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寒
每年回家都约在这见,葡萄咖啡,靠里又靠窗的一张台子,服务员们有几年没换过一茬了,点单的时候双方既像熟人,又不像。每次都约在上午十点,乘电梯到三楼进店,里面总是空荡荡的,仔细听有后厨刷碗的声音,我是第一个到的客人。我总以为他们还没营业,可每一次都有人及时迎出来,穿红色绸马甲,头发盘在脑后,问我几个人。我往里走得很快,好像只有坐到那个熟悉的位子上了才能掌控状态,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会一直延续很久,直到第二个客人到来。等待的时间里我都拿着菜单翻看,菜品每年都有些新花样,川菜和西餐共处一页,相安无事,变动得越來越不像一家咖啡店,他们解释说一切为了生存。我说等人来了再点,先坐坐。她们从不向我介绍其他事,如何拉窗帘,如何按铃,想抽烟就叫她们拿烟灰缸一类的,多年的光顾让她们知道我喜欢自助。我于是点烟,扭脸看窗外的一马路,一群矮楼里,正阳牙科是小时候的噩梦,千百度整形则是一段时间里忐忑去不去的地方,在那些建筑下头的行人们手拉着手,试图冲过一排车河,他们的计划总是在走到中段时全面溃散,各自匆匆松开手,让长按着喇叭的出租车呼啸而过,表情如受侵犯。从中,我看见张桂平的影子了,他没和任何人拉手,但都和别人保持很近的距离,挺直腰杆像棵黑松。这是他教过我的一个人过马路的办法儿,看到一个同样要过马路的人时,别不好意思,黏上去。让他帮你挡车,让他告诉你什么时候进一步,什么时候退一步。我问他那要是路口没人怎么办?他给我的建议是等着。
等他来了,脱羽绒服在对面坐下,好像昨天刚见过,没急迫的话可说。我和张桂平早过了因为一句话翻脸,一句话热乎的好时候,现在不论他说我粉底擦了几层墙那么厚,还是我万年不改的质疑他的性取向,两人都表现不出太多的情绪,有时做做样子发脾气,也仅是种适应。适应环境,我们总是不停勉励给自己和对方这句话,到今天初见功效。我先是逗他见胖了,然后撇撇嘴,你能挣多些呀紧着吃。他呲牙乐了一会儿,笑容像开关一样,很快平静,仿佛才意识到这里很冷,把羽绒服重新盖在腿上,多余的地方用屁股坐好了,最后气不打一处来地,眉飞色舞道,跟你说我都愁死了。喝水都长肉,真的,一圈同年进来的同事里,我最胖。我说,愁啥,看你朋友圈里晒的吃的,讲究死。他接过我手里的餐单,示意我按铃吧。还是那个女服务员,问我俩这回吃点啥。我要了个蔬菜沙拉,一个罐板筋,一份意面。他还是如旧点了洋葱圈,海鲜螺丝面。点完后,我俩异口同声来壶水果茶。我有点犹豫,跟服务员说我们还有一个人,等会再叫你。张桂平等服务员走了默默喝口柠檬水,眼睛耷着。我问,你知道谁要来?其实我没告诉他今天还有别人,可他眼皮都不抬,说,大姐呗。
大姐是外号,近两年我们谁都没和大姐见上面。我和她平时还有联系,遇事互相打个电话,本来以为没多深交的感情就这样随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联络,成为在各自城市打拼时珍贵的念想,反而我和张桂平,平时联络不多,说来挺奇怪的,发信息怎么都行,一到打电话两个人就好像都变了身份,张口结舌,客气得让人恶心。和大姐则不,有时一唠能唠一个钟头,即便我说话很少,也不会让她失望,话筒对于她就像个天生的舞台,她只要上阵就行,不像很多人需要反复的排练。大姐的话太密,刚开始会让你觉得热情有趣,久了不行,我则是与她熬过了那一阵,到现在已掌握和她的相处之道,对她说的所有的话,可以只吸收一半,有时一半都不用到。我试过,在和她通着话的同时穿衣服,上身下身最后套外衣,穿鞋出门,经过轰隆的电梯下达地面,再认真听她说的,还是能接上。所以只要掌握门道儿,和大姐相处反而很省力气,可无论我怎么说服张桂平,他都不想再试。
刚过去的一年是大姐的本命年,坎坷崎岖,年头做一区之长的父亲去世,年中和男朋友闹分手,到年尾电话里传递出的消息又变成和母亲反目,弟弟倒戈,家中一团混战。她本来计划好的,鼓励自己从丧父阴影中走出来的办法,比如考取教师资格或自己办班教学生,也一一没有实现,到最后人还是困顿在父亲生前安排好的体制内工作里,一月一千四,二十年内转正无望。印象深的还是年中那一阵,几乎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大姐的微信,一句话一条,十句话打底,只要你回复了就是漫长的交流,哭哭啼啼,骂骂咧咧。正赶上我去山西和几个画画的朋友以采风之名逛山逛水,她电话一进,我就感觉比较头疼。大姐问,你忙不忙?我必须跟你说几句话,不说我要疯。天到中午开始下雨,我们在乔家大院里走到中段,朋友间四散开来,我随便找个房檐底下站着,面前是细密的雨帘,说,有点空闲,来吧。大姐说,他手机上有人。我问,你看清楚了?大姐沉默了一下,说,我能嚎一会儿吗?就一会儿。我说,你先等一会儿。先确定你真看见了,再确定你看见的也是真的。好吗?我在没被雨水打湿的门槛上坐下,背包放在脚上,大姐说,千真万确,他找的是个小姐,不是别人是个小姐,你能信吗?我把手机从耳朵边上拿开一点,有爆炸般的声音传出来,嚎叫混着砸东西,我心里祈祷她千万别在别人家里发疯,赔钱又是一笔数字,她现在身上还有多少数字?大姐总是不计后果地做些事情,勇敢又让人可惜。她似乎跌跌撞撞在什么东西上面,声音断了一阵子,不停地腾挪位置说,我感到天昏地暗。
张桂平从包里拿出他自己的烟,点好了放在桌上。南京雨花石,我好几年没抽过了,探身从里头也抽了一根过来。他说,你怎么从来不带烟。我的烟抽完就放回口袋里,抽一根拿一根,不爱拍在桌上,金陵十二钗,比他的低一级。雨花石烟身细长,过滤嘴是显赫的黄颜色。我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刚才等他的时候已经抽了两根,不想续得这么频。我俩之间,从他手里那根烟中慢慢溢散出一片蓝色的薄雾,在葡萄咖啡的绿色烫金沙发背景下,色彩搭配得让人难受。我在烟雾后头静静观察他半天,卫衣是冠军,日版,我也有一件,买回来以后肩膀太宽,穿不好看。他的鞋子看不出是什么牌子,鞋型挺别致,大概是某运动品牌的限量款,瘦长得像我小时候滑冰时穿的速滑刀,两条黑咸鱼。我们没说什么就已经都有点疲惫,服务员送来餐食,花果茶在蜡烛点的小火上慢慢加热,明亮的火光在桌面上,一下下地跳。我把手里烟点上,所有面条啊,汤啊,都在这片蓝雾底下,像被熏烤,一点点流失它们本来的味道。服务员放完刀叉,我对她说,再来杯咖啡吧,你们招牌。张桂平说,你每天咖啡就烟,上瘾?我说,抽完烟必须来一口咖啡,喝杯咖啡必须伴根烟,伴侣嘛。我把自己这边儿的刀叉挪出空儿,等咖啡。张桂平问,啥是这儿的招牌?我指了指空儿说,咖啡店都有自己的招牌咖啡,就像面馆有自己的招牌牛肉面。咱还是聊点儿费脑子的事。
今年十月中旬,是我婚礼举行的日子,还有几个月,我巴不得不去想它,但却几乎每天都去想它,无意义的那种空想,这样不会让婚车多一辆,也不会让航拍稳定点儿,虽说老郑,我的未婚夫,已经把万事计划周全,我看过他电脑里做的婚礼流程表格,有明确的时间点和所有应急预案,也只是草草看一眼,说不出是哪里的毛病,我总是对在意的事不敢放下,也不敢太在意。后来我想明白,我只是害怕自己存在于那个场合中,我最不确定的一项危险其实是来源于自己内心的摇摆,也许我撑不到婚礼结束,或无法让它体面地结束。老郑和我去医院见心理医生的时候,大夫曾问我,你拍过一张让自己十分满意的自拍吗?如果你拍过,希望你和我们分享,并说出你为什么对那一刻的自己感到满意。我说,我没有,我手抖,一按拍照键就手抖,脸都是歪的。大夫说,我就知道你得这么说。我问为什么。她说,你眼神里有点儿那种东西。我当大夫这么多年,学会了看眼睛。她最后到底是凭什么鉴定我的,说实话我不相信心理测验,也不相信脑电波,除了她最后一句看人眼睛,我几乎全不信她。老郑比我大十岁,结婚的话他那边找不到适龄未婚的伴郎,我说让张桂平来,他同意了,让我找机会问问张桂平的意见。我清楚张桂平一定会同意,只是他个头比老郑要高,得穿平底皮鞋,婚礼也得全程跟着老郑那边。他倒是个适应力强的人,我不是,我更希望在婚礼上他像个小尾巴那样跟着我,像上学时那样。上学时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能适应跟陌生人说话的恐惧。他认识很多我不认识的陌生人,且和他们都关系很好,一副交际花的本色,我只需要扮演他身边矜持的神秘人,適时微笑,我习惯那样做。
大姐还没到,我跟张桂平确认好伴郎的事,他看来挺有经验,在他朋友圈里我看过几张他参加同事婚礼,做伴郎的照片。那个我不认识的新娘被他扛在肩膀上,小鸟一样纤弱,掩面笑得盈盈。他点头说,行,到时候提前跟你确认礼服啥的。说完他摩挲一把自己的脸皮,打了个哈欠。我问他年后还换不换工作,想提提他的精神,即便我知道他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可我总不可能跟他聊其他一些事了,聊上刊,聊灵感,聊我那些看似永无指望达到满意的日常故事。我们的生活其实隔得挺远。张桂平小口喝起滚烫的水果茶,眉毛皱出好笑的八字,仿佛有一肚子苦水要吐,对我开始讲述他在公司里种种现状,你知道吧,你知道吧?他每句话都这样开场。我不停装作我知道,听他说起新年一个人去曼谷跨年的见闻,和初七过后他仍准备一个人去故宫的打算。我一边抽烟一边听着他说,就想起我们唯一有过的一次旅行,那是灾难,灾难过后我们有相隔一年的不再联络。也许就是从那以后,张桂平爱上了独自旅行,也许他心里很早就埋有这样的东西,他就像个一直扩张的容器,每到一个新阶段,都不遗余力地做着对往日空白的弥补。和我一样,有些深度自卑,不断做出改变会让这种状态好一点儿,找到一些新开拓的领域,好跳脱之前那片荒芜了的大陆。张桂平又谈起我们当地那所医学院了,他从那里大学毕业,也因为那里,在我们各自出外探索的四五年里,他始终被绑在原地。张桂平坚信那是他的耻辱,我却始终觉得他并不因学校不好才耻辱,他是为自己四五年的原地漫游耻辱,所以现在他补课,补得想下半生都周游世界,做只没有脚的鸟。
相比之下,我和大姐同感更多。现在,距约定时间过去二十分钟,大姐还在路上,解释说洗头出来晚了。张桂平又在问我,你能不能不写我们?我说,没别的生活。他说,那你改名。我说,张桂平三个字,字字完美。
我曾把大姐改过名字。快过年,街上行人不多,年货该备的早已备好,徐曼曼一个人沿路边走着,过去一辆出租车,就朝她响一声喇叭。她钱包里还剩两百块钱,回来一共带了五百,想着过年去亲戚那大约还能得点儿,工作了给的不多,但一定有,为今年家里特殊的遭遇。徐曼曼打开钱包,心里堵得厉害,抽出一张咬牙打上车。去公园,她说。在公园门口超市她买了笔记本,碳素笔,一个打火机。公园偌大冰面上,有抄近道的行人走出来一条小路,湖是半透明的白色,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早早形成封冻。她在上面走,感觉静了一些,弟弟还没出生时,有一回徐立军带她来,还坐了冰面上的爬犁车。她掏出纸笔,开始写:你天天有没有点儿正事,看看人家孩子,我都没脸提你,你爸是徐立军,你给他争脸还是丢脸?你现在到底有没有对象?一个月开多少?你想饿死啊,我老了指你不如指你弟弟。算了吧,我早看出来了,这个家只能盼着你弟,一个才高二的孩子,担这么大责任,你当姐姐的不觉得愧呀。徐曼曼飞快地写,满满两张,字迹潦草,关键是手指冻得发疼,蹲在冰面上也不容易受力。然后,她将它们点燃,抓身边的雪撒在上头,看一阵阵的烟。她对烟气念叨,爸?爸?你读读,他们就是这么对我的。看灰烬都融在雪里,安静了,没留下清楚的笔划了,徐曼曼用鞋底抹一抹,离开公园。
一篇从大姐打给我的电话内容里得来灵感的习作,我写完,一度觉得畅快,慢慢又承认它不仅臃肿且缺乏客观。写完后我给大姐去了个电话,说我把你的事儿作为原型写了个短篇,但没写好,不准备发。还是告诉你一声。我以为大姐至少有兴趣看看,可她更高兴在于我主动给她打了电话,说了好,说了没问题,说了你咋整都行之后,很快变换成她想要聊的其他话题。她还是原谅了男友,对方斩钉截铁向她承认的内容是,没有做,只是试着联系。我在最后一刻想到了你,没给那女的开门。大姐问我,会不会因此瞧不起她。我把电话开了免提,脑海里闪现一些画面,某个夜晚快捷酒店走廊上,描眉画眼的三十岁女人,在房客门前连续叩门,她或许只想要回返程的车费。再转头看看中午时候家里空旷的厅,老郑的身影在每日这个时候从家中短暂消失,可他似乎随时会按响开门密码,让大门跃出一阵密码正确时突兀的乐音。我对大姐说,我可能会选择和你一样的做法。人是很脆弱的,能保护,保护一点儿。我设想了一下老郑如果今天直到下班都没有回来,如果又是酒局或突然的出差,没有交代,突然失联。然后像我担心的场景那样,他的身影出现在异地酒店走廊的监控探头下,走进一个房间。半小时后描眉画眼的女人继续走入,敲门,也许她只是来要车费的。我掐灭手里的烟,和大姐随便说个借口,结束了对话。
咖啡店陆续进了两三个客人,没人往这么里面坐,所以只是远远听到不同音色的谈话声,仍然很安静。我和张桂平把每样菜都分别吃了两三口,任由它们凉掉。继续说着其他一些琐碎的话,几分钟后,手机响了起来,是大姐的电话,你们坐哪儿了?电话之外,大姐的声音大概在吧台附近的位置,更清晰地传递过来。我跟张桂平说,你去迎迎。他做了个张口结舌的表情,我对着电话继续说,往里走,靠窗,最里面。你能看见张桂平的后脑勺吧?他穿了件黑衣服。大姐踢踏的跟儿鞋在地板上响着,越来越近。她先看见的是我,咧嘴便笑,我示意张桂平,他也咧开一个笑,然后转过头。
大姐穿了件小白貂,头发打卷垂在肩上,带点颜色,身体柔软而小巧,散发冰凉的香水味道。我想了下怎么让他们开始对话,他俩看起来都在回避对方的视线,像被迫拼桌的人。服务员走过来说,还要加菜吗?我说,加。旁边大姐说她随便吃点就行。张桂平说,给大姐哪能随便。今天我请客,大姐你随便点。似乎他们之间不需要官方破冰,毕竟这么多年的积淀在那,我顿觉自己想多了。大姐拿过菜单点了鹅肝和红菜汤,又让加一个水果茶的杯。她说有点渴,我让她先喝我的咖啡,她尝了一口,说还真不错。我问她哪天回的家,她说,除夕前一天。你们回得早吧?我说,我还行,他回来得晚,但也比你早。我坐在大姐旁边,感觉她一直在往我身上靠,貂的细毛像小刷子一样。张桂平在我俩面前,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给每个人倒满茶水。大姐说,张桂平,你看我一眼。张桂平看着她,眼神向我飘来,脸上是哭笑不得的怪表情。我小声说,我今天没告诉张桂平,咱仨今天见面。其实早晚都得见,不是今天也是我婚礼上,到时候一个伴郎一个伴娘,不说话也不好。而且在我看来,你们也没啥矛盾,都是种种误会,连到一起了。张桂平打断我,不是不是,没有误会。我也不想解释什么事,全看她要结婚,见一面保持个良好关系就行。我说,你让大姐表态。大姐说,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也知道分寸了。你可以放心张桂平,我没想不计前嫌。我们都陆续点了烟,看蓝雾升空,没人说话。大姐点的菜上桌,我们点的菜撤桌,我们两个不动筷,大姐也没什么食欲,太阳开始偏移,到窗户一角,阳光普照,灰尘在其中漂浮出让人恍惚的轨迹,像一个个渺小的独立星球,试图永不碰撞,来使一方坠落。大家都在平行着。在我们身后一桌,迎来了四五个中学生,坐满聚会,几个人围绕着谁跟谁坐发表意见,一阵暧昧而漫长的笑声。手机响,是张桂平的电话,他起身出去接了,过去我们谁也不会这样做。大姐脱下身上的白貂,露出黑色打底毛衣,瘦弱得仿佛能看出肋骨,几道横纹。她一手撑着额头,眼睛斜着看我,问,怎么办。我没想过张桂平会这么不客气,他向来的言行都表明,他和气得近于丧失原则,这是一次意外。我让大姐先吃点东西,自己出去找他。
在我和张桂平的关系里,他始终处于迁就的一方,即便是那次旅行时的不愉快,也是后来他主动求和,说了许多肉麻的话来结束冷战的。我们对于彼此的意义有种模糊的重大,这让我始终自信。看见他站在电梯口,正低头按手机,我走到他近前说,你比我想象的还刻薄。他说他是。我说,她从来就是那样的人,说话不走心。她自己也很后悔。张桂平说,可她伤害了我的人格,我想走了。我有点气闷,转到他的另一边说,她今天没说了几句话呀。他说,她不应该坐下就道歉吗?她没有,她像没事人一样。我可以嘻嘻哈哈,她也行?我说,她不懂你想什么,你需要告诉她。他说,我没有那种耐心。我说,你就这么厌恶她?他说,嗯。从一开始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就很莫名其妙,我是你的朋友,她是你的朋友,可我们不是朋友。我是自来熟,那只针对陌生人,陌生人我又不知道他可爱还是不可爱,一旦知道了不可爱就断交,凭什么她例外呢?因为你。你看,我们是不同的,你能因为可怜,就和一个你也不喜欢的人一直过下去,我不能。我宁缺毋滥,所以我一直单身,所以我只有你一个朋友。我不能接受她说我那些话。什么叫她爸死了,我就不和她玩了?她爸是区长还是要饭的,跟我有屁关系?我说,我去让她跟你道个歉,好吗?她外头也传我不少话,我都知道,可我从不往心里去。她就是个不说是非活不了的人,不代表她真的坏心。张桂平说,很奇怪。我说,我觉得还好。他说,你很奇怪。我说,我需要她。她絮絮叨叨的时候,让我感觉挺暖和的。他说,那你继续暖和吧。单我买了,走了。
再回来,看见大姐坐在我的位置上吸烟。她偏过头看我,我在她对面坐下,掏口袋里的烟抽,不记得已是第几根。大姐的头发在阳光下仿佛圣画中的女人像,只是不那么茂密,散着好看的柔亮。我问她,回家这几天还好吧。和你妈你弟都相处得平安无事?她说,他们都没回老家。弟弟在北京准备艺考,妈妈陪他。奶奶和大舅一家去了上海过年。家里从除夕到今天,我一个人过了每一天。我问,那你为什么还回来?她说,我分手了。大姐看着我,眼泪在很深的地方,通道是漫长的,到眼眶里只有浅薄的一点儿了,它们也涌不出来。她说,咱们走吧。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我帮她拿包,看她穿好外衣,我们的烟都还剩半截,夹在手指里。我说,陪你喝点儿?她说,喝了好几天了,早上差点都没起来。走吧,去公园,烧纸去。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稿纸,不知道的还以为发言稿。我有点舍不得看她把这些烧了,那一张又一张的怨言,真实又鲜活。可她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找出口,无论如何我不能把她这个出口也堵上。
大家这些年都学会了自己为自己找出口,张桂平旅行,大姐烧纸,我呢,也许是编故事。城市里只有一个公园,位于市中心,历史悠久栽着许多参天的古树,外地人少,一年四季来锻炼的都比来游览的人多,你从来找不到一个向你问路的人。几代人在此度过童年时光,成人后再带他们的孩子来此,大家都生于斯长于斯,封闭而满足。公园里有不少的小岛,围绕它们,死水在冬天结成封冻,供行人走上捷径,年后这时间里,人还算多的,但极目远眺,大片的白色冰湖上人影仍是蚂蚁一般,那些迷路了的细小动物,不结群的点。我和大姐上了冰,在我们脚下的冰面表层,能看出封冻了些气泡和树枝,还有什么,太深又太厚,只看见隐约的黑颜色。大姐把那摞纸掏出来,吸着鼻子问我,你看不?我说我想看。算了还是直接烧吧,毕竟是写给你爸的。大姐微微一笑,偷看死人信件,好像不犯法哈。我说,烧吧,我帮你看着。火苗在纸张一角点起来,她立刻脱手把它们扔到冰上,有点太早,火没烧起来,就被冰面凉灭了。我才发现大姐有点哆嗦,按说她穿着貂身上该比我暖和,可她的确在抖,没劲儿似的,脸上也垮了。我伸手说,火机给我吧,你在心里跟叔叔好好念叨念叨。我看着那摞被烧掉一个角的信件,在手里逐渐被火焰烧掉大部分,也知道该脱手了,却扔不动,上面仍有完整的字,我不能不看。她喊我,想啥呢?你赶紧扔。在火光中,那些字也仿佛拥有穿越阴阳的能力,文字不灭,人所想的一切事情终究是不灭,真奇怪,物质却只是一团被烧毁的灰。我立刻扔掉了,火在冰上烧了持续的一阵,越来越缩小。我们折返回刚才下冰时经过的楼梯,石头的,冰凉。旁边有别人坐过留下的小垫,我俩共坐一个,近得不能再近。大姐问我和老郑这阵咋样。我说,没变化。她说,还是应该去做个婚前公证。我说,不做了,经历一回也走出来一回,再有那种事就不用折腾自己了。他也这么说,如果再找一次,就是自绝于两家人。呵,谁愿意看到那一天。她说,嗯。我说,不愿意把这事儿放在桌面上。她说,设身处地想,我恐怕也和你一样。我说,你又为啥分的?她说,我胳膊下面那个纤维瘤,又大了。我俩说话让他妈听见了,本来就不喜欢我,一掺和,直接就分了。怎么求都不行。其实我压根就不应该告诉他,像你说的,人那么脆弱,该保护保护一点儿,坦誠个屁。还有烟吗?我说你不该吸烟了,那个瘤抓紧做,这事你得跟你妈说,不是冷战的时候。大姐冷笑,你以为我没说过?回家当天晚上,我进门开灯,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家对面窗户一整幢楼,哪家不点红灯?只有我家黑乎乎。我进屋拖了地,下了饺子,打开电视,心想给我妈去个电话,是我弟接的,说妈妈也在拖地。我弟连祝我新年快乐都没说,我最后连我妈的声儿都没听到。说完,大姐头扎在我怀里,一下下地后背起伏。我摩挲她,轻轻的,怕摸出来她身上的骨头,人已经太瘦。她哭了会儿,五官中间一片红色,看着我问,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回杭州?去你家。我实在不想一个人了。我点烟,说,我把次卧给你收拾出来。她把头又扎进去,像个取暖的鸟儿,嘀咕说想抽,真想抽。我说,憋回去。大姐没出声,应该是乐了,不知为啥,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晚上我回家,张桂平给我甩了篇公众号,请别再对我道德绑架,可以吗?当然可以,我有什么资格说不可以,何况道德绑架的说法的确让人心虚。好像真就跟文章里写的那样,是我径直到他面前,把绳子套他脖子上,一边摩挲他的头,一边踹他后屁股,说你是朋友,就给我照这个方向走。张桂平问我,走之前还见不见了?如果还是三人聚会,他就不多留了,抓紧订票,还能抢出时间去趟香港。我说,聚,不叫大姐了。惹不起你,你们谁我都惹不起。张桂平说,那我还能谁逮谁欺负了?这么多年也就你。大姐又怎么你了?我说,大姐过完十五跟我回杭州。张桂平回我一个微笑,皮笑肉不笑的那款,回俩字儿,服了。晚上十点多我回到自己卧室里,爸妈睡眠都早,这时候隔壁房间已经传来规律的呼噜声,因为我回趟家,他们天天吊着样做饭,生活比平时累。一旦我想去厨房展示下身手,又齐着往外轰我,好像我仍分不清咸盐和味精,跟上学时没大的区别。家就是这样的地方,我几乎忘了自己快要嫁人,爸妈也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他们对我的婚姻不是很满意,但老郑勤着过来,过年来,出差顺路也来,一趟两千公里,趟趟高丽参铁皮枫斗,他们也说不出他大的不好,妈妈只是习惯性地在看电视的时候余光看我,我一旦回头,就能撞着她眼神里的忧愁,她坚持认为,老郑面相不好。三角眼,你怎么找一三角眼呀?事实上我一样迷糊,尽力不去思考,婚姻于我更像顺水人情,老郑几乎苦心孤诣,将心比心,我看不得他这样。现在回到打十二岁就住这儿的小卧室,躺在小床上,看着浅粉的墙壁,桌上的护眼灯,书架上那些伴随青春期的小说,想到还有许多抽屉里柜子里藏着的信件或纸条,贴着我大头贴的闹钟正在耳边一下下地跳。这屋子里的宁静不同于世界任何一处,事事都太熟悉,而经历它们的时间又太漫长,就使得每一根圆珠笔都是深刻的,让人容易陷入。这样的下陷,像回音,最终都增添到人的身上,叫人性子变懒,动作迟缓,只有情绪格外发达,在夜晚的身体里凭空生出许多高速通道来,横冲直撞,它们嗖嗖嗖嗖,要的就是击垮你。
没什么事值得熬夜,但我舍不得睡,心里过电似的一股股感受让人很享受,类似春游的前一晚,类似第一次和约会对象见面前的最后五分钟,紧着捯饬,紧着呼吸,很清楚的知道,紧着也没有用了,一个时刻终将到来。最后我索性坐到书桌前边,拿一摞过去的日记本出来,摊开后小心翼翼拈着页脚,像惊动易碎的物件,分别是初中两本,高中三本,大学两本。往前倒小学还有半本,触发情感的东西太少,不去考古了,重点放在高中三本上,重中之重得从谈恋爱,高二那年开始读。日记里的笔迹和我现在的差不太多,更秀气一些,我翻来翻去,看到吵架了,看到和好了,看到终于还是分手了。有关桂平的记录我原以为会很多,却也只发现拢共十来行,分散在两年多的日子里,不像个关键人物。有关大姐的就更少,我记得高中时我们有一圈人,每天下课放学小帮派一样呼啸而过,大中午吃饭喝酒唱歌,醉醺醺地回来上自习,趴倒一片,里边有没有大姐?日记本里大姐第一次出现的时间是高考前三个月,东北说是开春了,也还很冷,她穿件单衣,套鲜红的羽绒马甲,当年时兴那个样子,都是挺欠儿的女生在穿,走起路来小巧玲珑,看着和别人的臃肿怎么怎么不一样。大姐当时后头甩一个马尾辫,就差胳膊上箍个红袖箍,精力充沛,天天上课唠,下课闹,间操满学校乱窜,美其名曰为班级借扫帚,借撮子,借丝袋子,也不知道我们班咋缺那么多东西,那时候跟她处得好的人就比较吃香,能被大姐带着各种劳动,躲避课业。可她在我日记里的形象还真不是那么欢腾的,我读到一篇:中午回了班级,没想到大姐也在。她到我位置上坐了一会儿,问我想不想出去转转,她陪我。她说她也没那么威风,都是外边瞎传。什么我让谁揍了,我给谁打了,都传说。你看我像混子吗?我只是打算走艺术,打小练钢琴,你看看我这手指头。我看着看着,骨节挺大,她还在絮叨她的那些传说,即便我其实从没听别人说过这么多她的事,视线渐渐越过她,落到窗户外头的操场上,没几个人。到今天,和他分手就满一个月了。大姐看出我眼圈红了,我俩都挺意外,大姐说,我一直以为你不好接近,这下知道了。不知道她真知道假知道。
那段日子终究挺过去,高中时的那个男朋友和我都各自较劲,始终不去化解矛盾,只各自静观,看它膨胀变形,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两人都是无辜的。张桂平那时已和我不在一个班级,即便他学习十分努力,我还清楚记得,老师不止一次展览给全体同学看,张桂平同学的教科书、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字工整而带有侵略性,再看不到原来上面的文字或插图,写的都是张桂平的记忆力。可他还是滚到了B班,作为朋友,我和其他人都装作对此事毫不在意,毕竟竞争每天都在上演,分班这种事,公平也不公平,比如对于大姐来说,作为大A班里代表性的钉子户,无论大姐在考试中交卷或不交卷,属于她的在大A班的位置都稳如泰山,只要她爸爸的区长位子坐得稳当,连带关系的事儿。张桂平一样表现得挺不在乎,但不经意间,他说起如果他是大姐,他会主动要求去B班。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很多和他一样滚出去的人都这么想,是大姐这样的人占了他们的位置。可大姐还没事儿人一样,天天去各个班,借这借那,工作地有来有往。
当年我和张桂平就是在这样各自失意的时机下,加深了联盟。日记里记录,高考前一个冬天,几乎每天下午第二节课结束,张桂平都会从他的班级走到我的班级,在走廊上等我出来,我们一起去食堂对面的小卖部买两听雀巢咖啡,深绿色的,劲儿大。他来的次数多了,且在走廊上风雨不改的状态引起不少关注,不少人向我打听,下一个是不是就挑上他了?你俩挺配,真的。我和张桂平打认识之初就定下过相处的基调,立志遵循:互相嫌弃,共同退步,千萬别生彼此欣赏的闲心,瞎耽误工夫。也就一直没往那方面想,张桂平一年四季梳瓜皮头,瘦高个,脸上有些青春痘,眉毛粗而浓密,单眼皮,和我一样戴眼镜。作为闺蜜来看,他长了一副合适的样子,但一旦把他想象成对象,我就浑身不适应,难受的感觉像过敏一样,说不准针对他什么地方。他对我的态度在那一阵子也的确大大转变,说话柔和,总有停顿,眼神似是而非,包含有重大的沉默,似乎只等我一问。我就不能不更怀疑。到后来好多年过去,我还一看见电视里放开心麻花常远的节目,就想起他那阵闹的毛病,浑身起鸡皮疙瘩。跟他说,他还不承认。
12月5号的日记写,那一天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张桂平又来班级门口等,我便没往外走。一遍遍地有人喊,张桂平找你。我把头埋在胳膊里,趴桌上假装叫不醒。在上课前,一个同学从外边匆匆走进来,到我桌上放了两听咖啡,见我抬头噗嗤一乐,什么也没说。我却觉得那两听咖啡恶心透了。这篇也翻完,快凌晨一点,和张桂平约的正是明天,后天十五,大后天就四散了。本想上床睡觉,合日记本的时候却掉出来一张纸,折了兩折,糖果屋的信纸,字迹不是我的。一展开,发现是大姐的信,前面一通絮叨自己的不幸和对我的理解之后,描述了一个让我有些记不起的场景。她说,昨天傍晚你回家了,不在。东老师没怎么管,我和张桂平发了短信,一起溜到塑胶跑道上,躺着,看星星说话儿。他今天特别能说,我都没想到,不过我们说的都是你。你呀,你昨天把他的心都伤透了,你有数没?他说你中午把他一个人丢在火锅店了,就因为看见了那王八犊子带着新对象进来,你假装接电话走了,也没告诉张桂平。我第一次看他眼泪含眼圈,是真委屈了。他告诉我,服务员后来一盘盘上菜,锅子架上了,锅子开了,一桌子羊肉鱼丸土豆片,就他一个人坐在那,背对着王八犊子他们,听那一桌上不断传来笑话他的嗑儿,他还期盼着你能推门回来,期盼到汤他妈都烧干了。这句他妈的也是他说的,他都骂人了。我于是渐渐回忆起来,差不多就是张桂平说的那样,大姐在信里交代我,可别再这么对他了。要是她身边能一直有个保护自己的人,像张桂平这样的,她会好好珍惜。我把信收好,午夜的房间里,除了呼吸声还是呼吸声,所有事件都比平时上演得更为鲜活,凝重。就着心里这点儿余韵,睡前我又点了一颗烟,用剩下半瓶的饮料当烟瓶子,对准小小的瓶口,烟蒂总是哆嗦到外头,一擦一道印儿。
第二天去葡萄咖啡,服务员没上来问我几个人,只对我点了下头,转身便往店里深处走去,径直带我去我们常坐的位置,张桂平竟然来得更早,我到的时候,他面前烟灰缸里已经有个烟头。我问他咋这么早,他说刚和他奶从早市买菜回来,在家他给两个人做了口米粥,炒个鸡蛋,没啥事就过来了,在家躺着也是躺着。我问他,你奶多大岁数了,我记得八十有了。张桂平说,八十一,去年做的大寿。我问,你走了现在谁管你奶。他喝口水,说,我二姑。今年过年我给我二姑的礼最重,仅次于我妈。我妈是一个大金镯子。我笑笑说,感觉每回你见你妈都得拿点。张桂平说,可不。张桂平打小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他爸妈都不常回来,在惠州卖过皮草开过饭店,总是黄,总是东山再起,听说业务繁忙。张桂平很少说有关父母的事,看起来既无遗憾也没受多大伤害,他现在去深圳工作,是离父母更近了。一到放假要去走动,反而成为负担,他感到无法适应,更多是麻烦,坐在他妈饭店里吃饭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定位是啥。相处时间长了,他对他们的态度变得十分随缘,拿钱打点孝心,通常双方都能满意。明天是直接回深圳还是去北京玩?我问他,张桂平说,去北京,看看故宫。长这么大一次都没去过故宫,你都去三回了吧?冬天故宫可漂亮了,我在抖音上看的,红墙白雪,站景儿里就是甄嬛。我还是劝,最好找个伴一起去,万一有点什么事。他倒问我能有什么事,我反而想不出来。
我们看着熟悉的景象在此地每年都重复,蓝紫的烟雾、墨绿的沙发、凉在白瓷盘里的各色食物和我们手边一人一盒的香烟,抽到最后大家都只是抽取,不分抽谁的。而窗外天空晴朗乌云,像一张明显造假的图片,它越澄明,越显得天幕下的人群灰匆匆,好像是烟蒂燃烧在杯子底,形成的那些氤氲,还没来得及清楚看一眼,形就散了。
走出去,旁边路口里不断扎进许多车辆,我和张桂平在路边等着,都戴了口罩,手插了兜,等车辆过完。一出店门风就有点大,他抬手就把羽绒服后面的帽子扣上,像个身板硬朗的大妈,只露出两只黑豆样的眼睛。他要回家,我也要回家,每次的惯例都是他陪我打上车,然后我捎他一段,把张桂平扔在永青后身某个位置,他很快就会消失在某个居民楼里。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他住哪,问他,他也从不说,像刻意卖关子。打车得去对面,没红绿灯,过道就只能拼眼力,关键是机灵劲儿,正是我欠缺的。张桂平站在我旁边,他往前迈步,我就紧着跟上。过到路中央时,车流贯通,不能再往前走了,所有人都留在原地,聚成一小堆,像个凭空的孤岛。他总是带着哭腔告诉我,哎呀,那个车要撞你。然后一副躲避的样子,可衣服早被我死死攥住,有好几回他穿毛衣,都给他攥脱了线,为此张桂平没少骂我。我们最亲密的时刻就在此际,在我攥着他衣角的时候突然想到,昨晚写在日记上的话。原则是,彼此嫌弃,如果不这样,也许人类无法长情,心里突生一阵感慨,那时候竟也有点儿智慧。马路过完,我们打上一辆空车,一起钻进后排,张桂平报了地方,我们又各自占据一面车窗,扭脸过去,沉默了一会儿。彼此都在消化大姐的事,以及许多许多事,毕竟今天之后,又再各自迎战了。一掠而过,看见高中时我们常去吃的饭店好些都已出兑,在一排街上各自平平无奇,仿佛出兑是种大环境,相反那些繁荣的事物在冬日里显得浅薄造作,如一团团开口即消的白气,热腾又暂时,不经惦记。张桂平问我,大姐这回找你,她计划待多久?我回答不知道。市区不大,车子很快就能开到地方,他利落地下车,说声走了,我坐过去他刚才坐的地方,右侧开门,一会儿下车能方便。转头看见他在车窗后方的位置站了一脚,在等过马路。他身体硬直得像不会拐弯,关节太死,跳棋一样穿行车道之间,找空就蹦,就往前进。我于是不得不承认,他是那种做什么,都笨有笨方法的人,有时简直像能跳过一切。
大姐后来跟我说她先回天津收拾东西,再来杭州跟我汇合,我说好,清楚她回了天津就一时片刻不会过来,快刀斩乱麻并不是适合所有人的处理方式。回杭州当夜,老郑来机场接我,他站在一群接机的人中间,有点不容易瞧见,头发剪得太短,倒很精神,只是不像他了。接过我的行李时,他弯腰在我脸上吻了一下,人很多,我不喜欢这样,他眼睛周围一圈红色,说真怕我不回来。我们开车回家,下飞机之前,我认真考虑了一遍和老郑的婚事,心里特别想吸烟,一上车便摇开窗户,点了一根他的利群。手机上张桂平和大姐的微信是同一时间进来的,都发在我飞行期间。老郑一面交着过路费,一面余光瞟我的手机屏幕,上面滴滴作响,他俩都发了不止一条。我停下手指,回头看一眼他,在车内不算明亮的光线中,他眼里尽是担忧。我先回张桂平,告诉他落地了,问他说的话什么意思?再回复大姐,不着急。你方便再过来。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任何时候需要,一个电话,我都在。张桂平的信息一直在我上了电梯才过来,老郑仍不问我是谁,我们并排站在电梯里,和推着婴儿车的女邻居站在一起,默默等着运行到自己的楼层,然后开锁回家。老郑早已把家里打扫得很干净,进门后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便坐在沙发上,吸着烟等我,哪怕我只是看他一眼,人也惴惴不安。我站在玄关前,给张桂平回复了最后一条,放心,没有那些事,有我就跟你说了。你做好伴郎的准备工作就行了,到时候你和大姐,一人站我一边儿,咱们和和气气的。我俩很好,老郑很好,睡吧,别天天老娘们儿似的。手机放下来,我过去和老郑坐在一起。我们共同面对着一砖一瓦都自己营造起来的新家庭,时光在眼前像电影,同时放映和落幕。这时候他手机也响了,进来一条微信,他僵持着,要给我看,我只让他给我拿根烟。今夜蓝雾弥漫,我们手牵在一起,有理智作伴,有体面奉陪,大家都完整而健康。我告诉老郑挺想他的,像两个哥们儿,头靠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