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旅游的发生机制及旅游体验的意义建构
——基于活动理论的视角

2020-06-09 08:12高夏丽
关键词:个体老年人旅游

高夏丽

(上海大学 社会学院,上海 200444)

一、问题的提出

社会政策的实施加快了中国老龄化社会到来的步伐,经济发展与社会转型使得这一人口发展趋势成为中国的社会常态。根据预测,中国老年人口正处于快速增长时期,人口规模将从2015年的1.4亿激增至2030年的2.4亿和2050年的3.65亿。(1)澎湃研究所:《老龄化中国老龄化将于2055-2060年达峰值》。纵观北欧、日本、韩国等老龄化程度更深的发达国家,资本与财富汇集于“婴儿潮”一代老年人口,相比于青年群体,其消费态势对消费市场的影响逐渐增大。(2)乐昕,彭希哲:《老年消费新认识及其公共政策思考》,《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新老年人的消费态度、消费特征与消费能力与上一代老年人存在较明显的代际差异。在经济领域内,老年群体成为了市场细分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消费市场来看,旅游产业的专业化与规模化发展吸引了大批有钱有闲的老年人主动参与消费。

近年来,相关报道指出老年人在旅游过程中存在不文明的现象,遭到了来自青年人的嫌弃与鄙夷,例如乘坐高铁霸占座位,拍照过程中摘花折枝、倚老卖老无视秩序等。尤其在旅游高峰时期,青年人难得的休闲时间被老年人行进缓慢、霸占资源所耽搁,引发了社会对老年人外出旅游的强烈不满。然而,消极的社会评价未能抑制或打消老年人想要“出门”的念头。全国老龄委的一项调查显示,2015年我国老年人旅游人数已经占到全国旅游总人数的20%以上,(3)搜狐网:《全国旅游总人数 老年人超两成》,http://www.sohu.com/a/31939920_161623。其中城镇老年人国内旅游人次达到了2.52亿。(4)李真,李享等:《补偿性消费理论视角下老年人旅游行为心理依据研究——以北京城市老年人为例》,《干旱区资源与环境》2018年第4期。老年旅游消费行为的产生是由社会环境、家庭与个体相互作用的结果。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改变了中国的家庭结构,少子化促使越来越多的老年人从隔代照料中解放,加之婚育年龄的推迟,代际间隔拉大,为老年人外出旅游创造了条件与机会。与此同时,日常生活中出现和形成的消费主义生活方式,正在形成一种新型的支配权力,个体内在的需求、欲望以及对享乐的追求在消费社会中的唤起也是诱发老年人旅游升级的重要因素。

对于老年人来说,退休后旅游不仅与新生活阶段有关,而且与终身兴趣、休闲活动、退休人员的社交网络和感知约束有关。(5)Galit Nimrod.“Retirement and Tourism Themes in Retirees’ Narratives”.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2008, 35(4), 859-878.而现有关于老年人旅游消费的研究大多以定量研究为主,运用心理学、经济学、旅游学的相关理论对老年人外出旅游动机、推拉因素、旅游决策、旅游质量等进行探究,鲜有从老年社会学视角出发结合老年个体特征对旅游消费及其体验的研究,进而忽略了角色扮演与社会参与对老年生活重要性的考察,难以挖掘老年个体旅游背后所隐藏的主体性、独特性与社会性。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个人总是以己为中心的,其需要显示出个体的本性,而需要是客观存在的,是与社会实践活动相联系的。正是个体之间存在需求的差异,才形成了人的独特性,这是旅游者表现出的“个体”本质。(6)邓勇勇:《旅游本质的探讨——回顾、共识与展望》,《旅游学刊》2019年第4期。与青年人相比,老年人因年龄、家庭关系及社会环境的不同,其旅游需求具有异质性的特征。因此,本研究构建如下的分析框架(图1):以活动理论为工具,聚焦老年个体角色与情感,依据生命历程阶段中的“个体”本质对其旅游消费进行研究,并进一步分析老年个体如何通过旅游体验重塑自我形象及重建自我认同。

二、理论视角与研究方法

Cumming和Henry于1961年在《变老》一书中提到,老年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个体与他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会逐渐减弱,社会互动与交往会逐渐减少,个体难以得到社会和他人的支持与指导,并一直充当消极的社会角色,这被认为是一种正常的社会现象。退休作为一种强制的措施,将老年人从劳动力市场中驱逐,与之相伴随的社会角色、权力与地位丧失。社会不应为老年人提供额外的社会服务以防恢复其参与活动的积极性,退出社会才是老年人应有的归属,这形成了对老年个体的累积性剥夺。与之相反,活动理论主张参与社会活动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参与社会活动能够预防老年个体在经历年龄增长、退休等一系列生命事件后可能产生的消极后果,帮助建立一种新的有意义的社会角色。老年时期同样有着活动的能力与愿望,老年个体积极的社会互动可弥补其他角色脱离所造成的孤独感与失落感,有助于帮助老年人重拾自我价值,保持对生活的热情与激情。对于老年人如何生产新的角色,阿诺德·罗斯提出了集体行动的策略。其中,发展有组织的结构和情境,并不断地参与互动,是创造出新角色的必要条件。只有积极寻求整合与参与,增加个体的活动强度,使其变成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群体才能与其他群体抗衡进而获得自身利益。因此,活动理论倡导老年人通过联合起来形成一种长期的集体互动模式,从而使自身老年生活的意义发生改变。

旅游因资源情境、空间范畴、时间向度等方面异于其他休闲活动,成为了一种重要的、备受老年人青睐的休闲模式。通过空间的移动,老年个体在旅游世界表现出积极的、高频的、高强度的社会参与,并通过在旅游世界中与他人间歇性的互动、环境刺激与个体感知以及对自我的反思性建构获得满足感。总的来看,基于活动理论对老年人旅游行为的研究不仅能为旅游市场发展提供指导,更重要的是能促进中国老龄化的健康发展。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网络平台成为了大众分享与交流信息的快速通道。旅游体验表现形式更多的通过空间日志、微博、旅游攻略等来实现,从而能永久留下自己的旅游足迹,以便日后翻阅查看。文本材料的记载能够从时间序列上对某一个案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与了解,进而观察到个体经由旅游体验之后所产生的各种变化,确保了本研究所需材料的丰富性与全面性。因此,本研究个案材料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通过某旅游网站老年人参与旅游之后所撰写的日志以及相关话题讨论来获得;二是依照访谈提纲对身边参与旅游消费的老年人进行深度访谈,获得有关老年人个体、家庭、情感以及在旅游世界中的互动、感知、内心感想等相关信息。其中,线上追踪的个案数为5人,线下访问数为5人。为确保研究对象群体内部的同质性,本研究所选取的个案为50年代或60年代初的老年人,且均达到了国家法定退休年龄。该年龄阶段的老年人大多出生于新中国成立之后,经历了改革开放、市场转型的现代化发展过程。在消费主义传播强有力的社会中,这些老年个体大多养成了现代性的消费观念。

三、边缘抗争:角色与情感的双重挑战

家庭现代化理论指出,工业化、城市化与家庭现代化具有逻辑相通性。(7)黄丽芬:《“老人不老”:家庭转型背景下农村低龄老人的角色认知和功能适应》,《重庆社会科学》2019年第9期。核心家庭的产生是顺应工业化与城市化发展的必然结果,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同时诱发传统家庭制度发生改变。在此过程中,中国家庭的结构及家庭关系的变化形塑了老年人的社会地位与生存现状。此外,社会政治制度规制下由于退休所引发的身体离场,导致原有的社会角色消失,社会价值的实现路径被限制或摧毁。在传统与现代压缩性的社会背景中,老年社会角色的丧失是双向挤压之下的现代化产物。

伴随角色丧失而来的是情感的“荒漠化”现象。当代消费社会中,理性化机制占据上风。家庭作为最原始的情感支持网络,在现代性的侵蚀下也逐渐丧失了功能性,情感需要难以从传统模式中得到满足,处于边缘地位的老年人面临着角色与情感的双重挑战。但从另一面向来看,社会经济发展、科学技术进步以及社会保障制度的完善成果不仅被青年独享,对老年个体来说也颇有裨益。传统社会中父母自然命定的“责任伦理”在现代性的消磨下发生转变,主体意识也在个体化的冲击之下觉醒。消费主义及享乐主义以强烈的攻势向老年人袭来,通过消费参与,老年人表现出对现实生活命定角色的反叛与抗争。与此同时,消费市场也为应对老年人情感缺失做出了积极的回应。

(一)不服老:老年个体反叛与群体抗争

美国社会学家戈登提出了五大类型的闲暇活动,其中,旅游属于一种发展型的闲暇活动,这类活动是社会易于赋予价值的行动,老年人参加这样的活动越多,就越容易被社会认同,老年人的生活也越有意义。老年人参与旅游实现了角色的再生产,这是对社会所固化的老年群体角色标签的反叛。同时,在不同旅游个体之间的社会互动中,一种属于老年人独有的亚文化得以产生。在群体内部,自我文化的形成为老年人提供了相应的社会支持与情感支持。

1.“非角色之角色”的悖论

依照伯吉斯的观点,随着老龄化社会到来,变老在美国成为一种新的发展,人口结构的变化预示着老年人口将成为一个更大的群体,并与其他群体表现出不同的社会特征。受结构功能主义及实用主义的影响,由于资源限制以及价值系统支持的导向性,现代社会形成了一种偏向年轻人而老年人被排斥在日常活动之外的结构形式,老年人被挤入一种不参加社会活动的状态,伯吉斯称之为“非角色之角色”(8)[美]戴维·L·德克尔:《老年社会学》,沈健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63页。。老年个体在进入到生命历程的最后阶段中,角色丧失导致其社会生活发生了极大的转变,由原本具有劳动能力与经济收入的个体转变为社会与家庭的依附者,原有的社会地位受到挑战,老年人被社会定义为边缘地位的弱势群体。

伴随着普遍有闲社会的到来,休闲方式与日俱增。因大部分具有休闲性质的活动及发生情境都涉及到社会交往,注重社会交往过程的基本意义以及社会整合形式的形成,(9)张敦福:《“消遣经济”的迷失:兼论当下中国生产、消费与休闲关系的失衡》,《社会科学》2015年第10期。吸引了众多老年个体以不同的方式参与其中。旅游作为一种消费时尚逐渐被老年人接纳与认可,甚至表现出比青年人更加强烈的旅游需求。在此过程中,一种乐观向上“不服老”的社会心态对老年个体的社会参与及角色塑造起了至关重要的激励作用。

认为自己60多岁还是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在心理上应该有一种积极乐观、奋斗前进、不服老的心态。自己不应该在人生的道路上给自己设置障碍,好像自己真的老了一样,不再和年轻人分个高低,对很多事情不是积极主动的参与,而是采取退却的办法等。(个案1,旅游网站)

要有一个好的心态,过去我们小的时候,一听说这个人50多岁了,心中顿生尊敬的念想,今天我们自己也60多了,却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老,说明时代变了,人的体质比以前强健了。(个案2,旅游网站)

以前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就应该老实在家呆着,不给孩子们找烦恼、增负担就好了。儿女们也不同意,担心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出去,再出点什么麻烦,但是我真的想出去走走。现在,我不光要走遍中国,还要去国外走走,走的地方越多,越是不服老,越是年轻。(个案3,旅游网站)

“非角色之角色”的含义表征了消极的老年过程及价值观,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老年人只能参与无意义的社会活动,扮演无意义的社会角色。而新一代老年人通过旅游消费表现出一种积极寻求彻底整合与参与的行为取向,给其自身赋予了新的且充满意义的角色。个人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加而完全丧失,相反退休之后其他社会活动的参与能够提升其生活质量与生活满意度。在现代性的社会结构中,老年人行为模式也朝着理性化的方向发展,追求个体的快乐与满足是老年阶段重要的人生目标。由此观之,个体化发展所带来的影响使得老年个体不再是消极被动等待死亡的无意识主体,进而“非角色之角色”的论断被积极的实践者打破。

2.群体抗争的实践路径:亚文化的形成

集体行动不仅能够为其生活带来乐趣,最根本的是摆脱了“非角色之角色”的社会命题。在此过程中,老年个体通过不断地互动与持续的同质性消费创造出了属于自身的亚文化,进而可以与其他群体竞争,这是老年人不满自身社会地位的集体抗争。与以往不同,现有的亚文化群体不再通过传统的社会组织(家庭、社区、学校)来表露自己的身份权威与社会价值,转而更多地通过消费和市场来塑造。(10)于涛:《当代亚文化的生成、特征及其发展趋向》,《学术交流》2017第10期。而旅游作为一种消费类型,通过社会互动将人们聚集在一起,(11)Bandyopadhyay R.“To be an Englishman for a day”: Maketing colonial nostalgia in India.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2012, 39(2), 1245-1248.在群体内部,亚文化所提倡的价值观与行为方式被群体成员内化,并以此为自身的行动提供社会支持。

单反、丝巾、墨镜等物品是流行于老年群体的旅游必需品。根据苏宁易购的2018年数据显示,老年人在苏宁购买的单反相机数量同比增长68.8%,丝巾数量同比增长110.9%,购买墨镜数量同比增长71.9%。(12)网易科技:《让大爷大妈的单发与丝巾继续“飘扬”下去吧》,https://www.weiwenku.org/d/109289800。丝巾之于老年女性来说,是对美好青春的怀念与追忆,拿丝巾拍照来展现女性美在老年群体内部成为一种大众行为。在她们心里,丝巾是一种文化的象征,一种高尚的审美,也是一种心灵上的寄托,与之相匹配的一系列动作也是老年个体展现自我与放飞自我的标识。由此,“大妈照”成了老年女性旅游群体的代名词,大妈照不仅是一种美的享受与视觉盛宴,更是个体之间相互交流的话题,相同的认知模式和思想意识孕育了不同于其他群体的角色亚文化。

我们每次出游都会戴上丝巾,拍照的时候用,这已经成了我们出游的必备品。每次出游也都会拍很多照片,戴上丝巾拍出来的我们觉得很好看,也可以跟其他姐妹们摆出各种造型,这样才有意思。(个案6,线下访谈)

我现在也学会了拍照,还学会用女儿的IPAD出去拍照,也会用智能手机,儿女贴心,还给我买了自拍杆,比年轻人还爱拍照,现在我都不打电话了,都微信和姐妹们约下次去哪玩,几年下来,国内的景点走了不少,也拍了不少照片。(个案3,旅游网站)

布雷克指出,亚文化是处在从属结构位置的群体中发展出的一套意义系统、表达方式或生活方式,以此来回应占主导地位的意义系统。(13)Blake Michael.Comparative Youth Culture: The Sociology of Youth Cultures and Youth Subcultures in America, Britain and Canada.London, Boston: Routledge&K.Paul, 1985:8.老年旅游亚文化的形成表明作为从属地位的群体试图消解社会中所存在的结构性矛盾(这里指年龄),进而追求一种平等意义上的社会认同。在这个亚文化群体中,成员之间的行为能够相互影响并相互感染,以一种共在的方式避免使自身陷入异于一般游客的尴尬处境。除此之外,亚文化所具有的教化意义能够激发老年人对新生事物的好奇感与主动学习的积极性。“一起出去玩,人家给你拍照漂亮,你拍不好也不合适,就学呗,拍照会修图是一种礼貌。”(个案8,线下访谈)“与时俱进不是一句空话,作为老年人不能被电脑、网络边缘化,虽然困难重重,也要努力不放弃。”(个案4,旅游网站)在群体内部成员相互学习的过程中,老年人打破了消极角色的刻板印象,自我价值通过主动参与社会活动得以再次实现。而在不同文化群体间,老年人在亚文化引领下可重建社会自信。

(二)从需求到消费:情感缺失及其补偿机制

1.生活世界的需求不满

在理性化的发展过程中,各类社会关系都是出于理性计算的维系,情感也朝着理性化的方向发展,个体在现代化的社会中更加注重自身利益的实现。非理性的情感因素等是社会文明化和理性化过程中所要制约和控制的对象,在微观的个人心理结构和宏观的社会结构中成功地建立了对非理性因素进行监视和控制的理性机制。(14)王宁:《情感消费与情感产业──消费社会学研究系列之一》,《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6期。一方面,传统社会中“父权制”在家庭现代化的过程中逐渐式微与瓦解,家庭权力转移,相比于上一代老年人,新一代老年个体丧失了话语权。家庭关系的核心由纵向的“父子”关系转变为横向的“夫妻”关系,家庭小型化与私密化又使得年轻一代不喜欢与长辈同住,代际间居住距离的增加导致老年人孤独感加深,子代在被迫与无奈之下,难以实现对老年个体的情感慰藉。个体化社会中家庭的亲密关系朝着“无道德个体”的方向发展,传统的养老模式也因此受到挑战。另一方面,青年一代在个体化的社会中更加注重“为自己而活”的生活目标,个体的独立意识与自我意识逐渐增强。“人们越来越多的基于自身的理性化的考量,选择晚婚晚育、乃至不婚不育,崇尚独立、自由的个体化生活方式。”(15)林晓珊:《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中国家庭变迁:轨迹、逻辑与趋势》,《妇女研究论丛》2018年第5期。家庭关系网络的扩展遭遇危机,相继引发老年人丧失多重角色扮演的机会与权利。

此外,对于丧偶的老年人来说,在经历了重大压力事件之后,其情感缺失更加明显,作为家庭情感支持的最后一道防线,老伴儿的离开严重影响了老年人的主观幸福感。正如一位研究对象所说:以前老伴儿还在的时候,觉得有老伴儿陪着就挺好的,也很少出去旅游,老伴儿走了之后,一度伤心欲绝,总是孤单难受,又没法和儿女们说,生活也挺没劲的。(个案3,旅游网站)老年个体如若不对此做出适应性调整,会对其晚年生活质量产生明显的影响,并可能会危害身体健康。

社会发展的个体化趋势要求不同年龄阶段的个体都能适应该种生活模式。在此过程中,老年个体需改变上一辈老人的生活习惯,在市场化的机制下发掘更多情感补偿的方式与路径,主动地参与社会活动来弥补自身情感的缺失。

2.旅游世界的消费补偿

现代社会中,与逻各斯现代性相对应的爱洛斯现代性为人们提供了情感疏导与宣泄的途径。(16)王宁:《消费社会学——一个分析的视角》,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106页。在市场化机制下,情感不再完全是个人的事情,以消费方式来获得情感补偿成为了一种常用手段。消费享乐主义作为一种服务于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被消费市场所主导,而老年群体在生活世界中经历的情感缺失在现代性理性发展过程中逐渐被市场化与商品化。在传统社会支持网络难以给予相应的情感能量的同时,旅游作为一种能够给老年群体带来快乐、满足与审美体验的消费方式备受推崇。

因生物机能下降,角色与权力弱化等原因,老年人外出旅游是基于一种补偿性的消费动机。现实生活中的自尊受到威胁、对他人或社会事件的控制感缺失以及情感无处归属是老年人参与旅游消费常见的心理状态。(17)郑晓莹,彭泗清:《补偿性消费行为:概念、类型与心理机制》,《心理科学进展》2014年第9期。旅游作为一种休闲活动,能够让人们摆脱日常生活世界的烦恼,通过逃离现实困境在旅游世界中尽情释放与宣泄。因缺少生活伴侣的老年个体说到:“多次旅游之后,说真的,我真是在旅游中改变了自己的心态。出去看看美景,领略祖国的美好,心胸就更开阔了,也没给儿女添麻烦,自己也越来越开心。”(个案3,旅游网站)当旅游作为一种情感补偿的方式时,可使其通过在另一世界的社会参与恢复对生活世界的控制感、找到情感的落脚点,暂时的逃离能够转变心态、做好调整,进而再回到现实生活中之后能够更好地适应自身的角色与生活。

对于老年人来说,弥补年轻时期的遗憾与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也是其参与旅游的重要原因。“我从下乡返城以后就在旅行社工作,退休后最大的愿望还是旅游,过去年迈的老爸老妈在,不便远游,去年二老相继去世,我又开始酝酿我的远游计划。”“我喜欢云游,但是老爸96岁高龄,使我不能远离。现在坚持锻炼,每天都在行走,以保持比较好的身体状态,为将来可以成行做准备。”(个案2,旅游网站)老年人在年轻时期囿于各种现实束缚与枷锁难以在有限的闲暇时间中参与更多的休闲消费。当退休之后,老年人也开始奉行与追求以“我”为中心的生活态度及生活方式,这也是促进老人年参与社会活动的重要方面。

四、个体体验:旅游世界的意义建构

(一)他人互动与反馈

在旅游体验的发生情境中,个体通过一种“镜像体验”获得自我知觉。通过在旅游世界中对“他者”的凝视,与他人的互动,达到反思性自我的目标。依据韦伯观点,行动属于社会的范畴,个体对行动赋予了主观意义,所以要考虑他人的行为,从而使行动在它的进程中逐步适应形势。从生活世界进入到旅游世界之后,旅游体验既是一个个体行为,也是一种社会行为。(18)李怀,程华敏:《旅游消费的体验镜像:一个合法性逻辑的分析》,《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老年个体对旅游行为赋予意义,并以此为媒介与其他个体产生社会性的互动,进而通过他人反馈来获得对自我的认识。在进入到新的场域后,个体的实践意识会受到他人的影响,以一种示范效应对老年个体的心理和行为产生震慑作用。

郑老师都60多了,退休了好几年了,像小青年一样的,那个雪山我是登不上去的。他真的就像那个运动员,我真的很佩服他,但是他喜欢,一般的老年人好像做不到这一点。反正就是喜欢很有挑战性的项目,一般的旅游对他来说,已经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个案6,线下访谈)

还有高校退休的李老师,悉心照顾行动不便的老伴同游;工矿企业退休十余年的陈师傅,一路幽默风趣语言不断,给行程增添不少快乐;公务员退休的老秦,冒着心脏病刚出院可能反复的风险,与妻子一同参加此次旅游……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老年人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眷念、对退休时光的珍惜、对人生理想的再追求。(个案5,旅游网站)

旅游体验是以以往个体的经验为参考依据的,对于不同的老年人来说,伊始的旅游期望与行为的意义建构具有异质性。出于不同的旅游目的,进入到同一旅游世界中,在参与性的群体生活中产生交流与互动,通过对他人行动的观察与经验感知,进而重新修订自我对旅游行为所赋予的意义。同时,时间与空间的转移为体验主体带来心理上的变化,旅游者摆脱了在生活世界里扮演的社会角色,以不同的身份开启自身的旅游体验活动,在此角色转换之间,通过对他人角色的模仿发现自我和发展自我,实现对他人以往经验的一种升华与超越以及对自我生活经验的反思与关照,进而建构一种新的自我体验感。在此过程中,通过成员之间的社会互动与自我认同,老年人能够以更加积极的心态正视自身的身体和角色。

(二)环境刺激与个体感知

在勒温看来,不同的场域中,人和环境之间产生相互作用,人的行为和心理在不同的情境中有具身性的特征。(19)谢彦君,徐英:《旅游场中的互动仪式:旅游体验情感能量的动力学分析》,《旅游科学》2016年第1期。谢彦君根据“格式塔心理学”中的“心理场”的概念提出了旅游场的概念。旅游场由氛围情境和行为情境共同组成,被认为是心与物实现沟通与情感传达的场域。他认为,旅游体验是通过在旅游场中的“刺激-反应”的模式来建构的。(20)谢彦君:《旅游体验研究:一种现象学的视角》,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页。在旅游世界中,旅游的感知对象是在一定地理环境中存在的景观。通过外部环境中的景观刺激,个体在心理上产生一定的情感变化,进而形成旅游体验。不同的旅游场中,个体所关注的对象以及情感互动模式不同。旅游氛围场即指当下的静止景观物,各种景观元素的集合形成了一个物的场。日常生活中积累的经验使老年人在参与旅游体验之前就形成了对旅游氛围场的刻板印象。对于不同的旅游者来说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吸引力,营造不同的体验感。在当下情境中,老年人多注重景观给自身带来的直逼内心的畅爽感受或视觉震撼。独一无二、独具特色的旅游氛围场更能给旅游体验者带来积极的情感能量,创造更高的旅游满意度和更深意义的角色感知。正如访谈对象所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情绪被西藏所感染,我只听说,去了那儿,能感受人与天的近距离接触,我喜欢那种感觉,那种苍幕一角一个小我的感觉。”(个案1,旅游网站)“当我一个50多岁的人在西藏登上珠峰大本营,在新疆穿越浩瀚无垠的大沙漠时,我感到无比自豪和骄傲!”(个案9,线下访谈)

与之共在的是旅游行为场,强调旅游者的主观意志在旅游世界中发挥的作用。旅游体验者在当下情境中通过与景观、他人意向性交流建构了一种具有行为指向的社会活动,例如:吃当地的美食、看当地的表演、买当地的特产等。旅游行为场与旅游氛围场共同发挥作用,对个体在旅游世界中的社会行为产生影响。

对于老年人来说,参与旅游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去没去过的地方,看没看过的风景,他们更加关注在旅游场中如何能通过环境刺激与个体感知来获得心理上的满足。被访者强调:“和许多年轻的驴友在一起也显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在家享受别人伺候,出去全靠自己负责,所以说,旅游即是一种挑战又是一种锻炼,我在徒步登山的艰辛中学会了坚强,在睡通铺啃干馕的同行中学会了勤俭,在结伴旅游中广交了朋友,在欣赏美景和体验风土人情中得到了快乐,在退休前又找到了一片新天地。”(个案9,线下访谈)老年人作为消费者的角色,体验着景观所带来的视觉冲击,享受着导游所讲解的历史文化。从被剥削的生活世界转入到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旅游世界中,旅游场能够让其感知到自己所扮演的具有积极社会意义的角色。人在情境中的社会事实一方面是对老年个体社会身份的承认;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老年人在现代社会当中可以享有更多与青年人同等的自由实践机会。

(三)自我形象的修复与认同感的形成

现实生活中年龄的增长压制了老年个体本我的发展,个体的欲望被限制,所遵循的快乐原则被打破,老年个体因社会角色的丧失及情感的缺失处于一种消极被动的状态。老年人自迈入老年阶段之后就面临着原有形象的坍塌与自我形象重塑的必要。赫斯和布雷德肖发现,自我概念随着年龄的变化而有所改进,老年人的理想自我形象也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并与其生活满足程度相关。研究表明,参与旅游的老年个体的生活满意度较其他老年个体更高,这是因为“从存在主义符号学的视角出发,不仅旅游体验甚至是旅游都成为了一种符号,人们通过它以创新探索和发现自我存在的价值。”(21)董培海,李伟:《西方旅游研究中的符号学线索解析》,《旅游学刊》2016年第11期。根据戈登、盖茨和斯科特发展的表意性参涉指标,老年人旅游活动参涉程度较高,属于“发展的”层次,对老年人自我形象的修复与重建具有重要的作用。在本研究中,这一目标通过他人互动与反馈及旅游场中环境的刺激与感知两种体验路径来实现。

出去旅游,在旅游的途中引起我思索,让我不但收获绚丽的风光,美妙的大自然,传奇的异域风土人情,还有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旅游伙伴,他们的那种做法、那种精神深深的感染了我。(个案2,旅游网站)

通过这几年的旅游,对于张姓老人来说:视野开阔了,见识增多了,心胸愉快了,身体健康了,干劲增强了,自己好像也变得年轻了。于是他在去年做出一个大胆的计划,就是每年要抽出一半的时间出来旅游,并在他的有生之年把祖国的所有三A以上的旅游景点全部看一遍,目前,他的这个计划已经进行了近一半。(个案1,旅游网站)

自我形象的维系与社会活动及社会交流过程中的自我认同具有同步性。认同是对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角色扮演、自我形象以及社会参与、与他人互动情况的感知,缺乏认同则处于彷徨和焦虑之中。传统社会对老年人的定义将其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无论是从身体状况、社会参与程度,还是从现有的社会地位来看都处于一种弱势地位。基于“本体性安全感”的需要,老年人在旅游世界中通过个体体验修复了自我形象,对自我旅游行为的反思性理解促进了旅游世界中自我认同感的形成,同时帮助自我产生有利于自身利益的角色认知。在个体行为与社会结构相互作用的过程中,老年旅游者逐步明确了自身的生活态度和人生目标,找到了自身在老年时期的人生价值。通过对自我心理、身体的准确判断进一步巩固了在生活世界中的自我形象。

五、结论与讨论

老年群体作为现代社会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值得我们关注的研究对象。收入不错、舍得花钱、追求品质成了“新老年人”的代名词。在退休之后,老年个体必将经历角色丧失的社会过程,加之现代化发展过程中消费主义的盛行、家庭结构的变化以及青年个体思想观念的改变,老年人面临着角色与情感的双重挑战。面对这一社会现象,老年个体需要寻求与之相适应的路径来排解现实的困境。旅游因其社会性、休闲性及消费性的特征,在情感商品化及市场化的背景下作为一种情感补偿的手段以及角色重建的方式受到了老年人的青睐。在旅游世界中,老年个体通过对他人、环境的感知以及对自我的反思性认同实现了对角色的重塑与再造,进而实现了从边缘地位向中心靠拢的行为目标。社会对其所固化的标签可以通过老年个体的旅游活动来获得改观。同样,老年旅游消费的崛起也预示着新一代老年人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目标,更多注重自我价值实现,而不再被生活世界中的日常事务所牵绊与束缚,以一种个体反叛和集体抗争的形式展现其个体化的发展趋势。

除关注老年旅游消费的积极功能外,旅游风险、旅居养老等话题也与老年个体息息相关。老年人从日常生活世界中脱离,进入到旅游世界中,风险也随之转移,主要包括健康风险和消费风险。其中消费风险是大多数老年人经常陷入且难以规避的风险类型。互联网科技的发展加速了知识与信息的传播,然而与青年人相比,老年个体接收新事物的能力和范围有限,防范意识与维权意识薄弱,加之相关社会经验的缺失与不足,容易在外界的煽动与刺激之下产生冲动的消费行为。因此,老年人在旅游过程中被骗或被迫消费的现象屡见不鲜,进而影响了老年人旅游体验的质量和满意度,这是旅游消费市场应当关注的重要问题。其次,老年旅游的大力发展促进了新的旅游消费模式的产生。旅居养老将老年旅游与养老相结合是一种新型的休闲养老方式。老年人以旅游为目的主动在退休之后选择自己想去的地方居住一段时间,在高品质、慢节奏的旅途中度过自己的晚年成为了一种时尚与潮流。在老龄化的社会背景下旅居养老既可以缓解家庭、社会养老的压力,也可以为老年人在生命历程最后阶段提供重拾自我的机会。因此,老年旅游的相关研究是现代社会发展趋势下急需关注的社会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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