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与“回”的解码:《一句顶一万句》中孤独与找寻的铿锵叙事

2020-06-08 10:55秦道阳
西部学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一句顶一万句刘震云

摘要:《一句顶一万句》从《圣经·出埃及记》中获得有益启示并在此基础上完成整部小说的建构,小说从“出 延津记”起笔,到“回延津记”结束,从主人公杨百顺无声的告别到主人公牛爱国的回归与完成,前后延宕七十 年。在杨百顺和牛爱国的“离开”和“找寻”的不息征途中,描绘了中国底层人物孤独的人生群像,一幅幅孤 独与找寻的动态图景展现了他们的孤独、苦恼、困顿、绝望与倔强,这似乎也隐喻了杨百顺和牛爱国所代表的普 通中国人在建构自己的精神世界、突围孤独旋涡的道路上的艰难与探索。这些艰难与探索不仅仅是属于他们的, 也是人类对孤独抗争的永恒经验,值得去铭记、去解码、去接力探讨。

关键词: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孤独书写;找寻

中图分类号:I2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CN61-1487-(2020)07-0155-03

《一句顶一万句》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刘震云的一部重要作品。作者汲取了西方文化精髓后回归中国本土 叙事,既有国际文化视野,又有中国民族经验,同时将中 西文化、语言哲学、中国底层群体的精神困境等熔于一 炉,并且熟稔于心,借助混溶后的独特质料构筑稳固的文 学大厦。自《一句顶一万句》发表之后,研究者纷至沓 来,热切地对其进行阐释与解读,异彩纷呈,一时蔚为大 观。他们横看成岭、侧看成峰,有从小说的语言艺术进行 研究的,有从小说中的民俗文化进行研究的,有从小说中 的文学地理方面进行研究的,总之,他们或平视,或仰视, 或俯视,却少有凝视与透视。此文正是笔者基于凝视和 透视的角度来窥探《一句顶一万句》的架构与内核的。 从无声的告别到回归与完成,前后延宕七十年,这个孤独 的内核一直在跳动、一直在生长,泵出了无数痛苦与绝望 的血,在杨百顺和牛爱国的“离开”和“找寻”的不息 征途中,他们孤独、苦恼、困顿、绝望,由孤独所导致的“往 何处去”的问题在他们的失败与未完成中仍然没有答案, 孤独仍未解除,仍然有待进一步接力求索。孤独与找寻 是《一句顶一万句》中两个最突出的、最可靠的基点,因 为孤独感的驱使,所有人都在找寻自我存在的价值。在 孤独中找寻,由找话到找人,从话语层面的孤独到信仰层 面的孤独再到整个生命的孤独,如同涟漪一般逐层宕开, 形成孤独与找寻的独特叙事范式

一、“出”的解码

(一)无声的告别

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命运起舞,跌跌宕宕,坎坎坷坷。

《出延津记》的主人公杨百顺像是得到了命运的诅咒一 样——百事不顺。因为他目光短浅的父亲想把他牢牢地拴在身边帮忙做豆腐,便用假抓阄的把戏欺骗了他,使他错失了上学的机会,从此,不幸的“潘多拉魔盒”就此开 启。杨百顺在这如多米诺骨牌效应的命运骨牌的推动下, 开始了他的“碰撞—跌倒—逃亡”的人生模式。刻薄的 命运不但一直驱逐着他,而且还赐予他永恒的孤独以此 来嘲弄他。在一次次的逃离中,在一次次孤独的精神困 境之中,他试图借助基督信仰来摆脱孤独,于是改名杨摩 西,失败后又试图以婚姻来摆脱厄运与孤独,倒插门后将 名字改为吴摩西。命运何时停止了它的残忍?孤独何时 有了终结?最后他的孤独与厄运定格在了妻子吴香香的 抛弃、女儿巧玲的丢失上。在人生之路上他越想逃离生 存的泥沼和精神的困境,越是无法摆脱黏附于内心的孤 独与凄凉,他伤心欲绝,至此便离开了那个原本熟悉现在 却已经陌生的地方。杨百顺每一次职业的转变和名字的 更换都是他心路历程上的一个个界碑,勾画出他孤独的 精神轨迹和凄惨的人生历程。面对世事的坎坷艰辛、命 运的高深莫测、人心的刻薄狠毒,他索性做了一次决绝 的、无声的告别,离开“伤心地”,去寻找足以稀释或解除 自己的苦难和孤独的“桃花源”,去寻找精神的栖息地。

《回延津记》的主人公牛爱国,一路找寻,一路逃离, 一路失落不已,妻子最终的背叛,朋友残忍的流言,在亲 近关系和生活空间中寻找知己的可能性的消弭,一下子 抽走了牛爱国的全部希望,击倒了他的精神支柱。他难 以面对,于是他通过离开来排遣自己心中的愁闷,把希望 投诸到虚无的、未知的远方。

(二)孤独的书写

哥伦比亚著名作家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獨》中曾谈 到“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我们的孤独就像天空中漂浮着的城市,仿佛是个秘密,却无从诉说。”宫崎骏在《天空之城》中这样描摹孤独,可谓入木 三分。

为什么无从诉说孤独?因为无从诉说所以孤独。《一 句顶一万句》书写了杨百顺的反复碰壁,他为了找到活 下去的路,同时也为了找到能够说得上的人,他穷尽了自 己能尝试的所有办法。在这过程中,一次次失望和绝望 接踵而来:和父亲说不上、和兄弟说不上、和老师说不上、 和师傅说不上、和妻子说不上、和邻居说不上、和恩人说 不上。他和亲近空间里的所有人都说不上。作品中不止 有主人公杨百顺尝百草似地找寻出路,所有的人都在找 寻。在杨百顺、牛爱国的整个生活空间里,他们如镜子般 映照出了周围存在的人的不如意、痛苦与孤独。“孤独就 是如此,不限于时间,也不分国界,无始无终将人紧紧地 禁锢在其中。”[1]  老詹孤独着,老汪孤独着,曹青娥孤独 着,章楚红孤独着,小说中出现的这些人物,都是对孤独 的一种宣示、注解和完善。这些孤独的人物群像构成了 一个庞大的孤独整体,其实,他们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杨 百顺呢?

不难发现,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上半部的主人公 杨百顺的精神领空是如此空旷、如此一贫如洗,没有白 云,没有飞鸟。这迫使他不得不转向现实的生活大地,寻 觅大地上可以排遣孤独之物。将这种情况表现得淋漓尽 致的是杨百顺在染房挑水时,孤独得只能和猴子玩,在猴 子利用他还给了他一巴掌后,他的孤独便成为完完全全、 无药可救的孤独。小说的下半部主人公牛爱国也是如此, 和妻子说不着、和女儿说不着,充满着无从诉说的孤独。 总之,“有些人说得着,有些人说不着;有些人现在说不 着,将来或许能说得着;有些人现在说得着,将来未必能 说得着。”[2]

“一个人的孤独不是孤独,一个人找另一个人,一句 话找另一句话,才是真正的孤独。”[2]《一句顶一万句》 中人物纷杂,不同家庭有不同的生活,而在这各种不同 中,我们又可以窥测到相似之处。每一对夫妻,都想彼此 同频共振;每一个个体,都想找个高山流水的知己,然而 找一个朋友知己很难,找一个时时刻刻能说得上话的朋 友知己更难。为什么呢?因为“对孤独体验的承载不足 限制了杨百顺们对人的认知和理解,实际上也限制了其 自身的主体性。因此,即便在‘说话的范围内,人物之 间更多的是单向度的倾诉宣泄而非双向度的尊重与交流

(其交流的具体内容暂且不论)。”[3]

(三)透视与袪魅

“出”与“回”的种种因果,都是由“说话”为其做 了内在逻辑的阐释与统一。《一句顶一万句》主要的孤独是“说不着”,说不着不是没话说,而是有一肚子话但不知道从何说起,与之相对应的就是“说得着”。“说得 着”“说不着”都是动态的、普遍的,书中从孤独的不同 角度透彻地展现了夫妻之间、代际之间、朋辈之间这几种 孤独。随着人与人之间透明度的削减,情感的欺瞒与远 离也相伴而生、如影随形,孤独由此衍生。在小说中,夫 妻、亲子、朋辈的关系正在失去规范与秩序,现代文明语 境下的传统人伦关系正在解体,随之而来的便是人们的 虚无与孤独。

人为什么会孤独?因为人们总希图依赖别人来帮忙 解决自身的问题,希冀在他人身上寻求慰藉。所有问题 的解决之道人们都在向外寻求,然而在现实生活中,除了 他们自己,其他的人和事他们都无法控制,所以他们又常 常得不到别人有效的帮助,得不到来自别处的慰藉,也 得不到他人的认可。这时候孤独就产生了,好像全世界 都不与他们为伍。为什么不尝试拥抱、享受孤独呢?摒 弃对孤独的恐惧,珍惜独处的机会,心平气和地与自己对 话。这种对话是一种自我思考、自我解救、自我超脱的过 程,在这种向内寻求的过程中,自我的心灵将得到极大的 丰富,受制于人的困境、孤独无依的凄凉也终将得以摆脱。 人生一世,最终要学会的还是和自己相处的能力。

当孤独个体有很好的独处能力以及对自我有较高的认同 感时,这种孤独感是饱满的、湿润的、包容的,蕴含着强大 的生长力量。但是“精神的通达往往很难一蹴而就,存 在者要进入‘此在,或者说要澄明,会有一个过程,也有 一定的条件,其间不免要经过屈曲回旋之所,做些披荆斩 棘之事。”[4]  孤独并不可怕,在孤独时与自己展开对话, 在内求的过程中缔造强韧的自我。一旦拥有了自我拯救 的精神能力,那么无论漂泊无定的孤独与具有不确定性 的“话”如何纠缠、如何幻化,也不会再轻易产生扑面而 来的崩坏感与直抵人心的抛弃感、悲剧感。

二、“回”的解码

(一)往何处去

《一句顶一万句》这部小说的另一个最可靠的基点 就是找寻,私塾先生老汪每月十五要走步,这是他的找 寻;杨百顺和牛爱国的出走,这是他们的找寻;杨百利的 喷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来自我渲染,这是他的找寻;神父 老詹千里迢迢从意大利来到中国也是在找寻;牛爱国对 章楚红的寻找是对自己内心的确认、是对爱的呼唤,这是 他的找寻。

杨百顺、牛爱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 要往哪里去,只是盲目地被现实推着而随波逐流,反而 日渐加深了自己的孤独与痛苦。有所不同的是,牛爱国 在“孤独”和“找寻”的辗转漂泊中,在听杨百顺的后人和他说“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以前”[2]  后,牛爱国才真正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在故事的 结尾,他终于决定要去找寻深爱他的人,不管付出多少代 价,正如吴摩西走出延津。找寻是找说得着的人,实际是 在找自我、找初心。找寻的动力来自于内心对孤独的恐 惧,通过它们确认自己存在的价值,也就是要去往哪里的 问题。

孤独不会停止,寻找就要继续。于是作者在结尾把 寻找“一句顶一万句”的希望留给了世人。“所谓的方 法就是寻找,寻找有力量的话”,[5]  书的结尾写道:“还没 找到庞丽娜和老尚吗?要不回来吧。”[2]  牛爱国:“不,得 找。”[2]  此时的他就像日复一日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 斯一般坚决与勇敢,执意去找寻,任何人也不能阻挡,任 何物也不能阻挡。他的找寻是为了确认自己存在的价值, 寻找定义自己作为人的意义。这也是牛爱国无形中叩问 中国千百年来的“天问”后基于自身痛苦与找寻而做出 的一个有效的、无意识的回答。诚然,如果不被需要、不 知自己之为人的意义,那么就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 哪里去了。

(二)回归与完成

《回延津记》的主人公牛爱国在品尝了烦闷和孤独 的混合滋味后,他强烈地想弄明白母亲在临死前想说的 话和要问的话,从而回到延津,认真寻找和吴摩西有关的 桩桩件件。“出延津记”与“回延津记”,一个是绝望而 决绝地出走,一个是渴望与期待地回归,祖孙二人遥相呼 应的人生轨迹形成一个轮回——一代人的出走与另一代 人的回归,牛爱国的回歸是对杨百顺出离的呼应与衔接。 杨百顺的孤独、坎坷与找寻为牛爱国的孤独、坎坷与找寻 做了铺垫与暗示,同时杨百顺的种种不顺也为下部作品 中人物关系图谱的显现埋下了伏笔,所有的人物都关联 在一起,都在这出离与回归之间上演嬉笑怒骂、人间喜剧。 七十年前,杨百顺带着无限伤心与绝望出走延津;七十年 后,牛爱国带着莫大安慰与希望回到延津。这一出一回,跨越近百年,形成一个“封闭的图像”、一个完成了的圆圈。

三、结语

《一句顶一万句》仿佛是有千经万纬、南北两极的球 体,孤独是一条条放射与绵延的经线,找寻与求索演绎成 无数横亘的纬线,纬线切割孤独经线的同时也与万千孤 独交织,纵横交错,纷繁复杂。血缘亲情、火热爱情、亲密 友情,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师生师徒、夫妻邻里,这些文 明社会的存在之物就悬置其中。在小说中所有的关系都 浮于表面、经不起考验,成为孤独增生的外在动力。那千 丝万缕、无穷无尽的孤独,吞噬所有与之相关的人,竟无 人可以幸免。正如张爱玲所说:“孤独的人都有他们自己 的泥沼。”孤独与幸存相互依存,他们终究无法摆脱孤独, 他们必须以此维生。“他们都体会到了人生的孤独,都在 试图寻找破解之方。”[6]  他们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暴露 着所遭遇到的精神困境,同时他们也在不断地寻求摆脱 精神困境的可能性,在孤独与找寻的二重奏中寻求着某 种平衡与慰藉。

参考文献:

[1] 姜帆 . 表述与记叙——评刘震云小说《一句顶一万句》[J]. 延边教育学院学报 ,2019(2).

[2] 刘震云 . 一句顶一万句 [M]. 武汉 :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9. [3] 任传印 . 对民间生命主体性的观照——论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的主题意蕴 [J]. 平顶山学院学报 ,2011(4).

[4] 王雪伟 .“原来世上的事情都绕”——评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J]. 作家作品研究 ,2009(6).

[5] 孟繁华 “.  说话”是生活的政治——评刘震云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J]. 文艺争鸣 ,2009(8).

[6] 王军伟 . 成长与轮回:关于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的一种 主题解读 [J]. 平顶山学院学报 ,2011(4).

作者简介:秦道阳(1997—),男,满族,河南南阳人,单位为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文学批评。

(责任编辑:朱希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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