache der deutschen Mystik, Freiburg: Universitätsverlag, 1980, pp. 247-249.,其中不乏对以Bild为基干的词群与德国神秘主义的关联的讨论(12)Hermann Kunisch, “Spätes Mittelalter (1250-1500) ”, Deutsche Wortgeschichte, p. 317.“后来的神秘主义者们把在梅希蒂尔德(Mechthild)那里已经出现的东西发扬光大了。首先当然是埃克哈特,然后还有陶勒(Tauler)、 索瑟(Seuse)和吕斯布鲁克,他们不仅继承了已有措辞,还发明了许多说法。如Mechthild的一些概念, 只是在更丰富的程度上,从感性层面转换到了超感性层面:‘bild, bilden, inbilden, inerbilden, erbilden, verbilden, entbilden, überbilden, widerbilden’”。。据德语语言史学者们的说法,“神秘主义语言的两大特征就是图像性和精神化”(13)Ibid., p. 305.。

如果说图像性关系到人类的感性认识能力,那么精神化就诉诸人类的知性能力。对神秘主义者们来说,语言精神化的目的在于展现人类灵魂的纯粹状态及其与神的直接关联。他们必须建立起更纯粹的思辨和言说方式,以便不仅能图解外在世界的对象,也能言说内在的精神。他们对于德语史的一大贡献,就是极大扩充了与精神、心灵、思维等相关的德语词库。一方面,他们把拉丁语或其它语言中已存在的术语直接以德语的形式对译过来;另一方面,他们对已存在的一些日耳曼传统词汇进行改造,或者通过转义,或者通过在词干上添加词缀的方式予以扩展。后者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中古高地德语时期出现的通过添加-ung、-keit、-heit等后缀来构造名词的构词法。德语的本土原生动词bilden正是通过这种名词化、同时也是精神化的构造,才衍生出诸如Einbildung、Entbildung、Überbildung等一系列神秘主义概念。

三、神人关系之中的Einbildung概念

基于这一思想传统,埃克哈特发展了自己的灵魂-图像学说。他认为,人与神子具有同样的存在本质,即上帝的像(17)DW I, p. 173; DW III, p. 321.。对于神秘主义者们来说,Gottebenbildlichkeit不仅意味着形体的相似,其要义更在于灵魂的相似。埃克哈特在第1号布道文(18)布道文的编号即为DW中的编号,下同。中引用[创1:26]的文本,其着眼点正在于人类灵魂:“这个神殿,这个神在其中按照自身意志强力支配着的神殿,就是人的灵魂,这是神完全按照他自身的样子塑形(gebildet)并创造出来的。正如我们读到的我们的主所说的话:‘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并且神也就这么做了。”(19)DW I, p. 5.他把人类灵魂比作神的殿,按照他的解释,这篇布道文的主题“Intravit Jesus in templum”可以理解为不可见的神首先从自身中走出,以神的具象的形式(基督)进入(和神相似的)人的灵魂中。值得注意的是,埃克哈特在其德语著作中通常用“(n)bilden”一词来描述这一“进入”的过程,可以说,einbilden一词的原始意义就是处于德国神秘主义思想规定中的“(神的)图像进入、印铸于灵魂中”(20)Frühneuhochdeutsches Wörterbuch, p. 399; Trübners Deutsches Wörterbuch, p. 335.。

四、我-物关系中的Einbildung概念

如果说Bild一词在解释有限者和无限者的关系时,所体现出的神学-本体论式的概念是和“形象”(imago)相直接对应,那么在有限者自身的认识论框架中,Bild所对应的概念就是“理念”(idea)、“影像”和“表象”(Vorstellung),在世界之中存在着的人要想回归到神的存在中,就必须直面并处理好与一切在世界之中显现着的受造物的关系。只有这样,如何抵达纯粹的存在这一问题才能获得现实的意义。

尽管埃克哈特直接或间接地通过奥古斯丁和阿奎那而受到柏拉图和新柏拉图主义者们极大的影响,但他在其德语著作中既未提出一个明确的理念学说,也没有清晰地阐述idea这个词,而是在拉丁语著作中主要使用相应的ratio一词:“首先人们必须明白,在上帝创造天地的开端处,只有理念(ratio idealis)存在。经上说到,‘太初有道’——在希腊文本中写的是Logos,即称之为Idee的东西——以及‘万物是借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借着他造的’([约1:3])。因此普遍地说,每一个事物的本原和根源都在于它的理念。柏拉图即把ideas或者rationes认定为一切事物的存在和认识的本原。”(26)LW I, p. 186.借助ratio(idealis),埃克哈特从柏拉图理念说的角度,把造物主和受造物的关系转换成“原初理念”(Uridee)-“诸理念”(Ideen)-“诸物”(Dinge)的关系。基督教中的神,作为经过基督教哲学转释过的绝对理念(原初理念),就是一切物的原像(Urbild)。神这一“绝对的一”的存在,通过直接的自我认识和自我展开,在其自身中创造并涵盖一切受造物的理念。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能在埃克哈特的德语著作中找到许多相应论述。如在第22号布道文中,“当神创造万物的时候,神在那之前并未创造出什么非受造的东西,神在自身中承载着万物的bilde:这就是火花……这火花与神是同源的,以至于是统一的、不可分割的。它在自身中承载着万物的bilde, (这是)没有bilde的bilde,超越了bilde的bilde。”(27)DW I, p. 380.可见,埃克哈特对Bild一词的理解和ratio/idea等同。

埃克哈特也有意识地把新柏拉图主义学说整合到自己的神秘主义思想中,这体现在他把基督、天使、人的灵魂基底等同时理解为神的(无形的)本质力量的流溢(28)DW I, p. 54.。因此,在新柏拉图主义的意义上,Dohmen把埃克哈特的bilden概念解释为“神的流溢,就其产生出神的纯粹形象而言”(29)Günther Dohmen, Bildung und Schule, p. 35.。但埃克哈特区分了天使、人的灵魂基底与其它一切(受造)物,虽然他承认其它一切物在生成逻辑上的本原是神,但并未赋予诸物以返回本原、与神再度合一的可能性。一方面,他发扬“否定神学”的传统,把创生的本原规定为“无像之像”(bilde sunder bilde)和“像上之像”(bilde über bilde);另一方面,他又把受造物规定为纯粹的无(30)DW I, p. 197.。对于被创造出来的物来说,神是完全超绝的,埃克哈特在神和诸物中划出一条鸿沟,只是给予诸物一个消极的形而上学地位。这不仅因为诸物本身在时间中不具有独立的存在,更重要的是,诸物永远无法在自身中接纳神的影像。相对于按照神的形象而创造出的人,一切其它受造物都只不过是“神的足印”(31)DW IV, p. 409.。

在埃克哈特看来,在这些受造物中既没有依照神的形象所构造的图像,也没有一种能够从自身中自主生发、自我构造引导自我返回本原的力量。于是,现在的问题就是:如果说这些处于有限世界的受造物不是自为存在的,那么它们存在的意义,以及和人的灵魂的关系是什么?这些受造物在unio mystica和Einbildung的概念中的作用是什么?

埃克哈特在一些布道文中给出了答案。第32号布道文说:“如果灵魂能够像天使那样完全地认识神,那么它也就不会进入肉体了。如果灵魂能够脱离世界认识神,那么世界也不会为了它而被特别地创造出来。因此世界为着灵魂的缘故而被创造出来,只是为了让灵魂可以(通过世界而)锻炼和增强眼力,以便能够承受神的光芒。”(32)DW II, p. 134.在此,他把被创造出来的世界规定为人类灵魂获得神的认识的一个助力或者说一个准备阶段。既然人类灵魂在其时间性的存在状况中,始终与有限世界中的受造物纠缠在一起,那么灵魂绝不可能一开始就认识到原初的神性。人的灵魂必须借助一种“训练”(üebunge)或者“准备”(warnunge),才能进入(nbilden)纯粹的状态。人类越是清楚地认识到受造物只是从外部输入并由此构造出来的图像,就对于达成unio mystica的要求越发清醒。为此,埃克哈特在第36a号布道文还援引了柏拉图的回忆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准备,它要求受到颜色、声音和物体的刺激。这只是一种感官的训练,灵魂(却)会由此而被唤醒。知识的bilde(物的认识图像、理念)以自然的方式印映于灵魂之中。柏拉图和奥古斯丁都说过:灵魂自身中拥有一切知识。外部施压给人们的东西,都仅仅是唤醒这些知识。”(33)DW II, p. 192.从一般受造物的角度看,它们首先通过灵魂能力而被构造成像映入心智,然后灵魂通过自身内在被这些外部印象所唤醒的诸理念再与神的原初诸理念达成沟通(34)DW IV, p. 66.。在这一过程中,人类灵魂表现为受造物与神的关联的“中介”(etwaz mittels)(35)DW IV, p. 344.。从人的角度看,这些一般受造物只不过是存在于时间中的有限规定性,就其特殊性而言,它们永远不能达致真正的unio mystica。

五、Einbildung概念和两种认识

据上所述,神、人、物三者在人的精神世界中彼此合一,并分别以人类灵魂的两种Einbildung模式为运行法则:一是感性Einbildung,物通过感官而被映射/内构于灵魂;二是神性Einbildung,这是神的自我启示以及灵魂通过对一切有限物的具象的Entbildung而回返神的本质存在的两方面的互相作用。人类自身Einbildung的双重规定实则依赖于人的两个不同向度的认识。

埃克哈特清晰地区分了人类灵魂的外部认识和内部认识。在第10号布道文中,他详细阐述了灵魂的功能:“灵魂本真的Bild,就是那里除了神自身,既没有什么东西(通过构造以某种形式)出来也没有什么东西进入的地方。灵魂有两只眼睛,一只向着内,一只向着外。灵魂的内在之眼(能够)直观本质,并不依靠任何中介而从神那里直接获得它的本质:这是它自身特别能做到的事。灵魂的外在之眼则指向一切受造物,并以图像化的方式,以力的作用形式来感知万物。于是当一个人转入自身时,他就(只)靠自身的趣味和理由来认识神,这个人就摆脱了一切受造物,而被封闭于自身之中——真正的真理之殿之中。”(36)DW I, p. 165.在此,他不仅描述纯粹的灵魂状态,还试图解答灵魂如何处理不同的对象的问题。外部认识是始终针对外部的物的一种图像化的直观。

当埃克哈特把这个在认识论上只处理当前对象的Einbildung,解释为基于感性知觉作用于外部对象的构造力时,他在知性灵魂能力中就已经描述一种再生的想象力。第9号布道文说:“灵魂中另有一种能力,使得灵魂能够思想。这个能力可以在自身中构造出(bilden)不在场的事物,使得我就像用眼睛正在看着它一样来认识这个事物,而且甚至更好——我在冬天里也可以设想出一朵玫瑰——灵魂凭借这个能力可以作用于非在场者,在这一点上就依照着能够作用于非在场者的神的样子。”(40)DW I, p. 151; See DW III, p. 37.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提出一种人类认识和神性认识的类比:人类灵魂拥有着——“依照神的样子”,即基于Gottesebenbild所形成的——创造性力量,能够在一个事物尚未现实化之时就构造出它的理念,甚至能构造出一个根本就不具有任何实在性的“非-存在者”,譬如一朵“冬天中的玫瑰”。这实质上涉及到一种介于感性认识和神性认识之间的,只与理念上的特殊规定相关的普遍的知性能力。但在传统的灵魂学说影响下,这种再生的想象能力与诸如记忆能力等其它灵魂知性能力相比,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地位。对于神秘主义者们来说,虽然这种再生性的表象能力能够在具体的理念和具体的现实物中起到中介作用,但是它的意义终究只是另一种高阶认识的准备阶段,它实际上指向一种超越在具体时空中有所限定的认识模式。在这一指向中,人类灵魂逐步摆脱有限世界的诸般具象的限定(entbilden),并达到完全放空自身,以便回返自身最内在的灵魂基底接受神自身所内置构成的像。

六、总 结

德国神秘主义者们的学术表述实践扩展了德语论述精神性内容的能力。在神秘主义著作中,我们时常能碰到一些特殊表达,它们不仅满足于描述外部存在物的显现方式和形态变化,而且更注重描述认知主体对绝对者、对外在物的抽象形式的认知过程和内在逻辑。如Bild和(in-/ent-/über-/wieder-/...)bilden诸概念之所以对于整个神秘主义思辨体系是至关重要的,就是因为它们构成神秘主义者们阐释神人关系的基本理论框架。这组概念继承了基督教的神的形象学说和柏拉图-新柏拉图主义的理念学说的内核,用语义更宽泛且更直观的德语Bild一词囊括了imago、idea、Vorstellung等词汇的复合义,并扩展出一组直接诉诸人类认识过程的动词。在神秘主义者们的应用中,这些概念共同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图像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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