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洲
沉 洲 原名陈健,文学杂志编辑。从事文学创作三十多年,在报刊发表过三百余万字文学作品。著有散文集《追花人》《从头活起》《武夷山——自然与人的天合之作》《有种痛苦叫迷恋》等六部。曾两次获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选本。
走出福安三贤祠的时候,我忽然想哭。
曾经编辑、设计过一本福安画册,文化栏目有一张三贤祠的照片,几位中学生站在祠前读大门口的楹联。斜侧的仰视角度,场面空阔干净。当时便诧异,画面视角为何如此窘迫?十多年后,我站在福安市区三贤路和七圣路交叉口,面对三贤祠大门,仰望高大的红墙。这里是老城中心,三米来宽的巷道人声嘈杂,上面各种电线穿梭,下面门槛水沟毗连。画册里那张照片经过PS,却改变不了三贤祠门前的逼仄环境。
三贤祠始建于明代,年久坍塌,清代重建,此后数度修葺,祠内古建筑部件或剥蚀或替换,荡然无存,显出当代印痕。祠堂供奉的是三位福安贤达,大约占地两百平方米,进深二间,跨入大门便是天井,两侧回廊已砌起砖墙,变成狭长廊房。祠厅面阔三间,正中坐着新塑的“三贤”坐像,油彩炫目,与简陋、破旧的环境不太协调。祠厅为双层木构架楼房,现已是危房。征得同意,我轻手轻脚上了楼,两侧厢房中间的厅堂墙上有一排壁龛,主人打开窗棂,可见古色古香的龙头神位牌,这算得上是唯一能和古祠相匹配的物什了。
“文革”结束后,遭劫难的三贤祠凋敝无主,三贤后裔自筹经费管理迄今。
“三贤”不仅仅是福安的三贤,而且是华夏民族的三贤。他们都是谁呢?大门两侧的楹联写得一清二楚:苜蓿盘餐侍读东宫清廉垂典范,木棉锄佞恸哭西台忠义仰高风。苜蓿盘、木棉锄佞、西台恸哭,这些词汇在中国文字里都是有典故的,故事对应的分别是唐朝的薛令之、南宋的郑虎臣和谢翱。
三人都是中国历史上鲜有的刚烈人物,或清廉亮节,或刚直忠烈,或侠骨柔肠,他们的气节传颂了千百年,已经彪炳青史。
薛令之生于今福安廉村,为开闽第一进士。唐玄宗年间,授左补阙,主职规谏皇帝、纠正朝纲,还有弹劾百官之权。二十五年后,五十六岁的薛令之迁位东宫侍讲,当了太子李亨十五年的老师,由此卷入“太子之争”的政治旋涡。
开元之治后,唐玄宗沉迷享乐,置国事于一侧,和杨贵妃耳鬓厮磨打得火热,怠于政事、任用非贤。在册封太子问题上“押错宝”的宰相李林甫,利用皇上信任,垄断朝政,处处掣肘太子,觑机颠覆。而在边疆,安禄山等胡骑将领拥兵自大。内部蛀蚀在加剧,外部疾风暴雨在酝酿,薛令之看得心急火燎,唐玄宗已经听不进忠言。曾经的左补阙薛令之不乏刚直,也敢亮节,可是身居太子侍讲,他又不得轻举妄动,稍有闪失,便将祸及太子。
作为今人,我们无法知道这位太子的老师煎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横直他用自己近五十年的政治智慧,舍弃自己,在古稀之年作出最后一次谏诤。在唐玄宗到东宫必经的白墙上,他题谏诗《自悼》: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绾,羹稀箸易宽。只可某朝夕,何由度岁寒。
三百多年后,朱熹之父朱松窥觑了其间玄机,他给后人留下一首《题薛补阙故居》:“……悬知野鹿欲衔花,面向桑榆全晚节。……岁暮何嫌松柏寒,廉溪明月为谁看?”明朝福安知县孟充也看出名堂來,有诗为证:“松桂庭前苜蓿盘,先生岂是厌清寒?牝鸡欲唱前星暗,归去廉溪且挂冠。”
两人都看出了年龄一大把的薛令之明为忧贫,暗则忧世,他计较的不是餐盘的清汤寡水,而是暗中警醒皇上有人觊觎江山社稷。苜蓿和野鹿都是西域之物,鹿与“禄”谐音,兵权在握的边将安禄山是胡人,他不本分吃草却想要花,心怀叵测。国家即倾,天下要大乱呀!
沉溺于声色的唐玄宗没看出“自悼”的道道来,心里颇有不屑,索笔题诗其侧:啄木嘴距长,凤凰毛羽短;既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
清高之人,哪经得起唐玄宗这般冷嘲热讽,刚烈的薛令之随即谢病辞归,两袖清风徒步返乡。后来,唐玄宗闻其家贫,念及旧情,下诏用长溪县岁赋资助他。薛令之则计月“酌量受之”,从不多取。在朝为官清廉,在野为民清正,如此品德难能可贵。太子李亨继位后,感念其师清正廉洁,敕命薛令之所居石矶津为廉村,溪为廉水,以昭后人。
品性清高、生活清贫、一身清廉是薛令之刚烈气节的核心。如果说薛令之的刚烈还有世故谋略,那么,郑虎臣则疾恶如仇,一身正气坦荡。
南宋末年,毫无治国能力的奸佞贾似道专权,为了自己纸醉金迷的生活,他粉饰太平,残害忠贤,丧权辱国,就这样上下其手,居然苟延残喘混了十几年宰相。最后,在元军铁骑面前,战略重镇襄阳城破,鄂州沦陷,元军从长江两岸长驱直入,进逼国都临安,贾似道再无回天之力,宋朝三百年社稷覆亡。贾似道祸国殃民,罪大恶极,如梦初醒的满朝文武哗然,欲将其处极刑而后快。皇太后念其三朝元老,仅是将之贬谪为循州团练副使。
依宋法,凡大臣安置远州,必派监押官,名为护送,实则看守。循州路遥,人人惧往,却有五十六岁的会稽县尉郑虎臣慨然请行。郑虎臣今福安南山榕头村人,其父任越州同知时,遭贾似道陷害至死。郑虎臣受牵连,被充军边疆,后遇大赦逃过此劫。国恨家仇聚于一身,血性刚烈的郑虎臣登上了历史舞台。
虽说被流放,贾似道架势犹在,车辆装满财物,侍妾仆佣成群。南行数日,郑虎臣借口耽误行期,每遇寺院,便逼贾似道布施,将他搜刮的民脂民膏散个干净,侍妾仆佣则觑机呵骂,逐日驱赶遣散。途中,郑虎臣令人撤去轿盖,把贾似道暴晒在秋阳下,又让轿夫直呼其名,高唱临安民谣:去年秋,今年秋,湖上人家乐复忧,西湖依旧流;吴循州,贾循州,十五年间一转头,人生放下休。船过南剑州黯淡滩时,郑虎臣指着溪水道:这水清得很,贾团练,何不在这里一死了之?按郑虎臣的主意,以各种方法讥讽、羞辱贾似道,逼迫他无地自容,自寻了断。然贾似道贪恋余生,厚颜无耻不想死。郑虎臣自荐监押官,就是要寻机诛杀奸佞,以此警诫朝廷里的投降派,振奋国人抗元之心。一路到了漳州九龙岭,郑虎臣唯恐夜长梦多,舍得一身剐,铁下心要将之诛杀,趁贾似道摘下“免死牌”挂于树上、入木棉庵如厕之机,愤然上前拉其胸诛之。事成后,郑虎臣将血迹斑斑的铜锤弃掷于地,仰天长啸:吾为天下人杀汝,虽死何憾!
郑虎臣诛杀人神共愤的贾似道,万民称快。在后世讲史类小说中,他杀身取义的刚烈故事屡被铺陈传扬,是一位让人热血偾张的大英雄豪杰。
一生三次恸哭,哭出刚烈雄起,哭得青史垂名,如此男人怕是只有谢翱这一个了。谢翱在福安樟檀坂出生时,南宋王朝已处于风雨飘摇之时。少年时随父迁徙浦城,后试进士不第,写诗却才华横溢,被后世誉为“南宋翘楚”。1276年临安城破,文天祥于南剑州招募勤王之师,谢翱变卖家产,率乡兵数百投奔,署谘议参军,跟随文公转战闽粤赣诸地。后来,文公吟诵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悲壮殉国。谢翱深为文公人格折服,此后残生便如行尸走肉,只为他一人活着。谢翱漂泊于浙江各地,组织抗元诗社,用诗文来表达对文公的缅怀和对故国的眷恋。
悼念、祭拜一位反元的殉国英雄,在统治者对民众防范极严的险恶时局下,必须冒着杀头危险。每当回忆起与文公分别时的言语,谢翱总是悲不敢泣,压抑弥深。文公慷慨就义三年后,谢翱经过姑苏,想起文公早年在此开府执事,望着夫差台便潸然泪下。他的哭无法出声,是孤独心灵的泣血。后来,他终于找到能寄托自己情感之地。我揣摩过谢翱情系高台的缘由,除了地理上的地僻人稀外,应该还有空间意义,高处近天,能与文公之魂彼此感应。次年,他在会稽越王台再次凭吊痛哭,文公当年奉命使元,经过越王台,曾以勾践兴越灭吴事迹寄托情怀。忠义故国不仕元,谢翱缅怀文公操守,悲从心来。文公就义后第五年,谢翱再也难以压抑自己的情绪,在嚴子陵钓台设祭恸哭,把一生的悲怆和愁苦泪溅天地之间。
谢翱的《登西台恸哭记》为后人留下了这场史无前例哭祭的细节。谢翱和他的密友雨中先谒严子陵祠,确认无元兵出入,返回取祭具,雨停再次登山往人迹稀少的西台。在荒亭一隅安放牌位,祭拜跪伏行礼,祝诵完毕,大哭三声,再拜。眼前的江山依旧,国已非国,物是人非。想起高风亮节的文公,仿佛严子陵再世,对着东方又情不自禁哭拜起来。他以竹如意敲击石块,吟唱楚歌招魂:魂灵啊,你早上要飞往何方?晚上不要归来,因为关塞一片昏黑。你化为朱鸟虽然有了嘴,却能吃到什么?歌毕,竹如意与石块俱已碎裂,谢翱的悲怆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谢翱的三哭,历久不衰,行动一次比一次坚决,情感一次比一次浓稠,那是一种绵里藏针的刚烈,可以摧枯拉朽、粉碎一切。
我们的民族崇儒,向来强调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的中庸待人对事,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的快意人生稀缺。明朝福安知县立三贤祠,就是欣赏这种气节,要让薪火相传下去,而抗倭名将俞大猷于光天化日下竖“宋郑虎臣诛贾似道于此”的高大石碑,更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痛快之举。当今民族复兴之时,我们有责任和义务,要保护好这些古建筑,并弘扬光大,像补钙一样,强化华夏民族肌体里这种优质的人生气节。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