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中宪
我们家在周城长途车站开小卖部,陈小手在車站修手表。我们家的小卖部建在车站大门左侧,门脸冲着进进出出的乘客,陈小手的修表摊设在大门前的马路牙子上,脸冲着站前大街,两家生意对象有交集,又各有侧重:坐长途车的旅客,总少不了要买点吃的喝的,却不见得有工夫修手表,修手表的人,多半还是那些从大街上来,稳住在本城,不着急赶路的。总之,小卖部和修表摊背靠着背,成了近邻,陈小手想喝口热水了,就到小卖部来倒,没活儿的时候想拉两句,就把椅子转过来,和我爸妈说话。
陈小手的手小,天生是修表的料——手表那么精细,大手大脚的人哪修得了?说是修表摊,其实就是一张木头桌子,上下漆了红漆,红得扎眼;桌面底下带三个抽屉,放修表的工具和零件,也放钱;桌面上方罩一顶透明的扇形有机玻璃盖,稍稍与来往路人隔开一下,隔出一个安静的小世界,陈小手每天就趴在这小世界里工作,要不是一副大眼镜挡着,整个头快要钻进表蒙子里面。眼镜之外,陈小手还有一个修表专用的寸镜,不用时勒在额头上,远看好像头上顶着一个大黑瘤子;用时拉下来,罩在左眼那里,好像一个独眼龙。工作的时候,陈小手两腿蹬地,双肩高耸,整个人硬在那里,只有两只手柔软灵动,像是全身唯一还活着的部位。凑近了看,陈小手的手白净,细巧,两手的拇指食指聚拢成一个尖,操纵一个小齿轮,像鸟嘴在细细啄食。其余六根手指分成两组,一组三个,高高翘着,随拇指和食指的动作上下翻飞,像鸟的一对翅膀,好看极了。有时遇到一些复杂的工艺,另外六根手指也派得上用场,比如用小拇指摁住一个可能弹出来的垫圈,或者中指、无名指捏合,像微型吊车一样,去旁边吊一枚小螺母过来。做这些动作时,拇指食指也还保持着操作,一双手,十根手指,好像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工作组,能互不干扰,互相配合。如果修表摊是手术台,手表是刀口,陈小手的手就是整个医疗团队了,有主刀医生,还有辅助医生和护士。凑过来看的人,无不啧啧称奇,递给他的修表钱,总比别家更多些,好像还含着看戏法的钱。
八十年代,手表是非常金贵的东西,能戴得起表的人,多半也舍得花钱修表。一个修表匠可养活一家人。
陈小手一家三口,媳妇在家带孩子,算得上持家有方,就是手有些紧,陈小手下班回家,先要在门口站着,由媳妇搜身。媳妇把他里里外外翻一遍:上衣四个口袋掏净,口袋里的烟盒火柴盒眼镜盒全打开;黑裤子的两个白色内袋都翻出来,像从鱼肚子里掏出的两个鱼泡泡一样左右耷拉着;鞋脱下来,袜子脱下来,鞋垫也抽出来,媳妇拿手细细捏一遍,免得里面藏着钢镚。
查到裤子时,陈小手心里念叨:“可别拽我的裤衩,可别拽我的裤衩……”回家路上,他把十块钱纸币——那时面额最大的钱——对折对折再对折,折成指甲盖大小的方块,塞到肚脐眼里。肚脐眼是圆的,钱是方的,不容易嵌牢,所以他一路挺着肚子,用裤衩勒住钱。“可别拽我的裤衩,一拽裤衩,方块钱一准儿掉下去,然后从裤脚那里漏出来,砸在脚面上。”还好媳妇没拽他的裤衩。
正是中秋节,陈小手来到他父母家,从肚脐眼里抠出一个硬方块,展开展开再展开,展成一张十元钱,捋捋平,拍在桌面上,说:“娘,过节了,割斤肉包包子,再给我爹买瓶好酒。”
陈小手的爹早就死了,文革时叫人打死的。他爹活着时手就巧,是个木匠,因为手艺好,好琢磨,也有人请他修乐器,他不懂乐器,拿乐器当家具修的,倒也能修好。后来坏就坏在一件乐器上。他早年修过一把小提琴,小提琴原是外国人的,他因此受了牵连,被打成反革命,罪名有里通外国,崇洋媚外,脱离劳动人民生活,甘当垂死帝国主义的裱糊匠什么的。他脾气倔,犟了几句,被红卫兵用锛子砸头,当场死亡。
他爹姓侯,陈小手原本叫侯小手,他爹死后,他娘为了避人耳目,让儿子跟了她的姓。虽然改了姓,娘俩可一直没忘了老侯,老侯生前好喝口小酒,逢年过节,娘俩一定要置办一瓶好酒,先斟一满杯,从左到右撒在地上,算是敬了地下的老侯。撒酒也有讲究,必须由左至右撒一条直线,表示生死两隔;还要拿脚尖在线外狠碾一下,这动作是娘俩自创,大概是要把仇人碾死在脚下的意思。剩下的酒也瞎(浪费)不了,娘俩一人一半,全部干掉。
到了阳历年,陈小手又来了,肚脐眼里取了钱,一点点展开。他娘心疼他,说:“小手哎,肚脐眼都是肉长的,可不能叫钱撑着。”她给儿子支招儿,“你一出家门就抠出来不就行了?干么撑到现在?”陈小手不抠,他带来的不单是一张钱,还有在他娘面前翻动手指,一点点变出一张钱的乐趣。
他媳妇慢慢也有了察觉。有一天早晨,陈小手正睡着觉被弄醒,睁眼看到肚皮上悬着一只手,四根手指依次敲打,时疾时缓,模拟马蹄的节奏。手指是他媳妇的,媳妇看他醒了,幽幽地说:“手,我看了一早晨了,咱家的肚脐眼怎么越长越四方了?”
陈小手从此不往肚脐里藏钱。但是他一双巧手哪里闲得住?他很快又发明了新招儿。他在家里虽然全身被媳妇翻遍,连自己的肚脐眼都不能随便长,可也有一样:表不能碰。表是他们全家吃饭的家伙,表以及和表有关的一切,只有陈小手的手能碰。他有一套理论:女人不能修表,女人的手湿气重,手温也高,来例假时还带一股腥气,手表元件沾了女人的手,寿命至少减一半。总之,表是他们家的禁区,只有他能进去。他于是把钱塞进了表里。
陈小手戴一块上海精工的手表,只要塞上钱,表就不走了。车站上相熟的几个人,常常故意问他时间,或者找他对表,他答不出,或者藏着不肯示人,就知道他又在表里掖了钱。也有那不知情的人,上来就问:“陈小手,混那么多钱,怎么戴块表还不走?”陈小手也不避讳,直说:“叫钱撑的。”
据说陈小手最多能往一块表里塞进五张十块钱,酒桌上,有人当场甩出五张十块的钱,说:“只要塞进去,五十块钱归你。”陈小手两手拢一拢眼镜,说:“塞是能塞进去,可是塞进去了,钱就不是钱了,表也不是表了。”五张钱码齐了,仍旧放回那人身前。
有一天上午,泰城至周城的长途车进站(泰城距周城七十公里,用今天话讲就是一脚油门的距离,但在当年,周城人急于和远方建立联系,因此早早将这线路定义为“长途”),车上下来几个男人,个个敞着怀,露出半个胸脯,他们先在小卖部买烟,然后一人叼起一根,围住了修表摊。为首的男人留着光滑头,脑后一道红疤,盯着陈小手的手看。陈小手的手到哪,他的眼睛跟到哪。也不说话,光是看,看了足有一根烟的功夫,才掏出一根烟,递上,说:“什么表,都能修?”
陈小手刚铺好桌子。那张红桌子晚上就寄放在小賣部里面,早晨他来了,先把红桌子搬到路边,然后从包里一样一样取出工具和配件,摆摆好,坐下来,开始一天的工作。这一天,他的准备工作做得格外慢,烟递过来的时候,他正把一块黑色绒布抖了又抖,预备铺在工作台上。他拿绒布挡一下烟,说:“只要是表。”
光滑头嘴角翘起一边,笑了一半,说:“外国表,也能修?”
车站上人来人往,眼睛都瞥着修表摊。周城没有水,长途车站就是周城的码头,那些南来北往的人,世上可有什么事是他们不知道的?果然,已经有人认出了光滑头,工夫不大,消息就传开了:此人绰号红头,当年造反派小头目,1978年被捕,判了十七年,关在青海共和县塘格木监狱,据说和蒯大富做过狱友,五年后出了狱,在泰城铝制品厂上班,一年后辞职,如今已是泰城一霸,家里开着赌场,放着高利贷,雇着打手,手上少说有两条人命——陈小手今天怕是摊上事儿了。
陈小手倒淡淡的,还是那句话,“只要是表。”
红头笑出另一半,说:“那就劳动陈师傅挪两步,泰城走一遭。”
陈小手拉下寸镜,挡住左眼,头埋进玻璃罩子里,声音瓮声瓮气的,“泰城这么大,没个修表的?”
红头说:“泰城这么大,真没人修得了这块表,所以专门来周城请陈师傅。”
陈小手说:“周城那么多老主顾等着拿表呢,不能舍了摊子不顾啊。”
红头摸着后脑的疤,盯着陈小手的后背看了半天,干脆俯下身子,把光头也插进玻璃罩里,搂着陈小手的肩,对着陈小手的耳朵吹气,说:“瑞士欧米茄,1933年限量版,参加过芝加哥万国博览会,1951年朝鲜砥平里战役,我家老爷子丢了半条命,得了这块表,从那一直带在身上,一回回抄家都没抄了去,老爷子也是1933年生人,今年五十六,和这块表同岁,多少年了他一直认一个理:人在表在,人死表停。上个星期,老爷子小中风,嘴歪眼斜,半身不遂了,你说这事也真是邪了门了,中风前一天,那块表也坏了,秒针卡在那里来回蹦跶,要走不走,要停不停,和老爷子这个病还真有点像。我这个人,别看无恶不作,可有一样:孝顺!才五十六啊,没享几天福呢,病不好冶,表可以修啊,结果泰城问了一圈,国营的个体的都问了,你猜怎么着?一群怂蛋,没有一个敢接这个活儿……”
陈小手听着听着,咣啷一声,指间螺丝掉在表盘上。索性摘了寸镜,收了绒布,拢一拢眼镜,将玻璃罩转到桌子下面,把两个脑袋连同红头呼出的陈年的口气放出来,说:“这么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还不把表拿来?”
红头说:“不怕陈师傅笑话,能拿早拿了,老爷子不让啊,就一只手能动,一只手就死抓着不放,我也不敢使蛮劲,不是说了吗?表不离身,人在表在。”
陈小手说:“什么年代了,你们也真信?请我干么?请医生啊。”
红头说:“医生也请,你也请,我都想好了,你和医生一左一右,一人负责一个手腕,一个修表,一个号脉!”看陈小手眼光闪动,又说:“钱少不了你的,你开个价,我决不还价,另外管吃管喝,车接车送,外加误工费,有几天算几天。”抓着陈小手的手腕看一眼表,陈小手的表这天正好在走,“周城到泰城的长途车,还有十五分钟就发车,怎么样陈师傅?”
陈小手说:“人命我管不了,可是我们修表的都有个小癖好,听见哪里有块好表,手就痒,总想见识见识。”他开始收拾工具。
红头按住他,“可有一样,我这人人性一般,丑话说在前头,这是要命的事,修好了,任你要价,修不好……”
陈小手说:“我也露个大话,修表这些年,没碰见我修不好的。至于修表钱,物价局都备过案了,该多少就多少,多了,分文不取——带路吧。”
周城长途车站的乘客为证:陈小手就是那天上午收拾好工具包,寄放好红桌子,跟着那群人上车离开周城,从此一去不回的。那些见多识广,常年往返于泰城周城的人们,一车一车地往周城贩卖传说:有人说陈小手把那块表拆了一八仙桌,再也装不回去了,老爷子当场死亡,红头一气之下叫陈小手抵了命;有人说陈小手当着五个彪形大汉的面,硬生生把一块表变没了,老爷子当场死亡,陈小手趁乱跑掉,至今被追逃在外;最邪乎的一个说法是,陈小手一进屋就叫所有人都出去,门反锁起来,只留他和老爷子,众人在外面苦等半晌,屡叫不应,最后破门而入,发现陈小手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消失了,手表还在老爷子腕上,秒针一动不动,老爷子当场死亡……
只有我爸我妈知道真相,2019年陈小手失踪三十周年这一天,他们给我讲了这个故事的真正结局(其中关于导轨的事我妈也是三十年后才知道)。陈小手将红桌子搬进小卖部时就将这结局告诉了我爸,他请我爸帮忙通知他娘和他老婆孩子,立刻收拾细软动身,乘坐下午第二班车到泰城,他会在那里接应。情势危急,我爸来不及细问,只说:“小手,你们要去哪?”陈小手说:“火车三天,南下可到广州,北上能至漠河,如果七天,就是天涯海角,天下这么大,还能没个去处?”我爸说:“那你以后怎么办?”陈小手说:“我有手艺,到哪都不怕,只是剩下这么个烂摊子,要有劳老哥了,修好的表在抽屉里,各归其主,红桌子给你,三个抽屉的导轨里各塞了五十块钱,你要能取出来,一并归你。”陈小手背起工具包走了。
一星期后,瑞士表停转,老爷子准时死亡。
拳 王
“费总您好,这是我的名片。”
“费总您好,这是我的名片。”
她叫了两遍我才反应过来,她叫的是我。我不正经的时候喜欢自称姓费,比如接到燃气公司回访电话时,遇到不喜欢的相亲对象时,再比如此时。此时我正参加一个企业界的年会,一进门,迎头被人戴上一条红围巾,围巾上印着祥云和福禄寿。我决定今天姓费。
我接过她的名片,名片很重,中间嵌着一块芯片,我还以为她拿成银行卡了。“这张名片我得留着,”我暗想,“下次住酒店插卡取电时可能用得上。”
她双手仍虚张着,保持着拿名片的样子。“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我说。
当年,我妈二十三岁,我爸二十四岁,我姐刚满一岁,没有我。我爸进城上班去了,我姐寄放在姥娘家,我妈一早醒过来,想她娘,也想女儿,想得不行了,就穿衣起床,要回娘家。一开门,院里落满雪,寒气逼人,然而一念既起,风雪无阻,我妈背上黄书包,包里放上一支笔和一本书,出了门,去村卫生所请假。书有《烈火金刚》《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妈为了应景,选了《林海雪原》。
我妈一出门,包里就放笔和书,有点像现在的我。有一次我妈从娘家回来,姥爷送她一程,送到村头,我妈发现忘带笔了,回去拿,被姥爷骂:“你看看你,出嫁的人了,来来回回像个赶考的,下回可别放笔和书了,让你娘给你放上针和线,家去纳鞋底去!”
出了村,雪更大了,好像雪也是有方向的,专捡无人的开阔地,一层层盖死。眼力所及的原野上,尽是莽莽苍苍的白,只有未结冰的小河沟里尚有一小条黑色,然而眼里只看到白。在那个还没有我的世界里,雪如此白,近乎虚无。
我妈一出村,就嗷嗷嗷地唱起《朝阳沟》。她在家憋屈,婆婆面前不敢大声说话,现在逃出来,投奔亲娘而去,人自然欢脱。我妈回娘家,二十里地,去时心急,走两小时,回来可就不急了,边走边玩,要走大半天。
路被遮住,天地的界限被抹平,连远近的纵深感都看不太出,我妈昂着头走,像是原地走,又好像一步步要走到天上去。
雪已经下了好些天,下下停停,雪停时,上层的雪先化了,蒸发到天上,又降下来,叫做霜雪。霜雪不比初雪蓬松,更生硬些,是二次加工的结果,就像日后那些从微波炉里端出来的干瘪食物。脚踩在霜雪上,咔嚓咔嚓地脆响,更过瘾,也更滑一些。
雪地里落着一个白色块状物,走近了看,居然是一块豆腐。我妈掏出一块干净手绢包了起来,像搭救一只小动物似的,小心翼翼放进黄书包里,避免被《林海雪原》压了。豆腐软软的,尚有余温,拂去雪粒,算是一尘不染,泛着豆香,恨不能当场咬一口。我妈想起来,刚才迎面一辆小推车,远远就看到推车的大哥一路疾走,嘴里呵出的白气快要罩住头脸,走近了,大哥和她打招呼,说是一早去煤矿食堂送豆腐的。往公家送豆腐,不比村里零售,豆腐不压实,水分大,分量重,可以多卖点钱,但也导致豆腐太软,弹性足,不紧实,包角又漏,车子一颠,豆腐就掉出来。贪小便宜的人,最后总是亏了自己,我妈一边想,一边回头喊:“卖豆腐的!”口舌僵硬,连声音也好像被冻住。小推车早已没了影,她沿着车辙往前走一段,豆腐倒是又遇到一块,拿手绢包了,再走,又一块……走到娘家时,包里已经码了近二斤豆腐。
莫急啊,娘家不是那么好回的,大汶河横摆在村前,是每次回娘家的一道坎。从娘家回来时,姥爷或舅舅总要护送我妈过河,回娘家可就只有我妈一人。大汶河常年咆哮,是一条不冻河,桥上有一座木桥,夏天时,四类分子们将桥拆了,免得汛期到来,水势过大,拱了桥,早点拆,还能保住些木材。没了桥,人们只能趟水过河,到了冬天,水势平缓了,但是冰冷刺骨,人又穿着棉衣棉裤,不可能趟水了,四类分子们就重整木料,把桥再搭起来。村里有什么脏活累活,都找四类分子,铺路架桥,卸石杀树,每天早晨在村里扫大街,都是他们的。我妈的姥爷当年是富农,“地富反坏右”,占一个“富”,因此也被划为四类分子,我妈眼见他弓着腰扛木头,再过桥,心里就不舒服。
雪后的大汶河,天地间最壮阔的一条黑,黑得让人一时忘了白。桥上的霜雪沾了水,凝成冰凌,颗颗倒竖,脚踩上去,嘎嘣嘎嘣裂开,听得人心惊,好像一不小心就踩破了桥。桥没有栏杆,手无处扶,身子就有些飘,眼睛也不争气,偏要往脚底下看一眼,一看就腿软。脚底下,桥面紧贴着河面,搁板空隙大,露出底下奔涌的黑水,眼睛生出错觉,好像河水不动,人正驾着一个木筏在天上飞,不怕水,倒有些恐高,生怕被风吹落了,摔死在人間。我妈乍着两臂,一脚一脚地在冰桥上挪,前面有爹娘,有女儿,包里有豆腐,有《林海雪原》,她可不能一跤摔倒,被黑冷的汶河水带走。
过了桥,翻过河坝,我妈小跑着进村。她是家中老大,自小要强,上学时奖状贴满山墙,梦想着北京上海,北大清华,然而读完小学就被迫辍了学,只因为她姥爷是富农,富农的后代,代代不得翻身。她十四五岁就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队长看她会过秤,能记账,让她管着一帮半大孩子拾麦穗,帮会计记工,还有人提意见,“怎么能让四类分子的子女管账?”我妈后来学裁剪学绣花,远嫁,进城,怀着我姐去赤脚医生大学学医,把一套中医书翻烂,都是为了对抗这命定的安排。她有好几年不愿意回乡,直到考了医师证,做了乡村医生,才三天两头跑回娘家去,看看爹娘,也让当年排挤她的人看看她。
这一天的村子和往日不同,天刚放晴,空气又腥又鲜,是咬破嘴唇,血咽进肚子里的味道,道路萧索,房屋和树木披挂着肃杀之气,万物垂首而立,静待命运铺天盖地地降临。村中心,树头上,大喇叭里,一条消息正等着我妈,早前听到这广播的人,个个惊愕不语,脸上酝酿着大悲凉,四类分子及其子女们则躲进角落,连伤心的权利都没有。这消息比大汶河更宏大更黑暗,更不可逆转,“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委员……”我妈慢下步子,怕走得太快,与这沉缓的语调不相称,“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忠诚的革命战士……”她走在这长长的称谓中,预感大事将近,“……周恩来同志,因患癌症,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九时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她进到姥娘家,姥娘正在饭棚里摊煎饼,她没想哭,但是饭棚里太暖和,煎饼鏊子烘烤着她,眼睛鼻子还有口舌一一融化开,眼泪就掉下来。
我的刚满周岁的小姐姐,那时尚未成为任何人的姐姐,她穿得像个棉球,头上戴着棉帽,棉帽上挂着铃铛,一步一响,两手各握着一个新出炉的煎饼,不为吃,只为暖手。面对着突然站到面前,又突然哭起来的妈妈,她起初生分,继而熟稔,最后,也随便找了一个什么引子,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