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现代爱情》的互文性研究

2020-05-30 19:38宋庆文
学语文 2020年4期
关键词:改写互文性

摘要:维多利亚长诗《现代爱情》通过引用和改写《奥赛罗》《失乐园》和《包法利夫人》等前文本,发起文本间对话,围绕婚姻中的背叛与宽容等话题进行深入探讨,从而使互文性从幕后走向台前,成为诗歌主题表达极为高效的工具。

关键词:《现代爱情》;维多利亚长诗;前文本;互文性;改写

*本文为安徽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乔治·梅瑞狄斯诗歌研究》(课题编号:SK2016A0391)的研究成果。

乔治·梅瑞狄斯的《现代爱情》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诗歌佳作,该诗长八百行,为十四行诗变体(十六行体),被称为诗体小说。此诗在诗歌叙事上可圈可点之处甚多,其中“互文性”现象颇值得关注。

故事描写了在一场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中,遭遇感情背叛的丈夫内心极度痛苦和迷惘,他不断地反思自己和妻子之间的关系,求证他对爱情的信仰和对妻子的感情,他发现自己仍然深爱着妻子,但是在一个个事实面前,他不得不承认爱情已逝,他痛苦地追问“谁的错?”试图找出导致二人情感疏离的根源。该诗除了首尾几小节为异故事叙述,其它部分均为同故事叙述,即故事里的主人公(丈夫)同为故事的讲述者,诗歌里还有很多丈夫的独白或对妻子的诉说,整个故事充斥着丈夫强烈的情感宣泄,具有浓厚的抒情詩的特点。故事里,丈夫在一次次反思和追问中,不断提到一些类似主题的文学作品中的形象:误杀妻子而绝望自刎的奥赛罗、伊甸园里善于蛊惑的小蛇和它的魔鬼真身——撒旦(路西法)、放荡的包法利夫人。而该诗与这些前文本之间的互动不仅限于引用其中的人物和事件,还有对前文本故事结局的改写。十九世纪中叶在欧洲家喻户晓的《包法利夫人》在诗中变成了“那个法国小说”,原小说中心力憔悴的包法利夫人在绝望中服毒而死的情节被改写成了一家人大团圆的美好结局,那位不忠的妻子(包法利夫人)最终选择回归家庭,丈夫于是宽恕和接纳了她。梅瑞狄斯借助这一个个鲜活的文学形象有力地推动了文本间的互动与对话,从而在诗中展开了有关爱情忠贞与背叛的大讨论。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由克里斯蒂娃在借鉴巴赫金的对话理论的基础上首次提出的,杰拉德·普林斯在《叙述学词典》中这样定义互文性:“在某一文本与其引用、重写、吸收、延长或者一般意义上转换另一些文本之间的关系。该文本中出现的引用、重写等清晰可见。在其极为有限的共识意义中(热奈特),这一术语意指一个文本明显相关的其他文本之间的关系。”[1]任何文本都具有互文性,关于这一点,西方学界已经达成了共识,童明在《互文性》一文中写道,“思考文本之间如何关联,涉及我们怎样解读、写作和确定语义。”以上所说的几个相对于《现代爱情》来说的前文本,无论是莎士比亚悲剧、弥尔顿的史诗还是福楼拜的畅销小说,它们在《现代爱情》中的适时出现无疑为诗歌主题创设了一个个特定的阐释语境,不仅形成了文本间的互动与交流,更为可贵的是,能帮助读者对诗歌主题进行更为全面、深入的解读。

文本间的对话需要有共同的话题作为基础,以此搭建起一个交流的平台,而上述的几部作品都与本诗具有一个共同的话题——背叛,恰好符合这个条件,并进而衍生出一个个子话题:《奥赛罗》围绕“宽容”,《失乐园》围绕“诱惑”,而《包法利夫人》则是围绕“回归家庭”。这些文本本身就已经形成了一种互文性,或者说对话关系,随着这些前文本在诗中一个个被故事里的丈夫提起和评论,读者也随之对相关话题进行深入的思考,因此,前文本在该诗中的出现,不仅是前后文本间的互动交流,也搭建起“莎士比亚、弥尔顿、福楼拜——梅瑞狄斯——读者”之间的一个更大的交流平台。诗中首先出现的是奥赛罗,摩尔人奥赛罗是威尼斯公国的一位将军,但是,他出身异族,是一位外貌粗鲁的黑人,而妻子苔丝狄梦娜则是元老的女儿,出身高贵,美丽出众。虽然他们是自由恋爱,但是内心难以克服的自卑使奥赛罗轻信了一心想除掉他的伊阿古的挑拨,认为拿到了妻子与一名副将有私情的“信物”,他一气之下掐死了无辜的妻子,而在得知真相后,他悔恨交加,遂拔剑自刎。自此,奥赛罗作为一个文学形象,成了心胸狭隘,缺乏包容心,且夫权思想严重的丈夫的典型代表。在《现代爱情》中,丈夫说道:“她醒来时婴儿般的眼神/让我的双手倍感沉重,/我一手托着她曾亲笔写给我的情书,/另一只手向她出示那封新近寄出的信,/措辞如此相似,名字却是新的。”此时的丈夫,一手托着妻子当年给自己写的情书,另一只手上却是妻子新近写给情人的情书——不忠的证据,他发现这封信与当年自己收到的情书语言竟然非常相似,只是收信人已不再是自己。这一幕复制了《奥赛罗》中奥赛罗发现了妻子与情人定情信物的情节,莎翁的爱情悲剧在此诗中重演。但是,丈夫把妻子与苔丝狄梦娜做了一番比较,他发现妻子作为现代女性,已不会重复苔丝狄梦娜同样的命运,自己也不是奥赛罗那样的一介武夫。虽然他此刻手握妻子出轨的真凭实据,这位道德至上的丈夫不会像奥赛罗那样心胸狭隘,更不会因为妻子的不忠而将其视为仇敌,更不会冲动地去肆意夺走她的生命,毕竟,时代不同了。此时,丈夫不愿重复《奥赛罗》的结局,而选择用另一种方式来处理同样的难题,一种“现代”的方式,一种“维多利亚”式的更“宽容”“理性”的解决方式。

第二个文本是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在这部由圣经故事改编的史诗中,弥尔顿生动刻画了夏娃是如何受魔鬼撒旦所幻化成的小蛇的诱惑,偷食了智慧树上的禁果,从而触犯天条,被逐出伊甸园的。《现代爱情》分别提到了“蛇”“路西法”和“撒旦”,它们本质上都是指地狱之王撒旦。出现最多的是小蛇的形象,全诗一共出现了四次。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场景是这样的:“我想那女子并非其性的解药。/谁又会为了蛇的咬伤去寻找毒蛇?/如果我能抓住尖叫的酒神,/我定会用她们的酒魂抚慰我心。”诗中提到的“那女子”是另一位金发美女,而“蛇的咬伤”是指他的妻子婚内出轨给他造成的情感上的伤害,而“寻找毒蛇”则是暗示丈夫意欲开启一段婚外恋情。诗中,丈夫遇到了一位金发女子(他的太太是黑发的),他曾想过在这位金发的女子那儿寻找情感的慰藉,但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冲动,他无意于用他对婚姻的背叛来为自己疗伤。这种态度源自上文所提到的维多利亚人恪守道德准则的生活原则。当时的中产阶级宣扬理性、节制的生活方式,宣扬对家庭和社会规则的维护。因此,和《失乐园》里的丈夫(亚当)不同,诗中的丈夫没有选择和妻子一起堕落,并被逐出伊甸园(即维多利亚人对家的概念化),而是恪守自己的做人原则。在诗中的第二十六节,诗人还描写了撒旦从天堂堕落并蜕变为蛇的过程。诗中撒旦是一只振翅高飞的雄鹰,诗人称他为“爱”,但是,当利箭将其射伤,血一滴滴流向地面,天使随之跌落下来,变成了蛇。圣洁的爱堕落成邪恶的复仇恶魔,这里诗人暗指圣经故事里路西法造反,被打入地狱的典故。诗中写道,“我的心也许会原谅你这件事:/但不要做懦夫:你让爱流血了,/你必须忍受他牙齿上的所有毒液!”丈夫认为,来自撒旦的诱惑是人无法躲避的灾难,我们只有去经受这样的考验。丈夫试图以此来说服自己,妻子的出轨可以从宗教信仰里找到根源,因而,也是可以谅解的,这是典型的维多利亚式理性思维的体现。

为了形成多文本之间的对话关系,《现代爱情》除了引用前文本中的人物和情节,来进行相关话题的探讨之外,诗中还出现了对前文本故事情节的重写,将克里斯蒂娃所谓的“文本中存在文本”[2]的形式提升到“文本中存在改写的前文本”的形式,该诗对法国小说《包法利夫人》的故事结局进行了刻意的改写,从而使前文本不再是前文本,而是经过了诗人加工的新文本,但是,又让读者自然联系到原始文本《包法利夫人》。福楼拜的这部小说在当时的欧洲家喻户晓,它揭示了十九世纪欧洲中产阶级女性混乱和放荡的生活现状,而小说中的包法利夫人最终为自己的不检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男权话语体系里,这样的结局仿佛可以用“罪有应得”来总结。诗人借诗中丈夫之口,改写了故事的结局,诗中丈夫对妻子说:

你不喜欢那本法国小说?告诉我为何?

你认为它极其做作?让我想想。

…………

奧古斯特在她的眼泪流出前便原谅了她,

然后一切都等待那个巨大的是否:——

她是否会在他们中间进行选择?她选了,

她像正常的妻子那样选择了丈夫。

做作?亲爱的,这才是生活:

而生活的价值,人们都说配得上缪斯。

这种改写其实质也是一种文本间对话,诗人利用改写前文本结局,表达了对《包法利夫人》中女主人公遭遇的不满,从而提出了一个更符合维多利亚时代价值观的故事结局。在改写后的这部法国小说里,丈夫选择原谅妻子的不轨,而妻子在认识到自身的错误后回到了丈夫身边,回归家庭——一个看似更为理性、宽容的解决办法。这个方法无疑更有助于维护现存的婚姻关系,维持家庭的稳定,这是一个维多利亚式的改写行为,但是,却为诗中的妻子所不屑。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时期,中产阶级的家的概念是以妻子或母亲为中心的充满和谐与宁静的理想之地,而女性无私地给予她的家人爱和道德引导,基本上不受个人欲望(包括对肉欲的渴望)的困扰。这就是维多利亚人对贤妻良母的标准:没有任何欲望,没有自我,无私奉献。为了造就这样的完美女性,丈夫想效仿法国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做法,选择原谅自己的妻子,并希望她能悬崖勒马,回归家庭。他认为,平淡而有序的家庭生活胜过任何罗曼蒂克。

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执政时期,是英国工业革命晚期,也是英国经济快速发展的时期。高速运转的机器改变了过去田园农庄里农耕生活的慢节奏生活方式,一切都在围绕着工业产值和利润,人们的社会活动和生活方式也在为此发生了根本的转变。英国的工厂主们为了让工人们全身心投入到工业生产中,大肆宣扬理性和节制的生活方式。因为,如果工人们过于沉迷于激情和罗曼蒂克,势必无心工作,继而影响产量。因此,维多利亚人总是参照他们无处不在的道德责任来行事,这种责任包括个人责任、职责和一种信念,即人活着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眼前的需要,而是为了某个目标。而宗教也致力于灌输给人们一种对工作的痴迷和行为的严谨,这是“一种精心培育的‘意识形态,旨在促使大众温顺地接受资本主义企业家的暴政。”[3]诗歌中的丈夫认为妻子只要秉持妇道,和他一起维持这段共同的婚姻,便可获得幸福。他为此用“那个法国小说”来对妻子进行道德说教,劝说妻子回归家庭,从而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这种对情感的道德绑架,不仅是对人性的侮辱,也是一种盲人把烛的解决方法,其结果必然让人失望。妻子最终却选择了《包法利夫人》同样的故事结局,她躺在一个海边旅店的床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以摆脱道德说教所带来的精神压力和情感禁锢的煎熬。她身体力行,对丈夫所改写的法国故事进行了再次改写,并让故事结局与《包法利夫人》的结局保持一致。这种对改写文本的再改写或匡正,无疑是妻子对丈夫的道德说教的无言的反抗。跳出文本世界来看,梅瑞狄斯淋漓尽致地揭示出维多利亚女性在道德重压下的绝望。

《现代爱情》通过“引用”和“改写”前文本而构建文本间对话,并以此透视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婚姻关系的虚伪和对女性的禁锢,文本的互文性成为表达主题思想的高效工具,诗歌主题亦由此获得更为深刻、透彻和全面的诠释。

参考文献:

[1]杰拉德·普林斯:《叙述学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06-107页。

[2]阿·波尔沙科娃:《文学创作记忆:巴赫金的“对话”与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刘锟译,《俄罗斯文艺》2018年第4期。

[3]Seaman, L.C.B. Victorian England: Aspects of English and Imperial History 1837–1901. Taylor & Francis e-Library, 2003. Page 6.

(作者:宋庆文,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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