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奉三诞辰百年祭
黄奉三生于1914年农历2月4日,卒于1991年农历9月28日,享年78岁。他一生采取了与政治疏离的生活态度,长期与唐诗宋词、汉史等古籍为伍。尤其晚年,当他生活的内容和空间变得干瘪、狭窄,历史和文学则担负起抚慰他心灵的重任,也使他成了当时黄州镇上一个传统文化的守护者,一个在民间解答古诗词或传统文化问题的诗人和专家。当这样的文化需求产生于那么困苦的年代,无疑他就找到了传统士人链条中属于他的一环,即他成为古典文化自发的传播者、监护人、园丁。当他用学识和善意去解答各种问题,显然受益的不只是上门者,还包括现场聆听的后代们。他话语中的意图,那些他羡慕的古诗品质、古人的审美经验等,通过他每日的咿呀吟唱和谈论,完成了授粉,后来被他的孙儿黄帆(黄梵)、外孙韩忠东(瘦叟)等,用于白话写成的新诗,并在一个更大的时空中传播。
黄奉三的一生,乍看隶属于三个完全不同的时代——民国、解放后前三十年、新时期——却有着完整和连贯的意义。他天资聪慧,却怀有一颗疏远之心,即疏远那些不懂何为尊严的人,接近那些内心单纯的人,不管是早年的富贵,或晚年的落魄,都没有磨灭他的铮铮傲骨,没有令他放弃文化的高品位,没有令他认同世俗的市侩气,哪怕这会给他的生活带来压力或困境。所有这些自发或修养积成的品性,一直随他迁居于汉口、南京、湖南、黄州等地,帮他完成了观察、感怀和文化鉴定,积成了上百首诗作,成为我们家族中的精神瑰宝。这些也令他自己抵达了生命的真义,即生命的真义不在于单纯的物质满足,在于物质和精神的正确平衡,甚至在于找到超越眼前生活的答案和可能。这些想法现在早已不再孤单,唯因来自他独自支撑的困苦年代,令他的后代们倍感珍贵。
今天,生活在黄州、武汉、南京等地的我们,同时在清明这一天,纪念他的百年诞辰,通过传统的祭奠仪式,表达对他一生的无限敬意和怀念,表达我们这些后代对他的深深感激,即我们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我们,重要的不是因为他人,唯因他血液中的基因和高贵的精神,帮我们展开了各自的人生和生活的远景……
老同学
岁月在不断改变记忆的河流,即使如此,一些名字和一些面孔,还是端庄地印刻在脑际,当我从文字或图片“接触到”你们,我的记忆仿佛立刻从中汲取了养料,再次蓬勃生长。我一时说不清这种生长的意义,但我感到那是来自过去的礼物。岁月固然也有残酷的一面,它在我脑中切断了很多名字与面孔的联系,那些熟悉的名字,究竟对应哪些熟悉的面孔?把两者一一对应起来,于我已颇为困难。但我知道,岁月留下那些青春的名字,青春的面孔,只让两者暗渠相通,必有深意。既然人永远无法停在某一时刻,心、体态、样貌无时无刻不在“生长”,那么“同学”一词,则忠实表达了人对于停留青春的向往,是的,人可以在记忆中停留,正如歌德所说:“美啊,请停留一下!”
名字真的停留了,守着与同学相连的青春,面孔真的停留了,守着与同学相连的心境。你们被作为纯真之美,珍藏于我脑海一角,一处不会积累灰尘的保险箱。你们像夜空中的星星,有着各自的光芒,但夜空隐去了那一条条连接的金链,这夜空的黑暗,就是后来不断冲刷我的世故、成熟、沉浮、伤痛,它固然可以任性地割断金链,但与黑暗中的星光相比,已微不足道。所以,老同学们,我想说,你们早已作为星光,停留于那一片同学的青春世界,那些名字,那些面孔,一直帮我在艰难的世界留住美,留住照亮人生的灯塔。
我们究竟可以怎样来谈论钟扬?
现在,此时,大家对钟扬的每一个赞词,其实都包含着别人的说法,如果我们要寻找这些赞词的主人,其实并不困难,官方给了他一个“时代楷模”的英名,大家就放弃了自己的言说,只去精挑细选一些事例,以证明他的一生就是为“时代楷模”而生。大概我一直从近处观察钟扬,近到可以分享各种困境、抱怨,甚至人性中的幽暗,所以,我对大家只用一个词概括钟扬时的心安理得,感到十分不安。如果教育的目的是启动思考,那么受过良好教育的我们,是否不能容忍在“时代楷模”之外,添加新篇了?不能容忍在“时代楷模”的匾牌上,留下哪怕一道可爱的划痕了?考虑到我对钟扬声名的实际产生,有一点发言权,我想以己之力,给大家提供一个小小的示范,即我们究竟可以怎样来谈论钟扬?
说到钟扬声名的鹊起,其实与“时代楷模”的命名无涉。当他的生命终结在去银川机场的路途,当一个学者的日常演讲之举,竟导致把一生的句号,安顿在寒风凛冽的偏僻荒野,当这样的消息抵达众多受惠于他的学校、学生,那种先起于个人思绪的痛惜和怀念,便借着银川追悼会迅速聚合,并像链式反应那样,又激发和触动了更多的陌生人。当花圈鋪满追悼会场的所有地面,那令人震撼的盛大怀念,是后来的官方追认无法比肩的。生前,他曾设想过那样的车祸,把它视为短痛速死的典范,只是没想到,它居然来得这么早。生前,他也曾向往过声名的盛大,没想到,它以如此沉痛的代价,竟也来得这么早。当然,他一直就是一个梦想家,如果他拥有上帝之手,他内心涌动的那么多设想,也就变得平平常常,能造亚当的上帝之手,还有什么是它做不到的呢?所以,真正难得的是,钟扬并没有上帝之手,他是个集性情、智慧、美德和缺陷于一身的常人,却“盗来”上帝的诸多设想,犹如普罗米修斯盗火给人类,受难就变得必然。所以,当众人从官方的追认开始,竭力把他抬为一个时代之神,我的感觉是,钟扬精神的力量其实已经受损。谁都知道,神办神的事,和人办人的事,都算不得稀罕,只有当一个人想做人做不到的事,即去做神的事,他在成功和失败中遭遇的困难,才会让我们震惊,才可以说,他每一件做成或没有做成的事,于我们常人都是奇迹。想想吧,当我们让精力浮于对教育体制的抱怨时,他却以己之力,企图在神州大地的一间一间教室,实现逆转。他真的开始了漫游式的演讲,鼓动创造,当别的学者把尊严留给地位、金钱时,他把尊严留给孩子、学生,他不畏学校的偏远、初级,不怕降尊纡贵。他的举动,令我想起那个曾去煤矿当牧师的梵高,梵高同样不畏“低级”,和工人同吃同住,牧师梵高的降尊纡贵,吓坏了当时的教会。但我要说,钟扬比梵高还要艰难,梵高因为早期的宗教偏执,会把献身、克己视为平常,但钟扬不是一个孤立于体制的人,他的心里也有常人的所有欲望,懂得这一点,才能真正意识到他一生经历着怎样的战斗。他既要承受体制的压力,也要承受自身欲望的压力,可他并无上帝之手。他的处境,与向风车宣战的堂吉诃德无异,难怪生前会被一些人视为无法理解,奇迹倒在于,堂吉诃德从未战胜风车,但钟扬竟常常获胜。当他把在西藏发现的拟南芥、巨柏等植物种子材料,分享给同行,说明他内心的那场战斗刚刚结束——公心战胜了私心。那些说钟扬没有私心的人,已经不值得我去反驳,他们并不真懂钟扬。钟扬和其他学者一样,也有名垂青史的宏愿,也有金钱、地位等其他欲望,但他有克己之力,他是这场克己之战的常胜将军。当他专收复旦之外偏远地区的学生,当他把其他学者筛掉、嫌弃的学生,怀着同情收到自己门下,他身上那种克己的伟大,才让我们感到震撼,自叹弗如。这让我又想到法国圣徒薇依对人的透视,她说人通常只会做符合自然的事,所谓自然的事就是对己有利,可是人一旦有了爱,就会做超自然的事,就会消减自己,壮大对方。微依因担忧自己的粮食定量比敌占区同胞多,因了对他人之爱,而让自己成了饥饿的牺牲品。我想钟扬与微依的共识,就在于爱。钟扬爱人类,甚于爱自己。他牺牲自己的学术,地位,金钱,欲望,去采人类百年后才用得上的种子,去带那些不会赢得重大学术荣誉的学生,去引领那些在未来有创造的孩子。爱使他克己,以人之力去做了神的事——超越欲望这类自然之事。所以,他把上述事情都做得富有激情,因为那是爱的特征。同时我们也不用去谴责其他学者的自私,或担心钟扬有私心这个事实,毕竟他们都是人,钟扬并没有生活在神界。
我对钟扬的种种追忆,都来自他的爱、克己,与私心的较量,我把这个战场视为人力创造的神迹。当然我无法阻止有更多人,把钟扬捧为神后就丢下不管,我只想提醒大家,神办神的事,是多么容易啊!所以,还是让我们谈论钟扬就像谈论常人那样吧,这样才能看清我们追忆的真正价值,才能包容世间最大的敬意,才能让孩子们去效仿他,而不是永远隔着距离,袖着双手看他!
学与考的博弈
只需简单回顾中国古代教育,就可以看出,它对当代中国教育依旧在施加着影响。虽然夏朝和商朝已有官办的贵族学校,但到西周,才出现全国性教育体系。西周把受教育的人群仍锁定为贵族,国学是为都城贵族子弟设立的中央学校,乡学是为普通贵族子弟设立的地方学校。学校通过定期考试,察看学生学习六艺的成绩,即礼、乐、射、御、书、数的成绩。乡学中的优秀学子,可以被送到国学继续深造。到了春秋,官学一统天下的格局,才第一次被私学打破。那时,各国为了实现霸权梦或生存下来,求贤若渴,私学应运而生,逐渐取代官学。孔子是当时的私学大师,他创办的私学规模最大,最负盛名。他第一次把私学中出现的不论门第的现象,提升为“有教无类”的教育理念,打通了庶民子弟跨越阶层的教育通道。他的学生中,既有贵族,也有江湖大盗和受过刑惩的犯人,只要能约束自己,他一概招收为徒。唐朝是大规模实现孔子教育理念的第一个朝代。虽然从唐朝的教育体系,依旧可以嗅出有贵贱之分,比如,国子学、太學等学校只招收贵族和五品以上官员子弟,四门学等学校才招收八品以下官员子弟和庶民子弟,但唐朝采用的科举制度,完全摒弃了人有贵贱之分的古代做法,选士之门彻底对庶民子弟敞开,科举成为庶民踏入仕途的唯一通道。宋朝起,科举制度更加公平,比如禁止考生说出自己的师门,或成长中受恩于谁。科举制度的初衷,是想广取各路才俊(包括庶民子弟),把他们输送到管理国家的阶层,同时打破阶层固化。但到了明清,科举制度令学校教育的独立性渐渐丧失,科举考试的内容和形式,令学校渐渐误入专授八股文的歧途……
从当代中国人对高考的态度,仍可以察觉高考仿佛是当代的科举。因为社会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人们便把高考视为一种公平的恩赐,借助它,贫寒子弟可以跃入令人起敬的阶层,或中产子弟留在自己的阶层。这种信念自1977年以来一直没有改变,哪怕贫寒子弟考上好大学的比例,四十多年来一直在减少。了解这种信念很重要,它是让那么多教师、家长、学生,对应试教育忍辱负重的原因,也是导致当代中国教育逐渐偏离教育本义的原因(类似科举后期陷入的八股文困境)。首先,很多贫寒和乡村子弟会输在起跑线上。我有个学生叫俱岩,去年曾到贵州山区小学支教,他最不能忍受的,不是那里的艰苦,是山区教师的资质和眼界不够,他们中的一些并未受过良好教育。俱岩每次上课都很不自在,因为他几乎要花一半时间,纠正山区教师已教给学生的那些错误。比如,山区教师常教给学生错误的乘法口诀表,诸如“3乘9得24”这样的低级错误。要学生承认和改正这样的错误并不容易。一则,山区教师与学生沾亲带故,他们更倾向信任山区教师,而不是外来的教师;二则,他们在错误中学习了好几年,已刻骨铭心,改起来颇为困难。俱岩试着树立自己的教学权威,好让学生信任他的教学,但这等于削弱山区教师的权威,导致他的支教梦仅仅半年就夭折——他被逐出了山区小学。
一般来说,离城市越远,乡村教师的眼界和见识也越差。我有个南大的教授朋友叫傅元峰,他八十年代在山东成物乡就读的小学,离山东兰陵县城不远,他一样感到了两地教育的差距。乡村教师只着意于教他们识字和做算术题,不曾向他们打开一个丰富多彩的外部世界。小学四年级时,他父亲怕他落伍,把他转到兰陵县小学读书。兰陵县小学的考试和题海比成物乡小学可怕得多,既多又深,与成物乡小学相比,他失去了大量课外时间。当然,他也体会到,与其有大量时间在成物乡广袤的田野上吹风,倒不如承受题海和考试的折磨,改变呆在乡下的命运。他父亲的好心安排,导致他渐渐失去了在成物乡时的自由天性,那正是卢梭在《爱弥儿》中所担心的事。他升到兰陵县中学时,题海和考试对学生的奴役,更加可怕。中国各地县中创造出了著名的“县中模式”,这种模式改变了学习的意义,把应试教育对学生个性的压制推到了极限——学生成天做题和进行模拟考试(少有学生能在午夜之前睡觉),只为了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绩,一切与高考无关的学习和课外活动,均被取消。县中用题海战术和考试令学生心力交瘁的同时,也获得了比城市中学更高的大学录取率。这种升学奇迹,导致县和乡一级的学生,对县中趋之若鹜,以求改变命运。傅元峰就是通过兰陵县中考上了大学,就读于山东教育学院,毕业后顺利进入兰陵县中,当了一名语文教师,摆脱了呆在乡村的命运。但没几年,他就意识到,他的教学工作不过是朝学生的脑中注入考题。为了摆脱这种无意义的事,他花工夫考上了南京大学研究生,读完博士,因为成绩出众,留校当了大学教师。
鉴于“县中模式”对个性的钳制并不光彩,多数城市中学会排斥这种模式,会推崇素质教育,“县中模式”从城市中学师生口中说出时,常常是一种讽刺。我居住的城市南京有八百万人口,女儿从小就读的,是推崇素质教育的游府西街小学,中学就读的,是素质教育出众的南师附中。比如,南师附中有近百门通识选修课,诸如《博尔赫斯作品欣赏》《我们的环境》等,有诸多课外兴趣小组,如建筑设计小组、烹饪小组等,以及大量社会服务活动,这些均与高考无关。
我这一代的中小学,处于受意识形态禁锢的七十年代。当时的政治,要求教师教得越少越好,给学生灌输太多知识,会成为教师的罪状,导致我这一代的课本,是史上最薄的课本,时称“简化课本”。没想到读高中时,大学恢复招生,我们这些由“简化课本”培育的一代,竟成了最幸运的一代——我们中小学没受考试之苦,虽然在中小学课堂收获稀少,却在课外找到了培育兴趣爱好的广阔天地,一旦进入大学,为了恶补知识的匮乏,又拼命读书。对社会和未来丰富的思考,令我们这一代的多数人成为理想主义者。令现在学生苦不堪言的“县中模式”,当时还没有出现……
南京叙事
新诗在抒情短诗上,已有不俗的成果。这是因为诗人们十分聪明,充分利用了汉语的“易碎”,他们可以用灵巧的语言碎片,去接近各种瞬息万变的感觉。当小说和电影几乎揽走了所有故事,新诗不得不考虑它叙事的合法性。我把人类文化的永恒需求归结为两种:抒情和叙事。新诗已成功占据其一,但目前尚缺乏有效的作品证据,证明叙事已是新诗可以提供的审美体验。已有的新诗“叙事诗”,并不是叙事诗已经实现的佐证。如果我们不甘于继续膜拜古诗或外国诗中的叙事诗典范,我们应当有勇气重新出发,从发现汉语抒情诗与叙事诗的根本区别出发,从德国诗人总结的静与动出发。想重新探索叙事诗的想法,起于去年与傅元峰、孙冬的一次闲聊,并迅速有了共鸣和部分共识。今年初又发现格风也在试写叙事诗(马铃薯兄弟过去也尝试过),他甚至提议把大家正在进行的尝试,命名为“南京叙事”。我不想把“南京叙事”指认为一个流派,而仅指大家已有的部分共识。即认为现代社会并不会使诗远离人的长久需求,恰恰相反,现代社会使诗意极大泛化,这也提示我们,叙事并不会远离诗歌,一定存在与抒情诗品质相一致的叙事诗,它不需要通过理论诠释就能触动我们,只是,新诗诗人能否经受得住白话文的魔性挑战?
少数民族文化与现代诗
考察现代诗的方式千千万万,但最后都可以归结为一条原理:现代诗试图去接近人内在的不确定。这样的不确定则充满人性,使得由此写出的一字一句,揽括了人向往的自由、陌生、神秘、新鲜、挑战等……人们热衷去西藏、新疆、青海、西南等地,也正是進行一次与诗相似的旅行,诗意在这里可以翻译为陌生的美丽、神秘的文化。在现代诗已经站稳脚跟的今天,当我们想要谈论它的整体时,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周围的文化。这个“周围”在新诗创立之初,是汉语白话与美国新诗的相撞,撞得汉语新诗里满是西方文化的碎屑、泡沫。汉诗遭遇现代时的贫乏表现,被当时的西方文化改变了,暂时移植了它对现代表达的丰富经验。新诗在失去它的文化之根时(古典中国),急需续上一条比较权威的根系,西方文化便给了中国诗人革命中的那种信心,无人在乎真正的自由诗是否始于美国,在他们眼里,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的西方诗史,本质上没什么不同,这样我们就看到历时的西方诗史,以“当代文化”的共时面貌出现了。郭沫若爱歌德,戴望舒爱维尔伦,穆旦爱奥登等,不是出于对现代诗的理解,而是在“当代文化”的云系中各取所需。甚至对西方人来说已经死亡的东西,谁也不在乎它为何会成为中国诗人眼中的“当代文化”?但一想到那时的中国诗人,竭力想摆脱中国古诗令人压抑的丰富,摆脱面向现代意识时的贫乏和词穷,我们便能获得和他们一样的感受:整个西方文化都是他们的“当代文化”,西方文化的历史越长,他们的诗歌革命就越少虚无。当庞德在翻译刘彻的诗时,他领导的美国新诗革命,一样是把整个中国文化,看作他们可以借鉴的“当代文化”。为什么对方的古典文化,可以被借鉴为己方的“当代文化”?答案当然又回到了文初提及的原理,即诗要去接近那魔术一般的不确定。己方的古典文化对己方,早已秩序井然,条规林立,业已剥夺了己方的自由,就更谈不上陌生、神秘、新鲜、挑战了。但飞了一万公里来到对方的国度,那些仍在自己轨道上的事物,因语境和环境大变,成了陌生、新鲜、神秘、挑战等的代名词,正是对方的误解,孕育出了对方的原创性。但历史的周期是会重演的,经过近百年相互的“刻苦学习”,当纷纷纭纭的文化移植再无新鲜感,双方不得不把目光再次投向别处。比如,中国诗人在新世纪重新“发现”了古典中国,和少数民族的中国。“发现”的意义类似始于北魏时期对菩萨塑像的汉化。美国对印第安人、黑人、西班牙语族等少数民族文化的“发现”,虽然有着更早的源头,但认识上达到显学之境,则是六七十年代以后的事。在这里,“发现”的效用是为已有的文化困境,找到出路。困境当然是经过几轮的新诗革命,新诗已经耗尽了它的新鲜和自由,在表达上有了人们想要它固定下来的“形式”,思想上有了某种“政治正确”的主流意识。当人从中心、近处观察置身的文化时,他是无法预言文化未来的,因为他无法获得边缘和孤独的便利,会把主流中的微澜当作巨涛。边缘感引发的,是对主流文化的外部意识,它使得我们对主流的体验,接近一场新的意识革命。比如,黑人诗歌中的被压迫意识,会惊醒自诩有良知的白人诗歌。上世纪八十年代杨炼对于西藏的“发现”,给了我们一个关于文化之根的示范,这导致很多汉族诗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文化之根已经断流,并开始寻找那已断流的文化根源。就是说,我们越向边缘注目,我们意识到的东西也越多,也越能看清自己隶属的文化命运,其道理不过是苏轼早已点明的人性: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样的人性,也是主流形成的根据,因为它等同于熟悉、安全,不违逆已有的主流理论,这样容易让自己心安理得。但人类学的研究并不支持这样的主流幻觉,人类数千年来的快速发展,恰恰佐证了语言表达的前瞻性。人类通过语言表达,“看见”“感知”了未来,最终以预言方式摆脱了“当下”的束缚,这是人类崛起的关键。但实际情况是,人类每隔一段时间,一旦文化变得过分熟稔,它“看见”“预言”未来的能力,就退化为麻木的满足,和原地踏步。远的不说,当三十多年前涌向汉诗的西方文化,经过二十多年的咀嚼,留下一串串路标后,中国诗人也遭遇了“看不见”未来,无法预言诗歌前景的窘境,原本新鲜的西方文化,一旦变得稀疏平常,中国诗人也抵达了赶超后的茫然。记得九十年代中后期,诗坛弥漫着找不到出路的绝望感,“民间”与“知识分子”之争,不过是那种绝望表达出的愿望,并试图赋予它权威感。但真正令人叹服的突破,发生在新世纪。大家一定还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民歌运动”,但那只是形式上的“借鉴”,不过选用了边缘形式来表达当时主流的保守意识。新世纪的进展已今非昔比,当代诗人重新“发现”了的古典和少数民族文化,这场诗歌变革涉足的内容之多,规模之大,不亚于胡适发动的白话诗革命,只是它多半以低调和静悄悄的方式进行。经过新世纪十五年的变革,现代诗的概念已不同于从前。新诗在胡适启动白话之后,基本一直沿着借鉴西方诗歌的路线行进,所以,是西方诗歌帮助汉诗抓住了现代诗的本质,找到了它的奥秘,但也带来诸多的水土不服。北岛八十年代帮中国诗人重新“发现”了象征,而他九十年代的诗作之所以不再能触动我们,原因是他语言游戏的癖好,已经无法盖过我们内心对言之有物的呼求,这恰恰说明诗坛已悄悄发生了一场观念改变。
诗人在新世纪重新“发现”了古典,与庞德通过对中国诗的“发现”,回身来征服当时主流的风雅派诗歌,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个人认为新世纪对古典的“发现”,重点不在古典的历史,因为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中国历史一直在诗人的意识中,但其中更为高大的,是西方意识和手法。新世纪的出众之处,在于不少诗人意识到,不是提几个古人名姓,用几个古代典故、几段历史,就代表“发现”了古典,而是古典的审美意识、情趣、手法,开始进入了现代诗的审美谱系,这导致了现代诗美学上的中西融合,这是新诗历史上的第一次(除开“民歌运动”那段比较牵强的中西融合努力)。比如,当年庞德津津乐道的东方意象手法,在新世纪成了中国诗人手中强大的表现利器,非但没有威胁到现代性的表现,反而丰富了对现代意识的挖掘,现代诗美学中的民族性,由此确立。考虑到“发现”古典,只是诸多回归东方审美的努力之一,我们便可以看清耸立在我们内心的呼求:所谓的民族性并不是一个外在的口号,它是已经改变了我们情趣、流淌在血脉的审美习惯。比如,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寻根热起,少数民族文化就试图把现代诗拉回到东方,杨炼的《诺日朗》即是一例。当然这种“勇敢”的举动,当时很难让青年偏离他们热衷的西方,西方诗是他们眼里臻于完美的典范,他们还来不及考虑血液中的地域性(人对饮食的偏好即是一例),直到仓央嘉措的情诗突然流行起来,人们才明白阅读审美的风向已经调转。可以说,诗人们的东方化努力比这种流行提前了十多年,读者已忘记东方时,诗人们正尝试在新世纪填补这个空白。少数民族文化由于得到了“滞后发展”的恩赐,没有让现代文化(其实就是西方文化)斩断它的根系,它渐渐成了中国人精神向往的“中心地带”(一旦有钱有闲,人们会以各种方式奔向西藏、新疆、青海、西南等少数民族地区),怀着逃离现代都市的释然。人们行动的依据除了风景,当然就是塑造了那个地区精神的少数民族文化。当我们身临其境那种文化,才会感到主流文化的根系是那么西方,这样的文化能够长久地维持下去吗?电影《百鸟朝凤》描述了唢呐与西洋乐器的对抗,并赋予唢呐败下阵来的悲剧色彩,但在我看来,这并不等于说西洋乐器就获得了一劳永逸的胜利,东方审美会以另外的方式反扑。只需观察东西方流行乐、饮食等审美情趣的巨大差异,就可在诗歌中找到一种恰当的东方态度。少数民族文化由于其长期的纯粹、孤立,便成为我们重新找回东方态度的宝库。一旦读者能撇开仓央嘉措的身份传奇,便会发现他的诗携带着已被读者遗忘的东方审美情趣,这股“情诗热”,无疑更新了新诗的当代“西方经验”,原来数百年前的少数民族文化,也可以是诗歌中的“当代文化”。一些少数民族诗人诗作中的民族性,比如,吉狄马加诗中的彝族,阿尔泰诗中的蒙古族,翼人诗中的伊斯兰文化等,这些诗中的地域文化,也成了我们回到东方的依据之一,这些诗人也可以视为新世纪诗歌地方主义兴起的先驱。文化地方主义的基本意义,在于打破普通话塑造的统一文化特性,明白地理和地域文化的正当性,明白只单纯追求超越地理、地域文化的普适性,将会带来何种可怕的惩罚(中国现代城市的无差别即是一例)。少数民族文化由于有坚固的民族界线(不同民族之间通婚难度大、人数少),它的文化就不容易被主流文化的狂风摧垮,它的巍然兀立,于整体中国文化的发展十分有利,成为中国诗人回溯东方精神的典范和源头之一。当东方精神和气韵成为普通读者的共识之时(近年,顾城的诗集比北岛的诗集,更能被读者接受即是一例),现代汉诗当然不会选择只忠于它的西方源流,也要在对西方的部分失敬中,重新找回東方,使东西方成为它真正翱翔的两翼。从未断流的少数民族文化,对几近断流的汉族文化来说,将始终是一种启迪和榜样。少数民族文化由于有着偏离西方的整套象征体系,有着与地域风景和谐一致的文化秩序,有着帮我们追忆遗忘的强大能力,加上接触的便利,实际上它有利于维护现代诗的新鲜,提供新的可能和疆界。在现代诗达到完美之境之前,我们始终需要这些“高贵”的边缘文化,以直达那不确定的现代诗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