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红累之渊》:身份置换视阈下的嵌套文本与女性身份迷失

2020-06-13 00:32
电影新作 2020年2期
关键词:妮娜身份文本

孙 玥

《深红累之渊》(2018年)由日本导演佐藤祐市创作,影片根据日本漫画家松浦达磨的连载漫画《累》改编。故事讲述容貌倾城、演技高超的伟大女演员渊透世(檀丽 饰)的女儿渊累(芳根京子 饰)因为相貌丑陋在校园中受到霸凌。母亲过早离世后,寄居在姨妈家的渊累受到嫌弃,变得自卑又胆怯。13年后,母亲生前合作过的导演,现在改做演员经纪人的羽生田釿互(浅野忠信 饰)在母亲的祭日上见到渊累。他带渊累见了一位外表漂亮迷人但内在肤浅空洞、脾气差、演技糟的女演员——丹泽妮娜(土屋太凤 饰)。妮娜想找人做自己的替身代替自己演出,而渊累想站上舞台表演,两人达成协议——换脸。渊累只要涂上渊透世留下的口红与妮娜接吻,就可以拥有对方的容颜12小时。

一、身份置换的结构技巧与生命轨迹的复制传承

影片打破了原著漫画以渊累为主,多个换脸对象在其生命中依次出现的叙事格局,剔除了渊累与同父异母的妹妹野菊、高中学姐五十岚几换脸的故事线,压缩了渊累与市花、羽生田与渊透世的故事,将菊野试图用假口红让渊累在演出时原形毕露,不料被渊累提早掉包的情节与丹泽妮娜的故事嫁接。影片以忘记自己的完整与独立,转而追求她人拥有的东西,羡慕她人的人生为主题,保留了漫画原作黑暗的精神内核。改编后的故事双线并行,采取双女主设定,给予渊累与丹泽妮娜均衡的叙事时间。不只呈现了渊累从脆弱无助、饱受欺凌到野心张扬、危险致命,从不愿戴上别人的“面具”到反客为主,想取她人而代之的过程,也让观众看到了妮娜从嚣张任性到脆弱可怜,从无比自信到失掉自我,从“错过人生”到“重拾人生”的全过程。

现实生活中,每个生命个体的角色身份都是相对固定的,很多人会有或曾经有过“我要是某某该多好”的慨叹,人们或羡慕她人的美貌、身材或艳羡他人的金钱、地位、才华、能力,这部影片提供了一种探索他人生命状态,体验另类人生的可能。影片中渊累与妮娜利用一支象征女性妩媚、标志女性身份的口红在双重身份间穿梭。影片通过“身份置换”实现叙事构型,但并没有将叙事重点聚焦于身份交换本身,而是巧妙的借助这个设定引出了女性的欲望与自我的命题。身份置换诱发了两位女性占有与剥夺的症候,冷艳的外表下掩藏着两人咄咄逼人、吞噬对方的野心,正是这种贪婪的欲望使两位女性迷失了自我,在黑暗中走向偏执与决绝。

累的名字Kasane在日语中是“重ね”,其含义是“重复、重合、重叠”,这与影片故事内容契合,渊累阴沉自卑,没有寄生体,就只能在黑暗的角落自生自灭。丹泽妮娜成为苟延残喘的渊累最后的选择,她如藤蔓一样凭着最后的力气一点点爬上妮娜的身体,一边蚕食对方的人生一边褪下自己的怯懦。爱情与赞美使渊累品尝到生而为人,融入社会的美好,她逐渐变得大胆又可怕,身上不服输的倔强使她不甘心仅仅作为影子存在,她想彻底取代、成为妮娜。渊累与妮娜的面容时而重合,时而分离,各自成为拥有双重叠影的存在。

渊透世在渊累心中是圣母一样的存在,但当羽生田将渊透世的秘密告诉渊累后,渊累才恐怖的意识到原来母亲也用过那支口红,她的倾城容貌是从别人那里抢来的,为此她不惜犯下重罪,囚禁那人一生。童年时渊累利用母亲的口红夺走了欺负她的女同学市花的容貌,两人发生争执时市花坠楼摔死,她的脸被锋利的刀豁开,留下了可怖的疤痕,她拒斥再次使用口红。但在尝到妮娜的脸庞带给她的重生感后,她渐渐萌生出越来越久占有那张脸庞的欲望。为了得到妮娜的容颜,渊累意欲走上母亲的老路,母女命运就此形成一个封闭的循环。复制了渊透世人生的渊累将成长为新的“渊透世”,再造“渊透世传奇”。

二、嵌套文本与影片的主题及结构互文

《深红累之渊》中不同阶段上演的不同戏剧剧目嵌套于影片之中,成为传达意图,结构剧情,解读影片的另一重文本。影片文本与“戏中戏”文本构成了形式结构与意义生产上的对照和互文关系。互文一词源自“互文性”,“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又译作‘文本间性’”,是指“任何文本都是由引语镶嵌品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编”,这一概念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由法国结构主义批评家、符号学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提出的,通常指两个或两个以上“文本之间的局部性再现、吸收和转换”。

影片中渊累蓬头垢面、相貌丑陋、被人嫌弃,涂上口红与貌美的女子交换的容颜只能维持12小时,时间到就会自动复原。这样的身份设定与时间设定叠合了被继母虐待的灰姑娘和午夜12点的钟声,仙女教母的魔法是《深红累之渊》中口红的原型意象。渊累五年级时用市花的脸演出过话剧《灰姑娘》(Cinderella),在王子的舞会上光彩夺目的灰姑娘是她暂时的样子,现实中披上别人面孔的渊累也是她暂时的样子,这使影片与戏剧文本在形式构型上有着清晰的对应关系。丹泽妮娜患有睡美人病,经常突然发病,长时间昏睡,这样的人物设定是对西方经典童话故事《睡美人》(Sleeping Beauty)的改写。在童话故事中公主昏睡后整个皇宫也陷入沉睡,时间在仙女教母的魔法下免于腐朽,但在影片中丹泽妮娜昏睡醒来后她的人生已然被渊累偷走。渊累在她沉睡的五个月中自行亲吻妮娜换脸,替她排练、演出、交往男友,用她的身份和自己高超的表演骗过了所有人,以假乱真活成了众人心目中的妮娜,甚至抢走了妮娜的妈妈。

图1.电影《深红累之渊》剧照

片中渊累用妮娜的脸庞演出的第一出戏剧《老虎的新娘》(The Tiger`s Bride)是根据英国当代著名女性作家,也是女权主义者的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的同名短篇小说改编。该小说曾收入其《燃烧你的船》(Burning Your Boat,1995,中文简体译版《焚舟记》)和《染血之室及其他故事》(The Bloody Chamber and Other Stories,1979)中。《老虎的新娘》以第一人称叙事,用“我父亲在牌桌上把我输给了野兽”这样一个简短的句子交代了故事内容:一位少女被父亲在赌桌上输给老虎,成为老虎的新娘。小说用倒叙、顺序和扩序等方式,“通过女主人公的观察、回忆、联想 、思考、反省来折射历史与现实”。“女性地位由被动变为主动,讲述了女主人公由逆来顺受到女性意识觉醒,再到反客为主向男权宣战的成长过程。”小说中美人(Beauty)因为貌美被野兽觊觎,成为男权社会父权牺牲、欺骗的对象,夫权占有、愚弄、摧残的对象。影片借这出戏剧展现渊累因面貌丑陋,不符合社会大众审美而遭受的痛苦与折磨。片中致力于这种社会审美体系建构的不只有男性,影片更多的凸显的是符合社会审美的女性对这一体系的维护及排异。渊累借她人面孔反杀,实现了从“局外人”到“局内人”,从社会边缘地位到社会中心地位的身份跃进,部分解构了只有貌美女性可以站上舞台,成为演员的神话。

乌合零太导演的俄罗斯戏剧家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的《海鸥》中妮娜·扎烈齐娜亚的继母霸占了妮娜母亲留给她的遗产,而且对她不好。特里波列夫喜欢妮娜,他创作了一个剧本,由妮娜主演。演出中妮娜却显露了对作家特里果林的爱,而特里果林是特里波列夫母亲的情人。妮娜追随特里果林到莫斯科与之同居,生下了孩子。孩子死后特里果林抛弃了她,又回到情人身边。妮娜的演员生涯不顺利,一直漂泊流浪。《深红累之渊》中妮娜与契诃夫戏剧中的女主人公同名。渊累母亲留给渊累的遗产被渊累姨妈霸占,且姨妈待她不好,这样的命运与契诃夫戏剧中妮娜的命运相似。此外,丹泽妮娜想要借她人演技使自己在艺坛上获取声名与契诃夫戏剧中妮娜·扎烈齐娜亚立志做一名演员,进入上层社会的功利目的同构。渊累的悲惨过去、妮娜的脸庞和演员这一职业给了她进入新生活的契机,正因为内心对丑陋、敏感、畏缩的自己深深的厌恶,使她“渴望成为自己以外的人”,渊累才在表演中不顾一切抛弃过去,进入角色。这与契科夫戏剧中妮娜渴望逃离封闭、陈腐迟滞如死泥塘一般的乡下,像海鸥一样展翅追求自由与美好契合。

富士原佳雄导演的《莎乐美》(Salome,1983)是英国戏剧家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的经典戏剧。希罗底的女儿莎乐美爱上了犹太的预言者约翰,要亲吻他,约翰认为莎乐美血液肮脏拒绝了她。求而不得的莎乐美在觊觎自己的养父、弑父仇人希律王面前献了七重面纱舞,希律王赏赐莎乐美,莎乐美要求希律王砍下约翰的头颅,得到了约翰的吻,最终自己也被希律王下令杀死。影片在莎乐美魅惑、癫狂的舞蹈中戛然而止,片中为了得到妮娜的脸庞走向疯狂与极端的渊累与冷酷、毒辣、歇斯底里,追求爱的极致的莎乐美无异。就精神维度与人物价值取向而言,被内心膨胀的欲望吞噬的渊累无疑是莎乐美的投射。

通过上述读解可以发现,《深红累之渊》将戏剧文本镶嵌于影片之中,通过对戏剧文本的局部性再现、吸收和转换,使戏剧文本与影片文本在形式结构及意义生产上产生同构关系。两种文本的跨媒介融合成为加持影片意义表达的另一重路径。

图2.作家奥斯卡·王尔德

三、“去两性对抗”表层文本下女性身份迷失的深层思考

这部影片构建的几乎是纯女性世界,羽生田与乌合零太虽然是男性,但在影片中属于叙事功能性人物。羽生田以经纪人的身份将两个女孩关联起来,是引诱渊累走向渊透世道路的向导。乌合零太则演变成两位女性争夺的对象,是促使两人由和谐共生状态到关系决裂、产生矛盾进而对冲突抗的刺激性角色。在以往的女性主义影片中,女性悲剧命运的根源往往来自男性的压迫与剥削,女性与男性之间是对抗的关系。但在这部影片中男性及其所代表的男权社会被刻意淡隐,边缘化女性与中心女性的冲突被放大、凸显。就影片表层文本而言,片中女性深陷泥淖的因由在于其对自身的身份认知发生障碍,片中的两性关系是“去对抗性”的。

但深入思考会发现,渊累的社会边缘人身份和丹泽妮娜被镁光灯界定的社会中心地位是建立在社会世俗审美认知基础上的。若对这种审美认知做考古学式的历史流衍梳理,将会发现这种审美认知很大程度上是男权社会的产物。片中女性对渊累的恶意及对自我身份的指认是对男权社会审美判断标准的自觉遵守和排异。渊累与妮娜都爱上乌合零太,乌合的喜爱与否化为“他者认同”,成为两位女性能否认同自我的标准。男性对女性的审美认知想象在影片中已生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存在,搅动着女性群体内部,使其通过对异己的否认、排斥、压榨达到对自身身份的肯定。作为“对立物”的被排挤者在身份认同困境和无法挣脱的世俗枷锁中走向精神崩溃,从这一层面而言女性受难的深层动因依然与男性有关。

影片聚焦女性世界,从女性视角探讨了“对美的执念”这一古往今来围困女性的核心议题。与影片型塑的渊累与丹泽妮娜两个具有“双重人格”的绝对主体呼应,影片采用了肯定与否定双重意义表达策略。渊累在影片前半部分演绎了一个悲惨女孩的残酷物语,躲在黑暗中的她不与万物为敌,但世界并不因其放弃抵抗放过她。雨夜中遭受妮娜犀利羞辱的渊累跑出去撞在垃圾堆上,趴倒在垃圾中的她与那堆散发恶臭被人嫌弃的垃圾无异,渊累的情绪在其野兽受伤般的嘶吼中得到宣泄。影片通过这种手法唤起观众对角色的“怜悯”从而达到对欺凌渊累的同学、姨妈、妮娜及世人的否定。但影片后半部分随着渊累逐渐丧失理智、迷失自我、遁入疯魔,妮娜从“真身”变成“冒牌”,成为被遗弃在丑陋躯壳中无人知晓的存在,观众的情感认同被转移到妮娜身上。肯定与否定机制在此反转,观众此刻可以透过角色的感觉层面去感受角色灵魂的内在波动。

片中两位演员需要在接吻的瞬间立刻切换到对方的身份,既要演出角色本身的个性,还要演出身份互换后对方的人格和精神状态。与饰演渊累的芳根京子在渊累与妮娜两重角色间游走相比,饰演丹泽妮娜的土屋太凤除却这两个角色,还要完全沉浸于戏剧角色。既需要把握几种角色间的区别也需要在特定时刻模糊人物角色与戏剧角色间的虚实界限,在个别时刻达到“人戏不分”的状态。在片尾《莎乐美》的独舞高潮中,土屋太凤身着猩红的舞衣,在迷幻的灯光下妖娆起舞,她的眼睛射出的凶猛目光看上去既诡异迷人又使人战栗。这段舞蹈完美诠释了渊累对妮娜美貌失控的迷恋,渊累在畸形欲望的驱使下,从怕被莎乐美吞噬达到了“我就是莎乐美”的境界。

结语

《深红累之渊》具有鲜明的女性立场,其突破在于不再以传统男性的“看”与女性的“被看”作为架构两性视觉权利关系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而在于通过身份置换呈现那些处于男性视阈之外的女性(如渊累)与处于男性视阈之内的女性(如丹泽妮娜)之间的对抗,这两种女性的身份在影片中被塑造为“可流动的”。观众在此成为“受述者”,渊累的创伤性经历和丹泽妮娜的成长救赎都唤起了观众的同情,因而观众的情感在这部影片中不是单向的,而是左右游移的。细读影片将会发现,渊累从爱上乌合零太到占有再到抛弃,与丹泽妮娜从自恃美貌到“只要能做我自己,容貌丑陋也没关系”显示出两位女性从服膺世俗评判到僭越世俗认知的蜕变。欲望是痛苦的根源,得不到满足会让人痛苦,一旦得到满足又会滋生更多欲望。女性对“完美自我”的追求永不止步,外在可以丑陋,内在却不可以残缺,保持人格的独立,女性才可以拥有独立意识,活出自我。

【注释】

1 漫画《累》从2013年开始连载,曾获第19届Evening新人奖之优秀奖,后由讲谈社出版,目前已发售十册单行本。2014年,室内娱乐杂志《ENTERMIX》评选的“NEXT爆红人气漫画排行榜 BEST 50”,《累》排名第三。参见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0131703/.

2 邓韵.安吉拉·卡特短篇小说中的戏仿与变形——以《狼人》与《老虎新娘》为例[J].重庆与世界,2015(7):88.

3 [法]朱丽娅·克里斯蒂娃.词语、对话和小说,克里斯蒂瓦读本[M].托瑞尔·莫瑞德主编.牛津:布莱克威尔出版公司,1986:34-61.

4 王晶.《沉睡魔咒》与《睡美人》的比较研究[J].电影新作,2015.

5 在法国作家夏尔·沛洛的故事集《鹅妈妈的故事》中相应篇目为《林中睡美人》,在人民书籍出版社出版的《格林童话》(杨武能翻译)中相应篇目为《玫瑰公主》,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格林童话全集》(魏以新翻译)中相应篇目为《玫瑰小姐》.

6 Angela Carter,The Bloody Chamber and Other Stories ,Victor Gollancz Ltd,1979:66-67.

7 杨春芳.《老虎的新娘》之叙事艺术刍议[J].和田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9(3):56.

8 党磊磊.《老虎的新娘》之女性主义解读[J].文学教育(中).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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