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是不V”构式探究

2020-05-30 19:38田影
学语文 2020年4期
关键词:构式句法语义

摘要:“V是不V”构式由两个相对固定不变成分“是”“不”与一个可变成分“V”构成。语义上,“V是不V”构式具有选择、让步等语义。句法上,表选择义的“V是不V”构式可作谓语、充当分句,也可独立成句、作宾语和补语等;表让步义的“V是不V”构式可作谓语、充当分句。语用上,表选择义的“V是不V”构式具有询问的功能;表让步义的“V是不V”构式具有延续话题、委婉等功能。表选择义的“V是不V”與表让步义“V是不V”是同形异构的两个构式。

关键词:“V是不V”构式;句法;语义;语用;同形异构

“V是不V”表达式是指由“谓词性成分+是+不+同一谓词性成分”组合而成的一个比较固定的格式,以四字格为主。结构中的“是”和“不”是固定词,也就是相对不变部分;结构中的前后两个“V”是可变部分,且“V”是谓词性的,包括动词和形容词两类,说话人可以对其进行自主选择,但前后词必须是一致的。

本文所论及的“V是不V”结构上是一个整体,并且其内部都有着一定的逻辑关系,所以为了论说方便,下句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本文的语料来自于BCC和CCL语料库,未标注来源的例句均为自拟语料):

(1)树木、楼房、城市、频道、梦想都在拔地而起、见风生长,都在印证“变是不变”的真理。(刘长乐等《传媒大亨与佛教宗师的对话:包容的智慧》)

上例中“变是不变”内部各成分之间是分解的,不是本文所谈论的对象。

1.“V是不V”构式的鉴定

Goldberg(1995)认为,假如说C是一个独立的句式,当且仅当C是形式(Fi)和意义(Si)的对应体,而无论是形式或意义的某些特征,都不能完全从C这个构式的组成成分或另外的先前已有的成分推知。

从形式上看,“V是不V”的结构类型不能从其构成成分“V”“是”“不V”的特征中得到完全的预测,其组合后表面上形成的是主谓结构,而“V是不V”是“V还是不V”与“V虽然不V,但……”等的省缩与结构变换而来。

从语义上看,“V是不V”表达式的语义无法从其构成成分中完全推知,因为其选择义或让步义均不存在于其组成成分“V”“是”“不V”之中,很明显,其构式的整体意义大于其构成成分之和,构式本身的意义是独立于构式本身的组成成分而存在的。另外,说话人实际表达的是“V还是不V”或“V虽然不V,但……”等选择义或让步义,同时在语用功能上也在传递说话人的询问或延续话题等意图。

所以,“V是不V”表达式不管是从语义上还是从语用上来说,都无法用常规的语法规则和意义规则来解释,这就体现出了这一表达式的“不可预测性”,据此,我们将“V是不V”表达式称为“构式”。

2.“V是不V”构式中的“V”

2.1单音节动词

根据BCC语料库,“V是不V”构式中的“V”主要是单音节光杆动词。如:

(2)“易先生到底请是不请?”马太太望着他一笑。(张爱玲《色戒》)

(3)二妈哭是不哭,却叹气。(王安忆《长恨歌》)

以上例子中,“V是不V”构式中的“请”“哭”等都是单音节光杆动词,并且根据我们对语料的调查,其结构中的“V”一般都是自主动词,且都具有[+未然]的语义特征,即其代表的动作行为都是没有发生的动作行为。而结构中的“V”是双音节的情况则非常少见。根据我们在BCC语料库所搜集到的有效例句124例中,将“V”是形容词的情况计算在内,也只发现了两例“V”是双音节的句子。可见单音节光杆动词“V”占绝对优势。

“V是不V”构式中“V”一般都不带宾语。其中,“V”有的是不及物动词,不能带宾语,如例(3)中的“哭”;有的虽是及物动词,但其宾语在前文已经提到,双方心知肚明,若再加上宾语或造成句子的不合格,或显得拗口冗余,所以在日常交际中几乎不用,这是受语言的经济原则制约的结果。所以即使有的“V是不V”构式,前一个动词带上宾语并不影响句子表达,如“吃饭是不吃了“睡觉是不睡了”等等,但由于我们使用汉语,一贯遵守一条语用原则,这就是:借助言语背景,言语尽可能经济简练。所以,构式“V是不V”中的“V”更多地倾向于光杆单音节形式。

综上,“V是不V”构式中的“V”,具有[+自主][+未然]的语义特征,而其中的“V”之所以以单音节光杆动词为主,是由语用原则制约的结果。

2.2形容词

通过对语料的分析,我们发现能够进入“V是不V”构式的不光只有动词,形容词也可以进入。例如:

(4)他心念一动之下,随即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义父身处大险,这当口你却去瞧人家姑娘,心中品评她相貌身材美是不美?”(金庸《倚天屠龙记》)

(5)段誉笑道:“你不妨自己摸摸肚皮,胖是不胖?”(金庸《天龙八部》)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美”“胖”等形容词均是单音节性质形容词,且“V是不V”中的“V”一般不能是状态形容词。这是因为一方面,从词的认知语义方面来看,单音节词表示基本范畴,具有原型性,并且具有较强的口语色彩。加上汉族人民具有喜欢四字格表达的语言文化心理定势,所以单音节形容词比双音节的更易进入“V是不V”构式。另一方面,陈静(2002)认为性质形容词在量上不受限制,代表一个不确定的量幅,因此其是非定量形容词,可用“不”否定;状态形容词都表示量幅上一个确定的量段或量点,因此又叫定量形容词,否定定量形容词不能直接前加“不”字,而要通过否定它的简单形式,即非定量形容词才能实现。且定量形容词不能直接用“不”否定,更不能用“没有”否定。所以定量形容词(即状态形容词)都不能进入“V是不V”格式。

综上,“V是不V”构式中的形容词具有[-定量]的语义特征。

3.“V是不V”构式的语义分析

3.1“V是不V”构式表示选择义

表示选择义的“V是不V”构式多在句中充当谓语和宾语,例如:

(6)基本建设干是不干?(《人民日报》1951年07月10日)

(7)于新生的税,收是不收?(《人民日报》2001年01月17日)

这三例中的“V是不V”构式均用在了选择句中。如上述三例中的“干是不干”“收是不收”表达的即“是……还是……”的选择义。这种语义下的“V是不V”构式可以替换为“是V,还是不V”。

3.2“V是不V”构式表示让步义

表示让步义的“V是不V”构式多在句中充当分句,这种语义的“V是不V”也即“V虽然不V,但……”。例如:

(8)吃是不吃了,但还想再喝点儿。

(9)他打了我一记清脆的耳刮子,我懂是不懂,痛倒是很痛。(莎士比亚《错误的喜剧》)

这两例中的“V是不V”构式用在容认性让步句中。所谓容认性让步句,即先容认甲事是事实,然后转过来指出乙事的成立不受甲事的影响。如例(8)中,乙事“还想再喝点儿”是甲事“不吃了”的逆转结果。结构中的“是”表示肯定,有“的确、实在、真的”等义。整个句式肯定强调“是”之后的“不V”。

4.“V是不V”构式的句法功能

4.1表选择义的“V是不V”的句法功能

4.1.1作谓语

例如:

(10)明月森森一笑:“本真人要动手除妖了,你让是不让?”(莫言《中州纪事》)

(11)“你们爷儿俩吃是不吃呀?你们有精神没处消,我可要睡觉了!”(《人民日报》1959年08月18日)

以上例子中,“V是不V”构式在都是在句中单独充当谓语,作谓语的“V是不V”可以用在疑问句中表选择,如例(10)中的“让还是不让”、例(11)中的“吃还是不吃”。

4.1.2充当分句

例如:

(12)劳动用工制度改革是一个涉及职工切身利益的难题,改是不改,直接牵扯到工厂的下步改革。(《人民日报》1999年05月04日)

(13)“我是不懂,不知道您那么着解什么恨呢。写是不写,早拿个主意。”(王朔《我是你爸爸》)

充当分句的“V是不V”构式,一般位于前分句,且多用于在陈述句中,如例(12)(13)中的“改是不改”“写是不写”。

4.1.3独立成句

例如:

(14)吴廷英以大枪逼问:“退是不退?”(《人民日报》1947年02月15日)

(15)(戈什哈)“浙江的差官求见,请大帅的示:见是不见?”(高阳《红顶商人胡雪岩》)

以上两例中的“退是不退”“见是不见”均是在话语中独立成句,单独承担询问的功能。

4.1.4作宾语

(16)后来,在学习十大文件以后,我还是打了报告,退不退,听从党委的决定。当时我还搞不清楚退是不退。(《人民日报》1974年01月29日)

(17)张无忌左手牵住张三丰衣角,右手拉着他左手轻轻摇晃,说道:“太师父,你教我的太极拳法从未用过,也不知成是不成。”(金庸《倚天屠龙记》)

上述两例中的“退是不退”“成是不成”在句中分别直接作动词“清楚”“知”的宾语。

4.1.5补语

作补语的“V是不V”构式中的“V”一般必须是单音节形容词,且带有形式标记“得”。如:

(18)李全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什么东西,更不知道写得好是不好。(吴强《红日》)

4.2表让步义的“V是不V”的句法功能

4.2.1作谓语

(19)胖子急忙向余敬唐的肩上一拍,眯缝着眼睛笑道:“鲍县长要是不要,老余,可得让给老弟我呀!”(杨沫《青春之歌》)

(20)老张来是不来了,但让人捎了口信儿。

例(19)中,“要是不要”整体作谓语,表达让步义“虽然鲍县长不要”,主语是“鲍县长”。例(20)中,“来是不来”充当主语“老张”的谓语,表达“虽然老张不来了”的让步义。

4.2.2充当分句

(21)树高不过一丈,树干可容两人合抱,小是不小了,但若是置身于其他地点,恐怕亦无多大惹人注目之处。(《读者》合订本,《树的故事》)

(22)静是不静,但山中的声响,自有一种各别处:它来得纯粹,来得清亮,来得透澈……。(《莲华经譬喻品》)

以上例中,“小是不小”“靜是不静”等都分别在句中充当分句,且都是前分句,其后均有与其让步义对应的转折词“但”。

从句法功能来看,表让步的“V是不V”无表选择的“V是不V”句法表现丰富,其在句中主要作谓语和充当分句。从语义自足与否来看,表选择的“V是不V”语义具有自足性,其后不用再出现其他的语言成分听话人也能理解说话人的意思;表示让步义的“V是不V”语义不自足,其只能表达说话人的部分语义,其后一般有“不过”“可”“但”“但是”“只怕”等转折词对其进行进一步解释。

5.“V是不V”构式的语用功能

5.1表选择义“V是不V”构式的语用功能

表示选择义的“V是不V”构式,内部逻辑语义是“是……还是……”。徐正考、史国维(2008)认为:在表意明晰的前提下,为了提高语言的交际效率,尽可能采用经济简洁的语言符号形式,这一原则对语言的发展演变起着重要的制约作用。相对于“是V,还是不V”句式,构式“V是不V”更简洁,这种语用功能在问句当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如例:

(23)胡:沙老太婆,你到底招是不招?

沙:你要我招些什么?(汪曾祺《沙家浜》)

语言表达总是受两股势力的左右,一方面,说话人总想表达得全面又精确,而另一方面,说话人又追求表达效率和经济性。“V是不V”构式既能传达出“是……还是……”的选择关系,在语表形式上也更简洁。如例(23),在审讯问话中,问话人本来可以把两个选择的可能性分开审问:“你到底是招,还是不招?”然而,问话人却两步并作一步将两问合二为一,这一方面体现出发问者想简洁明快地提出问题;另一方面则体现出发话人为了在短时间内给听话人以威慑,催促其答话以索取答案的心理。

5.2表让步义“V是不V”构式的语用功能

表示让步义的“V是不V”构式是说话人针对对方提出的疑问所作出回应,结构中第一个“V”是对方已经提到过的。例如:

(24)A:你还要再吃点吗?

B:吃是不吃了,但还想再喝点儿。

说话人B所说的话也可以转换为“吃嘛,虽然是不吃了,但还想再喝点儿”。虽然整个构式表达的是“不V”之意,但使用“V是不V”构式更能传达出一种委婉的效果。试比较:

(25)A:你还要再吃点吗?

B:吃是不吃了,但还想再喝点儿。

A:你还要再吃点吗?

B:不吃了,但还想再喝点儿。

在言谈中引入一个话题之后,这个话题一般要或长或短延续一段时间,就好比打开了一个话匣子之后不会马上把它关上,这就是“话题的延续性”。从这个角度来说,前一种表达更自然。从交际策略的角度来说,说话人在与对方进行语言交流时,要受到委婉原则的支配,直接明确地回答对方“不吃了”,容易造成不太礼貌或令人尴尬的后果。而用“吃是不吃了”来回应,即符合会话中的合作原则,又要比直接回答“不吃了”要委婉一些,否定的力度也要低一些,为听话人理解其真实意图,即后分句的内容提供一定的心里缓冲,避免不必要的尴尬。

6.“V是不V”构式同形异构解读

顾鸣镝、汤京鹏(2013)认为,表层形式相同的构式,如果相应的语块语义不能够完全一致,那么两个同形构式的语用功能就会存在差异。

(26)老师说,打是不打了,可要罚他背书。(《文摘·传奇将军吕正操》)

此例中的背景信息“打”和强调性的成分“是”都可去掉,但却不影响整个句子的表达,如:“老师说,不打了,可要罚他背书”。所以,其前一个动词“打”已经不再具有陈述意义,而是表示指称,成为了话题,真正具有陈述意义的是后一个动词性的成分。表示让步义的“V是不V”虽然与表选择义的“V是不V”表层形式相同,但内部语块链承载的语义明显发生了变异,这说明表让步义的“V是不V”构式的语用功能已经发生了变化。

表让步的“V是不V”其实源于交际中对前文信息的引述和表明立场。即前文已经涉及过的行为或性状V,所以说话人提出:V,我是不V了,但……。经过语境作用,其最终减缩为“V是不V了,但……”,从而有了表让步义的“V是不V”;而表选择的“V是不V”是源于表选择的“V还是不V”,减缩“还”以后,也就成了选择义的“V是不V”。这样,两个没有关系的结构,最终变得表面上形式一样了。即,同形异构。句法结构上,表选择义的“V是不V”是并列结构,表让步义的“V是不V”则是主谓结构。

7.结语

本文主要探讨了“V是不V”构式的语义、句法及语用功能,表选择义的“V是不V”与表让步义的“V是不V”构式只是表面形式上一样,其实质存在显著差异。具体如下所示:

参考文献:

[1]陈静:《现代汉语正反问研究》,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论文,2002年。

[2]顧鸣镝,汤京鹏:《“V他+QM+NP”构式的承继解析及其功能理据探究》,《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3年第5期。

[3]沈孟璎:《现代汉语理论与应用》,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

[4]沈家煊:《不对称和标记论》,商务印书馆2018年。

[5]王灿龙:《句法组合中单双音节选择的认知解释》,《语法研究与探索(十一)》,商务印书馆2002年。

[6]邢福义:《汉语语法结构的兼容性与趋简性》,《世界汉语教学》1997年第3期。

[7]邢福义,汪国胜:《现代汉语(第二版)》,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

[8]徐正考,史国维:《语言的经济原则在汉语语法历时发展中的表现》,《语文研究》2008年第1期。

[9]Goldberg, Adele. Construction: A Construction,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 The University Chicago Press,1995年。

(作者:田影,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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