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彦
大概在1980年年底,钱钟书到访日本,做了一个著名讲座,题目叫“诗可以怨”。钱老何等人也,读书早破了万卷,还懂好几门外语,所以讲起来洋洋洒洒,古今中外,信手拈来,从中国谈到西方,看似不经意,实则颇意味深长。所谈之事,一字而已,“怨”也。
钱老说:“‘诗可以怨是中国古代的一种文学主张。”可惜,这一主张被后人忘掉了,所以“怨”没有构成通行的文学理论的概念。
那个年代万物复苏、气象更新。年轻的大学生卢新华以一篇短小说《伤痕》启动了一场新的文学运动,影响所及,各个艺术门类都被卷入其中,包括美术在内。钱钟书以其聪慧明智,内心自然明白这一切。不过,他依然刻意保留其名士风范,拒绝所谓的“思想包装”,以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掉书袋”方式,悄然加入这场旨在催人泪下的情感表现主义加唯美浪漫主义的新时期艺术运动当中,希望做一个悄无声息的参与者。
钱钟书“掉书袋”的功夫非同寻常,社会效果也有点惊人。至少当年我翻阅他所撰写的四卷本《管锥篇》时,只能望洋兴叹。我相信不少有志于此的后进者们也会产生敬畏。反正,这辈子再努力也“掉”不进如此浩瀚、涉及众多语言的“书袋”里头。
当然,后来也有人敏锐地指出:这是钱老的一种生存策略,看似不经意,避重就轻,实际上想说的话说了,明白人听得入心,看得清楚,心领神会,遥想千年,无须言哉!
“詩可以怨”针对“诗可以颂”而来。历史上有大量的怨诗,“怎一个愁字了得”,但更有多如牛毛的颂诗。从数量上看,我甚至怀疑历史上的“颂诗”远多于“怨诗”,因为当朝者和肉食者都喜欢被歌颂。上有好者,下必附焉,而且来歌如潮,不绝如缕,前赴后继,代不乏人。只是,后人常谈论的,历史常记住的,一代又一代人常去吟诵的,只是“怨诗”,绝对不会是“颂诗”。古人深刻地了解这个浅显的道理,知道诗是“蚌病成珠”的产物,所以,如果没有真的悲苦,就一定要“无病呻吟”!一旦有了悲苦而且真切,以情入诗,诗之感人也就理所当然了。说到底,一部文学史,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
由此,我想到了传统的山水。在古人心目中,不仅“诗可以怨”,山水绘事,所谓闲情逸致,也是一种道,以尽孤寂,而无须立歌颂繁盛为题。
元人倪瓒《绝句四首次九成韵其二》云:“断送一生棋局里,破除万事酒杯中。清虚事业无人解,听雨移时又听风。”画人情操,志存风雨,清虚事业,无人能解,其孤寂之透彻,今人仍能体会,并唏嘘有加。明人徐渭《题葡萄图》称:“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画者简直就是一自况,野地孤魂,江南游子,笔下所作,无人能识,又岂能以灿烂为归?
个人愁苦固然不能成为普遍审美的理由,但艺术风格的传承却是先有情操上的联系,然后才是对技法的研判与学习。清人邹一桂在《小山画谱》别列“画忌六气”,其中特别申明要戒“俗气”“匠气”“火气”“闺阁气”,此气如“村女涂脂”,如“工而无韵”,如“锋芒太露”,如“全无骨力”。又讨论“士大夫画”,以钱舜举之口指出:文人画“然又有关捩,要无求于世,以为赞毁挠怀”。“无求于世”,就是不求闻达、无闻车马。邹一桂引前人之语,谈的是绘画通论,但精神上却颇与倪瓒和徐渭精神相通,说明画的确不能成为描绘壮丽之载体,或也有类似作品存世,但影响至深的传统,显然还是此中之孤寂与野逸。
“诗可以怨”,画可以“孤寂”,道理原来就是这样明白晓畅、通俗易懂。
草于温哥华,2020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