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欣
钟 欣 1989年大暑生于广西钟山,有小说发表在《民族文学》《广西文学》《湖南文学》《椰城》《红豆》等刊。现居黄姚。
一
黎诚打电话给我,叫我出去吃饭。九路饭店,我们一起在那儿吃过好幾次。
我说,现在?
他说,对,马上过来。
那时候,我正半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我已经在家里憋了整整一天,早就想找机会出去了。赵小扬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出去的,吃晚饭的时候,我就问过她,要不要出去散散步。她说,不行,我还得继续忙。她从早上就开始忙了,连饭都没时间做,我们的午餐和晚餐都是叫外卖的。她要写论文,评职称的那种,要写三千字以上,晚饭前,已经写了两千五百多字。我说,明天也是周末啊。她说,我要一气呵成。我也不好一个人出去,就半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说准确些,是读微信公众号的一些小短文。刚读完一篇,准备找下一篇来读时,黎诚的电话就打来了。我说,我去了?她头都不抬起来,那就去呗,别喝太多了。我就出门了。
我没有开车,打车过去的。九路饭店在人民广场附近,走广场南路,大概需要十五分钟。但实际上,我花了更多的时间。走到一半的时候,黎诚又打了一次电话来,问我怎么这么久还没到。我说,车难打,路上又堵。他问还要多久。我说,快了。他说,到了就直接上来,205包厢。
五分钟左右,我就到了205包厢。包厢里不止他一个人,还坐着一个女孩子,头发留得很长,发梢还是黄的,烫卷了。她一见我推门进来,马上就站起身,喊钟老师好。声音很清脆,听起来十分舒服。但我不是老师了,我已到了别的单位工作。我说,你好。她说,没认出我来?我打量了她一番,有点印象,但真的喊不出名字来了。她说,我是陈嫔啊,506班的。我这才突然记起来,506班,确实有陈嫔这么一个人。她说,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我说,不好意思,脑子一时转不了这么快。
菜已经上来了,还有一件啤酒。他们早就喝开了,我一坐下,黎诚也把一杯酒端到我的跟前来。迟到这么久,罚三杯。他说。我说,过分了吧?但还是一口气喝了一杯,第二杯就一直搁着了。他已经在陈嫔面前说过不少关于我的事了。陈嫔说,想不到你还是踏入了仕途,当年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你说你绝不走仕途的。我说,我这么说过吗?她说,你都忘了。我说,可能是随口说说的。她说,你说过好几次呢。你那时候挺高傲的,什么都瞧不起。我说,是吗?她说,是。我说,我还说过什么?她说,人生要有理想,并且为这个理想奋斗终生。我说,我好像这么说过。她说,你现在的理想是什么?我说,把生活过好。她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我说,这是肺腑之言。
我把话题引向了她。她是在人民广场遇到黎诚的。黎诚加入了一个乐器团体,每个星期六傍晚,都来人民广场东面的那个喷泉边学吹唢呐。免费的,要的只是时间。他是看了《百鸟朝凤》这部电影之后,才突然喜欢上唢呐的。以前,他以为唢呐只是丧葬或者婚礼场合中的一种道具,从网上搜了一些曲子听之后,才认识到它是一种乐器,并且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负责教授他的是个退休的老干部,别看年纪大了,肺活量还挺好,一首曲子吹下来,脸不红,心不跳。老干部也会吹奏《百鸟朝凤》,吹得好像一点也不比电影里的焦三爷逊色。黎诚问他,像我这样,一个星期只来一次,多久才能学会?老干部说,不好说,要看悟性,更要看恒力,最怕你来了几次,后面就不来了。黎诚表现得还不错,半年过去,每次都来了。开始,他还有些怕羞,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吹,但是慢慢地,也习惯了,不管学到哪种程度,都敢于坐下来静静地吹。陈嫔听到了唢呐声,也想走过去凑一下热闹,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在人民广场卖诗集,她说。
她的生意不好,一天下来,都没有卖出一本,准备扛没卖出的书回去了。黎诚一开始也没有认出她,经过她的一番回忆,才恍然大悟。她还没有吃饭,想找个地方随便吃点就行了。恰好黎诚也没有吃,就请她来了这个地方。
黎诚从背后拿出了一本书,递给我看。封面是白色的,只有书名和作者以及出版社名是黑色。我接过来,叫《南流集》,陈嫔著。集子不是很厚,甚至可以说很薄,感觉不到有什么重量。但是翻开目录,诗歌的量却不少,几乎一页一首。我说,真厉害。她说,请你批评指正。我说不敢,但还是简单地翻了翻。诗歌中出现了珠江口、小蛮腰、大梅沙、世界之窗、中环、西贡等地名,有的诗歌甚至直接以这些地名作为题目。这些年,她去了不少地方,珠三角都走遍了,还去了海南和福建的一些地方。她没有读大学,高考没有上二本线。这成为她至今为止,最为遗憾的一件事情。
她的诗集是去年出版的,自费,借了一些钱,还没有还清。主要是因为销路不太好,线上线下,都很难卖出去。她开始的时候是在深圳的街头摆摊,后来去了东莞和广州,还跑到了中山和珠海卖。吃住都是朋友的,但是朋友嫌她不够务实,收留她一段时间之后,又都把她赶走了。她是上个星期刚回来的,目前住在一个同学的家里,也是高中同学,叫林晶。林晶?我有些惊讶。林晶曾是我的科代表,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后,在外面闯荡过几年,后来才考上公务员,在我的单位上班,和我共事。陈嫔说,如果我当初也考上了大学,说不定也能像她那样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了。我说,要不要也叫她出来?
她说,不了吧,她刚刚还发信息给我,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呢。她明天不是一大早就要去桂林出差吗?
我想了想,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我们仨喝完了一件啤酒,也散了。陈嫔的酒量不错,不像林晶那样,喝两杯就趴了。她喝了那么多杯,脸还不见红,说话思路也很清晰。我问她,回来一个星期,总共卖了多少本?她有些不好意思,好一会儿,才竖起食指和中指,两本。我说,那我和黎诚都买一本。我要掏钱给她,却被她挡了回来。她说,给你们一人送一本。坚决不要我们的钱。
下楼时,是我帮她扛书的,不多,也就十来本,自然也不是很重。我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说,继续卖。我说,没有过别的想法?她说,想过去北京。我说,北京是个好地方,我也一直想去。她说,你以前就在课堂上跟我们说过了,我高中毕业时第一站,也差点就选择了去北京。我说,结果怎么是去广东呢?她说,广东近,车票便宜。
二
在二高教书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文艺青年,写诗,也写散文和小说,隔三岔五就在报刊上发表作品。我经常把这些报刊拿到教室,翻到印有自己作品的地方给学生看。我喜欢吹牛,总是在学生面前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而他们竟然也很当一回事,双手托腮,竖起耳朵听。我还经常在课堂上朗诵自己的作品,让同学们当范文仿照来写。有几个学生仿照得不错,我还推荐给了编辑,结果也发表了。陈嫔便是其中之一。
陈嫔是个很安静的女孩子,或者说很不出众,平时不怎么活泼,即便是课上,念到她的名字叫她站起来回答问题,她的声音也是细细的。但她写的字很清秀,一笔一画都写得清清楚楚,每次改作文看到字,就知道那是她的了。她写得也不错,就拿议论文来说,举的例子都是其他学生所不能举出来的。这当然得益于她的广泛阅读。她喜欢阅读课外书籍,桌面上总是堆着一些世界名著,厚得像砖头,令人望而生畏。但她似乎并不这么觉得,自习课和课间时间都翻来读。有时候即便是上课,也将其藏在课本底下偷偷看。她被我逮到过一次。那节课,我原本没有注意到她的,但是她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所有人就都把目光转向她了。
她当时正在看《堂吉诃德》,是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我走到她的座位时,她已经将书放回了抽屉里。我说,拿出来。她没有动。我又说了一声,拿出来。她就拿出来了。书还很新,大概是新学期刚刚购进的。我翻了翻,没有说什么,拿到了讲台上,下课了也没有还给她。她却主动写了一份保证书给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在课堂上看课外书了,希望我能够原谅她这一次,把书还给她,不然,她是要以三倍的价格赔给图书馆的。那是一本精装书,原价三十六块,三倍,就是一百来块了,对于她来说,可能已经是半个月的伙食费了。第一节晚自习下课的时候,她跟着我往办公室走,我刚坐下,她就在外面敲门了。我看了看她,叫她进来。她把保证书放到了我的桌面上,就要走。我说,等一下。她就站住了。我打开保证书大概扫了一眼,把她叫到了跟前来。我说,你这样会带坏别人的,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那老师还怎么上课呢?她说,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教育她到了第二节晚自习上课十多分钟了,才让她回去。她也是个有文学理想的人,希望也能像我这样,写出的文字被印成铅字。她的这种理想是因我而起的,我总是拿发表的作品到班上给同学们看,在课堂上,还总是向大家介绍各种世界名著和伟大作家,她听了,心都飞了起来。我把书还给了她,还把下午刚刚收到的样刊拿给她看。那是一本国家级的刊物,我在上面发表了一组诗歌。样刊共两本,我送了其中一本给她,嘱咐她说,别在课堂上看,要是让别的老师没收了,饶不了你。她说,谢谢钟老师,我一定会好好拜读的,绝不让别的老师没收。
一个星期之后,她再一次找到了我。这次拿的不再是保证书了,而是几张信笺。她说,这是我写的几首诗,您帮我看看。那时候是傍晚,距离晚自习上课大概还有二十分钟。我吃过饭了,准备听一下音乐,闭目养神一会儿就出门。刚打开音乐,她就敲我的门了。我是和黎诚住在一起的。黎诚喜欢打篮球,几乎每天傍晚都去球场和学生打。开始的时候,我也跟着一起去。但是发现这有点浪费时间,而且我真不会打,后来就不再去了。那天,黎诚打篮球还没有回来,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门没有关,虚掩的,她敲了敲,就推开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问她找我有什么事。她走进来,把门掩回原来的样子,然后将对折了两次的信笺递给我。我打开看了看,写得好像还不错,但是有些语句仍需要斟酌一下。我拿过红笔,在桌子上帮她画出要修改的地方,并建议她如何修改。她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拿过我的红笔,边思考边改起来。我们挨得很近,两个脑袋几乎碰到了一起。她洗过澡了,还洗了头。不知道用了什么洗发水,头发很香,我闻着,都有些醉了。我又往她那边稍微靠近了一些,想尽可能闻得多一点,却从领口看到了她的内衣和乳沟。我的身子忽然就热了,还微微颤抖起来。我回过头往外看了看,门只有一条裂缝,外面即使有人走过,也看不进来。我胆子一下子就变大了,身子再次使劲抖了一下,就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扣住她的肩膀,只稍微用点力,她就进入我的怀里了。她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掙脱,只是抬起头望向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不属于那种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脸蛋有些圆,唇毛还很明显,快要长成胡子了。但是她没有青春痘,整张脸都是干干净净的,面色还有些红润。我的身子更热了,头皮发痒。我想松开她,却俯下身去,想将嘴巴贴到她的嘴巴上。
却在这时,黎诚回来了,推开了门,把篮球掷于地上。我吓了一跳,急忙收回自己的嘴巴,松开她。但是为时已晚,他什么都看到了,呆站在门口,望着我们。陈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一句话不说,就跑了出去。
我和黎诚后来一直没有聊到这件事,陈嫔应该也没有跟任何人说,好像此事从未发生过一样,此后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过。但是一个多月后,陈嫔的那几首诗中的两首发表了。是我帮她修改后投的稿。我把报纸拿到了教室,让她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诵这两首诗。她也没有拒绝,从从容容地走上来朗读,读得那么流畅,那么有节奏,好像此前已经彩排过好几次,早已知道要怎么读了。读完,全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她说,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将自己的人生目标定位为诗人的。
三
我捧着她的书,坐在床头看。
赵小扬终于把论文写完了,再修改一下,就可以联系编辑发表。她感觉很累的样子,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愿意动。她甚至连手机都不愿意再看了,眯着眼睛,想就这么睡去。我理解她,关了房间的灯,要到客厅看。她说,还不睡?我说,再看一会儿。她说,很久没见你这么认真看书了,今天怎么突然那么来劲?我说,以前一个学生写的书,想看看到底写得怎么样。她说,你教过那么优秀的学生?我说,名师出高徒嘛。她切了一声,想转过身的,但是忽然想到了重要的事,就坐了起来,望着我说,明天,去看看那个女孩吧。我说,决定了?她说,嗯。我说,听你的。她说,早点睡,明天早点出发。我说,再看几页。她就不和我说了,又躺了下去。
那个女孩叫莎莎,是赵小扬母亲半个月前物色到的,刚好一岁,照片和视频都有,发给了我们看,挺可爱的。还不会走路,只能在水泥地上爬来爬去。看上去也蛮漂亮,至少五官长得很匀称,眼睛也不小,肤色白白嫩嫩的。她好像也蛮喜欢,总是忍不住翻出来看。我也对她说过几次,喜欢就去看看吧。但是她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我们结婚七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去医院检查,也检查不出是谁的问题。我们试过不少偏方,吃过不少药,网友推荐的、江湖郎中开的、老人从山上挖的,都一锅一锅地吃,但都不见有效果。赵小扬坚决认为不是自己的问题,认为是我长得太瘦,体质太弱了。所以有一段时间,她每天都逼我去跑步。我开始每天只能跑两公里,被她逼着,后来竟然能够跑十公里了。但是,收效甚微,她仍旧没有怀上。我说,没用啊。但她依然否认是自己的问题。和我认识之前,她怀过两次孕。她说,如果是我的问题,我那时候就不会怀孕了。我说,不是打胎了吗?打胎对怀孕也有影响的。我们曾经因为这个问题,吵过不少次,而且吵得很凶,几乎到了离婚的地步。但是离婚并不能解决问题,谁也不能保证离婚之后,就能和别人生个孩子。收养一个,倒是比较折中的办法。我们半年前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了,还征求过双方老人的意见。他们也觉得,收养一个,总比一个都没有好,和孩子在一起久了,就算不是亲生的,也会有感情。两个月前,我的父母帮我们物色到了同镇的一个男孩子,他父亲在他半岁的时候,给别人挖井时,被井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击中脑袋,抢救无效,去世了。他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姐姐和其中一个哥哥都是三级智力残疾。他的家人想把他送出去,一方面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另一方面,或许可以让他过上更好的日子。我们去过他家。家境确实很不好,是建档立卡贫困户,门前钉着足以证明他们是贫困户的三块牌。他差不多三岁了,大概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有些怕生,见到我们,就躲到了爷爷奶奶的后面。他残疾的姐姐和哥哥倒是很勇敢,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用好奇的眼光望着我们。他们十岁了,是一对双胞胎,头尖尖的,像个三角形,让人看了有些揪心。赵小扬就是因为看了他们,才不愿意收养他的。她说,谁知道他会不会也突然像他们那样呢?我说,他们是先天的。她说,四个孩子就有两个是这样,万一他以后的孩子也这样呢?把买来的两套衣服送给他,就走了。
实际上,她还没有死心,总希望我们还能生,怕一把孩子收养过来,自己就怀上了。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的。她的一个表姑,结婚十年了,都没有孩子,后来也准备收养一个,竟就破天荒地怀上了。快四十岁的人了,真不容易。她母亲在我回来之前打过电话来,四十岁怀孕,已经属于高龄孕妇了,你表姑那时候还挨了一刀,你表弟刚出生,没来得及看上几眼,就住进了保温箱里,半个月才出来。她这才下定决心的。
莎莎家在黄屋镇,路不太好走,开车大概需要两个小时。我们在超市里买了一些东西,又去城西接了赵小扬的母亲,才出发。路果然不好走,遇上重修,坑坑洼洼的,我们花了将近三个小时才到达。
一家人早就在门口等着我们了,终于等到我们来,兴奋得跑到我们的车前,就差没有给我们开车门了。是一对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夫妇,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赵小扬的母亲让我们称呼他们为梁哥、梁嫂,我们一下车,就这么喊他们了。他们也很客气,梁哥还要递烟给我,但是我不抽。他们邀我们进屋。饭菜已经准备好了,火锅,屋子的中央冒着热气。他们总共有六个孩子,最大的十二岁,上小学六年级。最小的,才两个月,即怀里抱着的婴儿。前面五个都是女孩子,直到现在这个,才是男孩。莎莎是坐在她大女儿膝盖上的那个,仰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梁嫂说,这就是莎莎。赵小扬走上去,端详了一下,想伸过手抱。但是莎莎不愿意,转过身去了。赵小扬说,阿姨抱抱。将双手插进了她的腋下,强行抱到了怀里。一阵哭声顿时传了过来。赵小扬倒没有显得不知所措,而是表现出经验丰富的样子,拍着莎莎的后背,不停地说,宝宝乖,宝宝不哭。她母亲也走过来,跟着一起哄。但莎莎还是一直在哭,并要挣脱她。梁嫂伸出手接过来,她这才止住哭,举手边擦眼泪,边看着赵小扬。梁嫂说,她比较怕生。赵小扬说,小孩都这样,没事。
我们坐下来,开始吃饭,边吃边聊。话题当然都是围绕着莎莎的。这是我们从网上找来的名字,可能有些俗气,如果你们觉得不好听,还可以改。赵小扬说,挺好听的。梁嫂说,相对于四个姐姐,莎莎的身体还是比较健康的,除了拉过几次肚子,几乎没生过什么病。她该接种的疫苗都接种了,有些需要自费的疫苗,比如手足口病疫苗,也给她接种了。她长得挺好的,扶着东西,可以稳稳地站着,估计不出三个月,就能走路了。他们也不想把她送出去的,但是家庭经济不好,子女又这么多,以后还打算再送出去兩个。她说,我们也不希望她们跟着我们吃苦。她没有言过其实,我们确实看到了莎莎扶住沙发从地上站起来了,嘴里还总是不停地喊,嘛嘛嘛嘛,吧吧吧吧,像是会喊爸爸妈妈了一样。
饭后,我们又陪莎莎以及她的几个姐姐一起玩。直到这个时候,她才不怕我们,慢慢地和我们玩开了。家里的玩具不是很多,有的玩具大家都喜欢,还相互抢着玩。梁嫂把中间那几个女孩赶了出去,只留下大女儿在家里。沙发前有一辆玩具汽车,汽车的正中间是一个鸭头。赵小扬将汽车拿到了桌子旁,一按鸭头,车子就往莎莎那边冲去,速度很快,但是撞到了椅子,翻倒在了地上。莎莎看到这一幕,哈哈哈地笑了,拿起车子,就跟她玩。到了后来,她还让赵小扬抱着走出了门外,坐到我们的车上。她可喜欢我们的车了,坐在车上,就不愿意下来了。梁嫂说,今天把她抱走都行。赵小扬犹豫了一下,还没有做好准备呢,况且,不是还要走一些相关的法律程序吗?梁嫂说,只要你们愿意,法律程序就容易走了。赵小扬母亲也说,挺好的,抱回去了吧。赵小扬看了看我。我没有说话。赵小扬又把自己的母亲拉到了一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番悄悄话,才回到原位。她对梁嫂说,选个日子再带她走吧。梁嫂说,也行。
四
林晶去桂林培训一个星期。是一项公文写作培训,主要对象是年轻人,单位就推了她去。她也很乐意。对于她来说,这比每天都坐在办公室对着电脑好得多。参加这次培训的人员来自各个县区的各个部门,人数很多,对于她的脱单,也会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她的年龄和陈嫔相当,三十岁了,至今也没有谈过男朋友。有人给她介绍过,但是没有走到一块儿去。我也为她感到着急,但是她说,缘分天注定,强求不来,顺其自然就好。她不太喜欢目前的这种状态,工作那么累,工资那么低。主要是这不是她理想的生活。她想考研,半年前已经开始复习了,并且报了名,每天都用手机app记英语单词。我说,考研好啊。她说,我想到国外去,比如新加坡,比如欧洲,再不济,去非洲也行,在大西洋边上,做个中文老师。她说,她想读汉语国际教育专业,说不定一毕业就能出国了。我说,那就努力复习,苟富贵,勿相忘,哈哈。
陈嫔按照杂志给出的地址,找到了编辑部。林晶说,我在楼下等你吧,我不会跟人说话。陈嫔说,来都来了,上去吹吹空调也好。她就跟着走了上去。
编辑部里只有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看稿子。是个中年男人,听到她们的敲门声,回过头,摘下了眼镜望向她们。陈嫔简单介绍了自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男人把她们请进来,让她们坐在沙发上。这是一个很简陋的办公室,没有空调,只有一把壁扇,在墙上摇来摇去。编辑倒是很热情,给她们端来了两杯水,坐下来跟她们聊。当然,主要是跟陈嫔聊。他们聊了很多诗人,国内的、国外的,古代的、现代的,还聊了彼此对那些诗人诗歌的看法,好像聊得很投机一样。那个编辑姓刘,陈嫔叫他刘老师。他似乎有点忙,中间接过几次电话,还捧起手机回了几次信息。聊到打工诗人的时候,他就不愿意继续聊下去了。他说,稿子先放我这里,我看了再联系你。陈嫔说,后面都有我的联系方式。刘老师说,我知道,看到了。
半年之后,刘老师帮她发表了四首诗。我说,是因为她给刘老师当小三了,刘老师才帮她发表出来的?她说,很大的程度上是这样吧。
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上班时间了,我感觉头晕晕的,想回办公室小睡一会儿。她说,好,我也想眯一会儿。我就回办公室了。
五
赵小扬不甘心就这么把莎莎收养过来,说我们再试试吧,就扑到我身上,撕扯我的衣服。我有些不高兴。我还是挺喜欢莎莎的,而且我也累了,没怎么有心思。我推开她。再认真考虑考虑吧,她说,我中午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怀上了。我说,那是白日梦。她说,是白日梦没错,但未尝不是一种暗示。我说,这叫夜有所思,日有所梦。我们竟就这样吵了起来。我是不想和她吵的,但是她的话越说越难听,说我一开始就嫌弃她曾为别人打过胎,结婚以来,跟她的感情也不是很好,特别是两人没有孩子这件事,几度到了要闹离婚的地步。她说,离就离,谁没了谁活不下去呢?躺下去,就哭了。我说,你别动不动就说离行不行?她说,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我说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是我们能有个小孩。她说,连爱都不想做,怎么会有小孩?我不想跟她拌嘴,倒过一边,就睡了。
陈嫔发了几首诗给我。我睡着之后发的,第二天起床才看到。见我久久不回,她还问,睡了?我说,昨晚睡着了,现在才看到。她竟也醒得这么早,马上回复,睡那么早。我说,年纪大了,就熬不起夜了。我草草看了一遍这几首诗,感觉不坏,但要说好,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没有让人惊艳的句子。这是她这几天写的,其中一首的题目甚至就叫《我在人民广场卖诗集》。这一首也稍微好点,让我读了有些难受。她问怎么样。我说,比诗集里的好多了。她发来了一个捂脸的表情,问我什么时候才有空,想再跟我专门聊聊诗歌,聊聊文学。她说,上次光喝酒了。我说,白天上班,都是晚上才有空。她说,那就今晚,约你在一剪梅咖啡厅?我说,晚上喝咖啡我会睡不着。她说,那去哪里?我说,等我想想吧,下午再告诉你。
我最后约她去了西郊的一个古镇。我发微信对赵小扬说,晚上有接待,就不回去吃饭了。她没有回我,但是七点多的时候,在朋友圈里发了一组图,文字备注为“一个人的晚餐”。图片有三张,一张是菜,一张是碗筷,一张是自拍。菜不多,只有两个,两条清蒸黄骨鱼和油豆腐炒白菜,后者是我最喜欢吃的。看到她的朋友圈动态,我和陈嫔刚刚到达古镇的一个客栈,准备点菜。我点开了照片看了看,想评论或者点赞的,犹豫了一下,又没有。陈嫔把菜单递给我,你点,我不知道吃什么好。我就点了。
这个古镇的旅游业是最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距离城区很近,走高速,十多分钟就到了。我有一个哥们在这里当副镇长,我之前每次来,他都全程接待我,为我做各种各样的介绍。所以,我对这个古镇是比较了解的。陈嫔第一次来,我应该能够做她的导游,而且这里晚上特别美,她或许可以写几首诗。那哥们曾对我说,你那么能写,给我们古镇写几篇文章,赞美赞美一下。如果她能写几首诗,我推荐到晚报副刊发表是没问题的,我跟那个编辑很熟。这也是我约她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当然是为了更好地躲避赵小扬了。
老实说,我不想跟赵小扬撒谎的。但是,我更不想和她处在一起。每次下班回到楼下,我都在车上发好一会儿呆才肯上去。有时候我也想,或许我们真的到离婚这一步了。但是如果我们有个小孩,就不至于如此。我问陈嫔,喝酒吗?她反应倒还挺快,喝酒了怎么开车回去?我说,那就简单吃点,然后带你逛逛这个古镇吧。她说,听林晶说,你的婚姻生活过得不是很好?我望着她,没有回答。她又说,想喝的话,就喝两杯吧,我陪你。我们就点了一瓶湘山酒,并加了两个菜。
说是要出来聊诗歌的,但是话题怎么都没有转到诗歌上面来。她似乎对我目前的婚姻状况很感兴趣,总是问七问八,问得我越来越不开心,喝的酒也就越来越多。我也是过了三十岁,才和赵小扬结婚的。家里逼得太紧了。赵小扬是实验小学的教师,和黎诚曾是同学,是黎诚把她介绍给我认识的。认识还不到半年,我们就领证了。赵小扬谈过好几次恋爱,大学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处女了。我最初有些在意,尤其是她打过两次胎这件事情上,每次和她行夫妻之事,都不免会想象之前的那些男人是怎么在她身上驰骋的。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就慢慢地释怀了。谁知道结婚了这么多年,她的肚子都没有一点起色。陈嫔说,打胎是真的会影响生育的。我仰起脖子,又喝了一杯酒下去。她说,想过离婚吗?我说,离了婚又能怎样?况且我这个年纪了,还能和谁结婚?我又喝了一杯,补充说,离婚的成本太高了。
吃完饭,外面的灯笼就已经全部亮起来了。我说,我带你出去逛逛。但我的精神有些恍惚了,走路身子似乎飘了起来。她抓住了我的手臂,扶住我说,要不先休息一下,晚点再出去?我拍了拍脑袋说,也好。我们就开了个钟点房。她把我扶到房间,让我坐在床上,然后倒了一杯茶给我,说解解酒。喝了茶,我说,我先眯一会儿,你也回去休息一下吧。她却站着不动,好一会儿才说,我只开了一间。我说,就剩这一间了?又說,再去开一间吧。她说,我不用休息,在这里看着你,你喝了这么多。我望着她的脸。她比高中的时候漂亮多了,也成熟多了,无法从脸上找到当年的稚气。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女大十八变吧。我说,也好,弯下腰要脱鞋袜。但是可能真的喝多了,竟要从床上摔下来。还好她及时扶住,把我扶正。她说,我帮你脱吧。没有得到我的首肯,就弯下腰,脱起来。我继续盯着她看,忽然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如果黎诚没有回来,结果又会怎样?却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她就帮我把鞋子和袜子都脱掉了。她站起来,可以了。我又昂起脑袋,突然就不想休息了。她也望着我,和我四目对视,见我不动,又说,可以啦。我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她有些奇怪,蹙了蹙眉。我猛地站起来。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但是没有再说话,只是和我相互对视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摁住她的腰,把她揽过来。她没有推开我,仰着头,仍旧只是和我对视。我慢慢俯下身,近了,更近了。她没有挣脱我,而是闭上了眼睛。我的嘴唇终于凑到她的嘴唇上时,她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完事之后,我们抱在一起。我的头脑清醒多了,跟没有喝酒差不多。我说,对不起。她说,我愿意的。我说,我是你的老师。她说,我喜欢你,从高中时候就开始了。她说起了那个傍晚,如果黎诚没有回来,或许我们就会像今晚这样了。我说,我是要坐牢的。她说,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那个晚上之后,她经常会梦见我,梦见和我像今晚这样,却等了这么多年,才梦想成真。她说,如果你离婚了,我愿意嫁给你。我笑了一下,然后转移话题。我说,这些年,你谈过不少男朋友吧?她说,一个,就一个。我说,很爱他吗?她说,很爱。
六
刘老师叫刘振国,她平时喊他老刘。和我一样,他曾经也写诗、写散文和小说,出版过好几本书,也正因为如此,才当了编辑。但是当了编辑之后,慢慢地就不写了。他五十一岁,有个儿子,读高中。那是她刚认识他的时候,现在读大学了,在广州,好像还是一所很不错的学校。他的老婆是一家公司的人事经理,很有魄力,他平时都敬畏她三分。她长得也很漂亮,陈嫔在他手机里看过她的照片。那会儿,陈嫔也是像现在这样,和他抱在一起。那是她的第一次,她痛得浑身发抖。她问,要是你老婆知道了,她会杀了我吗?他笑了笑说,怎么可能?他老婆忙得很,可没有心思管他。实际上,他也怀疑他老婆有外遇了,有过好几次打电话给她,都是关机的,或者不在服务区。陈嫔说,那也只是你多心,现在你是正在出轨了。她想看看他老婆。他就拿过手机,翻出照片给她看。很有气质,像个女神,才看几张,她就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她说,你应该好好珍惜她的。他说,十几二十年了,早就腻了。
他喜欢当编辑。这个职业就像皇帝一样,对所有的来稿都掌握着生杀大权。他邮箱里的来稿确实很多,看都看不过来,很多时候,他都不想打开。陈嫔说,难怪我投过这么多次稿,都没有任何回复。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邮箱,是专门给认识的作者或者用于约稿的,他看这个邮箱的稿子就已经绰绰有余了。这个邮箱,也就是他的QQ邮箱。半个月后,他打电话给她,让她把诗歌的电子版发到这个邮箱里。她问,是准备要发表了吗?他说,你先发过来嘛,发不发表还得领导说了算。
我说,你怎么就跟他上床了呢?
她说,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写诗写了这么多年,除了高中时候发表的两首,她一直没有发表过。她很多时候都在怀疑自己,越怀疑就越想证明自己。在老刘之前,有个男编辑看了她的诗歌后,也约过她出来谈。那是她离发表最近的一次,男编辑对她的诗歌十分赞赏,准备在一个新人栏目里把她推出来。但是,男编辑对她进行了性暗示。那个男编辑比老刘年轻,也比老刘帅,如果那时候答应了他,说不定她就被推出来了。
所以你有些后悔了?
所以对于老刘,我是主动提出来的。
老刘是个好男人,拒绝过她几次,还劝她自重。他说,该出来的,早晚会出来的。但是那天晚上和他喝了酒之后,两个人还是上了床。我问,他喝醉了还是你喝醉了?她说,两个都没醉。老刘也是喜欢她的,喜欢她的年轻,喜欢她的朝气,感觉她和他年轻时很像。他年轻的时候,也投稿过很多次,但总是遭遇退稿。他说,文学这条路太难走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任何成名成家的人,脚底下都踩着成千上万具默默无闻者的尸体。她问我,这个比喻形象吗?我说,挺形象的。老刘说,这个圈子不太干净,一旦混进来,很有可能会把自己惹得一身臊,劝她还是不要混进来好。她说,我倒是想混,也混不进去。何况,哪个圈子是干净的呢?
老刘带她去过香港。那会儿,他的老婆去上海出差了。他们在香港总共玩了五天,他也带她去了不少地方,中环、旺角、铜锣湾等著名景点都去了,还带她坐了游轮观赏夜景。但是,带她去香港大学玩的时候,被他的一个文友撞见了。那个文友也是从深圳过来的,来香港大学开会。文友跟他用粤语交谈,边交谈边用余光偷看她,临别时,还向他竖起了大拇指。她只能够听懂少部分,向老刘竖大拇指,估计是佩服老刘能够找到个这么年轻的女朋友。
可以这么说,去香港的那几天,是她和老刘在一起最开心的日子,她大开眼界,仿佛到了天堂一样。我说,听你这么说,我也想去看看了。她说,真的值得一去。随即又说,不,是值得一去再去。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月之后,老刘就跟她提出分手了。那天,她在微信里问他,今晚有个口碑不错的电影,一起去看?他却说,不去了,我们分手吧。她以为是他打错字了,愣了一下。但他紧接着又说,我们这么下去也是没有结果的。那时候,她的诗歌还没有发表出来,他只是告诉过她已经进印刷厂了而已。她说,是不是你老婆知道了我们的事?他说,和我老婆没关系。我爱我老婆,爱我儿子,也爱我这个苦苦经营的家。他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说,我没有说让你离婚啊,我们就保持这样一种关系。他说,这是一种不健康的关系,还是早点断了好。她的眼泪当即就滚落下来了。在此之前,她从未谈过恋爱,他是她第一个如此深爱的男人。这么说或许也不对,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足半年,并且许多时候都是偷偷摸摸来的,说爱得死去活来,确实不应该。但是那时候,她真的想到死了。她跑进厕所,蹲在厕所里面哭,哭完,打电话给他,我不想活了。他说,你别犯傻,地球没有了我依然会转。她说,但是我没有了你,活不下去。他说,你没有遇见我之前,不也活了二十几年?她想再跟他見一面。他说,就此别过吧。但她还是再次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不再只有他一个人了,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她说,借一步说话。他们就走到了楼下西边的一棵树下,站在金黄色的水泥地上,彼此望着对方,却久久说不出话来。老刘的电话响了,是他儿子从广州打来的,说今晚不回家了,叫他不用来接了。挂了电话,他说,找个比我更年轻,身后更少牵挂的人吧。她听了,又是哭,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他没有把她拥进怀里,而是说,我们是个错误,说完转身就走了。她没有追上去,也没有喊他停下脚步,只是哭得更伤心而已。
半个月之后,她的诗歌还是发表出来了。总共发了五首,占了两个版面。样刊,他给她寄了快递来。发表的不仅仅是她的诗歌,还有她的照片。那是她最好看的照片,在香港拍的,背后是水和一幢幢高楼大厦,她至今都用这张照片做微信头像。我问,拿到样刊时兴奋吗?她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
此后,她还在此刊发表过两次,每次发的量都有四五首。他说,你写得越来越好了,但是不能只在我们这里发,应该尝试给别的地方投稿,这样会更容易积累名气。她何尝不是这么做的呢?无奈跟从前一样,每次投稿都杳无音信。我说,不着急,你还年轻呢。尹学芸知道吧,五十多岁才拿鲁迅文学奖,获奖前的一两年,才大面积发表作品。她说,不管命运如何,我这辈子就走这条路了。
我原本打算第二天再回去的,但是在古镇逛了一圈之后,还是决定连夜赶回去了。陈嫔说,师母会怀疑的。我不敢冒险,而是找了司机代驾。把她送到林晶家楼下时,我说,写几首关于这个古镇的诗吧,我帮你联系发表。她说,署我的名?我说,那当然。她说好,开门就要下车。我叫住她,又问,打算什么时候去北京?她说,还不知道呢。我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我说。她说,嗯,就下车了。
我回到家,赵小扬还没有睡,半躺在沙发上和别人聊微信,看到我回来,也只是瞟了我一眼,等我走过去,才说,这么晚才回?我说,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没办法。她又瞟了我一眼,就不再往下说了。
两天之后,陈嫔就做出了去北京的决定,发信息给我,能不能借我点钱?我说,要多少?她说,四五千可以吗?我让她把卡号发过来,马上转了五千块钱给她。不一会儿,她就把购票成功的信息截屏给了我,下个星期三的火车票,晚上十点多发车。她说,我会尽快还你钱的。我说,不着急,你在北京站稳脚跟再说,说不定哪天我也突然去北京了,还要找你当导游呢。她说,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七
黎诚在微信里问我,最近有没有接到过一些陌生的电话。我说,没有啊,怎么了?他说,他昨天和今天连续接到过两次,一次是从成都打来的,另一次是从郑州打来的,两个电话都问他是不是陈嫔的老师。我说,然后呢?他说,对方的态度都很恶劣,声称联系不上陈嫔,让他帮联系一下,她欠他们的钱。他们是两个不同的网贷公司的,陈嫔在他们平台贷款,逾期没有还。我问,欠多少?他说,不太清楚,好像挺多的。他说,打电话来的人竟然还威胁他,如果陈嫔不快点还钱,就去找他的麻烦。他气愤地说,这他妈的关我鸟事!我安慰他,又不是你欠钱,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的。他说,那她也不应该把我填成紧急联系人吧?我理解他,他是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的。他渐渐步入中年,是一个勤勤恳恳的教师,甚至到了任劳任怨的地步。他今年的教学成绩也十分突出,带的这一届毕业生,有个女生被北京大学录取了。这是二高历史上第三个被清华北大录取的学生,他不仅因此当上了学校的教务处主任,还受到了教育局的隆重表彰,被评为优秀教师。他不希望自己的美名被这样毁掉。挂了网贷公司的催账电话,就打电话给陈嫔,要质问陈嫔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正如网贷公司的人所言,陈嫔的电话打不通了,处于关机状态。我说,不会吧?我试着打了一下,也没有打通,提示不在服务区。
那时候我在上班,林晶的办公室和我同一层楼,但是隔着好几间。我不想走过去,提起话筒打她的座机,叫她过来。她马上就到了,仍旧喊我鐘老师。我问,陈嫔欠网贷公司很多钱?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说不太清楚。我又问,她还住在你那里吧?她说,前两天搬走了。我说,为什么搬走?她说,准备去北京,去之前还想回家跟家人聚一聚,因为此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说,搬走之后就没有和你联系过?她说,微信里联系过。我说,问你借钱?她说不是,感谢我收留她那么多天。
陈嫔没有撒谎,是回家去了。我发微信给她,问她诗歌写得怎么样了。她说,在家里帮爸妈干农活,才写了两首,准备再写两首。她发了一张自拍照给我看,是在田里收割稻谷的照片,戴着顶草帽,俨然一个村姑,脸上还淌着汗珠。发完自拍照,她紧接着就把写好的两首诗发给我了。老实说,写得不是很好,是应景之作。但是,这样的题材,任谁写了,大概都是应景之作吧。我说,写完了再一起发给我吧。她说,好。我本想问她网贷的事的,但是她说,明天能不能送我去火车站?她说,晚上十点多的车,一个人挺难等的。我说,明晚请你吃饭,给你饯行吧。她说,那再好不过了。
我们照旧约在九路饭店,但我没有约黎诚,怕他太激动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六点半见面。但是她提前二十分钟就到了,发微信问我时,我才走到停车场。我说,没那么快,你先等一下。
来到饭店,刚好是六点半。她说,饯别,不喝点酒吗?你还开车。我说,打车去也行,我车可以放在这里。我们就上了酒。不喝白酒了,而是喝葡萄酒。她大概知道我知道了什么,和我聊起天来,不再那么自然了,而是显得有些犹犹豫豫,似乎不那么信任我了,或者在猜测我心里的想法。她说,在来的路上,另外两首要写的诗她也写好了,发给我了。我简单看了看,嗯,比前面两首好多了。她问,可以发表吗?我说,应该没问题,我明天帮你转发给我晚报的那位编辑朋友。她说,太谢谢你了。
谢完,就没话说了,场面冷了好一会儿。为了不这么一直冷下去,我举起杯子说,祝你一路顺风,在北京能够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她又说了一句谢谢,和我碰了碰,一口就喝到底了。我说,慢点喝。又给她倒上酒。她说,想再出一本诗集。我说,现在这本卖了多少册?她摇摇头说,总共卖出不到一百册。紧接着又说,但这不是问题。我没有说支持的话,也没有说反对的话,只是说,祝好。
吃完饭,我们就打车去火车站了。那是一个老旧的火车站。新建的高铁站在城南,可以通往广州和桂林,但是要搭乘去北京的火车,只能到这个火车站来。车次不多,旅客也少,稀稀拉拉的,只有几个人。正因如此,管理就松散了,打了个招呼,安检员就让我随从陈嫔进了候车厅。
候车厅空空荡荡的,只有靠近检票口的那两排灯开着,但是只有一两个人坐在灯光下,更多的人选择坐到了不明亮但也不至于很黑暗的地方。我和陈嫔选择坐在灯光下,并且是距离检票口比较近的地方。她拖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坐近一点,也方便一些。行李箱里几乎全是她的诗集。到了北京,她说,她准备到国家图书馆和其他有名的大学蹲点,说不定会遇到一些慧眼识珠的人。如果是遇到一些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评论家看后把她推荐一下,那就再好不过了。她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啊。我说,只要是真金,早晚会发光的。
她又问了一些关于我的婚姻生活的问题。我不太想聊,敷衍了一下,就找上厕所的借口离开座位了。这自然不仅仅是借口,我也确实想上一趟厕所,喝的酒有些多了。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我给赵小扬发了一条信息,今晚可能晚点才能回去。她估计不想回,当然也有可能洗澡去了,手机不在身边。我等了好一会儿,没见她的信息,就出来了,走回原位。
距离火车进站的时间又近了一些,一坐下,广播就开始预告了。所有人都是等这趟车的,听到广播,马上挤到检票口排队。但是谁都知道,这只是预告而已,火车没那么快到的。所以,我们坐在原位,没有跟着一起排队。就这么点人,即使最后一个检票,也不用担心赶不上车。但是,人们往我们跟前这么一站,我们就不知道聊什么好了。赵小扬终于回我信息了,连续两声叮咚,先是回哦,然后说,回来时如果小区门口的小超市还开门,帮我买包卫生巾,又来大姨妈了。我说好,还想再说什么的,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陈嫔说,师母查岗了?我说,没有。她嘿嘿地笑了笑。
过了几分钟,就听到火车的鸣笛声了,检票也准备开始。她站起了身,排到了队伍的后面去。我也跟着排在她旁边,帮她推行李箱。我说,这么重的行李箱,在北京那边有人接应吗?她摇摇头,说在北京没有一个熟人。我说,也没想好去哪里找房子住?她说,走一步算一步吧,天无绝人之路。又咧开嘴嘿嘿地笑,很乐观的样子。我望着她,也挤出了笑容来。我说,遇到什么困难,随时可以联系我,我能帮的尽量帮。她说,会的。我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要再网贷了,高利贷,越滚越难还。她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下巴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开始检票了,队伍陆陆续续往前走,我也跟着往前走。轮到她了,但是给检票员检了票之后,她却没有往站台走去,而是突然转过身,扑进我的怀里,在我的肩膀上失声痛哭。我拍了拍她的后背,去吧,北京是个天堂。她哭了好一阵儿,才松开我,脸上全是泪水。我举起手帮她擦了擦,然后把行李箱交还给她。
拜拜,她说,后会有期。
我说,在北京好好找份工作做吧。
她说,听你的。挥了挥手,就往站台走去了。
八
赵小扬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把莎莎领养过来。周末,我们再一次来到了莎莎家。她的生父母跟我们第一次来时一样激动,在进村的路口等着我们,害怕我们找不着地儿似的。他们原本还要下田收割稻谷的,但是特意休息了一天,还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莎莎的生父甚至穿上了西装和皮鞋。大概不常穿,他显得不是很舒服,但是看上去挺精神的。要和我们拍照留念,这是他们穿好点的衣服的原因。拍照地点就在他们家门口,整齐地摆着几张凳子。莎莎由梁嫂抱着,坐在中间,我们和梁哥坐在两边。莎莎不太配合,拍了好几次,才有一张像样的。她的生父说,得,就这样吧。
拍照只是其中一个环节,他们还要带莎莎去老房子祭拜祖宗。和祖宗告别的时候,他们都忍不住哭了。赵小扬说,我们会经常带她回来看你们的。她的生母说,以后等她懂事了,但愿她不会怨恨我们。
一起吃了顿饭之后,我们就带莎莎离开了。莎莎不太愿意,在赵小扬的怀里挣扎着,边挣扎边哭。她的生父母不敢走出门口送别,生怕她哭得更厉害,躲在门后。等我们上了车,要启动车子了,他们才走出来和我们挥手告别。
我们白天要上班,晚上才有时间带孩子。赵小扬让她母亲过来帮带。我母亲原本也说要过来一起带的,但是我害怕俩人的方法方式有冲突,加上她自己身体又欠佳,我就让她先不过来了,等莎莎适应了新环境再说。莎莎确实不太适应我们家,哭得很厉害,刚开始来的几天,连饭都不愿意吃。我们帮她买了不少玩具回来,她竟也不愿意玩,每次我们递给她,她都把身子转过去。赵小扬说,是不是要请梁嫂过来带几天,等她适应了再回去?我说,她愿意过来吗?她说,打电话问问她。
梁嫂愿意过来,在我们家住了整整一个星期,赵小扬也特地请了几天假,跟她一起带。莎莎的情绪好多了,不再哭得那么厉害了,还出现了笑容。她笑起来还挺漂亮的,有两个小酒窝,看上去和赵小扬也有点像。赵小扬说,那当然了,没听说过吗?把狗养久了,狗都會像主人。我说,莎莎可不是狗,是你的女儿,以后要管你叫妈的。
莎莎开始喜欢玩我们买给她的各种玩具了,还很喜欢到游乐城玩。距离我们小区两个公交车站的地方,就有一个大型的儿童游乐城。赵小扬办了一张会员卡,每天晚上都带她去那里玩,我也跟着一起去。有时候,我们是让她跟别的小孩子一起玩。但是那些孩子都太大了,我们放心不下,又走进去陪她玩。玩彩球,玩泥沙,玩捞鱼,玩旋转木马,她开心极了,也渐渐地接受了我们。
一个星期之后,梁嫂回去了,莎莎也不再像开始那样喜欢哭闹了,而是调皮地爬来爬去,稍微一不留神,就把抽屉给翻个底朝天。赵小扬说,像个男孩子一样。我们自然不会打她骂她,而是尽可能把东西藏好点,一些比较贵重或者比较危险的东西,则放高一些,甚至干脆用锁头锁起来,怕一不小心就被她翻出来玩。与此同时,赵小扬买了一些早教书回来,用二级甲等的普通话教她识物。我说,太早了吧?赵小扬说,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确实,她喜欢新鲜的东西,书里精美的图案也十分吸引她,所以很乐意跟赵小扬一起学,有时候还会自己指着图案,咿咿呀呀地说着一些令人费解的音节。赵小扬要忙别的事时,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尽管也曾是语文教师,但是普通话没那么好,念不出平舌音、翘舌音和前鼻音、后鼻音之间的区别,好几次都遭到了她的嫌弃。
但是不得不承认,自从莎莎来了我们家之后,我们之间的感情变得好多了,不再动不动就吵架或者冷落对方,给对方脸色看。我们开始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了,许多时候又彼此幽默起来。我们开始了对未来的规划和展望,要把莎莎送到最好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去,尽可能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我们甚至觉得应该让她到国外读大学,美国或者欧洲都可以。所以,我们打算从她三岁开始就教她学英语了。我的英语不太好,四级考到大四才过。赵小扬的英语倒不错,六级都过了,还曾得过英语演讲比赛一等奖,平时看美剧,都不用看字幕,说得再快都能听得懂。我说,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她白了我一眼,很瞧不上我的样子。
以前,我是不怎么愿意做家务的,做饭对我来说,更是一件要命的事。不擅长是一个原因,还觉得麻烦,都是交给赵小扬去做。如果她没心情或者忙别的,我们要么出去吃,要么干脆叫外卖。但是现在有了莎莎,赵小扬每天一下班回来,就陪她玩了。我岳母带了一天的孩子,是不好意思再让她下厨的。出去吃,外面的伙食不适合小孩子。所以,做饭的事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我确实不怎么会做,一走进厨房,心就慌了,不知道先做什么,后做什么,炒一个菜,得出来问她好几遍。几次过后,我才慢慢变聪明,事先用手机查好怎么做,做的时候,再按照步骤一步一步操作。这办法果然奏效,慢慢地,我做出来的饭菜也得到赵小扬的夸赞了。
有一天,我在按照百度上的步骤做可乐鸭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我手脏,菜又准备可以出锅了,就不想接。但是响铃结束之后,对方紧接着又打来。我这才去看是谁打来的。一看不得了,是个归属地为北京的号码。我吓了一跳。很多次开会的时候,我们都被警告过,如果有从北京打来的电话,一定不能拒接,接的时候,还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想清楚了再说话,一不小心说错了,就可能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我不由得慌了神,连忙关掉火,擦干净手去接电话。是个女声,问我在忙什么,电话都不接,带着京腔。我老实回答,做饭呢。对方说,给老婆吃?“婆”没有念轻声,而且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我突然想起来了,你是陈嫔?
对呀,还以为你听不出来了呢。
我说,舌头翘得这么高,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部门打来的。
她扑哧一声就笑了。
我问,在北京混得怎么样?
她说,还行。
我说,找到工作了吗?
她说,暂时,还没。
我是想了解她目前的境况的,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我说,这是你的新号码吧,我先存着,有空再回你。说完,就要挂了。
等等。她说。
怎么了?我问。
她说,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说,什么事?
她停顿了一下,好像还咬了咬牙,好一会儿才说,我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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