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1
天空看起来很温暖,可空气是潮湿的,即使太阳出来,雨仍然像漏斗里的水,滴个不停。行人身上包裹的衣物有肉眼看不到的湿润,逐渐消散在空气里的谈话似乎含着特殊的气味,和封闭的衣橱味道一模一样。
阿茶的衣橱里都是衣服,一摞叠着一摞,从小时候开始,一件都没扔过。母亲曾告诉她,只有死掉,衣服才能被丢到垃圾场。阿茶打开衣柜挑衣服,便会想,我还没死呢。衣橱,似乎装下她来到这世上所有的时间。阿茶对付恐惧的方法就是面对它,她会害怕成堆的衣物全部倾倒在她身上,把她压死。但她又想,不会的,那些她穿不进去的衣物早就代替了她的死去。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死不了的。
死不了。衣橱里放着樟脑丸。活着的她喜欢想念死去的人,只有在想念中她才确定自己的存在。她手捧衣服,就像捧着祭神的圣器,走到阳台上,一边换一边望向外面的云,只要是节日,镇上村里总是在祭神,到处都是新鲜光亮的神庙,都是本土的。阿茶在烟火熏陶中有过无数次的跪拜,但她仍然不想知道神的名字。太多的神,太多的名字,让她失去了解这些偶像的欲望。
身体的扭动,阳光的俯视,让她觉得心旷神怡,死去是一个样子,活着的每一天,又是全新的样子。她开心地低头看短短的街道,一眼望到头。都是老房子,历史不短不长,恰好一百年,巴洛克风格,加一层黑白滤镜,就可以冒充老电影里的意大利。
晴朗没多久,天空又飘起雨。在阿茶的想象中,植物本该被雨水泡烂,可它们越长越占地方。渐渐地,塘县便被各种各样的树木包围。孤零零地居于岛屿的东部,新开的高速公路绕过它,繁华在别处蔓延,而这里,则成了本省地图里必须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袖珍。但是,春天又似乎从这里出发,只要死死地盯着它,慢慢地,会从地图上闻到春天的气息,一股浓郁的煤油味。阿茶的身上,便布满这样的味道。
极少有人会往天上看,天上的景致很枯燥,天上的人们居无定所,跟着云朵飘飘荡荡。阿茶却有事无事就喜欢仰望,她一边看一边数数,每次数到一百就将目光收回,做起手头的事。比如穿衣服。
阿茶住的是一栋三层高的楼房,这是街上最常见的房子之一。她跟父母住在这栋楼房里时,总是想何时能见到摩天大楼,那是文明与繁华的象征,她有一颗向往外面的心。后来,她跟母亲去过一趟城里,却没能进到那栋著名的大厦,只是和母亲急匆匆走过天桥时看了几眼,她记得那种压迫感,大厦像硕大的鸟,朝她俯冲而来,将她压碎。很久之后,一辆运甘蔗的卡车冲进路边的一家老茶馆,把店内的两名客人给压死了。那是她的父母,刚刚退休没多久,刚刚觉得开始新人生的人。从那时起,她便永远地活在回忆之中。永远,是她在阳台上的自言自语。一个自言自语的人,不能期待她的行为举止是多么符合正常与规范。
别处的阳台都空空落落,落在一隅的阳光越积越多,连味道都不那么正宗,这并不好闻的气味顺着风向,飘向玻璃窗,她装了透明的玻璃,只打开一侧,让她失神。她从玻璃中看到自己,歪着脑袋,像一张照片里虚掉的部分,让人很难想起这张面孔到底长了什么样的眉眼。
李河静拿着小石子站在街的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确实是看着她,专注的眼神盯得人发抖。他有一头乱糟糟的黑头发,自然卷,刘海长得遮住眼睛,让他看起来更加阴鸷。
不要问为何他不去理发店,因为没钱。他父亲是不会给他钱的。不要问他的母亲呢,他母亲走时他的记忆才刚生长,一个买来的越南新娘,或许是又被人当商品那样转手卖掉。
李河静每次都会使劲地把石头往阿茶这边扔,一边扔一边诡异地笑,小石子在半空落下,沒有砸到过任何人。
阿茶连眼珠都不眨,直瞪着那粒渐渐迷糊的小石子,落在她预测的位置。李河静双手插在前胸,笑,让他的双唇拉长,眼角皱皱巴巴,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有这样的表情,总让人不舒服。阿茶却能理解他。
这像是他们经常玩的一个不言自明的游戏。李河静随时放肆,她则像一个年长的姐姐,处处包容。阿茶总是叫他的名字,而不是那充满侮辱的外号:杂种。阿茶每次听到别人那样喊李河静,心里会很疼,那叫声此起彼伏,如同全身上下贴满难闻的狗皮膏药。
李河静慢慢走后,她会感到弥漫在半空中湿润腐烂的气味消散很多,随之而来的是皮肤的干燥,她开始抓痒,她轻轻地挠着胳膊,起了一个小红点,那是凶猛的热带蚊子咬的一个包,下次记得让叔叔多带些驱蚊的沉香液。阿茶想。
阿茶的叔叔在一家生产沉香的农业科技公司当工人,把香粉卷成一条一条纤细的线香。公司生产的是人工科技沉香,产量大,销路不好,于是,公司的产品时常成为员工的节日福利。叔叔不喜欢这吹得神乎其神的东西。以前经常跟阿茶发牢骚,觉得没用,只有死人才烧香,活人烧香多不吉利。后面看阿茶用得多,这气味确实熏得屋子很别致,他每次来坐一会都觉得耳聪目明,便也渐渐喜欢上了。
阿茶三十五岁,饮食规律,不抽烟,偶尔会和叔叔一起喝红酒。红酒在塘县开始流行,是在几年前,也不知是促销员还是谁说的红酒能美容养颜,于是,塘县的女孩们个个都迷上了。阿茶喜欢拿红酒兑可乐喝。
叔叔喝酒。这让他的脸变得很像街心公园那丛怒放的大红花,叔叔很活跃,会讲这条小街的迁徙历史,人们如何漂洋过海,抵达异国他乡,再也不回来。最后,他的话题才会进入他最想聊的,失踪的李河静母亲。他说,记忆是某种永恒的东西,不会消失,消失的只是我们自己。
叔叔租住在临街一栋老楼的隔间里,有同样宽阔的阳台。阿茶知道他是因这阳台才委屈自己住在那背阳的屋里。他一周休一天假。休假当天,他会摆出古琴造型的香插,取出一根沉香点上,坐在那里看狭窄的街景,这街景,在这十来年间几乎没有变过。他便有一种永恒的错觉,仿佛过去那些隐秘从未离开。有时,他会在某个特定的日子触景伤情。那是新一年的起点,下着绵绵不断的细雨,把人心都淋得斑斑点点,把人心里埋藏的事都悄无声息地淹没。叔叔同样爱在雨天跟阿茶聊女人。这样的气氛也很适合人们吐露心事。
阿茶在楼下,撑伞仰头听他说。雨就像薄凉的蚕丝被,把伞柔软地盖住,没有风,空气很冷。他叹气,又问阿茶,人在哪里。阿茶在细雨中一阵沉默,这沉默里又有无穷的寂寞向她涌来。
她对叔叔轻微摇摇头,肢体动作比语言还能让人心领神会。
阿茶朝服装店走去。只看不买,美丽的衣服能让她轻松。
在这样的雨天,她应该只穿一双凉鞋,露出肥胖的脚趾头,这样不仅方便脚,也不会心疼鞋会被水泡坏。可阿茶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该好好爱惜自己,便裹得很严实。她穿起浅灰色羊毛大衣,里头套着线衫,过膝盖的厚重的深色长裙,还有单薄的肉色丝袜。她从前年开始涂粉底,有时图方便,就用气垫霜。叔叔说,化点妆看起来精神些。可这不应景的雨,让她依然憔悴。她能从叔叔的眼眸里看见自己浮肿的脸。她想,自己没有心宽,为何会体胖呢?
2
当别人说阿茶没有工作,不值得娶回家,会有其他人反驳,她父母死后领的抚恤金估计不少。你替别人发什么愁。谈起过世很久的人,就像谈论夏天忽然而至的雷暴雨,几乎把污垢洗得干干净净。离那两个死亡的人越远,那难以上台面的隐秘也没那么可怕了。
财富可以抵消内心某些不良感受。财富,有时能让人们的言论更加善良一些。那场意外过去很多年,却以梦魇的方式重回到阿茶身边。也是那一瞬间,生与死的界限消失,那些碎块、那些肉、那些被精神霸占的肉体,因为無所依附而彻底消失。人们把这样无辜的悲剧归为运气。运气没有好坏,也毫无善恶。
那家茶馆只是重修门面,再未营业,成为一所阴森森的宅子。阿茶有时会差遣李河静白天去往那边看一看,再回来告诉她。
她会做饭,端到小小的方桌上,一边吃一边听李河静说。他除了被铺满尘土的拉闸门弄得一手脏,什么都没看见。阿茶会说李河静像个瞎子,她开始给李河静讲鬼故事。白天讲鬼故事少了几分恐怖与悬疑,李河静从未被吓住,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仿佛怎么吃都吃不饱。李河静有轻微的脑瘫,轻微到一般人觉得那只是一场发生在儿童时期的意外,面瘫有时也会罕见地发生在儿童身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是不是。
阿茶最先吃完饭,她告诉李河静,吃完要把碗筷放到水槽里。她便去取出那张存折,上面的数字有一半费尽艰难才获得。阿茶喜欢存折上面的数字,那是两条人命,一半是赔偿,一半是抚恤金,她的父母。她想了很多次“意外”,她责备“意外”为何不让她做好准备再来,一遍一遍地想为何这么不公正。然后,她会想那名外地的肇事司机在牢狱里过得怎么样,会不会已经减刑去了更远的外地。她再也未能见到肇事者,但她记住了那人的穿着。也是从那时开始,她做杀人的梦,一遍一遍用利刃一刀一刀在一具鲜活的肉体上往下划,她是一名熟练的屠夫,只杀,不卖。她醒来,会责怪自己是这么邪恶,她会给自己煮热水,水到沸点便吱吱地响,热气让那颗冷酷的心重新活过来。当阳光透进屋里,一切变得暖洋洋时,她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善良的本性。
她对李河静温柔而耐心。
李河静跟阿茶吃过很多次饭,但他仍然不喜欢阿茶。应该说,他几乎不喜欢任何人,长期的敌视让他有一双骇人的眼睛,他的眼珠黑得世界上所有形容颜色的词都黯然失色。他的皮肤也很黑,是一种金黄色的黑,他不喜欢这样的肤色,这不是一个生活在亚热带的人所该有的颜色。于是,他无时无刻不在阳光最猛烈之时赤身裸体出来,想把紧紧趴在身上的金黄给晒掉。他失败了,无论他怎么晒,都晒不伤、晒不红、晒不掉那一层丰收后的金黄。
阿茶再次把他领回家里来,是在冬日某个早上的六点钟。派出所的民警给她打电话,说李河静又睡街上。他又被不知名的行人打电话到派出所,说一个可怜的孩子露宿街头。可怜是初见,现在,所有认识李河静的人都不觉得他可怜,而是这世上一个多余的人。你说他为社会做贡献没有?他父亲为社会做贡献没有?他母亲呢?都没有嘛。
塘县的时针在很早之前仿佛被拨慢,慢吞吞地日复一日地走一个圆。笨钟就挂在一个重建的钟楼上,会莫名其妙地响起,沉甸甸地打在塘县的街道上。这钟楼的年纪大家都不记得了,这钟楼的历史大家也都不记得了。无人去想,为何塘县会有一座钟,也许是为了提醒人们不要忘记时间的走动,也许是为了提醒人们不要忘记长大与衰老。被拨慢的时间也让日出有迟钝的现象。
阿茶与李河静就在这时间的缓慢中,朝阿茶家的方向走去。
李河静灰头土脸。身上的白酒味浓烈刺鼻。阿茶希望他能说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不过稍晚一些,她还是打听出发生了何事。他被一群婚礼上的青年敬酒,喝得很多,也贪心地抽了很多烟。他兜里还有几根烟,被他给压扁了,他还宝贝它们,说要带回家给自己的父亲抽。他说到烟时,微微的喜悦就沿着那言语蠕动。
他有一个并不友好的父亲,一个残疾人。终日坐在一张自制的活动轮椅上,在门槛边上面无表情地注视外面的树,一直从一年的开端看到末尾。那些树更高更绿,即使强劲的风吹过,即使暴雨如注,从叶子的缝隙之间砸下来,它们的舞动也仅仅是一日比一日减轻。这样细微的变化,对于漫长的日子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烟能讨好父亲。烟能让父亲暂时转移注意力,不再注意他肮脏的穿着、受伤的身体。
父亲从不直视他的眼睛,每次吃饭,父亲端着饭碗侧着身,像小鸡啄米似的,不时模糊不清地说,你妈是个坏蛋。年纪小,对许多骂人的词汇是无法理解的。直到有一天,李河静闻到蛋清发臭的气味,才知道父亲用坏掉的鸡蛋形容母亲,后来,他拒绝吃鸡蛋。再后来,他成为一个少年,对各种骂人的俚语有了了解,觉得不能拒绝任何食物,他抓着水煮蛋,还是没能将壳剥掉,他吃不下去。
烟能让父亲忘记问他又去干什么坏事。似乎人人都认定,他消失的那些天,肯定是去干坏事。他总带回一些父亲吃不到的食物,曾经大发雷霆的父亲的嘴便被堵住,他默许李河静的行为。即使邻居上门告状,他也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说,你看看我,看看我还有什么可以管他的。
日子通常是风平浪静的。
3
阿茶喝冰冷的水,她也给李河静倒了一杯。李河静坐在沙发上,没有动。阿茶觉得身体逐渐冷了,就去衣柜翻出一件单薄的长衫,把自己罩住。她端着透明的杯子,目光并未放在李河静身上。她只是想,自己为何要照顾他,一次又一次。其实,她知晓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但在长久之中,她失去表达的欲望。她和李河静之间,都不会有太多话。他们的关系也很奇特,一个不断破坏规则,渐渐成为塘县人避之不及的对象,在经过一些所谓好心人的努力拯救后,依然没有转好,那就顺其自然去吧。
阿茶只是做一些被她认为是事实的东西。
人的好心是有限的,一个人怎么能这么久地照顾一个偷东西的孩子,还把他带回家,这不是引狼入室吗?面对那些将信将疑,面对那些执着反复的问话,阿茶只是一笑而过。即使这是她生活的地方,可她并没有那么多朋友,也没那么多亲戚,语言的力量作用于她,便薄弱很多。
她回忆十三年前,大多数是李河静离开房间之后。总有关键的字眼,跳到她面前,那是活动的有形象的字眼:越南新娘。阿茶从未认认真真地跟她们中的一个有过任何深入的交谈,包括李河静的母亲。她们当中的好几个,经常聚在一起,用乡音聊天。
李河静的母亲来到这里时,越南新娘已经不像上世纪九十年代那么普遍,已经很难见了。她到来的那天,在临近县城的这个村庄引发巨大的动静。那是一个奇热无比的下午,她穿素色衬衫、素色的裤子,长得黑不溜秋,即使經过奔波气色看上去依然很好。村里人都觉得她还不到二十岁。
人们喜欢围观外国人,即使有过观看的经验,他们仍然对可能的不一样充满期待。人们讨论她的身材、外貌,露出失望之情,没什么区别嘛。一样的黑头发,扁鼻子。
阿茶跟叔叔都去了。叔叔包了红包,当作婚礼的礼钱。
阿茶记得那天,自己穿的是一条一字肩的大红连衣裙,颜色很正,据说是新娘的颜色,和她画的口红一样艳丽。她去晚了,女人早已被送进屋,她只是从窗户边上看到一个又瘦又长的人影。她嘴巴咬一块咖啡硬糖,认真想着女人会怎么度过今晚。她用女人称呼她,把自己跟她隔开来。就在女人到来的前一天,阿茶刚刚跟心爱的男朋友分手。
阿茶站在那里,一边看一边伸出舌头舔自己的双唇,舌头沾满融化后的糖水,是甜的。这是父母过世后养成的习惯,良辰美景、人间喜事让她震颤,她便喜欢舔各种各样的东西,湿润的舌头温柔黏稠,她只要通过“舔”这个动作,那温柔就抚慰她全身。她也不知它是从哪里抵达她也无从知晓的内心的,她能感受到那里空荡荡、黑乎乎。这“舔”,却能把某种感觉传到那宇宙般遥远的地方,让那里有一点光、一点亮、一点暖。
阿茶问叔叔女人今晚的命运。她听过一些越南女人的故事。有些至今生活得还不错,但仍然有思乡之情。有些却过得很不好。即使生了几个孩子,一有机会还是跑了。没有人知道她们跑向哪里,那些以为关系早已稳固的男人,一夜之间成为事实上的鳏夫。阿茶觉得,女人是健康的,这户人家的残疾人怎么守得住她,女人迟早有一天会离开的。
那时阿茶的叔叔还很年轻。会做许多活计,木工、泥瓦匠的活、种田、修路……只要有人找,他都接。他比现在富有,跟李河静的父亲的关系还没这么恶劣。李河静的父亲还问他借一些钱。当时,他站着,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轮椅上无法自由行动的李河静的父亲,觉得一个残疾人花这样一笔钱完全不值得。叔叔再三问他的意见,最后还是心软,把钱给他。他对叔叔说,我会还你的。
叔叔站在人群中,和阿茶一样,他看到一个陌生而模糊的女人。他想起自己借出去的那笔钱,觉得这女人的命运和他有牵连。叔叔看到一具透明的身体,一双陌生的手拉扯着女人,然后,那双手在胸部的上方停住,那双手突然死了,一双手也是可以死去的。那是李河静的父亲的手。这是叔叔的白日幻觉。
当炊烟从林子的一端升起,得过喜糖喝过酒的人们几乎都走了。李河静的父亲把叔叔喊过来,叫他继续一起吃晚饭,他应允。阿茶帮忙去打了半斤地瓜酒,也坐在石桌上,一块吃饭。女人在屋里躺着。叔叔一边喝酒一边想她是不是睡着了,能睡着吗?
酒过半巡,李河静的父亲叫他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本端着酒杯的叔叔,手抖了几下,酒洒出来,酒杯趑趄,没掉……他叫阿茶自己先回家。
这晚,在一片漆黑的屋内,叔叔爬上那张充满新鲜女人气味的木板床。李河静父亲的欠债一笔勾销了。这是他俩的秘密。这秘密在长久中撕裂了他们……
闲言碎语随着女人逐渐大起来的肚子长起来。
女人在闲言碎语中把本地话学会,在这闲言碎语中把李河静生下来。李河静的父亲在黑暗的屋角沉默。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无穷的嫉妒与恨意就随着黑暗一浪一浪地,没过他的头顶,又退回去,一次一次地。他厌恶那个孩子,他无法善待那个孩子,那孩子长大后肯定不会孝顺他,肯定会把他这个残疾人扔掉,跟着他的母亲以及别的男人一起生活。
女人正抓着婴儿的小脚,给婴儿擦沾满屎尿的屁股,他便是从这一幕中看到自己的一生,独自的一生……他爆发歇斯底里的叫声,他奋力地挪向他们,女人赶紧把孩子抱到安全的床侧,他摔倒在用过的尿布上,在满脸的尿臊味中,很久都起不来。
4
李河静的父亲必须手握一些东西,心里才踏实。现在,他拿着自己的残疾证,想扔掉又舍不得扔掉。这份证明他无用的东西,却给他带来最低的物质生活保障。他觉得这份证明就像面前的那些葱茏之树,他是树底下最微不足道的根,埋在地下,于黑暗之中。为何要歌颂根,为何要歌颂这些永远看不见的丑陋的东西?他不想做树根,于是,他睁开眼睛,用眼睛去侵略所能目睹的一切,用渺茫的希望、残存的力量去撞破生活,就像从前父母给他讲的革命故事一样,来一个旧貌换新颜。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他永远活在那个健康的年纪,成为记忆的困兽。
他最先看到的是李河静鼓起来的肚子,肩膀也比出去时有力许多。那意味着李河静在外面已经填饱胃。接着,他目光移向李河静的脸,他显然洗过脸,有干净的气色,他肯定是刚从阿茶家出来。对李河静最有耐心与爱心的只有阿茶。
以前,阿茶会从县上来到村里,借口找朋友,顺便过来看看李河静。她不进屋,只在门口,留下一些文具,有时会略微尴尬地笑一笑,没话找话。他不理会她,他是一个粗野的人,不需要虚伪的客套。
有过一次例外,他经常想起那次例外。是阿茶走后的某一天晚上,他很久没看到女人了。他的鼻息之间全部是阿茶如水之味。他记起很长久的从前,他总是叫李河静的母亲拿过装满水的木桶,脱光衣服,在他面前洗澡。他会兴奋,激动。很久之后的某一年春节,他听到回家的几个大学生讨论一个流行的明星,他们说她很性感。他不理解,便开口问他们,他们笑嘻嘻,从手机里拿出明星的照片给他看。他对性感有了立体的理解。后来,他无数次想念李河静的母亲,想念那些香艳的场面,心里便会默念:那就是性感。
那天,他做了一个奇异的梦,他梦到他站起来,像一个正常人那样,他走到挂有粉红蚊帐的床边,看到熟睡的阿茶有一张湿润的面孔,原来是不知从哪里落下的雨水一滴一滴落满了她的五官。然后,他醒了,在整个白天反复去想这个梦的意义。李河静的母亲走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梦。
活死人才没有梦。
很久之后,他再次见到阿茶,他突然问,阿茶会梦到什么?
弓着腰的阿茶站直身子,看向这张扭曲的脸,他的嘴有些歪,还好下巴是干燥的,没有流口水。阿茶决定好好想自己最深刻的梦。梦中她是一个奇特的农民,有成千上万亩的土地,她每天凌晨起床,去捡拾别人失落或丢弃的梦,那是庄稼最好的肥料,就像——人的排泄物。这样的比喻颇为肮脏,因此,阿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又看了一眼带过来的东西,用沉默与笑拒绝他难得的友善。
李河静通常会在傍晚回来,把文具捡走。有时李河静想,自己的血跟阿茶的血是不是一样?他听说拥有一样的血就是亲人。他听说过许许多多几乎能把风击碎的传言。
李河静用那些笔,画母亲的肖像,把本子带回来问他,这是不是母亲。他一次又一次冷静地否定。他骂李河静脑子不好使,把自己母亲都给忘了。李河静狠狠地脱下鞋,负气地光脚跑进厨房,把那些纸张当柴火一样烧掉在土制的炉灶里。
他从未想过安抚儿子。某些时候,他觉得儿子不怀好意。有一次,李河静帮他拧毛巾,说要帮他洗澡。他接过毛巾,冷然把毛巾朝他一甩,拧起来的湿毛巾像一根柔韧的短鞭,正打在他的鼻子上,一条红印随着他的话一并出现:别跟我耍花招,滚一边去。李河静整张脸火辣辣地疼,眼泪在打转,他跑到屋外。
李河静在学校学得最认真的是美术课,一次不漏,他反復画母亲的肖像,却一次次地推翻自己的记忆,他怀疑自己错了。有一次,他在课上,面对失败的绘画本,面对那张完全不像的脸,忍无可忍地当着六十个同学的面高喊起来。他的声音就像一张尖利的鸟嘴,能把人啄伤。美术老师认为他扰乱课堂,打断了艺术连贯的思路,一气之下将瘦弱的他拎起,叫他到外面单腿罚站。李河静拿着本子走到外面,发现自己的手指被笔芯戳破,迟到的血流出来,他把手指在本子上涂抹,然后撕了粉碎,又拿起笔,跑进教室,朝正在上课的老师戳去。一根铅笔,一个孩子,怎么伤得了大人呢。他第二次被老师拖出去,教室的门从里面关上了。也是那天开始,李河静再也不回学校。
那是李河静第一次夜不归宿。他并未特别担心孩子。他知道那些画。其实,李河静只要画自己就好,因为他长得跟自己的母亲一模一样。可他不会告诉李河静。谁让他母亲一走了之,这是对她出走的惩罚,在她的孩子身上。
惩罚能让他枯寂的生活有些起伏。对于一个无法行走的人来说,起伏有巨大的诱惑。每年年关,县领导都会来慰问他,送他一些生活用品,大米、食用油、面条、盐、毛毯。那是一条正红硕大的毯子,因为这条毯子,他整个都充沛起来。当领导问他有什么困难尽管提,他差点说缺个老婆。他心里说算了算了不能太贪。
只剩下他与李河静时,他叫李河静帮他把毯子裹在身上,傍晚的光穿透树木,一闪一闪的,怎么也亮不过这鲜明的颜色。他很高兴,口气也是一年中最柔软之时。
奖赏,也是巨大的诱惑。这诱惑难得让他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说话与思考。这是他一年中最开心的一天,也是李河静最开心的一天,那真是绝无仅有的一天。
5
李河静有顺手牵羊的毛病,这让他进入每一家店铺买东西都会获得非凡的注视。一个穿着不怎么样的孩子,人们心理已经预设他有罪。何况,李河静因为偷店铺里的烟被店主追上按在地上狠狠地打过。李河静皮糙肉厚,是不怕疼的。他看起来那么小,但那不是一种让人心疼的小,那种小是走在小径上突然横生出来的荆棘,让人生厌,随时想折断的那种。
那拳头让他的身体扭曲,出奇地丑,让这运动中的暴力变形,他看向旁人的目光也跟着歪了视线。恐惧在心里泛滥,接着是蔓延的茫然。那天的阳光像瀑布从头顶倾泻,把人都淋红了。红,显现在身体上。最先是脸,其次是裸露的手臂,最后是脚。这红黏稠,像熬了很久的粥。李河静觉得自己就置身在那红里面,这滚烫的红里蹦出一张张模糊的面孔,这是记忆在使坏,让某些东西隐藏在这些红之后。
他想,人们是不是也这样,他听到振聋发聩的声音,在他晕过去之时像一床沉重的棉被甩到他身上。
他醒来时,并不知道几点,目光穿透浓密的印度紫檀树,那一片稀疏就像一个箩筐,把阳光筛过一遍后泼洒到他身上。他仿佛在笑,他两手空空,什么东西都没了,他努力地把手举到鼻子下,觉得烟味还在,他使劲地嗅着,那能让他有些精神。他闻到奇怪的香气,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人——阿茶的叔叔,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香味,木屑的香气。李河静想,这就是沉香吗?他有些清醒。阿茶的叔叔把他扶起来,让他在台阶边坐下。阿茶的叔叔想给李河静递烟,但最后他还是没有给李河静。
他想起李河静的母亲,他看这空寂的路是柔和的。他没有任何能够挽留她容颜的东西,他最先失去她是从眼睛开始的。眼睛每天要接触的东西太多,景象日复一日地累积,谁又愿意去花力气翻出过去呢。现在,留在他心里的,是李河静的母亲走前的嘱托,只有一句话:不要让他学坏。这句话像一根针,竖在心里,把心扎疼。他不知如何定义“坏”,所以李河静目前这样子,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坏”,或者,李河静“坏”了,但是“坏”的程度不够深,那么是不是可以原谅,是不是说他没有辜负她的嘱托?
在李河静母亲消失后的生活里,叔叔有过女人,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他在街上默默地坐着,看似心不在焉,其实,他是在看女人。他看女人裹在裤子里的双腿,看女人的丰乳肥臀,也看女人的面孔,就在这千千万万次的看中,他觉得把她忘了,却又在一次又一次与李河静的碰面中把她记起。就在这样反复无常的折磨中,他体会到有别于日常的痛快。
他们坐了一会儿,便去阿茶的楼上。里面还有一个客人。在长期的独居生活中,阿茶已经很难邀请别人进入她的房间。她不把这套房子称为家,而是用一种生疏的称呼——房间。叔叔认识那人,住在老街心另外一栋一直没有翻新的木制古宅里,经营某些不为人知的生意。他是余扇。
阿茶说她正和余扇聊如何做生意。他们想合伙开一个酒行,县上还没有一家真正销售酒的店铺,余扇又恰好有一些门路。余扇在县上算是成功的人,无论是什么职业,只要拥有某种突出的特质,就能掩盖所有的短处,余扇就是这样的人。
阿茶的叔叔觉得十四年过得真快。那时余扇还没这么胖,头发还很浓密,他还是阿茶聪明的男朋友。如今,如果不去想余扇已经结婚生子,他看起来还是和阿茶很般配。可现在,他们在这房间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茶又说起自己被一个年过五十的女人毫无理由地骂了。她在市场的一处肉摊前,考虑买排骨还是瘦肉,头发可能被风往旁边刮了一把,女人就气势汹汹地叫她闪一边去。她挪了挪,另一名妇女打抱不平,大声骂了一句三八婆,两人便对骂起来,各种脏话乱泼。阿茶听得面红耳赤,连肉也不买,逃难似的回来。所以,今天的午饭将是最简单的,全素。阿茶边笑边看了一眼余扇。余扇说,你很可能在说我妈。阿茶说,你猜对了。
是久违的快活的气氛。
余扇的妈妈什么都做。叔叔默默无声。用现在的话形容余扇的妈妈,是人贩子,一个贩卖新娘的人。她去过离塘县很远的地方,据说冰天雪地的。塘县人觉得,只要离开塘县,别处的冬天都是冰天雪地。见过冰天雪地,意味着见过大世面,所以塘县的光棍都有求于余扇的妈妈。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艳阳高照的下午,余扇的妈妈拿出一条黑色的长款大衣,告诉那些好奇的人们,说那是羽绒服,去北方都要穿这个。有人问,那越南呢?她嘲笑问话的人不知天高地厚,越南就在我们旁边,穿这个是要热出人命的。那时,她在县上是说得上话的人物。她也是有名的悍妇,但凶悍只是让她的人生履历看上去有些轻佻和调皮。阿茶已能轻松自如地说起这个让她讨厌的人。现在的年轻人,出去外面读书的越来越多,人们对北方、对冬天的了解更多,心理距離也就比从前近了很多。
阿茶觉得这些变化,都赶不及感情的变化。
山盟海誓的爱情不过是镜花水月,美好的感觉也不过是雾里看花,大雾散去,万物尽显。余扇的妈妈有看清真相的本事。于是,余扇遵从母亲的意愿,娶了别人,他的妻子是县上连锁药店的女儿。阿茶独身至今。阿茶想,没有父母就意味着没有靠山吗?没有父母就意味着没有爱情吗?没有父母就意味着不配拥有幸福的生活吗?这是阿茶恨余扇的妈妈的理由。
叔叔并不想看到余扇,看到此人,他的记性会突然好得出奇。不是他不想融入这样的氛围,而是记性像聊斋里的狐狸精,魅惑了他。
他不知晓余扇与李河静是何时走的。也不是很清楚午餐吃了什么,就记得阿茶清淡的厨艺。
阿茶让余扇送李河静回家,这时,已是傍晚。阿茶独自走到阳台上,注视余扇骑着摩托车消失在路口。有些感觉还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些却已荡然无存。是年龄与心境改变的缘故。刚刚她送他出门时,不小心碰到他磨砂般的手背,可能在太阳底下晒久了,老化。
李河静坐在后面,双手紧紧抓住后面的铁架子,速度很快,拐弯的速度也很快,李河静害怕自己会被车子甩出去。万幸,他安全到家,紧绷让他身上的疼痛彻底消失。他下车时余扇把半包烟递给他,他毫不迟疑地接过。余扇是教会他抽烟的人。
余扇往回骑,他则沿着路走到自己家门口。
他看见父亲。
父亲红着一双眼睛等着他。那不是一双因为流泪而红肿的眼睛,而是因为长久的等待被愤怒淹没的眼睛,愤怒是红色的。那红色晕染到眼睛四周,被细纹夹成细流,像眼泪一样在灯光中落下。他并不问李河静怎么了,而是为自己饿了一天一夜的肚子寻求公道。轮椅下方有一根棍子,李河静认得它,他每次劈柴,都尽量将每一块木柴劈得大小相近。父亲叫他过去,他没过。只是像变魔术般拿出一包方便面,去给父亲冲泡。他知道过来会发生什么。他不会白白让自己的皮肉受苦。
李河静把方便面放到桌上,水不是很热,但可以冲。他不想重新去烧水。桌上还有一台坏了很久的电视。黑白的。父亲一直没找人修,拖到现在,这电视连零件都没得换。泡面的气味在电视机前氤氲,恍恍惚惚。某些时候,交流还不如与电视机对视来得有意义。
李河静分神,父亲叫他。李河静没搭理,看准棍子的位置,把灯一关,然后快速地把棍子捞走,扔到外面。接着,灯又亮了。李河静把方便面放到桌上,想,父亲会不会又坐到天亮。
6
阿茶发现自己钟爱的蓝色保温杯不见了,细长的,只能装很少的温水,保温效果很好。她四处翻找,努力回忆把它遗落在哪里,都徒劳无功。一个没有腿的保温杯,不会平白无故地失踪,它只能待在它能待的地方。
阿茶觉得是李河静把这个她使用几年的杯子拿走了。来过家里的人当中,最可疑的是他,余扇不可能会拿,杯子是余扇给她的。杯子,就像那些失踪的越南新娘,杯子,也像那些某一天突然来到塘县的越南新娘。这些外来者,都老到和阿茶死去的母亲一样。失踪的杯子让阿茶陷入忧郁。她经常为各种物件烦恼,如果不能因为人而烦恼,那只能用物件来代替。
想到这,阿茶心惊肉跳,她怕自己会变成一个只会养小动物的怪人,那么,人们更有理由聊她。当别人在谈论他者之时,她总觉得心智会被那些言语剥夺,让她越来越蠢。很久以前他和余扇聊过这个问题。余扇说这是幻想。那时余扇很温柔。当然,对于一个刚刚失去双亲的人来说,哪怕是很平常的一句问候,都能让她感受到温柔。阿茶有和叔叔一样的感觉。他们没有任何能够挽留容颜的东西,他们最先失去她们,都是从眼睛开始。眼睛每天要接触的东西太多,稍不留神想挽留的东西就从眼睛跳出去。
她的脑子又在转,温柔是什么?
温柔是她前几天下楼遇到余扇的一瞬间。这是近期最让她感到高兴的事。
余扇说有人想杀死他的妈妈。阿茶让他上楼来。只有他们两人,时隔多年后的交谈,听到彼此的嗓音都有一些陌生。阿茶想,素日也偶遇過,但这次真的很不同。
杀死。死亡。
余扇的妈妈。
是因为逃走的人吧。阿茶说。
是因为离开的人。余扇说。有人叫他的妈妈赔偿一个老婆、一名母亲、一个家庭主妇。食物有保质期,那么,人也应该有个保质期,不是吗?失踪并不代表就过了保质期。他妈妈要为此负责。
阿茶从冰箱拿出牛奶,给余扇倒一杯。她联想到三聚氰胺,所有不好的事情,令牛奶倒得很迟疑。她自己喝时,从来没有想过,为何余扇一来,就变样了呢?她的眼前出现一个女人提着裙子在深林里奔跑的景象。塘县处处遮天蔽日,却始终有路,冬天很热,人是很容易逃跑的,反正不会被冰天雪地冻死,现在,也不会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人们比从前富有,可还是娶不到妻子。独身主义开始在大城市流行,塘县也扫到一些皮毛。
三十五岁的男人,眉梢之间开始有忧郁。阿茶想,时间是公平的,从不厚此薄彼。
此刻,轮到阿茶安慰他,威胁不代表会真的发生。
他们时而沉默,时而交谈。后来,余扇说,自己想要开一家酒行,问阿茶有没有兴趣。
阿茶心里一冽,敲门声响起来。是李河静和叔叔……
那天他们待了很久,使得阿茶没法午睡。直到下午所有人都走后,阿茶才进洗手间,打开莲蓬头冲凉,她要恢复精神。水从她赤裸的脸一直往下流,温柔的,细腻的,光滑的……待想擦干身体,发现毛巾晾在阳台上,便用换下的家居服擦干身体,裹着来到卧室,换上最喜欢的条纹衬衫,对镜给脸蛋擦乳液,也是在那半身镜中,她看到这条低胸的衬衫丢了一粒白色纽扣。这条衬衫是很多年前和余扇去佐丹奴店买的,不知为何居然这么耐穿,也是那时她再也未长过个子。纽扣何时掉的?她盯着这件淡蓝色的上衣,感觉自己正跟生活的枯燥与极权搏斗,这纽扣的失去就是一个例证。她必须要忍受生活的庸常与残忍,她必须要忍受它们毫不留情地割伤她,她必须要忍受——变质。
7
李河静父亲的怀中有一把刀,被棕色的皮套包住,很小。这些天,他总抱着这把刀,或者他想杀死什么人。他的眼神却比从前安详,看向李河静时很宁静。或者对于他来说,捅死人跟没有捅死人,都不是罪过。他只是随手抓取能与之相伴的某样物品。他能活动的只有上半身,他用力地捏软绵绵的大腿,可以看到皮肉的变化,疼痛感却完全消失了。很多次,他都希望自己的双腿有痛感,希望自己的双腿能将裤管塞满,而不是越变越小。
他用锋利的刀刃划破棉裤,从棉裤的洞里对着大腿划拉,皱巴巴的皮划起来还挺费劲,很快,优美的线条就在那片地方渐渐有了颜色。它本来是好的。他想。如今,它不属于他了。他把刀子在裤管上擦一擦,又把它收进皮套里。
这几天,他一直穿这条破裤子。他要观察那些皮肉伤如何结痂,掉落,痊愈。
李河静每次回来,都提防那把刀。他了解他的父亲,知道他一旦发疯能干很多事。他会用摔倒的方式吸引你的注意,然后用那双有力量的手敲打你。
这日,父亲说,这么久才回来,去哪里了。事实上,李河静回来得比往日还早。父亲的话让他感到异样,李河静沉着脸,他在家从来不笑的,侧身从门的另一边进入,跑去被柴火终年累月熏黑的厨房,习惯性揭开锅盖,里面什么都没有。厨房充满寒气。他听见父亲平稳的口气,在门边嗡嗡作响。父亲见到那辆离开的摩托车,人彻底走后,他便自问自答。他讲起余扇的妈妈。李河静见过余扇的妈妈,却想不起来她的样子,有些人,在别人的记忆里,是没有脸的,那张脸毫无意义,证明人存在的东西便是她所做过的事。余扇的妈妈便属于这一类。
李河静拿起烧水壶去接水,他要烧开水。他熟练地生火。屋内存有一些干枯的树枝,够用一阵子。他家买不起煤气,过不上方便的生活。由于穷,父亲对比自己富裕的人便滋生无中生有的仇恨。李河静望着在炉灶里燃起的火,觉得父亲光是凭借那股火气都能把水烧开。
他的旁边,立着一个小巧的保温杯,蓝色的,看上去用了一段时间,却依然很新。那是阿茶的杯子,他拿回来了。他想,阿茶不会怪他的,他本来就是一个偷东西的人,谁叫她要让他进屋呢,出于本能,他总是要拿回一些东西的。
当时,他坐在那里,听他们几个说话。余扇说,你应该把重要的事交给放心的人来做。李河静的目光落在旁边抽屉柜的杯子上,那是一个神奇的杯子,能将水保持在合适饮用的温度,不烫嘴。好多年前,母亲很渴,开水烧开了,却要等很久才能凉掉,于是,她把水倒了半碗,加进生水,一口气喝光。他问,妈妈,你不怕拉肚子吗?母亲说,人渴起来哪能管那么多。这水温得太慢了。同样地,他不记得母亲的脸了,却记得她的声音,她讲塘县话时浓重的口音。
她就用这样浓重的含糊不清的话告诉李河静,没有什么是绝对正确的事。
世界上许多错误都是人为的。可人们不会承认的。母亲大概是这个意思。直到现在,他仍没懂。他把保温杯带回来,是脑子突然冲出这一段与水有关的回忆,他觉得母亲需要这样一个永恒的杯子。他就把它拿回来。后果呢,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后果。
一壶水开的时间,是一个人死亡的时间。
他迈着少年的小碎步,走出来时,看到自己的父亲面朝下地趴在地上,流了很多血。他死了,他居然这么安静地死了。不应该是被胸口的火气烧得噼里啪啦吗?在这期间,居然没有一个人从屋前经过,周围静谧得可怕。
父亲一定很疼,刀插在能感受疼痛的位置。
李河静觉得父亲肯定跟余扇的妈妈见过面,不管用什么法子。在他去外面的时候,余扇的妈妈一定来过。父亲肯定用尽气力地喊要把她杀了。有一段时间,父亲经常做杀人的梦,可他不会醒来。李河静站在床的不远处,瞅着父亲在昏暗的梦中健硕地厮杀,梦中是一个四肢健全能走能动的人,他怎么舍得醒过来呢。李河静看了一会儿,再也睡不着。就会走到大堂,大堂总点着一盏煤油灯,起夜撒尿时人不至于磕磕碰碰。
此刻,他就如半夜那样,坐在门的另一边,等待路过的人,等待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等待他们的问话,等待那鲜血染红人们的记忆。
安静是一种长久的痛苦,慢慢地融化到李河静的躯体中。
8
阳台上有一只灰色的鸟在做客。一年四季无论是天上或者地下,都很难看到自由的飛鸟。它们要不在猎人的陷阱里,要不束手束脚地在猎人打了死结的绳子上,在市场上等着最高出价,它们唯一的命运是被吃掉。现在,居然有一只颜色如此罕见的鸟出现在她面前。它的眼睛那么明亮。
阿茶走过去发出的响声也没能吓跑它。阿茶假装自己手里拿着食物,朝它伸出去,希望它能啄食自己的手心,这是一种安慰。鸟迟疑地盯了阿茶几眼,还是不信任地飞向天空。后来,这只鸟几乎天天来,还是跟她熟不起来。阿茶把手缩回,注视自己粗糙的双手,自从双亲去世,这双手就变成现在的样子。
她最后一次见到这只鸟,是在李河静父亲去世后的第七天。
他的死,让阿茶某些痛苦的感觉再次归来。他是一个唤醒的媒介,面对似是而非的事情,她不只是一个旁观者。她花很多时间重新回忆多年前父母遭遇的那场意外,那年糖厂如火如荼,如今衰败成废墟。即使是废墟,它依然留存在许多人心中,亦如意外。
阿茶本来不想去现场,但是余扇来找她,说他妈妈叫他去看一看。她问他为何不找自己的老婆。余扇对答如流,她值班。
阿茶、余扇与叔叔都去了现场。阿茶相信,那是一把梦中拿来杀人的刀,残疾人要想获得完整,只能在梦中,梦是治愈一切的麻醉剂,把人们所想象的不可能的事,变成一种真实,在梦中,在另外的世界。
阿茶就站在杨桃树下,那是无法扭转的事实,远远地看着。死亡不会让她有任何的害怕。有警察,出面的还有县工会的几个领导。这个屋子像这样热闹,还是在李河静母亲到来的那天。余扇周旋在众人之间,阿茶觉得他很陌生。人是会变的。变老,变丑,变心。
尸体已被一床薄被盖上,阿茶听到有人说可惜那张崭新的被子,盖不着了。李河静走过来站在她身边,他没有哭。
李河静突然问阿茶,是谁杀死了我爸爸?谁也不知道少年的心里想什么。
是谁?阿茶无从作答。她轻声说,自杀吧。她的眼神很空洞,她的身体大不如前,器官正在衰朽,走路喘气更甚从前,是那场意外一直存在的缘故。而现在,她面对的不是意外,而是一场“故意”。阿茶又一字一顿地说,是自杀。
对,是自杀。可自杀的背后是什么呢?李河静从未如此动过脑筋。他的目光落在余扇身上。他觉得应该找一些东西来恨,余扇吗?好像不应该。他那么迷恋烟,余扇过来时又偷偷塞了两包烟给他。他不应该恨他。
他往森林走去。阿茶拉住他问他干什么。他说不知道。其实他清楚得很,他想弄明白为何父亲总盯着这片森林看,父亲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他甩开阿茶,往里跑。
森林藏起许多不幸。森林有少年们的秘密。他看到几个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人,正聚在一起抽烟,看起来像是烟。他们慌乱一阵,见是一个孩子,便镇定下来。李河静想,或者父亲想弄明白这些声音到底代表什么。他想往回走,太慢。他被几个人围住,按在地上打。他突然用力地笑起来,这笑把树叶吹得东摇西晃,发出吓人的叫声。
神经病。他听到三个字。他看到低垂的树上飞起一只灰鸟,它另外一只爪子没有了。他感觉无力再睁开眼皮,他睡着了。睡着的人儿,什么都不用想。睡着的人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睡着的人儿在想,如果不醒来多好。
这里没人说再见,用“走了”代替所有的分别。“走了”跟“再见”不一样,“再见”是虚伪的承诺。
内心是一片深渊,一个专门培育黑暗的地方;内心是一座高山,它的耀眼遮蔽眼睛,目光掠过去,几乎是毫无变化的风景,那是被树木遮蔽的山,是另外一种明亮的黑暗。
李河静终于明白,寂静原来是有噪音的。父亲专注地看,专注地听,是为了辨别噪音的种类。
9
塘县的天气多半是明朗的,即使秋天也是如此。
李河静躺在一张废弃的椅子上,身体缩得很紧,像被敲破一头的蛋壳。他是被烈日晒醒的。一双蒙眬的眼睛看向周边是发黄的。他不知为何会看到这样的颜色,即使是秋季,塘县也永远不会变得苍黄,即使是冬季,树木也不会光秃秃,仍旧是没日没夜的绿,绿得人们都懒得去细分绿的种类。
那天,父亲的棺木上,放了一束黄菊。李河静不知是谁在混乱的入殓中放的。他的眼睛也便从那一刻起塞满黄色。
一名中年环卫工正拿着打扫的工具在街的对面看着他。
他的夹克像是从垃圾堆里淘出来的,到处是洗不掉的污迹,夹克左侧的口袋装不满一个保温杯。一个杯子的力量有时是无穷尽的。如果没有它,他绝对迈不开腿去找妈妈。
他走向环卫工,她却避开他。邋遢的人被戒备也是常理。不远处的工人正整理着那辆庞大变形的垃圾车,难闻的臭气从车上飘散过来,司机穿着肮脏的工装爬上爬下地将绳子拉紧。
李河静走进刚开始营业的杂货店,一排架子上全部是方便面,有些是进口的,写着他看不懂的文字。他向老板打听母亲。仅凭六岁以及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东西,自然不能有准确的描述。老板尚算耐心,听他说完,一边把收银台收拾整齐,一边说,不知道。李河静举起保温杯,说,你要是见到我妈,就说我要拿这个给她。他拙劣地模仿成人的口气,求人时低三下四地说话,收到一种奇异的效果。老板答应他,并送给他一袋临期的方便面,告诉他如果要冲泡后面有热水。
他不吃,左手拿杯,右手拿面出来。太早了,日出那边的阳光是金色的。他看到附近废弃的戏院建筑有绿油油的丝瓜藤,覆盖着金色的印迹。他走向街边的椅子,其实那不算椅子,是把行道树围起来的四个水泥长台,不过经常有人在那里度过漫长炎热的下午。他总是固定在第三棵树面对街道的那张台子上,那俨然已是他的一个家。
之前,阿茶的叔叔想收留他。在他父亲入殓后,他说他可以住到他家里去。他告诉李河静,他那栋房子所在的街道,有一个又古老又好听的名字:糖心街。你到哪里都找不到。从前的糖厂鼎盛时,每年冬季拉甘蔗的大卡车都会从这条路经过。那栋房子的对面,是从前的茶馆。
李河静知道那所房子,阳台边上种了一盆三角梅,开紫色的花,挤在角落里,又长到半空中。
李河静的脸是灰灰的,可能是没有眼泪。他不知晓为何他没有哭,也无人教他怎么哭。他照旧和往常一样,从村里来到县上,继续走在那些街巷,有知道他的人,会在他经过时私语一番。他曾在阿茶的叔叔房前止步有一分钟左右,大门紧闭,他知道此刻他坐公司的班车去郊区的基地上班了。那是一栋漂亮而冰冷的房子,宅子的主人定居海外,壁上一些精美的浮雕早已破损,叔叔的那些花,挽救了它,也不知是否可以挽救李河静?
李河静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应该被挽救的人。即使犯错,但那些错误都是可以被原谅的。这是阿茶的话。每次阿茶都会一遍一遍地告诉他。阿茶相信,重复的语言可以教化一个人。她不厌其烦地在李河静身上实验。
阿茶刚刚结束早餐,在一家粉店吃了一碗不算难吃的酸粉。她走回来,看到李河静在第三棵树下坐着,杯子在他的右边。阿茶觉得里面应该什么都没有。李河静的成长环境决定他是一个粗糙的人,他不会想到在杯子里装上水。渴了,他会直接走到县政府大院的公共厕所接生水喝,那里有很大的镜子,几乎把整个空间都照得清清楚楚。
李河静也看见了阿茶,他没想过逃跑。阿茶走过来伸手想拿杯子,李河静抢先,抱在怀里说,不行,这是给我妈妈的。阿茶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可她愤怒不起来。她在早餐店里,用手机刷消息时读到一则让人悲伤震惊的新闻,三十九名来自越南河静省的偷渡客活活闷死在一辆英国的卡车里。也是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明白李河静名字的由来。
阿茶说,我带你去找妈妈吧。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