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竹 潘凌云
经济学家鲍莫尔在《创新:经济增长的奇迹》一书中指出,企业始终在为经济增长提供关键性的技术突破。由此可见,一国经济增长的可持续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个国家有多少“敢为天下先”的企业。在《福布斯》杂志发布的“2018 年全球最具创新力企业百强榜单”中,美国公司有51 家上榜,占了榜单的半壁江山,而中国仅有腾讯、百度等7 家企业上榜。显然,中国企业的创新水平和世界第二经济大国的地位极不相称。因此,自然产生这样的疑问,中国的创新之路为何走得如此艰难?是否是我国制度环境中的某些因素限制了创新的发展(尤其是限制了以企业为主体的创新行为)呢?
与多数文献讨论经济制度与创新的关系(Manoley 等,2004;Hoekman 等,2004;Aghion 等,2005)不同,我们将视角放在中国官员的晋升制度上。自20 世纪80 年代以来,GDP 增长速度成了选拔党政干部的一个关键性指标,这使得地方官员有动机为了晋升而努力发展经济。此外,中央还提出了干部年轻化的要求,对各级干部的最高任职年龄和任期都做出了规定。在年龄和任期的双重制约之下,地方官员可能为了博得晋升机会而追求“短期化”的目标。虽然有人认为该选拔制度下的官员晋升压力能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中国的经济奇迹(姚洋,2018),然而也应该注意到,在高速增长的背后也隐藏着沉重的代价,增长质量与可持续性问题堪忧。事实上,除了肯定晋升压力的积极作用以外,学术界也已对晋升压力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做了诸多研究。例如,晋升压力下的地方官员不但导致国有企业投资过度(曹春芳等,2014),也以行政方式推动了民营企业的投资扩张(徐业坤等,2016)。除此之外,晋升压力还引起了地方GDP 失真(卢 盛峰等,2017)、环境污染(陈刚,2009;孔繁成,2017)、政府支出结构扭曲(傅勇等,2007)等。
那么,官员晋升压力又会在企业研发活动中扮演什么角色呢?本文认为,地方官员晋升压力至少会通过三种机制对公司研发产生抑制作用。首先是短期投资激励 机制。在晋升压力加大时,地方官员为了提高短期经济绩效,有动机强迫企业增加 短期投资。同时,企业为了与政府搞好关系,也乐于迎合当地官员的“短期化”目 标。短期投资的过度增加必然会对研发产生挤出效应。其次是寻租诱导机制。为了吸引企业投资,地方官员经常会人为压低要素价格,这可能会诱导企业为了争夺廉价生产要素而把主要精力放在与地方官员建立寻租关系上,从而忽视对企业核心竞争力有极大促进作用的创新研发。最后是市场竞争抑制机制。在晋升压力之下,地方政府会加大对本地企业的保护力度,对外来企业的市场准入施加限制,这削弱了本地企业 的竞争压力,可能会使“竞争引致创新”的机制失灵。本文的实证结果支持上述理论 预期。
本文可能的边际贡献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第一,从文献方面看,以往关于晋升压力经济后果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晋升压力对环境污染(陈刚,2009;孔繁成,2017)、过度投资(曹春芳等,2014;徐业坤等,2016)等的影响,本文则从公司研发这一新的角度理解晋升压力带来的成本,有助于拓宽官员晋升压力经济后果的研究视角;而关于企业创新影响因素的考察主要集中在金融发展(Hsu 等,2014)、机构投资者(Amess 等,2016)、产权保护(Williams,2013)、法律环境(Brown,2013)、企业自身因素(Minetti等,2015)等,本文则发现了影响公司研发的又一重要因素——地方官员晋升压力,有助于丰富公司创新影响因素的相关文献。第二,从内容方面看,本文在研究官员晋升压力与公司研发的关系时,深入挖掘并且实证检验了官员晋升压力抑制公司研发的三个作用机制,从而加强了基本问题的研究逻辑;此外,本文还特别注意到了官员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的抑制效应会受到官员任职预期的影响,为研究政企关系提供了新的视角。第三,从政策实践方面看,中国正面临由要素驱动增长向创新驱动增长的转变,在这个大背景下,不能忽略官员晋升压力对企业研发活动的影响,应该以全新的政绩观相配合,才能达到激励创新的效果。因此,本文的发现为改善政府治理、促进经济转型提供了重要的经验依据。
在我国,自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中央政府把更多的财权和事权下放给地方政府,这些措施使地方官员有了相当大的财政资源支配权(林毅夫等,2000)。尽管如此,中央在政治上依然实行着集权体制,对地方官员的任免保持着绝对的权威。这种财政分权、政治集权的体制成了地方官员影响区域经济的重要因素(Qian 等,1996;Blanchard 等,2001;Tsui 等,2004)。在这种体制之下,我国官员的政绩考核由关注“政治绩效”转变为关注“经济绩效”,由于末位淘汰制的存在,经济绩效差的官员很可能得不到晋升甚至被降职(Li 等,2005),这就使得地方官员面临着激烈的晋升竞争。
同时,中央对各级官员都规定了最高任职年龄,而《关于建立老干部退休制度的决定》《公务员法》等更是提出干部年轻化的要求,官员“趁早”晋升的竞争特征进一步明显化(卢盛峰等,2017),这必然导致一些官员行为短期化。官员“短视”倾向的另一重要影响因素是官员任期。虽然具体规章制度已经明文规定党政领导职务每个任期为5 年(Guo,2009),但是在法定任期内,地方官员随时可能调动到其他区域任职(耿曙等,2016)。在年龄与任期的双重制约之下,地方官员很可能为了博得晋升机会而追求“短期化”目标。这种晋升激励至少通过三种机制对公司研发产生影响。
首先是短期投资激励机制。在晋升压力加大时,地方官员的“短视”倾向会更加严重,而企业研发投资往往存在周期长的特点(Holmstrom,1989),一项研发从人力资本、物质资本的投入到转化为创新成果,再到被市场接受,需要的时间可能超过地方官员的任期,结果往往是“为他人做嫁衣”,这与地方官员的“短视”倾向相矛盾。因此,地方官员有动机强迫辖区内的企业加大短期投资力度,并通过税收优惠、政府补贴等措施为企业的短期投资创造必要的营商环境,这虽然会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企业的成本,但同时也助长了企业短期投资冲动。同时,企业为了争取到稀缺的公共资源支持,也愿意通过增加投资来与地方官员建立起政治联系。因此,在官员晋升压力加大时,企业很可能会为了迎合地方政府的“短期化”目标而转变投资结构,甚至进行一些没有效率的短期投资。有证据表明,官员晋升压力不但导致国有企业投资过度(曹春方等,2015),也以行政方式推动了民营企业投资扩张(徐业坤等,2016)。在资源稀缺的约束之下,随着企业短期投资的不断追加,可用于研发的资源必然减少。更为严重的是,由于投资结构的改变,转移了企业管理层的注意力,削弱了企业的创新意识(袁建国等,2015)。
其次是寻租诱导机制。回顾改革开放历程,从此前的“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的探讨到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再到要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作用,我国的市场化改革已经取得了长足进步,但不可否认的是,由于我国尚未完成经济转型,要素市场的发育程度与发达国家相比仍然存在很大差异,劳动力、工业用地、资本等关键要素的定价权还掌握在政府手里,因而较之市场经济发达的国家,中国企业的命运也在更大程度上掌握在政府手里。在此背景之下,企业管理者会密切关注与之命运息息相关的政府资源分配动向。在晋升压力加大时,地方官员为了追求任期内的“短期”目标,经常会人为压低要素价格(张杰等,2011;戴魁早,2016),而使用低于市场定价的生产要素会为企业创造巨大的盈利空间,这会在一定程度上诱导企业与政府建立寻租关系(Claessens 等,2008),以便在争夺政府掌控的资源中能够击败竞争对手,由此导致经理人忽视对企业核心竞争力有极大促进作用的创新研发。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其实质为企业以“寻租战略”替代“创新战略”。
最后是市场竞争抑制机制。竞争是市场经济的关键特征。企业间激烈的市场竞争往往意味着某些企业可能淘汰出局。资源基础理论(Wernerfelt,1984)认为,企业要想在竞争中取胜就必须拥有异质性资源,而创新研发可助力企业获得异质性资源,进而在竞争中脱颖而出,所以良好的竞争环境能够激励创新成果不断涌现。然而,企业间的良性竞争并不是天然形成的,除了司法、产权保护等一系列制度基础,政府的正确引导也不可或缺。令人遗憾的是,以GDP 增长为核心的晋升制度很可能使得地方官员为了辖区内企业的利益而排斥外来竞争。具体来讲,在晋升压力加大时,地方官员会全力保护本地企业的经营业绩,对外来企业的市场准入施加约束,加大地方保护主义力度,为“一域”之利而忽略“全局”,进而导致“诸侯经济”之风盛行。在地方保护主义之下,辖区内企业即使很少创新也可能维持垄断利润,这会削弱企业依靠不断创新研发来创造盈利机会的动力,使“竞争引致创新”的机制部分失灵。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假说1:在以GDP 增长为核心的官员晋升制度背景之下,地方官员晋升压力抑制了公司研发。
自英国经济学家马歇尔提出了预期概念以来,经济学界越来越重视预期在经济活动中的作用,现代宏观经济学甚至掀起了一场“理性预期革命”。目前,随着研究的深入,预期概念的应用已经超出宏观经济学的界限,而逐渐渗透到其他经济学分支。根据政治经济学领域的研究成果,政府官员的预期尤其是任职预期会对辖区内的经济活动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例如,Khemani(2000)的论文以新兴国家印度为背景,研究了弹性任期对印度官员的激励效果,发现在弹性任期之下,官员随时有被调离或罢免的可能,因而任职预期较短,行为极易出现短期化倾向,这种短期化倾向反过来又会影响到企业等市场参与主体。
根据耿曙团队的调研(2013),我国地方官员经常任期未满就被调离,从1994 年到2012 年,全国省级地方官员的平均任期仅仅为4 年,更有甚者,从2000 年到2010 年间,全国各地级市官员的平均任期只有3 年左右。
考虑到任职预期在理论上对官员行为发挥的重要作用以及现实中我国所实施的弹性任期制度,我们认为,任职预期的延长有助于削弱官员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的抑制效应。具体来讲,在官员任职预期比较短的情况下,由于研发带来的收益存在一定的滞后性(张兆国等,2014),使地方官员很难获得公司研发带来的好处,因而地方官员更有动机迫使本地企业迎合政府的“短期化”目标而削减研发投资;相反,如果官员任职预期较长,创新研发的好处很可能在官员的任期内得到充分发挥,因而作为理性人的地方官员,就不能只关注眼前的经济绩效,而是“既要立足于当下,又要着眼于未来”,进而有可能制定出鼓励创新等有利于长期经济发展的战略,这会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企业创新研发的后顾之忧,使具有风险规避倾向的企业有动力通过创新研发获得竞争优势。由此看来,任职预期的延长可以通过抑制官员“短视”倾向来削弱晋升压力的研发抑制效应。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假说2:官员任职预期越长,官员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的抑制作用就越弱。
任职预期“短视”抑制作用的发挥与地方官员“短视”效应的强弱有很大关系,可以设想,如果任职预期的延长通过抑制官员“短视”倾向来抑制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的削弱作用,那么这一作用机制应该在官员“短视”效应较强的区域中表现更加明显,因为“短视”效应越强,意味着任职预期可发挥作用的空间就越大。笔者认为,市场化程度越低的区域,官员的“短视”效应就越强,原因是在市场化程度比较高的区域,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发挥主导作用,企业对政府的依赖性较弱,因而政府干预的作用空间非常有限,这会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官员“短期化”目标对企业创新投入决策的影响程度,企业家可能主要根据市场需求决定是否从事创新活动;相反,在市场化程度比较低的区域,法律环境往往也比较差,产权保护机制不够完善(俞峰等,2017),政府掌控主要的经济资源,企业要实现生存和发展就必须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政府,这可能导致本地企业把主要精力放在维持政企关系上,尽力迎合政府的“短期化”目标,这必然会对公司研发产生挤出效应。既然官员的“短视”效应在市场化程度较低的区域中表现更强,那么官员任职预期的调节作用应该在该区域中有更显著的体现。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假说3:在市场化程度较低的区域,任职预期的延长能更有效地削弱官员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的负面影响。
本文的上市公司样本取自国泰安数据库(CSMAR)与万德数据库(Wind),晋升压力指标相关数据取自中经网统计数据库,官员任期、官员来源相关数据为作者利用新华网、相关政府网站等手工搜集。同时,本文以2006—2014 年的样本作为主要考察区间。此外,本文参照以往研究,对数据做了如下处理:(1)删除有财务数据缺失的企业;(2)删除ST、PT 企业;(3)删除金融类上市企业;(4)对企业层面的连续变量在1%与99%分位数上进行了缩尾处理。
1. 因变量:公司研发( rdi,t)。本文利用两个指标度量公司研发,分别是研发支出与企业总资产的比值( rd 1i,t)、研发支出与企业销售额的比值( rd 2i,t)。
2. 自变量:官员晋升压力( PSm,t)。关于官员晋升压力指标,参照钱先航等(2011)、朱英姿等(2013)的做法,利用GDP 增长率、财政盈余增长率、失业率三个指标构造晋升压力指数。具体来讲,如果区域GDP 增长率小于可比地区增长率,则取值为1,否则取值为0;如果区域失业率大于可比地区的失业率,则取值为1,否则取值为0;如果区域财政盈余增长率小于可比地区的财政盈余增长率,则取值为1,否则取值为0。上述三项得分相加得到官员晋升压力指标,该指标的取值范围为(0,3),得分越高代表官员晋升压力越大。
3. 调节变量:(1)官员任职预期。我们借鉴Antia 等(2010)的方法计算官员任职预期,具体算法如下:
其中,t enurei,t是i 省省长在第t 年时的在位期限,t enurec,t是同期所有省份的省长在t 年时的平均在位期限;a gei,t是i 省省长在t 年的年龄,a gec,t是同期所有省份的省长在t 年时已担任省长的平均年龄。如果某省省长已任职期限和年龄和小于全国的平均水平,则表明其继续任期的可能性大,反之则相反。
(2)市场化程度。本文采用樊纲等(2016)编制的市场化指数来衡量各地区的市场化程度,并按市场化程度的中位数分为高低两组。
5. 控制变量。企业销售业绩( salesi,t)用企业营业收入与总资产的比值表示。企业销售额增长率( sgri,t)用 sgri,t= (salest-salest-1)/salest-1来计算。企业年龄( agei,t)用企业上市年限加1 的自然对数表示。上市公司资产收益率( ROAi,t)用企业净利润与总资产余额之比表示。企业负债率( debti,t)用企业长期负债和短期负债之和再除以企业总资产表示。企业价值( Qi,t)用企业股票市值与债务账面市值之和再除以企业总资产表示。企业规模( asseti,t)用总资产的自然对数表示。企业劳动密集度( worki,t)用工人数与销售额之比再乘以10000 表示。此外,本文还加入了行业虚拟变量(ηin)与年份虚拟变量( μt),用于剥离出行业与时间的影响。
为了检验假说1,即官员晋升压力是否抑制公司研发,本文设定如下模型:
其中,r dit为上市公司i 在年份t 的研发投资。P Sm,t-1为官员晋升压力指数。如果官员晋升压力真的抑制了公司研发,那么可以预期α1将显著为负。
为了验证假说2,即任职预期的延长是否削弱了官员晋升压力的研发抑制效应,本文将模型设定为如下形式:
该模型在模型(2)的基础上加入了官员晋升压力与任职预期的交乘项 PSm,t-1× ei,t,如果交乘项的系数α2显著为正,则说明任职预期的延长削弱了晋升压力的研发抑制 效应。
根据假说3,在市场化程度较低的区域,任职预期的延长能更有效地削弱官员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的负面影响。如果将市场化程度再纳入回归模型进行交乘项的检验,则会出现三项交乘而导致严重的共线性问题。因此针对该假说,采用分样本检验的方法,按市场化程度的中位数分为高低两组,分别检验回归模型(3),预期 PSm,t-1× ei,t的系数在市场化程度低的样本中显著为正。
表1 报告了本文主要变量的统计特征。其中,公司研发投入强度(以rd1 为例)的最大值为0.27,最小值是0,可见研发投入在不同企业之间差距很大,这与我国的实际情况相符。事实上,虽然我国一部分企业已经迈过高技术的门槛,例如腾讯、百度等都进入了“全球创新企业百强”名单,但绝大部分企业研发支出水平很低,从企业层面来讲,这十分不利于长期价值的提升,从国家层面来讲,这将严重阻碍经济的转型升级,最终有碍于经济质量的改善。地方官员晋升压力的最大值为3,最小值为0,说明官员晋升压力在不同省份之间存在较大差异。
表2 报告了官员晋升压力与公司研发的关系,为了保证回归结果的稳健性,我们采取依次加入控制变量与行业、年度虚拟变量的方法。由表2 第(1)、(2)列可知,在不加入任何控制变量的情况下,官员晋升压力的系数在1%统计水平下显著为负;表2 第(3)、(4)列加入了企业层面的控制变量,官员晋升压力的系数仍在1%统计水平下显著为负;表2 第(5)、(6)列进一步加入了行业与年度虚拟变量,官员晋升压力的系数依然在1%统计水平下显著为负,假说1 得到验证。结合前面的理论分析与实证证据,本文得出以下结论:由于研发投入存在周期长的特征,与官员的短视倾向相矛盾,所以地方官员很可能为了短期经济绩效而强迫本地企业不断增加短期投资,而企业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也愿意配合地方官员。短期投资的过度增加必然会对研发产生挤出效应;同
时,在晋升压力之下,地方官员也可能会通过人为压低要素价格的方式来吸引企业投资,这会在一定程度上诱导企业与政府建立寻租关系,以便在争夺政府掌控的资源中能够击败竞争对手,由此滋生的腐败会使经理人忽视创新研发;此外,为避免缺乏创新能力的企业在市场竞争中落败,地方政府还会对外来企业的市场准入施加约束。在地方保护主义之下,本地企业即使不创新也能维持垄断利润,这进一步削弱了企业依靠不断创新研发来创造盈利机会的动力。
表1 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表2 官员晋升压力与公司研发:基本回归结果
1. 官员任职预期的调节效应
本文的假说2 表明,任职预期的延长会削弱官员晋升压力的研发抑制效应。为验证这一假说,本文在模型(2)的基础上加入了官员晋升压力与公司研发的交乘项PSm,t-1× ei,t。从表3 的第(1)、(2)两列可以看出,P Sm,t-1× ei,t的系数在1%统计水平下显著为正,这与假说2 的理论预测相一致。这一结论的逻辑在于:如果任职预期较短,地方官员为了早日见到政绩,更可能在有限的任期内激励企业进行一些“短期化”投资,减少甚至放弃研发投入,结果往往是“争鸡失羊”;而随着任职预期的延长,公司研发投入的好处完全可能在官员的任期内体现出来,这会在一定程度上遏制地方官员的短视行为,使官员更多地考虑本地经济的长远发展,进而有可能制定出有利于企业创新的战略规划。
表3 官员晋升压力与公司研发:任职预期的调节效应
续表3
2. 不同市场环境下官员任职预期的调节效应
我国不同区域之间市场化程度差异明显,在不同的市场环境之下,任职预期的调节效应是否也存在差异呢?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本文又按市场化程度的中位数将样本分为低市场化程度区域与高市场化程度区域进行细分回归。从表4 的第(1)、(2)列可以看出,在市场化程度低的区域,晋升压力与任职预期的交乘项系数分别在5%、1%水平下显著;从表4 的第(3)、(4)列可以看出,在市场化程度高的地区,晋升压力与任职预期的交乘项系数不再显著。这与假设3 的理论预测相一致,即如果预期任期的延长通过抑制官员短视来削弱官员晋升压力的研发抑制效应,那么该机制应该在官员短视效应较强的区域表现更加明显,因而在区域市场化较低的区域,预期任期的延长能更好地抑制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的负面影响。
表4 官员晋升压力与公司研发:不同市场环境下任职预期的调节效应
续表4
1. 变量测试误差
(1) 公司研发的重新度量
表5 的第(1)~(4)列借鉴倪骁然等(2016)的做法,利用研发支出加1 的自然对数(rda)重新回归。其中,第(1)、(2)列分别检验说1 与假说2,第(3)、(4)列检验假说3。经过上述稳健性检验,三个假说的结论不变。
同时,Smith 等(2005)认为,与企业的研发支出相比,企业的无形资产更能够反映企业创新过程的复杂性,因此本文也利用企业的无形资产的自然对数(ln tan)作为企业研发的代理变量重新回归。其中,表5 第(5)、(6)列分别检验假说1 与假说2,第(7)、(8)列检验假说3。从表中可以看出,三个假说的结论依然稳健。
表5 变量度量误差问题:公司研发的重新度量
续表5
(2) 官员任职预期的重新度量
在这一部分,我们将原有官员任职预期计算公式中的省长任职期限和任职年龄的平均值改为任职期限和任职年龄的中位数重新计算官员任职预期后,对假说2 与假说3 进行回归,结果如表6 所示。其中第(1)、(2)列检验假说2,第(3)~(6)列检验假说3。经过上述稳健性检验,假说2 与假说3 的结论依然成立。
表6 变量度量误差问题:官员任职预期的重新度量
续表6
(3) 市场化程度的重新度量
在这一部分,我们重新度量假说3 中的市场化程度,方法是将研究样本按传统的经济带划分为中西部地区与东部地区两部分。其中,中西部地区代表市场开放程度较低的区域,而东部地区代表市场开放程度较高的区域。由表7 可知,稳健性结果与前文并无实质性差异。
表7 变量度量误差问题:市场化程度的重新度量
续表7
2. 因果识别
到目前为止,本文的研究结果仍然显示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具有显著的负向影响,然而,从作用逻辑上来看,晋升压力与公司研发之间可能存在特定的内生性问题。首先是,晋升压力与公司研发之间可能存在反向因果关系。各地区内企业的研发强度会通过居民部门的收入增长效应与企业部门的生产扩张效应对官员晋升压力产生影响。其次是,官员晋升压力与公司研发的关系还会受到遗漏变量的影响,比如官员的性格特征、心理因素等个人特征既会影响到晋升压力,同时也会对微观企业行为造成影响。对于可能存在的反向因果关系,我们已经在前文的回归中利用各省份官员晋升压力指标的滞后一期值( PSm,t-1)来缓解。对于遗漏变量问题,尽管我们在回归设计中控制了一系列变量,但还是无法排除由于遗漏变量导致的内生性(遗漏变量偏误)。这一部分,我们采用工具变量法来减轻上述问题对本文论证的干扰。
对于本文的论题而言,一个合适的工具变量不仅要与官员晋升压力高度相关,而且必须满足排他性要求,即该工具变量只能通过晋升压力影响公司研发。基于这种考虑,本文选择各省份自然灾害直接损失(根据当年自然灾害直接损失与该区域人口数量之比计算,用 disasteri,t表示)作为地方官员晋升压力的工具变量。其原因是:首先,从相关性角度来看,由于重大自然灾害具有破坏范围广、程度深、经济损失严重的特点,在财政资源存在约束的前提下,短期内无疑给地方政府造成了极大的财政压力,因此这一工具变量满足相关性要求;其次,从排他性角度来看,目前尚没有证据表明人均自然灾害直接损失会通过晋升压力以外的渠道影响公司研发。当然,必须承认的是,人均自然灾害直接损失仍有可能通过消费需求增长渠道来影响公司研发。针对这一问题,我们在方程中已经控制了企业销售额和销售额增长率。这种情形下,各地区的人均自然灾害直接损失变量就具备了一定外生特征,因而从作用逻辑来看,可能就存在人均自然灾害损失加重→晋升压力加大→公司研发减少的逻辑链条。不过,一个合适的工具变量应同时具备逻辑上与统计上的合理性,接下来我们从统计测算的角度验证该工具变量是否合适。
(1) 对假说1 的工具变量检验
表8 报告了针对假说1 的工具变量回归结果。在第(1)列的第一阶段回归中,自然灾害直接损失( disasterm,t-1)的系数在1%水平下显著为正,可以确认,自然灾害直接损失与官员晋升压力之间是高度相关的。第一阶段的F 统计量大于Stock 等(2002)设定的F 值在10%偏误水平下的16.38 的临界值,表明不存在弱工具变量的问题。
表8 官员晋升压力与公司研发:基于工具变量的两阶段最小二乘法估计
第(2)、(3)列的第二阶段回归结果显示,在控制一系列相关影响因素以及采用工具变量来解决可能的遗漏变量问题所导致的内生性问题的前提下,官员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的抑制效应依然在1%统计水平下显著,表明官员晋升压力与公司研发之间确实存在因果关系。以上的工具变量检验结果深刻表明,官员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造成了严重的阻碍作用。这两列检验结果不仅为本文的研究假说1 提供了进一步的支持证据,也为一些以GDP 增长为核心的官员晋升制度对中国企业持续发展可能带来的负面效应提供了不可忽略的经验证据。值得注意的是,表8 的第(2)、(3)列的工具变量回归结果和表2 的第(5)、(6)列的基准回归结果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表2 第(5)、(6)列的 OLS 回归中,官员晋升压力的系数分别为-0.0020 和-0.0027,而在表8 第(2)、(3)列的工具变量回归中,官员晋升压力的系数分别为-0.0066 和-0.0099,也即控制了内生性之后,官员晋升压力的研发抑制效应明显上升。由此可知,控制公司研发与官员晋升压力的内生性与否,回归结果差异明显,这证明了我们对内生性问题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2) 对假说2 的工具变量检验
对于假说2,其主要解释变量为官员晋升压力与任职预期的交乘项 PSm,t-1× ei,t,我们同样感兴趣该解释变量与公司研发之间是否为因果关系。为此,本文借鉴张睿等(2018)、陈胜蓝等(2018)等关于交乘项的工具变量设定方法,利用自然灾害直接损失与 任 职 预 期 的 交 乘 项( disasterm,t-1× ei,t)作 为 PSm,t-1× ei,t的 工 具 变 量,并 同 样 利 用disasterm,t-1作为 PSm,t-1的工具变量,使用两阶段最小二乘法进行估计,结果列于表9中。第(1)、(2)列的第一阶段回归结果显示,工具变量与主要解释变量高度相关,且通过了弱工具变量检验。同时,第(3)、(4)列的第二阶段估计结果显示,P Sm,t-1× ei,t的系数依然显著为正,进一步验证了假说2 的基本结论,即官员任职预期越长,官员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的负面影响就越小。
(3) 对假说3 的工具变量检验
我们沿袭交乘项工具变量设定方法的既有思路,依然利用自然灾害与任职预期的交乘项( disasterm,t-1× ei,t)作为 PSm,t-1× ei,t的工具变量,并同样利用 disasterm,t-1作为 PSm,t-1的工具变量,对假设3 做出工具变量检验。估计结果如表10 所示。其中第(1)~(4)列为低市场化区域的估计结果,第(5)~(8)列为高市场化区域的估计结果。工具变量回归与我们在基准回归中得到的结论一致:市场化程度越低,任职预期的延长就越能弱化官员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的负面影响。
表9 官员任职预期的调节作用:基于工具变量的两阶段最小二乘法估计
续表9
表10 不同市场环境下官员任职预期的调节作用:基于工具变量的两阶段最小二乘法估计
续表10
上一部分,我们已经对3 个假说做出检验。除此之外,我们还关心官员晋升压力影响公司研发的作用机制,亦即官员晋升压力是否真的通过短期投资激励机制、寻租诱导机制、市场竞争抑制机制等抑制了公司研发。本部分我们将利用交乘项法对上述机制做出检验。同时,为了保证机制检验的严谨性,我们还将对其他可能存在的影响机制进行排除性检验。
为了验证官员晋升压力抑制公司研发的短期投资激励机制,将模型设定如下: 该模型在模型(2)的基础上加入了官员晋升压力与短期投资的交乘项PSm,t-1×shortinvi,t。我们利用短期投资占企业总资产的比重近似衡量企业的短期投资行为。
为了验证官员晋升压力抑制公司研发的寻租诱导机制,将模型设定为如下形式:
该模型在模型(2)的基础上加入了官员晋升压力与寻租行为的交乘项PSm,t-1× renti,t。我们参照杜兴强等(2010)的做法,将“超额管理费用”作为寻租的代理变量。该方法利用影响管理费用的多个因素计算出期望管理费用,而实际管理费用与期望管理费用的差额就是企业的超额管理费用。具体做法如下:
为了验证官员晋升压力抑制公司研发的市场竞争抑制机制,将模型设定如下:
该模型在模型(2)的基础上加入了官员晋升压力与企业垄断程度的交乘项PSm,t-1× HHIi,t。
我们利用赫芬达尔指数(HHI )计算各个行业的垄断程度,它可以通过衡量单个企业营业收入占行业总收入的平方和来度量市场份额的变化。具体衡量公式如下:
其中:X 表示市场总规模,ix 表示企业规模,iS 表示第i 个企业的市场占有率。显然HHI 越大,市场垄断程度越高。
表11 报告了晋升压力抑制公司研发作用机制的估计结果。第(1)、(2)列呈现的是短期投资激励机制的估计结果,从表11 中可知,官员晋升压力与短期投资的交乘项(PS×shortinv)系数为负,并且在1%统计水平下显著,说明官员晋升压力会通过激励短期投资而对公司研发产生挤出效应;由表11 的第(3)、(4)列可知,官员晋升压力与企业寻租(PS×rent)的交乘项分别在10%、5%统计水平下显著为负,意味着官员政绩压力上升时,企业寻租倾向提高,由此滋生的腐败使经理人忽视了创新,进而导致研发投入减少;由表11 的第(5)、(6)列可知,官员晋升压力与代表企业垄断程度的(PS×HHI)的交乘项在1%统计水平下显著为负,表明官员晋升压力加大时,辖区内企业的垄断程度提高,进而抑制了公司研发,这一结果的逻辑在于,在官员晋升压力加大时,地方保护主义倾向会随之提高,地方政府会对外来企业的市场准入施加限制,这会导致辖区内企业垄断加剧,竞争氛围变淡,进而削弱了由竞争引致的创新活动。
表11 官员晋升压力与公司研发:影响机制检验
续表11
接下来,我们对可能存在的其他作用机制进行排除性检验。具体来讲,我们排除了管理者过度自信和企业负向盈余管理这两种机制。这一部分的回归结果见表12。
1. 管理者过度自信
晋升压力的提高,意味着政府行政干预的增加,经济资源将更多由政府来分配。政府干预可能会抑制管理者过度自信(周杰等,2011),从而降低企业风险承担意愿,使企业更多地放弃高风险但预期净现值为正的研发投资。为了检验官员晋升压力是否真的通过抑制管理者过度自信来削弱公司研发,我们设定如下模型:
该模型在模型(2)的基础上加入了官员晋升压力与管理者过度自信的交乘项PSm,t-1× risktakingi,t。本文借鉴倪骁然等(2017)的做法,利用管理者持股比例衡量管理者过度自信,原因是管理者薪酬与股市的联动性越高,表明企业管理者对公司的前景越有信心。
由表12 第(1)~(2)列可知,官员晋升压力与管理者过度自信的交乘项(PS×risktaking)不显著,说明在研究样本中,官员晋升压力并没有通过抑制管理者过度自信来削弱公司研发。该结果为排除管理者过度自信这一可能性机制提供了经验证据。
2. 企业负向盈余管理
为了降低经济下行、失业等问题所导致的地方官员晋升压力,政府会向企业下达强制性就业指标或安排超额雇员来转移社会性负担。这种政策性负担促使企业更期望获得政府公共资源的支持,然而政府补贴等公共资源面临着“僧多粥少”的困局,为了在争夺公共资源中取胜,企业可能通过压缩账面利润或夸大企业亏损等“藏富”或“哭穷”的负向盈余管理方式获得更多的政府补贴和优惠政策(袁建国等,2016)。一方面,为了让这种负向盈余管理看似真实,企业有动机减少研发活动,因为企业从事研发活动往往意味着企业自有资金充裕或融资渠道顺畅,这会削弱政府资助该企业的动力;另一方面,盈余管理所引发的会计信息失真会使公司股东的监督难度加大,代理成本升高,进而导致研发活动减少。由于本文在机制检验中尚未验证企业负向盈余管理这一机制对本文研究结果的干扰,因此在这一部分设定如下模型检验这一可能性机制:
该模型在模型(2)的基础上加入了官员晋升压力与企业负向盈余管理的交乘项PSm,t-1× DAi,t。对于企业负向盈余管理的衡量,本文采用修正的Jones 模型(Dechow等,1996)分行业分年度回归来计算,具体做法如下:
其中,T Ai,t为企业应计总利润,Ti,t-1为上一期企业总资产,Δ Si,t为企业营业收入增加额,P PEi,t为企业固定资产投资。回归方程中的 εi,t即为该企业操纵性应计利润,可以衡量该企业的盈余管理水平,如果该值为负,则为负向盈余管理水平。
表12 官员晋升压力与公司研发:其他可能影响机制的排除
续表12
表12 第(3)、(4)列的结果表明,官员晋升压力与企业负向盈余管理的交乘项(PS× DA)不显著,说明在本文的研究样本中,官员晋升压力并没有通过负向盈余管理机制抑制公司研发。该结果为排除企业负向盈余管理这一可能性机制提供了经验证据。
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之后,以往由廉价劳动力等生产要素驱动的增长模式已经变得不可持续,中国亟待向创新型国家转变。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作为创新主体的企业发挥着尤为关键的作用,而企业的创新除了受到公司治理等自身特征影响以外,地方官员在其中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本文基于2006—2014 年中国A 股上市公司的数据,以地方官员晋升为视角,分析了官员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的影响。本文发现:(1)官员晋升压力抑制了公司研发。(2)官员任职预期越长,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的削弱作用就越弱。(3)区域市场化程度越低,任职预期的延长就越能有效地削弱官员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的负面影响。(4)官员晋升压力抑制公司研发的作用机制为短期投资激励机制、寻租诱导机制、市场竞争抑制机制。
本文结论的政策启示在于:第一,在地方官员的晋升考核中,应该改变“唯GDP论”的思路,既要关注经济增长速度,又要关注经济增长质量。由于在官员晋升压力之下,过分强调经济的短期绩效,忽视经济发展的可持续性,由此导致了企业研发减少。微观企业研发不足会带来企业成长缓慢,从加总层面看,这会影响经济的长期增长,而长期经济增长乏力又会给地方官员带来更大的晋升压力,晋升压力的增加又会引发新一轮的研发投入削减,由此造成一种恶性循环。所以,应该构建一种以长期经济增长质量为导向的官员晋升评价体系,将公司研发等指标纳入考评体系中并增加其权重,这样才有可能改变地方官员的短视倾向,创造出“创新驱动增长”的良性发展模式。第二,适当延长官员任期,避免频繁调动。本文的实证结论表明,官员晋升压力的研发抑制效应也依赖于官员任职预期,尤其是在市场经济欠发达地区,官员任期的延长能更加有效的削弱晋升压力对公司研发的抑制作用。这说明,在市场化改革完成之前,适当延长官员任职预期、避免频繁调动的方法不失为一种弥补制度缺陷的权宜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