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琰娟
(福建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福建 福州 350007)
张萱(生卒年不详),唐朝画家,擅长工笔仕女画,其绘画风格和表现技法对绘画界影响很大。在绘画史上,张萱和周昉齐名,都是唐朝绘画仕女的杰出画家。而周昉在仕女的绘画方面,则是学习和借鉴了张萱的绘画特色,将晚唐的审美情趣表现得生动形象。张萱在繁华的长安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作为宫廷画师,每天目睹豪门的生活,所以他很擅长宫廷仕女画。在他的作品《于贵公子于闺房之秀最工》中,仕女们都身着艳丽服饰,细致精微中透着灵动之气。张萱的众多画作中,《捣练图》最为著名,它尽显唐代仕女画的典型风格。
《捣练图》宽37厘米,长145.3厘米,系宋徽宗摹本,原收藏于圆明园,在1860年“火烧圆明园”后流失海外,现存于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捣练图》共刻画了12个人物,内容是宫中仕女专心捣练时的场景。场景虽简单,但富有生活气息,是唐代工笔仕女画和风俗画的代表。《捣练图》具有长卷构图、组合画式、设色精细和服饰刻画细节化等艺术特征,体现了对其时女性的人文关怀,具有重要的绘画艺术价值和史学研究价值。
人物画是中国画科中最早出现的,周代时已有教导人向善除恶的历史人物壁画。先秦时,将神话传说和人物活动作为题材的作品十分盛行,已知最早的两幅独幅人物帛画是《人物龙凤图》和《人物驭龙图》。到了魏晋时期,佛教传入中原,玄学也在这一时期得到风行,人物画开始由粗略走向精细,宗教人物画在此时更为兴盛[1]。当时,以顾恺之为代表的一批人物画大师开始出现,还有以《魏晋胜流画赞》《论画》等为代表的第一批人物画论也随之出现,这些都为中国人物画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唐朝时期,随着写意人物画的兴起,中国人物画的绘画风格开始走向另一个方向,仕女画、高士画大量出现。唐朝盛期,吴道子将宗教人物画带入到更为生动的新天地。中国人物画获得较大的发展是在五代两宋时期,此时随着宫廷画院的兴办,工笔重彩人物画更趋精美,又随着文人画的兴起,李公麟将民间的稿本发展为白描。宋代城乡经济的发展、宋朝与金人的战争等这些背景则给了绘画更多表达现实意义的机会,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其后,南宋因受禅宗思想影响,出现了一大批风格不同的绘画流派,如泼墨画、简笔写意人物画等。
南北朝时期出土的许多墓葬壁画和绢本画中所呈现的妇女形象都是纤细清瘦的感觉,这种形象特色一直延续到初唐。初唐时期画家阎立本《步辇图》中的宫女仍是五官细小、身材娇小玲珑或细长,尚未出现体态丰腴的特色。而从考古发现的实物、壁画以及传世绘画作品来看,盛唐时期的女性就很少有身材纤细苗条的形象了,而是呈现出一种丰腴的富态之美。唐朝女性形象从纤细清瘦走向丰腴的一个转变亦体现出唐朝民风由闭塞到开放、不僵守古制的文化特点[2]。特别是盛唐之后,民风愈发开放,女性以胖为美成为了当时的主流追求,并且一直延续到辽早期。
唐朝工笔仕女画是我国仕女画的高峰时期,也是当时政治格局稳定、市场经济繁荣的一个体现。且当时文化逐渐下沉至民间,艺术创作则从注重宫廷生活走向注重民众生活。在此背景下,唐朝的工笔仕女画有着唐朝特有的富丽典雅、大气磅礴的艺术风格特色,并且画家们往往从身边的人物中得到灵感和启示,并提取绘画素材,所描绘的都是现实生活人物。
《捣练图》刻画了12个在劳作的女性形象,如图1所示。有9个是较为年长的妇女,3个是较为年轻或年幼的女孩;8人是站立之态,2人端坐,1个小女孩蹲着,另1人在行走中。按照劳作的分工特点,可以将画面分为捣练、缝制、熨烫三组。从画面构图看,红衣女孩应该属于熨烫组,但她并没有参与到她们的工作中,而是在白练下自由自在地玩耍,表情俏皮可爱,打破了整个劳作过程中枯燥乏味单一的感觉,使得画面情绪中加入了一些活泼俏皮的元素。而与左边整个站立的熨烫女子们相比,站立中也有了起伏的感觉。蓝衣服的女孩看似是孤立地扇着火盆,却使整个画面做到分中有和、和内有组,是《捣练图》故事内容的连接[3]。
从右往左看来,第一组的女子们正在捣练,四人是在一组交叉的十字方向站立,做着相同的捣练工作,却呈现出四种不同的动作。红衣蓝裙的女子在扯衣袖,似乎是准备劳作或是中途整理衣袖,静态中却又带给人她即将马上开始工作的动态感觉;绿衣妇女和藕色衣裙妇女相对而立,两人的动作将起又落,木杵在半空中呈现出一种动势,两人步调一致,体现出长期合作劳动的默契;绿裙女子手拿木杵,给人一种在休息的静态感。仔细品来,人物的造型和特征都煞是有趣。第二组的女子们在缝制白练,画面中的丝线已经细得看不清楚,但观者通过人物两只手之间的距离、手臂的高度,是完全能够感受到丝线的位置的。第三组——熨烫组的女子们成“十”字形站立,每一个都经得起细细的观看与揣摩。其中第一个女子的动态给人左右拉扯的力感,生动有趣。整个画面上的人物形象生动逼真、惟妙惟肖。
唐朝时期,我国绘画技法已经处于较为成熟的阶段,又因经济繁荣、文化追求大气磅礴,体现在绘画上是以长卷构图法较为流行。张萱的《捣练图》采用的就是长卷的绘画表现形式,横向的长卷可以使观看的人自然地走进作者所创作的故事情节中去,观看者首先看到的是右边第一组捣练的女子。在构图上,作者巧妙地将最右边的捣练女子背对着观者,与此相呼应的是,第四个(从右往左数)穿红色上衣的仕女面部则朝着正面,她的头部向右侧轻微倾斜,但身子又是向左边侧着,这使得观者在观看的时候其视线很轻易就被引导着向左边开始移动[4]。
因为要体现出劳动的分组性,作者在构图时,就将捣练和熨烫两组都采用十字交叉形,而中间的缝制妇女,通过手部动作以及面部的一正一反构图进行呼应,达到了巧妙组合的效果。在画卷完全展开后,观者不难发现自己视线能瞬间集中在作品的中间部分,也就是画面的精华与重点之处。这充分体现了作者的构图技法与魅力,是典型的“组合画式”,观者会被最精彩的地方所吸引。而整幅画卷中捣练组的女子们和熨烫组的女子们皆呈站立姿势,左右两边给人势均力敌的感觉,使得画面具有很强的稳定感。另外,仔细观看后不难发现画面中穿插着一条“S”曲线。画面中执扇的蓝衣女孩是画面的最低处,她的存在十分重要。她虽然不属于三组中的任何一组,但如果去除她,画面的故事情节发展就会给人一种戛然而止的生硬与不和谐感。可以说,她将缝制组的女子和熨烫组的女子巧妙地分割,又使画面的故事情节灵活地延续与发展,类似文章写作中的承上启下作用。并且,她和一旁俏皮玩耍的红衣女孩儿一起,又使得“S”形的构图十分和谐自然,在强大的稳定感中划出一条动感的“S”线。可见《捣练图》对于画面空间的把握十分出色。
另外,张萱对画面进行了极强的艺术感处理,且刻意地省略了背景。这不是“偷工减料”式的马虎,而是通过精心的设计以更为直观的方式展现画家所想要表达的重点,即劳作中的妇女及儿童形象[5]。画面中除了“S”形的人物高度设定,还潜藏着一种动—静—动的稳定感觉,如右边的捣练组与左边的熨烫组是“动”,但画面中部的缝制组则是“静”,这种方式更加强了画面的稳定性;又如两个小女孩的动打破了总体的稳定,给画面添加些许生动跳跃,给人以动静相宜的感觉。
颜料是绘画的重要材料,《捣练图》的用色十分考究精细,张萱主要采用的是矿物颜料,少部分地方加以植物颜料。唐以前,矿物材料较为流行,而随着唐代染织业的发达,植物颜料也开始应用在绘画上。张萱《捣练图》中矿物颜料和植物颜料的混用,体现出唐朝艺术创作精益求精和绘画技术较为成熟的特征。矿物颜料给人以厚重鲜艳的感觉,比如妇女们的衣裙,能让观者感受到衣服的厚度和质感,少部分衣服辅以植物颜料,又增加了透明度。人物的服饰部分是画面设色的主要部分,总体上看,以白色为主,辅以橘色、石绿、石青等颜色,整个画面的感觉是冷暖皆有,设色丰富多彩,冷色和暖色的搭配十分和谐,互不干涉,又互相照应。在画人物的皮肤时,作者先用精巧的工笔线条勾勒出基础的区域,然后将蛤白、朱膘、藤黄等进行调制,并对线条所勾勒的部分进行分染,之后再用蛤粉对面部的主要区域(额部、鼻尖、颔部)提亮,从而提升面部的立体感觉[6]。
粗看右边红衣捣练妇女的衣裙颜色,与最左边的女孩衣裙颜色相似,但仔细观摩却又能发现,左边女孩的衣裙颜色明显偏粉,右边女子衣裙颜色偏厚重,这些细节表达出仕女们的年龄特征。最右边的捣练女子的衣裙与中间正在缝制的女子身下的地毯是颜色相近而又互相区别,这是运用了六法中的“随类赋彩”(1)绘画专用术语,谢赫所著绘画理论专著《古画品录》中所倡导的“六法论”之一。随类,解作“随物”“赋彩”,即施色。"随类赋彩"即意味着绘画者把画中物象分为数类,一类施一种颜色。手法。张萱继承了初唐时期画家阎立本的大气古典风格,又在此基础上加入自己对设色的感觉,使画面更生活化、审美更理想化,体现了唐朝艺术文化注重刻画现实生活又不失美感的特征。
以张萱《捣练图》为代表的唐朝工笔仕女图,十分注重人物的服饰特色,从细节入手,将唐朝女子的服饰文化特征表现得淋漓尽致。《捣练图》中女子的服装样式均为襦裙,且都是短襦长裙。除孩童外,每个女子都会披上帔帛。短襦即短上衣,长裙上束胸、下曳地,加上帔帛有凸出曲线、拉长下肢的作用,唐朝女子的襦裙服装从视觉比例上给人以身材修长的美感。
服饰的颜色和纹样等也是张萱所注重描绘的。《捣练图》上的人物各穿着水红、绛红、鹅黄、宝蓝等不一样颜色的服装,色彩各异,几乎没有重复。各个仕女不仅服饰的颜色各有特点,服饰上的纹样也各不相同。蹲下扇炭火的仕女就穿着有“团窠瑞花”纹样的裙装,在豆绿色的底色上,六个如意状花瓣环绕着八瓣呈放射状的小花,形似雪花;藕白晕色圆环构成团窠,清丽典雅。其他仕女的裙装或帔帛上还印有“龟背瑞花”“卷草莲花”等不同纹样。服装颜色和纹样的细节化刻画,不仅提升了图画的审美观感,也体现了唐朝文化的开放性及人人爱美的社会风气。
当然,服饰不仅包含服装,还包含了饰品,《捣练图》对饰品的细节刻画也十分突出。如图2所示,《捣练图》中的唐朝女性将半月形梳插在头发上,作为装饰。半月梳上有装饰纹样,旁边还有左右对称的圆形头饰。唐朝女子的脸型圆润,半月梳及其左右饰品同样是圆润、无棱角的装饰物,增强了女性的圆润美感。除此之外,张萱对能够突出服饰特色的元素,如妆容、发髻等也进行了细化描绘。图2女子额头上贴的花钿、脸上的脂粉和细眉等妆容,都是为突出服饰艳丽特色所作的精致妆容。
张萱《捣练图》重设色、构图,体现了唐朝仕女画的典型风格,对丰富后世绘画技法、开拓后世绘画风格等有着重要的影响和作用。一方面,张萱长卷式构图和设色技法,受到后人的广泛效仿(2)有趣的是,因为模仿的人太多,张萱后来在绘画时特意用朱色晕染人物的耳根处,以示区别。。画家周昉在绘画初期便是模仿张萱的绘画技法来勾勒人物图,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一书中,记载周昉“初效张萱画,后则小异,颇极风姿,全法衣冠,不近闾里”[7]。周昉创作的《簪花仕女图》《挥扇仕女图》等都模仿了张萱在绘画时重设色的技法,也采用了组合画式进行场景构设,并在模仿中独创了自身笔法简劲的个人风格。而《捣练图》中很多上色、构图的技巧,对于当今学习国画的我们也是非常好的经验与方法。另一方面,从张萱的《捣练图》开始,人们在创作题材上有了更浓厚的生活气息,有了更多对于劳动者的体恤和同情之心。在张萱之前,关于人物画,画家多绘制上层贵族阶级、历代帝王、宫廷文士饮宴等场景,或佛教、道教等宗教神话人物,绘制普通市民的画作较少。张萱虽为宫廷画师,却不仅仅只将目光锁在王公贵族身上,他将普通劳作的妇女作为画作的主角,这引导着艺术工作者从描绘上层贵族阶级的生活下沉到描绘平民生活,拓展了以普罗大众为主角的绘画题材。
人文价值就是以人为本、以尊重人性为核心的价值,艺术品人文价值的高低,能够体现出艺术品主题内涵的深浅及作者格局的高低。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张萱通过刻画女性劳作者服饰、样貌和动作,表现出对劳作妇女的喜爱和敬佩,并彰显了唐朝时期女子地位的提升和女性主义的觉醒。张萱选用的是单色的背景,以及一些在劳作过程中需要用到的基本工具,在构图上是为了突出主要描绘对象,让观者能更好地将视线投到唐代仕女劳作的动态、服饰、神态等这些细节部分,表现出作品“赞扬女性、突出女性主体”[8]的文化内涵,具有尊重女性的人文价值。仔细观察不难发现,画面中劳作的仕女们表情都显得安宁、平和。每一个人物在他的笔下都是诗一般的大气温婉,她们各有各的动作、各有各的神情,却没有一个是粗鄙的,作者将劳作中的女性美化处理,充分体现了作者对女性的人文关怀。
张萱《捣练图》作为唐代著名风俗画,还是重要的史料来源,其描绘的人物、构设的场景等都具有重要的史学研究价值。第一,为研究唐朝女性史提供了一定的史料。唐朝时期文化、经济繁荣,儒释道并行不悖,打破了以往“独尊儒术”的状况,女性地位也得到一定的提升。《捣练图》中的女子虽在干活,却都穿着颜色各异的漂亮衣服,不似以往宫廷仕女需统一服装颜色和式样;而且,每个女子的头上都贴了花钿,拥有着精致的妆容,一方面体现了唐朝时期社会开放和女性爱美的风气,另一方面则从侧面说明了女性意识的逐渐觉醒。学者杨丹妮在《探析<捣练图>中的女性主义意识》中就提到,图中下层捣练女子精致的妆容和优美的服装,体现了唐朝女子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也可窥见唐朝女性地位的提升和女性意识的逐渐觉醒[9]。
第二,为研究唐朝的服饰文化和社会生活提供了一定的史料。《捣练图》中女子衣着均为短襦长裙以及半露胸式的直领裙装,表现了当时女子的服饰风貌,印证了盛唐文化的开放性。初唐时期人们思想还较为保守,采用交领裙装,领口紧闭;而到了晚唐,裙子的样式为长方形的直片褶裥裙,腰头两侧附有系带。初唐和晚唐的裙装都与《捣练图》中所描绘的盛唐裙装有所区别,因此,从《捣练图》中女子们的装束,亦可推测出画作所描绘的历史阶段,以及当时唐代女子的服饰风貌和社会风俗。当然,《捣练图》中唐朝女子的服饰特点和劳动场景等,不仅体现了唐朝的风俗文化,更传达着泱泱大国文化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体现着其时一定的社会面貌。
第三,丰富的服饰纹样也是重要的史料来源。学者袁宣萍就通过古代书画等进行纹样提取,共收集了260余种纹样,并编撰了《中国古代丝绸设计素材图系:图像卷》一书,比较系统地整理了我国的服饰纹样。其中,《捣练图》中仕女服装上的“菱格瑞花”“团窠瑞花”“龟背瑞花”“卷草莲花”等纹样就被收录其中。
第四,画中的发髻样式亦具史料价值。古代女人都梳发髻,发髻的变换能够体现朝代的文化特征。唐朝的发髻风格多样,有半翻髻、螺髻、回鹘髻、双髻等三十余种。初唐时期,唐朝女子的发髻较平,到了盛唐时期,高髻开始流行。史料记载张萱的生卒年不详,但其在开元年间做过宫中画师。而从《捣练图》中的女子发髻可知,除女童外,宫中仕女均为高髻,这与张萱所在的“开元时代”相吻合。
最后,《捣练图》中的服装设色十分丰富,也印证了盛唐时期具有发达的印染工艺,为唐代印染工艺的研究提供了一处重要的历史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