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光
狗 叫
月亮越来越圆了,也越来越亮了,中秋节就要来了,村长德平家的狗却叫了,不停地叫,这很让人吃惊,村里的狗已经很少了,但大家明白了是村长家的狗在叫,心里又理解了,开门过日子,谁家没有事儿,有事能不用着村长?临近中秋节,借机到村长家去耍耍是正常的,狗叫也是正常的。而狗整整叫了一夜,皂里村人的心却打起鼓来了。
皂里村人住得紧密,单门独户,又临海,树木少,稀稀疏疏地长着一些翠柏,其他也都是没长成器的风景柳和小槐树,从外面看还有些光秃秃的。加上村里少年轻人,也就少生气,养条狗看家护院,顺便逗逗乐是必然的。狗什么样的都有,黄狗、白狗、花狗,长大后都有半人高。白狗神气。黑狗如果四个爪子是白的,叫踏雪,也算是极品。顶不喜欢的是黑狗白脖子,那是丧家犬。走路孤单了,打一声唿哨,狗就颠颠地跑来。人和狗搭伴,缠缠绕绕,成了一道有趣的风景。
这几年皂里村人的日子好过了,高大的土狗几乎消失了。养的狗全是洋品种,鹿犬、京巴、牧羊犬什么的,这些狗乖巧柔顺,全是来陪伴主人的,几乎都丧失了叫的功能。
忽然,临近中秋,村长德平家的狗叫了。狗开始叫得还算平和,后来好像着了魔,叫得执著嘶哑,成夜连绵不绝,要把心肝肺都呕出来似的,声音呈一个截面推过去,占满了皂里村的上空。白天,村人循着狗的叫声望过去,走过去,发现村长德平家房子后面搭着一个简易棚子,里面拴着一条牛犊般高大壮实的狗。村长德平家又添了一条新狗,通体黑,黑得光亮刺眼,浑身的毛整洁平整,一绺一绺,像披着珍贵的皮草,脸面上的毛很长,尤其两道眉毛寿星的那样下垂着,当然它没有寿星的慈祥。没等人到跟前,狗的身子就竖起来,眼睛里射出村人都不曾见过的野性光芒,如幽暗森林里的鬼魅,毫不掩饰面对美味的贪婪,令人胆寒。好在狗被铁链拴着,即便这样,它猛扑过来的力道也挣得铁链哗哗作响,带着凌厉之气。围观的人倒吸凉气,急忙忙地后退。
德平的儿子站在一侧,饶有兴趣地看着与铁链抗争的狗。他手摸一摸没长一根头发的光亮的脑门,肥大的肚皮把花格子衬衫快要撑破了。
“黑贝,见过吗?”德平的儿子歪在嘴巴上的一支香烟袅袅地冒着青烟,一只眼大睁着,另一只眼眯着,藐视着什么似的。后面是他家的三层小楼和高得让人窒息的水泥院墙。他家的房子,总比其他人家的高出一截。村里开始盖平房的时候,他家是小二楼。村里海成盖小二楼的时候,他家就成了三层楼。
德平出来了,蓝色羊毛风衣披在身上,本就短小的身材已经佝偻,留着满头小短发的脑袋泛着银灰色的光亮。他瞪一眼儿子,喝斥道:“显摆啥?把狗看好!”然后对着村人笑:“甭害怕,拴着呢。过来抽烟!”说着象征性地把一个烟盒在手上晃一晃。面对这条要命的恶犬,谁敢过去啊!德平摇摇头:“都是个啥屁胆子嘛!”
德平说罢,转身进门,把朱红色大门关上了。
又是一夜,狗再叫了之后,皂里人想的事没有,怪事却出现了。
那个乡村的早晨,小鸟在树梢上唱歌。雾气把皂里村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海成老婆早早起来了,慵懒的面容带着睡意。她扭着好看的身子到院子侧面的厕所方便完了,裤子还提在手上,就妈呀叫了一声。她家放在房子后面夹道里的铝合金材料不见了。天刚放亮,太阳还没出来,天地间呈现淡淡的浅灰色。海成老婆以为自己看错了,三两下把裤子系好,紧走几步到放铝合金材料的地方。这次她看清了,铝合金材料确实丢了。垫铝合金材料的烂砖头还在,还有黑魆魆的一层烂草皮和淤积的沙土。
海成老婆像受了惊的麻雀,一路小跑着到了院子里,对海成喊:“大事不好了,咱家的铝合金材料被偷了!”
海成正把一些刚从大棚里摘的鲜嫩蔬菜往三轮车上装。碧绿的黄瓜一根根插在筐子里,辣椒羊角般放在大笼子里,芹菜一捆一捆的,还有乳白色的芸豆装在一个敞口的蛇皮袋里。“瞎叫唤啥?不就几根破铝合金材料嘛!”那铝合金材料是盖房子做窗户剩下的,海成当时没在意,发动三轮车赶早市发菜去了。
海成的房子是二层小楼,和村长德平家的房子连在一起。他盖房子的时候,德平家已经是小二楼了。为了比德平家的房子高一些,他刻意偷偷地垫高了地基,房子盖好后,确实比德平家的高,他心里敞亮,觉着自己比村长强了。谁知没过多久,德平家的樓房又起了三层,还是压着他。
海成卖菜回来,村里几个女人还在路口窃窃私语,说的是他家丢东西的事。
德平老婆说:“怪不得狗叫了一夜,别人还以为都往我家跑呢!大伙用脚后跟想想,谁半夜来啊?其实是别的事,黑贝灵得很,隔着几公里的动静都能听见!”这句话是在炫耀她家的那条狗,更是在拿真话炫耀她家的清白。
锁明妻子是个干重活的人,长得五大三粗,她说:“奇了怪了,谁呀,偷啥不好偷,那几根剩下的铝合金有啥好偷的!又不能盖房建坟。”似乎在怀疑消息的可靠性。
海成老婆说:“虽说是几根破铝合金,一个人怕是偷不走,要车子才能拉走的,谁这么大胆呢!”
海成进门,见家里冰锅冷灶,站在大门口喊:“赶紧回来,拉啥闲话,不吃饭了?”
几个女人吐吐舌头,各自回了家。各家烟囱里烟升起的时候,海成叼根烟,到了房子后面的夹道里,站在残留的现场边看了半晌,然后看着另一侧锁明家的平房愣了愣,说:“不就几根铝合金头嘛,想用你就吭声,何必这样呢。”
锁明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偷偷摘人家菜园子大棚里的辣椒和茄子。海成看着锁明家房后一堆白亮亮的东西,是装修房子剩下的二三十张塑料扣板。那些东西应该比自己家做窗户剩下的铝合金更值钱,咋没丢呢?海成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他不说。在村子里,有些话是要烂在肚子里的。
事情在皂里女人们的嘴里传了一个上午,就逐渐风平浪静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情嘛。
又一天早晨,也是天刚放亮,锁明妻子站在路边那破锣嗓子就没命地喊上了:“哪个狗日的偷了我家扣板,胆子肥了,小心我一锥子戳死他。一大腚拍死他!”几个早起的睡眼蒙眬的女人立即精神了,不自觉地聚集在了路口。
德平老婆说:“这就对了,昨晚狗又叫了一夜。”
海成老婆说:“还偷上瘾了。”
立新妻子说:“扣板两米长呢,那么厚的一摞,一个人怕是扛不走。”
锁明妻子炮筒子样的嗓音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再说了,凭锁明那一身腱子肉和海碗大的拳头,谁敢偷他家的东西,简直是老鼠撩挠猫胡子,没事找事呢。
人们很快就聚成了一堆,议论这件匪夷所思的事儿。这时,村长家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德平走了出来。他依然披着那件蓝色羊绒风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面,看着不远处一群眉飞色舞的村民。那些蜚短流长的议论,也小鸟归林般落入了他的耳朵。
村长德平听了一阵,忽然出了声:“你们都没事干是吗?该干啥干啥去,多大的事也有村委呢。散了散了。”
人们立刻散了,留下树梢的几只麻雀叽叽喳喳。
德平的心情是愉悦的。他转到房后,站在棚子前。黑贝立即扑过来,嘶鸣着。狗和他不算熟悉,儿子把它弄回来的时候,他并不赞成,弄这么个凶神恶煞般的东西干什么?他不允许它进入院子,儿子只好在房子后面搭了个简易棚子。村里人都来看狗,他心里忽然愉悦了。村长就是村长,连养狗都和别人不一样。当然还有大家那种惧怕的眼神,也是他喜欢的。
他看着狗,狗还在扑着。他朝儿子喊了一声:“让你妈端些骨头来,把狗好好喂一喂。”
女人端出昨晚吃剩的一盘排骨,挑挑拣拣地给狗扔。德平抢过盘子,一股脑全倒进了棚子里。狗扑过来,咀嚼着油汤带骨的美味,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德平,目光柔顺了许多。儿子这个二杆子,爱狗,弄来了又不好好照顾,狗一直处在半饥饿状态。德平想起了小时候学过的那篇《叶公好龙》,儿子就是那个叶公。
“都说黑贝烈性,再好的狗也是狗,给点甜头就毛顺了。”德平想。
午后,村长德平把村委会成员召集在了一起。在村委会小二楼宽敞的会议室里开会,德平端坐在椭圆形桌子最中间的位置,神情安闲地等待着。进来一个人,他抽出一支烟扔过去。大家都点着头讨好地笑着点上了烟。最后进来的是村委会委员,副村长海成。他坐在德平对面,正对着阳光,他的半个脸格外地亮。刚四十岁的海成,挺拔健硕,红嘟嘟的脸膛泛着健康的光彩,黑漆漆的短发一根根竖着。他一进来,屋子显得狭小了,也明亮了。德平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海成把一盒香烟拍在桌子上,摸出一支,点上了。
德平心里涌上一丝不快:“海成,开个会这么磨叽,平时的麻利劲哪去了?”
“不好意思,迟到了。”海成也拿出烟,一支支地给大家扔过去。
德平清一清嗓子:“咋你们没听说吗?这两天村里连续丢东西。我看你们啊,连我家那条狗都不如,狗还连着叫了两晚上哩。你们怎么连个屁都不放,有些人还是当事人。”
“我家是丢东西了,但那不是啥重要东西嘛,就几根剩下的铝合金。”海成说。
德平说:“你看你这觉悟,丢啥暂且不说,单就被偷这个事,咱就丢不起这人。这是咱皂里村的脸面,大家说说看,咋办?”
有人说村长说得有道理,有人说海成说得也对,尽是和稀泥的话,还有人说报警。
“看看,为这点事报警,想让全镇全市的人都知道村里被偷盗了?”德平不满地批评道。
大家都不吭声了。
德平说:“海成是副村长,管着治安,你就辛苦一下,带几个人蹲夜。这个贼也许还会出来,即使不出来,知道有人蹲夜,也会收敛。”
海城满脸带笑地说:“遵命,村长大人。也不用再找别人了,大家都忙。不方便。我们几个人在一起,蹲守几晚上。”没等德平表态,大家都应允了。
晚上,几个人聚在海成家。海成让他们在沙发和一张床上睡觉。后半夜,一阵急促连绵的狗叫声在村里激荡起来。海成一骨碌翻起来,把大家都叫醒,一行人拿着手电悄悄出了门。后半夜了,弯弯的一轮上弦月亮晶晶的,把村庄照得一片银灰。几个人借着路边高大的白杨树的掩护,沿着巷子悄悄过去。他们在立新家门前的路边看见一辆架子车。海成向下一挥手,大家都矮下身子蹲在阴影里,静静地看。不一会儿,一个矮壮的身影从立新家房侧的过道上来了,叼着一根烟,手里捧着七八块破烂砖头。狗叫声让人胆战心惊,贼却不紧不慢,像在搬运自己家里的东西,没有丝毫慌乱。他一趟一趟地,直到把车子装满。
賊的沉着和有恃无恐,与狗叫声形成了鲜明对比,让这个月夜显得神秘诡异。抓贼的这些人,反倒有些恐慌。“嘿,狗日的贼。海成,抓不抓?”
海成不言语,借着斑斑点点的月光,大家看见他的眉头锁在一起。
贼啪啪啪响亮地拍拍手,像是给狗叫打节拍,然后钻进车辕,昂头使劲的时候抬起了脸。“是秋旺!抓不抓?再不抓,他就走了。”
“不抓,放他走。”海成说。
秋旺旁若无人地拉着地板车,昂着头消失在月色里。
村长德平给海成安排了事情,看似轻描淡写,其实他是有心理准备的。有他家的狗,那条黑贝给他通风报信哩。不等海成汇报,他就会知道晚上贼来没来。狗叫了一夜,海成没来汇报。狗又叫了一夜,海成还是没来汇报。德平相信自己家的狗。他家的狗不会无缘无故那么卖命地叫。他心里笼上了一层乌云。
德平下地回来的时候,碰见了海成老婆。他说:“海成家的,别急,我们正在蹲点,贼很快就抓住了。”他这是没话找话,是想看看这个女人的动静。蹲守的事是海成负责的,他老婆会不知道?
海成老婆的俏脸挤出一丝笑:“村长费心了,弄错了,铝合金材料是我娘家哥拉走的。我那个傻哥,也没打声招呼!”
德平醒悟般哦哦了两声。
德平也碰见了锁明妻子。德平还是那句话,贼很快就要抓住了。
“村长,是我们自己弄错了。我们家的扣板早就用完了。”锁明妻子说。
德平心里已经不是一两块阴云,而是阴云密布了,两个女人说的是实话倒好了,可明显不是实话嘛,似乎在刻意地回避和隐瞒着什么。德平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回到家后,德平有些魂不守舍,女人乐颠颠地把一塑料袋鸡骨头递给他:“快去喂狗,我去坐席带回来的。”
“去去去,你自己喂去。”德平不耐烦地说。女人疑惑地拎着袋子往外走。这一段时间,德平最爱喂狗,今天这是咋了?
晚上,等到家里的黑贝又开始没命地叫唤的时候,村长德平拿着手电,借着高大的白杨树的掩护,沿着村里的巷子巡逻,果然也看见了那辆架子车,居然停在海成家的房子前面。德平心里升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耐心地等着,就见一个人影不慌不忙地从海成家房子一侧的过道出来,怀抱一个旧茶几。那人把茶几放在车子上,仔仔细细地勒好了,然后踩着狗叫的节拍,慢慢腾腾地走了。上弦月,夜空晴朗,德平也认出了那个人。德平也没有言语,不过心里的问号变成了一只黑拳,狠狠地捣了他一下。
第二天下地的时候,德平特意从村东头走到了西头,在村民的房后绕了一圈。似乎一夜之间,人们再也不怕丢东西了,十几户人家的房后反倒都堆了东西,有旧家电、农具、锅碗瓢盆。更邪乎的是,田寡妇家简陋的平房后面放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几块月饼。是那种村里祖祖辈辈在八月十五献月亮的月饼,里面夹着枣泥红糖馅,周围掐着花边,正面用梳子压出绕枝莲花,食用颜料点着各种颜色的装饰图案。
村长德平眼前发黑,险些跌倒。
八月十五中秋节。天黑没多久,月亮就上来了,明明亮亮银盘般地挂在西天。狗还没叫。德平知道,狗一定会叫的。
德平从门后拿了件什么东西,来到后院的棚子前。听见动静,狗叫了几声,就停了。连天来,德平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狗已经跟他有了感情。狗静静地站着,尾巴在摇动,眼睛在月光下忽闪忽闪地泛着蓝光。
“狗啊,狗啊。”德平在心里说着,眼里流出了亮晶晶的泪。他往前小走一步,背在后面的手迅捷地抬起并落下,手里的锤子带着银白的闪光,落在狗脑袋上。黑墨一样的血顺着狗脑袋流下来的时候,狗狂吠起来,没有了平日里的霸道,只有悲凉的哀求和委屈。德平的泪水濡湿了脸面,他手里的锤子银光四溅,几次重重地落在狗脑袋上。狗已经变得血淋淋的了。这条不屈的狗与锤子抗争着,在扑向德平的时候,终于软软地倒下去了。
月亮真圆,竟然变成了红色,红得有些血腥。
村長德平被自家的狗撕去了肩膀上的一块肉,连骨头都看见了,白森森的。那是狗临死前致命一击的结果。要是狗再有一点力气,再偏左一点,德平的脖子就断了。
村长德平住院了。市扶贫小组来村里验收危房安置情况,副村长海成代表村委陪同。看了村民用危房改造款建起的敞亮的房子后,年轻的女组长很满意,脸上露出了笑容。
趁组长高兴的时候,海成说:“组长,我们村有一户人家应该纳入危房改造的困难户,漏报了。”
“你们当时是怎么报的?你们村已经验收了,现在恐怕不好办。”组长说。
海成说:“我们村这个村民叫秋旺,是个哑巴。天生的。他父母去世了。姐姐出嫁了。他一个人在海边的沟里盖个小屋,放着一群羊,生活好几年了。他没有老婆儿女,简直都成野人了。如果不是他自己走出来,大家都快把他给忘了,是我们工作不仔细,造成了这样的被动局面,给上面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组长说:“我们去看看。”
穿过村巷,穿过公路,一群人走进了皂里的海边。半人高的青草,就是没有遮天蔽日的树木。沿着一尺多宽的小道,他们七绕八绕地来到了一栋小屋前。门口有炕大的一块白地,旁边是羊圈。凋敝的小屋,黑漆的门口。走进屋里,大家发现这小屋里面还是经过一番改造了的。海成对着哑巴比比划划,说上面领导来慰问他哩。哑巴脸上有了喜色,一个劲地招手。
一行人鱼贯地参观起了他家的旧房子。棚顶吊着扣板,墙上贴着墙纸,地上铺着红砖,一个旧茶几摆在一边。茶几对面放着一台旧电视机。茶几后面是一个破旧的沙发。茶几上放着一个银白光亮的盘子,里面是几个荷花绕枝图案的月饼。几根铝合金材料已经截断,正准备要改换窗户哪!看样子还要镶上玻璃,让小屋亮堂起来。
组长满眼疑惑地看着这间房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转到沙发前,想找个踏实的位置坐下来,最后把目光落在海成的脸上。海成看着这间房子,他对这里摆放的每一个物件都是那么熟悉,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村民们采取特殊的方式,送给哑巴秋旺的礼物。
“你这是干啥呢?”海成比划着问哑巴。
哑巴挠一挠脑袋,又在比比划划。海成看懂了,却像吃了一枚酸杏,哽咽着说:“哑巴说看别人都住新房,他也想住呢。”
组长细碎白净的牙齿咬得咯嘣响,忍不住在茶几上拍了一下:“咋回事,这是咋回事?把你们村长找来。”
海成说:“村长让狗咬了,住院呢。
低 唤
“嗳!”
这声“嗳”低缓温和,有底气也有一股湿气,意味别样。雨山惊了一下,抬头,见春锦正站在花生地头上。
阳光从云头流水般泼洒下来,将春锦和吐着新绿的树木、刚刚探头的花生苗涂上了黄橙橙的暖色。春锦手里握着一把小铁锹,逆光看去,她整个人被清晨的阳光浸染,发梢像要着火了,看不到火苗,却感觉在燃烧。
雨山正在间苗的双手抖了一下,一株茁壮的花生秧苗被拔了出来,无意间就夭折在他的手里。他低头扫了一眼匍匐在花生地里满是泥土的手脚,半截裤管已被清晨露水打湿了,被泥泞涂得不成样子。而春锦站在阳光里,蓝色格子上衣和深色的裤子,泛着淡橘色的光晕,恬静而温暖。她手里的那把小铁锹上挑着一枚小小的阳光簇成的火球。雨山一看春锦,那枚小火球好像有无数的光焰向他射过来,让他睁不开眼睛。雨山只好眯缝着眼,抿着嘴笑。
“嗳,你眯着眼睛看啥?村里让我叫着你,明天到镇社区开会。”春锦略带嗔怪地说。
雨山沉浸在眼前的画面里,脑子里正云朵飞扬,被春锦一声“嗳”给唤醒,脸颊就忽地热了,勾勾头掩饰着:“开啥会?”
“全镇文明表彰。”见雨山窘态的样子,春锦无声地笑着。
“表彰会?我就不去了,这样子没法见人。”雨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又瞄了一眼面前的春锦。她好似从清晨的阳光里走出来的,和面前的景色那么和谐,干净温和。一早上打在他身上冰凉的露水,也在这一刻变得温润了。
“人帅气,头顶着荒草都好看。你怕什么?”春锦随意地对他喊着。
“我帅气吗?”雨山突然问道,并斜着眼睛有些期待地看着春锦。春锦那句赞赏的话,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试探地问她。他想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样子。
春锦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一只脚在地上摇来摇去,身子也摇摆着,伸手撩着额前的发丝说:“明天开会时注意打扮一下,理理头,刮刮脸,别伤了人家的眼睛。还帅?难看死了。”说着有些娇羞地剜了他几眼,就像是一下子回到了才十七八岁的青年时代。
雨山心里有一股清泉溪流潺潺流过,漫过了他心底的淤泥,向地里努了努嘴:“我要抓紧给花生间苗呢,这日头晒着,再不间苗就烤死了,长不起来。你去吧,顶咱俩。”春锦的笑鼓励了他,俊朗的脸庞上表情丰富地向她说了一句亲昵的话。
春锦听了,脸颊忽地红了,垂着眼睑,轻轻咬着嘴唇,红扑扑的脸颊上显现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雨山突然感到自己陶醉在小酒窝里。可春锦却垂下眼帘沉下脸色说:“我又不是你的那个啥,能顶吗?”她语气里透着落寞,低下头用脚尖踢着地边的土块儿。
雨山僵了表情,停下手里动作,单膝跪在花生苗的空隙里,双手垂在两胯旁。抿着嘴没有说话,嘴里涩涩的,心里不免慌慌的。他瞧了一眼晨光里的春锦,眼睛被她手里的小铁锹反射的光芒刺到了。他突然觉得早晨潮湿温润的空气像一扇玻璃门,一些美好的景象只可见而不可触摸。
昨天刚落了春雨,花生地里还淀着清亮亮的雨水。潮湿的地气从雨山的膝盖处蹿上来,散布在他的衣裤里,潮腾腾的。一股酸涩在他的鼻腔里回旋,他想要说点什么,又噎着说不出来,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春锦一直低着头,用脚尖踢着花生地边沿上的小土块。她的脚下已经被踢出一个小坑,还在不停歇地踢着,她不说话,也不看雨山。雨山见春锦撩起的发丝又垂下来,遮盖了她的半边眉眼。他想上前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可他知道,春锦是有分寸的,向来对这样没有理智的举动看不起,嗤之以鼻。雨山低下头去,感到自己的身子被潮气包裹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缠绕着他。
“嗳,干完活,回家时捎着把这袋子提回去。”过了很久,春錦停了脚下的动作,将一个塑料袋放在地头上,转身离去。
太阳已升到半空,阳光也很晒了,湿气从雨山坐着的地方涌上来,在他的四周起了雾,似乎要将他淹没。他看了一眼被春锦刚刚踢过的地方,湿润的土裸露着。西海皂里的土地条件多么好啊!这胶东的西海小平原上,土地肥沃湿润,随手扔下种子就可以发芽。连花生这么娇嫩的作物都能茁壮地生长,可是就这么好的土地大家都因为费力收入不高而不愿意耕种,都进城打工闯世界去了。如今他雨山还守着这大片的花生地。是呀!生活和这土地是不一样的,很多事情并不像这西海皂里的土地一样,随手扔下种子就发芽那么简单,那些看似顺理成章的事儿,其实都不是偶然的。就像他种的这十几亩花生,耕地、点种,如今只剩下手工间苗这道程序。其他程序都能用机械来完成,唯独这间苗不行,得你趴在地里一株一株地将它们从地里选出来,去了周遭的草,离开地面的烘烤,再把好苗选出来。才能茁壮健康地成长。这就像老天降了一道罪给你受似的。一株一株地选苗,难道不是一种赦免吗?老天在让你劳累的同时,又给了你把握一株苗的生死的权利。
“我又不是你的那个啥。”雨山在心里回味着春锦的话。她能是他的啥呢?啥也不是!
“春锦是个温顺的女人啊。”几年前,雨山从外面回来后,就听村里人都这样评说春锦。
那时,雨山在城里做建筑包工头,一天,妻子突然打电话来:“嗳,我的腰闪了,疼得直不起身来。”雨山额头上的汗猛地就出来了,一般小事妻子是不给他电话的,这是真有事了。雨山将承包的那些工程撂给春锦丈夫,自己赶紧回来伺候妻子,想着等妻子的腰好了再去接着干。谁知妻子一副粗壮的腰身再也直不起来了,是严重的椎间盘突出,手术也没见成效,在炕上一躺就是五年,看这样子还要继续躺下去。雨山从一个包工头,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留守男人,一个一年四季要伺候妻子吃喝拉撒的家庭男人,他只能重新回到田里。急不得火不得,照顾妻子是他的责任,照看好土地也是他的责任。
春锦丈夫却因为雨山撂下的工程,再加上他的辛勤和聪明,一发不可收地变成了房地产开发商,钱包鼓了,人肥得流油。雨山承认,他确实赶不上春锦丈夫,不过自己给他打了基础,也曾以他撂下的那点工程为资本劝说过春锦丈夫,劝他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尽快把春锦和老人接进城去。可春锦丈夫以父母不愿去城里住为由,宁肯在村里盖房子,也不愿把春锦和父母带在身边。如果不是回皂里住了这几年,雨山绝对赞成春锦丈夫的做法。当他在皂里做了几年留守男人,眼看着身边那些男人在外的女人居家过日子的难处,他才真正体味了留守的困苦和滋味。那种无期的守望和等待,足以将人对生活的锐气和心气淹没。雨山从此因为自己让妻子做了那么多年的留守妇女而懊悔,如果他俩在一起,也不至于妻子的腰出毛病。那是怎样的一副腰身啊,雨山新婚那会儿想抱她,总是老虎咬刺猬没处下嘴。妻子个头的高大和身体的壮硕,她无怨无悔的吃苦耐劳精神,是雨山炫耀的资本,也让他真心真意地迷恋。西海皂里人栽树时,总是寄予希望地说:“这棵树能够长得像雨山媳妇的腰那么粗就好了。”雨山听了并不恼,反而感到很自豪。可就是这副铁板样的腰身,却因为生活无可奈何地躺在了床上。
雨山刚回到西海皂里的时候,算得上是村里的稀罕儿。留守在村里的男人基本上都上了年纪,一些种菜养鸡的男人也被老婆盯得紧紧地,没个出门的自由。而雨山呢?好年龄好前景,妻子在床上动不了,人帅,脑子也灵活,样样农活都是行家里手,走哪儿都惹人喜欢。尤其是男人常年在外,家里缺帮手的女人,总被这样那样碍手的事为难着。这样的女人,不得不去找别人家的男人帮忙。春锦就是个缺帮手的女人,虽然家里两层洋楼住着,电器一应俱全,在外人眼里这是多么舒心的日子啊。而春锦自己的心里却有太多的难处,公婆的年纪大了,又因为年轻时无论早晚地赶小海,风里来雨里去,在海水里浸泡的时间长,最终落下了老寒腿,女儿出了嫁,儿子进了城,最小的儿子上大学留在了外地。家里出出进进、里里外外就只剩下了春锦,娇小的一个女人,忍气吞声,日子过得寡淡无味,没有一丝过日子的生气。
刚回到皂里时,雨山知道春锦丈夫在外面的德行和所作所为,看见春锦在家里任劳任怨、含辛茹苦的样子,替她委屈和惋惜。雨山除了找机会帮春锦一些忙之外,还特地赶回城里找春锦丈夫,叫他把父母和春锦接到城里来。春锦丈夫一直在雨山面前打着哈哈敷衍,他就一直劝说,只要他俩有什么联系,他就一直提这个话题劝说春锦丈夫。雨山终于发了火,冲着春锦丈夫破口大骂,他骂得起,他心里还在认为春锦丈夫的今天是他留给他的。谁知春锦丈夫也发怒了,突然说:“又不是你老婆,你操心干什么?你是不是看上我老婆了?在村里勾搭着干好事?还来说我!”雨山被噎了回去,再也没话可说。
雨山家距离春锦家很近,春锦家里的大小事,甚至是锅大碗小这样的事都过不了雨山的眼,更别说春锦这个活生生的女人了。春锦的孝顺勤快善良,以及她的洁身自好,方方面面都吸引着雨山。日子一长,春锦的美好在他那里起了反应,无论他做什么都会想到春锦的好。他总觉得如果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就和春锦不能平起平坐地交往,不配惦记春锦。他的这些想法表现在自己日常的生活里,就是对待妻子的态度越来越好,越来越体贴。平常的日子总是有些无事生非,当他伺候着妻子还要被村里人无辜猜疑时,他总是想到春锦对待公婆的孝顺,以及她对待自己男人的大度。这样他再也没有怨言了。不过人非圣贤,何况雨山正值当年,血气方刚,那么美好的女人又近在咫尺,怎不动心。多少个夜晚,一种冲动强烈地袭击着他,使他的心蠢蠢欲动……
“嗳!”
这声音短促急切,粗壮浑厚更有底气。雨山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以为春锦又返回来了,却不是春锦的语调。他抬起头来,看到二嫚肩头扛着一把铁锹,向他径直走来。
看到二嫚,雨山愣了,她总不把自己当外人,不请自来,随便乱叫,便大声对她说。“我有名有姓,别老嗳了。我又不是你老公,嗳什么嗳,以后就叫我雨山。”嘴里说着心里也有些烦。
“春锦能喊你嗳,就不许我喊,你是春锦的老公吗?”二嫚挑着眉看雨山,眉眼里全是挑逗。
雨山着急了,忙说:“你胡说啥?哪里的事?”
“就刚才,春锦在你地头站了好久,你俩还眉来眼去的。”二嫚说。
“你是个鬼啊,在哪儿躲着偷听。”雨山恼羞地对二嫚说,“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呀”。
雨山心里暗自庆幸也真有些后怕,幸好刚才控制住了。春锦站在那里踢地上的小土坷垃时,他确实有抱住她的冲动。
“你不好好干活,跑到我地里干啥来了?”雨山很不欢迎二嫚,她的热情让他烦恼。可二嫚是帮忙来了。说她的活干完了,花生种得早,下雨时苗也出齐了。看见雨山一个人在地里,这十几亩的花生,一个人间苗,得干到啥时候?“不用啊,我也用不了多久。”雨山说。雨山执意不要二嫚帮忙,让她回家去。他实在不愿意看到二嫚的样子。二嫚却蛮不在乎,就说:“你真是死心眼,我男人在外面,你老婆躺在炕上,互相帮衬着干活有什么不好?又不是让你睡觉。”二嫚说着挽起裤管蹲在花生地里,她干活倒是很麻利,手指由里往外地把花生秧四周的杂草一除,把花生秧显露出来,把不旺性的秧子一除,一株花生苗就露出头,沐浴在陽光里了。
“嗳!”二嫚对雨山说,“我在前面清棵,你跟着去土。”话说的干脆,像那声“嗳”那般干脆,俨然是当家的主妇。
“叫我雨山。”雨山大声说。
“还是喊‘嗳吧。你名字太文气,叫着也麻烦。”二嫚说着话,手里的活一点都不耽误,雨山必须紧紧地跟上。说实话,这活两个人配合着干,效率大大提高,人也不因为太阳晒那么瞌睡了,甚至还能体会到做农活的快乐。
“嗳!问你个私下的话,她还能行吗?”二嫚突然停下来,回头看着雨山。雨山低着头去土,差点撞上二嫚。二嫚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雨山无奈地瞪了二嫚一眼:“你干什么?”
二嫚不语,在雨山的前面愣站着,雨山的心情复杂起来,自然想起了炕上的妻子。妻子和眼前的二嫚一样,拥有粗壮的腰身,简直就是为在土地上劳作而生就的。他也嫌过妻子腰太粗了,觉得人高马大的女人不会温柔,他理想的妻子是小鸟依人的,比如春锦那样。过日子时间长了,雨山的观念发生了改变。父亲的老话说的很对,找老婆又不是找花瓶,女人腰粗了健康旺家能生养,干起活来一个顶好几个。雨山其实是很喜欢并且看重妻子的,他觉着女人该有的,妻子都一样不落都给了他。妻子粗壮的腰身陪他扛过婚后起初那段最艰难的时光。妻子的腰不好了,雨山撂下正在进行的工程,回来照顾她。这几年来,他一个人包揽了家务农活,也感同身受地体会了一个女人里里外外撑家过日子的艰辛。为了妻子早日康复,他学了按摩。可是在床上躺久了,妻子不仅腰病了,不好了,她早先的温柔和贤惠也都随着病跑了。她不再是原先那个好脾气的妻子了,她变得暴躁猜疑,乱发脾气。
二嫚是干活的好手,一会儿工夫,将雨山撂下了一截子。他想追上她,突然很想和二嫚肩并肩一起干活。他有多久没有女人陪着边干活边说话了。刚才还说二嫚不识好歹。其实他是很感激她的。她性子直,心里有什么表达什么,村里人都说她心眼好,也说她痴傻,只是七成火候。
雨山叫二嫚回家。二嫚帮他干了一上午的活,他确实有些于心不忍。他缓和了语气,柔声道:“嗳!回家了。”
二嫚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叫我啥?”
雨山笑笑,对她说:“不早了,该回去做饭了。”
二嫚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已经是该回去做饭的时候了。她要离开时问雨山明天去不去开会。雨山想起刚刚春锦给他说的,明天镇里开会。雨山说他不去开会了。他要抓紧间花生苗。花生苗再间不出来,浇不上水,就耽误长了,他心里着急。二嫚说:“你不去开会,你的奖谁领?”
雨山装作奇怪地说:“什么奖?我怎么不知道?”
二嫚说:“春锦没告诉你?你和她都得奖了,她是敬老爱亲好儿媳,你是敬老爱亲好丈夫。你现在是全镇的模范丈夫,全镇里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为你睡不着呢!人都爱个好的。女人就喜欢你这样重情重义的男人。你看你老婆,叫你伺候得多好!”雨山没有说话。他听二嫚说自己是全镇的模范丈夫,心里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二嫚提起春锦放在地头上的袋子,打开看。“我以为春锦给你送啥好东西了,是尿不湿,她给你老婆买的吧?”雨山想把袋子拿过来,二嫚却不撒手。“嗳,她给你买这个干啥?”二嫚拿着一包卫生巾问雨山,随后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你看我,你老婆腰不好,别的地方又没不好,吃喝拉撒都得操心。也难为你个大男人了,这个也得操心买。你老婆真是有福啊。”
看着二嫚手里的尿不湿和卫生巾,雨山想起春锦喊他的那一声“嗳”。在西海皂里乡村的夫妻两口子之间是不喊彼此名字的,喊姓名都有些害羞,有些生分,因此只喊一个“嗳”字。这声随意的嗳,包含着朴素良善的亲情。这声“嗳”在男女之间也有表白的意思。叫你一声嗳,就表明对方从心里已经接纳了你,原来还叫着名字,而改叫成一声嗳,就在心与心之间铺了一条路。春锦的一声嗳,让雨山感到惊喜,也感到了压力,他怎样才能承受得起这声嗳呢?雨山揣摩着这声嗳,心里想着春锦该是和他一样矛盾着吧。而二嫚的这一声嗳哪?雨山真是猜不透心里的道理。
雨山看到站在地头的二嫚莫名其妙地哭了,哭得很伤心也很感动。她是真的被雨山感动了!而此时雨山心里却堵堵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实在没法安慰她,只好伸手拉了一把:“以后你地里有什么活,我帮你干。一个女人家势单力薄,在家里还是挺难的”
气温一天天热起来,春天就要过去了,夏天慢慢地临近了,万物都在竭力生长。
前几天又落了一场大雨,草更加绿了,眼看着花生秧子蹿高了,更加浓绿了,西海皂里的大地一下子就披上了郁郁葱葱的绿装,生机盎然。雨山骑着三轮车穿过整片整片的花生地,再路过一片片速生杨樹林,又路过一家养殖场,听见鸡鸭的叫嚷,也闻见牛羊的气息,他心里惦记着自家院里的东东西西,三轮车骑到飞快。
雨山走进大门,就听见羊在圈里拉着长声叫唤。他停下三轮车把袋子搁在窗台上,去羊棚里给羊添草料。雨山知道妻子的腰已经没有治好的指望,借助这西海皂里丰腴的水草,用扶贫款养了六十多只羊,地里种的花生收过后,花生秧就是供给它们过冬的。羊们见到他,咩咩地叫着围过来,他欣慰地抚摸着它们毛茸茸的身子。有几只羊已经下了崽子,被分到另外一个小圈里,雨山走进羊圈时,母羊都回头看他,眼睛里充满了期盼,就像他的孩子等他做饭一样。他把草料添上,还多加了一些玉米和黄豆,他挨个抚摸它们。最小的羊崽只有三四天,正是吃奶的时候。雨山在它们的脸上抚摸着,也摸了摸它们短短的尾巴,它们沉默地摆了摆头,一点都不反抗,都不躲避,也不吼叫,只是温和地散步,看着这些能够给人们带来希望的生灵,雨山疲乏的身心暖暖的。
雨山感到手臂被一种温润的湿滑抚摸着。一只母羊不声不响地跟了过来,用它的舌头舔着他的手臂,眼里盛满柔情。雨山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每次回家来,它总是早早地在门口等着,让他给它喂一把黄豆或是喂上一把疏下来的嫩花生秧子。如果雨山暂时把它忘了,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紧跟在他身后,一直跟着他。
雨山面对毛茸茸的小羊崽,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哽咽着说:“咱俩要是能换一换该有多好,让你也尝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嗳!”
雨山正想着,听到妻子在屋子里大声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