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铁道》中的语言与科拉的主体构建

2020-06-01 07:38刘海杰
现代交际 2020年7期
关键词:科拉规训种植园

刘海杰

摘要:在种族制度下,“语言”不是简单的听觉或者视觉活动,而是在文化、政治和科技等共同作用下的主体交往实践。借助“语言”这个大他者,探究主人公科拉在生命政治规训下从失语他者到大写之“我”转变的过程。科拉在语言的世界里突破了生命政治的缺口,塑造了主体“我”,其主体构建的成功不仅是对奴隶制的历史性批判,也暗含了在任何时期霸道的生命政治必然以失败告终的结局。

关键词:地下铁道 主体 语言 生命政治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20)07-0075-02

科尔森·怀特黑德的长篇小说《地下铁道》[1](The Underground Railroad,2016)以实体化的地下铁道为线,记叙了黑人女孩科拉在各个蓄奴州的逃亡经历。在生命政治规训下,小说中的人物一方面呈现出共时空间中奴隶制下共同的创伤记忆,另一方面又具有更为丰富的层次,表征为个体的独特性与不同的命运结局。小说中科拉识字这一越界的认知过程,便是其争取自我独立和彰显独特性的过程。“语言”不是一个简单的听觉或者视觉活动,而是包含大量文化、政治和科技信息在内的主体交往实践。本文将借助语言这个大他者,探究科拉的主体成长过程,借助对历史的思考,考量美国霸权政治的当代现实问题。

一、语言规范化与生命政治的规训客体

福柯认为,生命政治通过对生命进行监视、矫正、调节,从而“捕获生命的权力”,产生“驯服的身体”[2],简而言之,就是将政治性凌驾于生命生物性之上。工业化发展把棉花变成了白色的金子,为最大限度地获取剩余价值,资本家突破道德与身体极限,赤裸裸地偷窃着黑人的生命基质。《地下铁道》围绕主人公科拉在种植园的生命过程展开,在此背景下(科拉是兰德尔种植园的三代黑奴),非常态管理下的规范化等级社会早已形成,所有的奴隶都处在福柯式的规训之中,这种规训的焦点便是语言。

“语言不仅仅是交流表达的工具,它更是拉康意义上主体形成时象征界的大他者(Autre)”[3],是主体形象塑造中必不可少的手段。在拉康看来主体只能是言说的主体,“它开始说话,开始使自己主体化”[4]。然而,种植园里所有黑奴都是被生命政治权力构建的规范化失语客体,科拉亦非例外,没有学习语言的条件,也没有权力。兰德尔种植园的奴隶来自非洲各个部落,本应是多民族语言的聚集地,然而,白人“为了抹掉他们的身份,为了扼杀起义”,对语言进行了规范化的管理,出于恐惧,那些懂语言的人也把他们的语言隐藏起来了,“所有的词语都没了,只有那些记得自己从前是谁的人珍藏了一些。他们藏着呢,就像藏着宝贵的金子。”懂语言的人不说,等到了科拉这一代则完全失去了接触母语的条件,毕竟黑人的寿命摆在那里,乔基是种植园最老的奴隶,但他实际年龄也只有五十多岁。

此外,佐治亚州白人长期形成的优越感及对黑人识字的恐惧也剥夺了科拉学习白人语言——英语的条件。因而,科拉学到的语言只是结构非常不完整的奴隶话语。语言作为一个先在的存在秩序,明确指向了种植园生命政治的核心,通过对语言的规范化,即形成新的奴隶语言,种植园主完成对黑人的建构和规训。作为被偷来的被移民的三代黑奴,在兰德尔种植园的科拉同其他奴隶一样,呈现出了语言规训下生命的无助和无能。

二、生命政治的“彩虹泡沫”与语言主体初建

与兰德尔种植园不同的是,科拉逃离到的南卡罗来纳州对语言学习作出了鼓励的姿态,因为他们想出了更棒的维系生命政治权力体系的武器——阉割黑奴。福柯认为,一个规范化的社会是围绕生命展开的权力技术的历史结果,与暴力镇压“让你死”形成的短暂和平与愈加频繁的反抗相比,权力技术规训带来的是“使你活”的一劳永逸的结局。因而,在南卡罗来纳州造就的虚假自由之下,科拉心怀感激,把握一切机会使自己摆脱带有烙印的奴隶语言,小心翼翼地构建语言下的平等主体“我”。在被猎奴者发现之前,她宝贝似地珍惜着被翻烂了的多次使用的课本,在极短的时间内,打下了牢固的语言之基。

话轮是检验是否拥有话语权的最基本条件,在种植园,科拉与种植园主的话轮数为零,隐义不言而明。而在南卡罗来纳州,科拉有了与白人雇主、医生、宿管和博物馆负责人的对话。她尝试着表达自身的想法,对于周遭之事她不懂就问,为被剥夺孩子的黑人母亲辩护,对博物馆馆主不真实的历史场景安排提出质疑,拒绝医生要她节育的建议。没有种植园主的长鞭举在头顶,科拉不再把自己当成隐形人,她逐渐放开了自我,通过语言表達了“我”之所想,问出了“我”之所惑。

但是,南卡罗来纳州的彩虹泡沫很快破灭,科拉的语言主体构建任重而道远。首先幻灭的是她一厢情愿认为的与宿管之间的平等对话。当她理直气壮地为被剥夺了孩子并且被当成精神病患的母亲辩护时,宿管露西小姐的一句“如果你看不到他们之间的区别,你就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了”暴露了她从未把科拉放在等同的位置上,这是露西作为白人的语言优势,是无意识的语言暴力与语言威慑。其次,尽管科拉已经可以发声,但是在生命政治下她依然是被静音的。当她急于告知大家“白人医生对黑人进行梅毒实验”这一真相时,萨姆的话让她感到无力,“难不成他们信你而不信白人医生……别指望公家出面纠正——钱都是市里出的”,知道了真相又怎样呢?在知识权力构筑的生命政治体系之中,拥有“救死扶伤”技术的医生的话语才是权威,拥有黑人档案的政府始终握着他们的咽喉,一个黑人逃奴的话只是毫无根据的断言,白人不让说,黑人亦不相信。因而,在南卡罗来纳州的彩虹泡沫被戳破的同时,从语言层面来讲,科拉的主体初构也宣布失败。

事实是,从科拉踏上南卡罗来纳州的那一刻起,就丧失了构建主体的可能。作为逃奴,“科拉”这个名字将不被继续使用。人的生命是在语言秩序中被命名传达出来的,尽管她已经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但是仍然是不可避免的漂浮的能指,与所指丧失了连续性链条。命名语言出现了问题,科拉本身就是不确定性的。

是否拥有平等的话语权不仅体现在对话轮的计算,也在于对话题的引导与控制。面对梦魇一样的猎奴者里奇韦,已经初尝语言自由甘露(尽管是虚假的)的科拉玩弄起了文字游戏。在猎奴者引诱她说话时,她“保持了沉默”,在他故意激起她的反应时,“她拒绝回应”。在猎奴者由于不划算冷血射杀另一个黑奴逃犯并冠之堂而皇之的理由时,科拉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说辞。科拉在赤裸裸的暴力威慑下坚持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而“主体的历史正是构成在这言谈中”[5]。

几个世纪的镣铐固然笨重而坚固,科拉的主体构建之路漫漫,但是她的成长也不可忽视。

三、生命政治下的乌托邦与语言主体的形成

个体必须真正进入语言这一领域才能成为说话的主体,才能使“我”表明自己具有稳定的特性。这里的稳定性可从语言的基本功能——信息载体、认识改造世界的工具,以及交际方式和交流思想的手段注解。科拉在罗亚尔的帮助下摆脱了猎奴者里奇韦,共同逃亡到印第安纳州的瓦伦丁农场。印第安纳州是蓄奴州,瓦伦丁利用偏白的肤色让白人放松警惕,借此建立黑人的理想家园。然而,这个建立在白人包围圈里的乌托邦社区从开始便分离了自然生命与政治共同体生活,最终走向了被毁灭的结局。但是,惨痛的结局并不能抹杀瓦伦丁农场存在的价值,包括对黑人整体和对个体生命。

语言是人类保存、传递、领会人类社会历史经验和科学、文化、艺术成就的手段。图书馆是瓦伦丁农场乌托邦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是科拉的精神家园。她对知识的执着可谓是争分夺秒,农业百事,历史书,世界地图,黑诗人的诗歌小册子,有色人演说家的自传,以及黑人奴隶遭受的种种苦难,全部融合进了她的身体。图书馆让她成为了一个有积淀的人,开阔眼界的同时凝练了思想,科拉找到了根,找到了同胞,找到了归属。这个归属突破了始于外婆的家族传承,扩展到了整个黑人群体,打通了科拉与黑人群体之间的血脉,让科拉看到了打破当下白人主导的生命政治的必然。

阅读激发出了科拉的领导思维和使命感,强有力的证据便是其对《独立宣言》的态度转变。第一次听到《独立宣言》的时候懵懵懂懂,只是对里面的“生而平等”感到奇怪。后来《独立宣言》的一次次出现引起了她深度的怀疑,她认识到由其代表的历史是虚假的,视其为宝藏的白人是她的敌人。然而在图书馆,杰弗逊,《独立宣言》的起草者,却被她引为知己。她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杰弗逊是美国白人的代言人,她为何不能以此为目标书写黑人的解放史呢?

在印第安纳州,语言已经突破了交际功能,成了科拉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手段。在虎视眈眈的奴隶主面前,瓦伦丁的乌托邦虽然幻灭,却再也阻挡不了科拉对自由的追寻及勇气。怀特黑德没有给出科拉的结局,却创造出了想象的空间,科拉一次一次出现在演讲台上,她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发出了黑人女性的声音,她可能是下一个杰弗逊。在故事的最后,科拉急于倾听新同伴的故事,因为语言的诉说将会成为她为群体发声的武器。有自身阅历、知识体系的沉淀,有同胞受难的血淋淋的事实,有各个领域的领袖人才支撑,科拉以平等的“人”的身份坚定地站在了白人的对立面,“她已非家奴”。

四、结语

《地下铁道》里有太多无法发出自己声音的人:依然生活在种植园里的奴隶,无法诉说对女儿之爱的母亲,帮助黑奴逃走的善良白人,在印第安纳州演讲的黑人领袖……这些人被牢牢鎖在了共时空间的枷锁里无由立身。科拉是暗夜里的烛光,何其微弱,然而她却在语言的世界里突破了白人与男性构筑的生命政治规训。面对高压狡诘的生命政治,她学会了如何自持,摆脱了规训的悖论倾向,塑造了主体“我”。科拉留存了希望,她的主体形象不仅是对奴隶制的历史性批判,同样也暗含了在任何时期霸道的生命政治必然以失败告终的结局。

参考文献:

[1]科尔森·怀特黑德.地下铁道[M].康慨,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2]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3]安婕.《坠落的人》与生命政治的主体形象[J].外国文学,2018,8(4).

[4]齐泽克.斜目而视:透过通俗文化看拉康[M].季广茂,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

[5]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责任编辑:张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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