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周剧作析

2020-05-26 14:12吴倩茹
锋绘 2020年2期
关键词:折子戏顾炎武春江花月夜

吴倩茹

摘 要:罗周的戏曲创作有对古典创作原则的自觉继承:一是对填词的注重;二是对结构的注重。同时她又能激活经典文本,在讲故事方面体现出她强大的虚构能力,呈现出当代戏曲创作中的一种稀有的编创功夫。她的一系列新编或原创昆剧,体现出一种当代昆曲创作方向的新的探索。另外,戏曲导演的加入,也给罗周的昆曲创作在古典与现代的结合上,带来了新的困惑和希望。

关键词:戏曲创作;昆剧创作

在当下的昆曲创作格局中,青年编剧罗周算得上独树一帜。她的戏曲创作不仅限于京昆,还涵盖了扬剧、锡剧等多种地方戏曲剧种。她的剧作数量颇丰,且质量上乘。每每有她的新作品上演,都会引来戏曲圈评论者的关注。在对她的所有评价中,尤以对其曲词的编写称赞颇多。统而观之,不难发现,罗周的戏曲创作有对古典创作原则的自觉继承:一是对填词的注重;二是对结构的注重。同时她又能激活经典文本,在讲故事方面体现出她强大的虚构能力,呈现出当代戏曲创作中的一种稀有的编创功夫。她的《春江花月夜》《醉心花》《梧桐雨》《顾炎武》《浮生六记》等新编或原创昆剧,体现出一种当代昆曲创作方向的新的探索。另外,戏曲导演的加入,也给罗周的昆曲创作在古典与现代的结合上,带来了新的困惑和希望。

1 案头趣味

罗周很有文采,也特别重视曲词的创作,但她并没有因辞彩斐然而削弱她讲故事的能力。无论有多少辞章华丽,没有对故事的忠实讲述,作品都容易流于空泛。故事,是编剧环节里最煞费苦心的环节,有了好故事,文采才能够在故事间自由地穿梭。然而,講好故事也是戏曲舞台长久以来最缺乏也是最艰难的。当下的戏曲编剧,常受限于题材的雷同,或是闷在书斋里,冥思苦想出一个经不起推敲的虚弱文本。构思出的故事非但没能高于生活,反而常等同于生活,甚至低于生活。许多戏曲原本有个好的故事内核,却因编剧不会讲故事,糟蹋了一个好题材。此类现象比比皆是,显示出编剧想象力的孱弱,也因此彰显一个具有丰富想象力和虚构能力的编剧的可贵。

昆曲《春江花月夜》是罗周的第一部戏曲,也是她的成名作。尽管《春江花月夜》为新编戏,事实上已和张若虚的唐诗相去甚远。全诗最打动她的,乃是张若虚“世世代代无穷已,岁岁年年只相似”的宇宙慨叹,便因此构设出一个游走于人间和阴司的不羁灵魂。他为爱而死,为爱而生,翩翩少年若痴若狂,然后,所有的痴狂从他的身上静静脱落,归结为一轮明月高照。这般放纵狂悖的幻想,试图追索原诗的诞生,带有强烈的表现主义色彩。

如果说昆曲《春江花月夜》体现了天地间的时间情怀,那么,扬剧《不破之城》则饱含了她对现实人生的空间观照。《宴敌》一折,其中史可法的唱段“扬州四望”最为点睛。多铎入城劝降,史可法引他登楼四望,看尽扬州古今胜景,约定来日决战。此处,扬州四面八方,东南西北,目之所及,步步行来,都踏着中国古典文化的脉动,唐宋风流,依稀若存。罗周以她的空间想象与古典文化的衔接,将个体的主观情感介入历史的虚构,重塑这段经验。原本的史实和史料,在她逐渐地推演、加工、重塑等等过程之中,彰显生动。

罗周的戏曲作品以历史题材、古代题材居多。凡近代以前的题材——上承魏晋时期的昆剧《世说新语》系列折子戏,下至近代民国的昆剧《梅兰芳·当年梅郎》和京剧《梅兰芳·蓄须记》,都曾纳入了其创作视野。和以往那些青春版《牡丹亭》,经典版《长生殿》等等改编不同,罗周对戏曲选材的广泛涉猎,也让我们看到了戏曲新编历史题材的多元可能。这与她自身的知识结构相关。她在复旦大学古典文献博士时期的漫长积累,和对古典文学浓厚的兴致,使她能够对古代题材驾轻就熟,这也是当下许多编剧不可及的知识底蕴。她不写李白,也不写杜甫,她凭借自己内心捕捉到的趣味,去写张若虚。这种天然的性灵使她接近自己的审美观念,感受到戏曲里面的无穷趣味。因此,当别的编剧们一年写一部作品时,罗周则不同,她一年可以写七八部,只要有所感悟,都可以妙笔生花。以她扎实的文学功底,和对中国古代文化、戏剧文化的全面掌握,接通古典与现代,呈现出独具个性的案头趣味。

2 付诸场上

明清传奇大多篇幅庞大,以汤显祖之《牡丹亭》五十五出,洪昇之《长生殿》五十出,孔尚任之《桃花扇》四十出可见一斑。起承转合之间,以极尽人心之幽微隐秘,辞藻之典雅华丽,致曲径通幽之意境。然而,这样的全本,几乎不能以一晚的时间上演。许多明清传奇不免以削弱演出性为代价,形成了仅供阅读或清唱的案头文字。今人写作昆曲,案头阅读只为其一,平添剧史之色彩。更重要的,乃是能够搬演场上,满足观众之耳目。罗周的昆剧剧本,在包含了戏曲写作的基本规律和传统范式之外,对于敷衍场上,也具有一种示范的意义。她对行当结构、性格安排、人物刻画、动作空间等的安排,恰恰体现了她昆剧写作的技巧。

原创昆剧《顾炎武》和新编昆剧《梧桐雨》,均采用了四折一楔子的元杂结构。改编自元杂剧的昆剧《梧桐雨》,尚且可以说是罗周学习白朴的自发;到创作昆剧《顾炎武》时,就可说是她使用元杂结构的自觉了。元杂剧的体制相对精简,也能首尾俱全,为戏曲写作提供了一种结构模式。但罗周并没有简单套用,在具体编排上,又有所不同。昆曲《顾炎武》中最为特别的,是以武戏应工的过场楔子。楔子被安排在第一二折之间,以武戏作为明清朝廷更替的背景交代,同时衔接了顾炎武弃武从文的情节。演出上,武戏表演的热闹、奔腾,也丰富了文场只以唱念见长的视觉单薄。这样特殊安排,也相应激活了元曲体制。另外,昆剧《顾炎武》还使用了倒叙开头——顾炎武以“外”的脚色登场,挂白满,写的是他年迈之际,有归乡之意,却因执意逞强上马,不料摔下马背。以传统戏曲的方式亮相,又不失现代技巧的自由运用。

近些年,罗周为昆剧积累了不少大戏剧目。值得一提的是,她还为江苏省昆剧院写作了相当数量的折子戏。折子戏的创作难度并不亚于全本戏。全本戏多注重主要角色的命运,多以生旦戏为主,而折子戏会更加注重各个行当的表演。明清传奇里,琳琅满目的小人物,生、旦、净、末、丑各行当,都可成为一折戏的主角。在折子戏里,他们的个性和情感,都能得到集中的艺术体现。这也让观众更多欣赏表演艺术,而不是单纯的情节起伏。罗周为江苏省昆剧院石小梅老师所写的《乘月》,便是根据《春江花月夜》中的一折改编呈现的。她的多部大戏,都可以从中选出一至两折戏,独立演出,这也是她力求写好关目的力证。此外,她最新的昆剧《世说新语》系列,如《仿戴》《驴鸣》《开匣》等,更是直接以多部折子戏连缀而成。可见,罗周并不只是一个埋头于文学的案头编剧,她还充分考虑到了行当与家门,以创作适合于观演的场上之作。

在昆曲的流传过程中,类似于《缀白裘》里记载的折子戏,为的是满足普通民众的日常审美,更具有群众性。对剧团而言,折子戏搬演形式活泼灵便,比动辄全本的演出,也往往来得更加经济合算。当下戏曲舞台大量充斥着上百万一堂布景的大戏。让人可惜的是,大多数舞台布景被使用后,很快便弃用,耗费了大量资源,也造成了极大的浪费。罗周为江苏省昆剧院创作的《乘月》《二胥记·哭秦》以及《世说新语》折子戏系列,既能立足大戏舞台,又能满足一桌二椅表演的日常需求,无疑是为承继昆曲艺术的长远考虑。

3 新的困惑

罗周是深谙传统戏曲的剧作法和古典戏曲的美学原则的。她的戏仍然忠實于为演员量体裁衣,注重戏曲抒情和表演的立场。但是,这些传统戏曲的特点,在加入“现代导演”的排演之后,有些内容可以升华,有些内容便可能被削弱了。很多传统戏曲的编剧和导演合作时,都会显得小心翼翼,罗周并不例外。但她勤于和导演、音乐、演员们磨戏,也善于倾听他们的意见并修改。她是一个很好“说话”的编剧,这又和部分编剧不同。罗周的戏大体上很幸运。比如在昆剧《梧桐雨》的作曲中,自始至终贯穿的主题音乐旋律,非但没有影响笙箫锣鼓伴奏以及“北曲南唱”的表现力,反而在情感渲染和主题表达上,形成一以贯之的统摄效果。该剧的舞美设计也值得称赞。著名的“霓裳羽衣曲”一段,不用绚丽华彩的舞美堆砌展现大唐气象,而是以减胜繁,只将笙箫锣鼓付诸台上,琴瑟和鸣,以显示盛世之从容雅致,古朴大气。

当然也有困惑的时候。和罗周合作的导演并不全是昆曲导演,对昆曲本体也不一定完全熟稔,这时,导演的部分观念便会表现得过于强势。作为一门古老的戏曲艺术,昆曲的程式化程度高,唱、念、做、打均需要细细揣摩。因而在昆曲的排演过程中,就十分强调为演员捏戏这一环节。另外,新中国以后,为满足大量戏曲现代戏上演和新程式创造的需求,建立的导演中心制,往往更加看重舞台的整体效果和演员的整体调度。以舞台技术牺牲表演艺术的现象时有发生。即便在昆剧《春江花月夜》和《顾炎武》这样的好戏中,也有因为“桥”的舞台设计,台阶过多,演员需爬上爬下,限制了他们的表演空间。场景过实,又极易破坏昆曲的写意性质。我觉得,现代戏曲导演在排演传统戏曲时,应当谨慎地处理好舞台技术和演员艺术之间的矛盾,将导演重心放到演员表现上,两者才可相得益彰。因为戏曲毕竟是口传心授的艺术,只有“人”才是表演的核心。

罗周的戏曲创作,为我们提供了一条了解她的路径。在当下众多青年编剧中,她继承戏曲文学创作的传统,并力求不断超越自我。在现代价值观和审美趣味的引导下,她对民族和地域的深沉感受和轻快表达,又带着强烈的时代痕迹。她因爱好而从事编剧职业,能感受到戏曲里的无穷趣味,又能捕捉到这样的趣味。她单纯又丰富,纯真又深刻。这一切看似水到渠成,却又来之不易,因此我们希望她能坚守心灵的这方沃土,保持自我,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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