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永
(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人类的翻译活动总是伴随着社会的巨大变革,中西皆然。如果将鸦片战争作为中国近现代史的开端的话,那么中国整个近现代史就是中国现代化的历史,是中西文化、古今文化激烈碰撞和融合的历史。翻译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可以说,没有翻译,就没有中国各个领域的现代化,美国学者刘禾称之为“被译介的现代性”。就中国的语境来讲,中国在经历“被译介的现代性”的过程中,也经历了翻译理论的现代化过程。德国知识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2005: 1)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社会群体以各种形式相互直面的世界中,当东方与西方相遇、民族与民族相遇,有阶级、地位或职业所界定的个体与该群体中其他成员相遇时,就没有人还能轻易地保持自足、自满的想当然状态”。翻译理论作为一种人类知识,无疑产生于一定的社会文化环境中。从历史看,中国翻译理论(以下简称“中国译论”)经历了传统和现代两个大的阶段,与传统译论相比,中国现代译论生成的社会历史文化环境更加复杂,呈现出较明显的阶段性。那么,中国译论的现代化经历了哪几个阶段?每一阶段是在怎样的社会历史环境下发生的?每个阶段的现代化特征是什么?当前的研究有哪些主要问题?本文尝试从知识社会学的视角对这几个问题展开讨论。知识社会学作为社会学的分支学科,致力于研究知识或思想产生、发展与社会文化之间联系,是当今思想史、学术史研究的方法论之一。近年来在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和改革开放40周年的学术环境下,国内对中国现代译学研究的回顾性文章或著作较多,但多是文献学的视角或定量的研究方法,社会学视角的研究较少。本文拟从知识社会学的视角做一尝试,对中国译论的现代化而言,在这一大的视角下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角度就是比较译学的影响研究。本文认为,中国译论的现代化道路是从二十世纪初开启的,其进程可大致分为三个阶段,即五四时期、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中后期至今。下面展开进行讨论。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五四时期”并没有一个比较明确的时间起始点,大致指新文化运动至四十年代这段时期。普遍认为,八十年代初西方语言学派译论的引进是中国现代译论的开端,本文不取此说,而是将五四时期定为中国译论现代化的开端,标志是从传统译论的“译作中心论”向“原作中心论”的转换,而这种转换正是摆脱传统的现代化体现。
这一观点主要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一个考虑涉及中国传统译论的终点在哪里的问题。本文取潘文国教授(2008)的观点,他认为严复的译论是中国译论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转折点,其中更多地反映了传统译论的影响。潘文国认为严复的“信达雅”是基于中国传统的文章学,其中的“信”作为一个文章学概念,是指人们在写作时的一种对文章的诚信的态度,认为以“信达雅”为代表的中国传统译论总的倾向是“译文取向”的,是人们受以“原文取向”为主流西方译论的影响而将“信”普遍误解为“忠实”之意才导致了中国译论从此向“原作中心论”的转移。这也成为后世诟病严复的翻译实践与其翻译理论间相悖的主要原因。由此看来,“忠实”虽然极具中国传统伦理色彩,但它隐含的原文与译文的比较意味导致了它从来就没有成为中国传统译论的主流。当然,道安的“案本”虽然是一种“原作中心论”,但在整个中国传统译论中并不占主流。
另一个考虑来自中国近代以来形成的浓厚的“比较情结”。中国近代以来,在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洋务运动、甲午战争、八国联军入侵、维新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一系列事件后,逐渐形成了一种中西“比较情结”,这种“比较情结”一直或明或暗地影响着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在整个二十世纪中国学术的现代化上起了重要的作用,翻译研究领域也不例外。从历时角度看,如果将严复的“信达雅”界定为中国传统译论的终点(“神似”和“化境”只是传统译论的延续),那么在这之前的中国传统译论整体上是根植于中国传统的哲学、美学、修辞学、文论的,特别是严复的“信达雅”有着浓厚的中国传统文章学的味道,这样便决定了中国传统译论整体上是以译本为中心的,且多是规定性的标准,对原文关注不多,因此也较少谈及双语的转换问题,更不用说文化的翻译问题了。严复以后,特别是到了五四时期,中国人对待西方文化(包括日本文化)的态度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中西文化比较形成热潮,激进主义压倒保守主义占据上风,排斥中国文化,全面学习西方文化成为五四时期的主流。翻译自然成为学习西方文化,包括用西方的语言文字来改造中国文化、丰富中国语言表现法的重要途径。此时的西方翻译理论虽然还没有进入现代译论时期,但其以原文为中心的译论传统对中国译论从译文中心向原文中心转移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这样中国译论便从传统的只关注译文的表达转向了同时关注原文和译文。
受以上两方面因素的影响,翻译界从“译作中心论”转向“原作中心论”的主要表现是对直译与意译的讨论多了起来,直到现代,人们还把中国传统译论中的“文质”当做翻译方法来讨论,这显然是一种误读。直译和意译作为翻译方法,不只涉及语言层面,也涉及到了文化的层面。特别是在五四这个特殊时代,中国正处于社会文化的剧烈转型中,激进主义者一般都主张通过直译的方法引进西方的文化,一改清末翻译界流行的意译风尚。众所周知,这方面,鲁迅是个典型的例子,其提出的“硬译”理论,虽有矫枉过正之嫌,却也表现了当时人们急切想通过翻译改变中国语言文化现状的愿望。在某种程度上,中国现代译论正是在这个时期拉开了序幕,标志就是译论的中心从译文向原文转移,即翻译理论开始更多地关注起双语的转换,这其中既有语言表达的翻译,又有文化的翻译,即鲁迅提出的“凡是翻译,必须兼顾着两面,一当然力求其易解,一则保存着原作的风姿”(罗新璋,1984:310)。当然,这只是翻译实践的第一次文化转向的开端,是伴随着中国现代译论的开启发生的。由于传统的惯性加上中国传统学术一贯表现出的“超稳定状态”,之后对翻译的讨论往往表现为传统译论与现代译论的并存。一方面,传统译论的路子仍在继续,如傅雷的“神似”说、钱钟书的“化境”论等。另一方面,与严复之前的传统译论多以序跋等形式出现不同,五四后人们对翻译的讨论不但数量上多了起来,也多以专论文章的形式出现,甚至出现专论翻译的著作。最关键的是翻译中文化的转换问题成为讨论的焦点之一,这是在严复以前的传统译论中较少提到的。
因此,本文认为,判断某一学科理论的现代与传统的界限应放在这一学科在该国的历史语境中进行考察,看看其从传统到现代的观点是否发生了本质的变化,而不管促使其变化的他国理论在他国是否现代理论,即判断的标准在自身,而不是他者。就中国译论而言,现代译论的开启主要受到多种因素影响,其中所受西方译论影响虽然没有像八十年代受西方语言学派影响那么大和明显,却是潜移默化的和重要的。五四时期中国几乎所有学科都受到了西方的影响。有的学科中国没有,从西方引进;有的学科中国本来就有,就按西方模式和方法重新整理或使之系统化和体系化;有的中国现有学科受西方同类学科影响转变了研究路径和方向。中国传统译论便是转变了研究方向,从译文中心向原文中心转移,而这种转移是受西方原文中心论的影响的,而原文中心论一直是西方传统译论的重要特点,五四时期西方还没有发展出现代意义上的语言学派翻译理论。由此,是否可以说,中国译论的现代化进程在时间上与西方译论的现代化进程是不同的,中国现代译论甚至要比西方现代译论早几十年,因为西方现代译论以现代语言学派译论为标志,而西方学者运用现代语言学理论研究翻译要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因此,这里有个如何理解“现代”的问题,以及“现代”与“现代性”的区别问题。就本文所讨论的问题而言,“现代”是就自身的传统比较而言的,具有时间上的位移性;“现代性”是与他者比较而言的,具有理论上的先进性,而“现代性”是“现代化”的结果。也就是说,中国现代译论是就中国传统译论而言的,西方现代译论也是就西方传统译论而言的,而中国现代译论是受西方传统译论而发生的,因此在时间上比西方现代译论要早一些,而西方现代译论在时间上虽然要比中国现代译论晚一些,但因其理论是按照自己的路数自然发生的,因此必然具有独创性,即比中国译论更具现代性和先进性,在某种意义上讲便是具有了超前性,成为被引进和学习的对象,这便导致了中国译论现代性进入第二个阶段,即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
如果说中国译论现代化的第一阶段是以关注中心的转移为标准的话,那么第二阶段则是以理论的科学性为标志进行判定的。这两个阶段的现代化都是在西方译论的影响下产生的,只是前者的影响是隐性的、间接的,后者是显性的、直接的,即这种显性体现在西方翻译理论直接被中国引进。第二阶段的译论现代化在理论观上延续了第一阶段的原文中心论的特征,即强调双语间的等值或对等,不同之处体现在理论形态方面,即摆脱了传统译论不系统性和感悟性的理论形态特征,而是朝向科学化发展,学科背景是西方二十世纪初发展起来的现代语言学理论。肇始于二十世纪初的现代语言学,特别是结构主义语言学是一门引领性学科,世界其他许多学科的现代化都或多或少受其影响,翻译作为语言之间的转换活动,注定“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是翻译理论与现代学科的首次联姻。学科意义上的翻译学的一个本质特征就是跨学科性,可以说,从翻译学与语言学结合的那一刻起,翻译理论真正意义上的跨学科研究就开启了。从这一点说,西方译论的跨学科研究明显早于中国,这也形成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中国译论跟随西方译论发展的基本格局,至今这一格局尚未完全打破。与现代语言学肇始于二十世纪初不同,西方有意识地、比较系统地运用现代语言学研究翻译要到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了,前苏联、美、英、法等国起步较早。从五十年代开始,中国译论受西方语言学派译论的影响,经历了两个小阶段,一个是在五十年代,一个是在八十年代。这两个阶段都与中国社会的发展密切相关。
在新中国刚刚成立的五十年代,百废待举、百业待兴,中国与苏联的关系密切,积极向苏联学习,翻译理论领域也不例外。就是在这时,苏联的语言学派译论被译介过来,以费道罗夫的《翻译理论概要》(1955)的引进为代表,这是中国译学界首次接触到西方的语言学译论。可惜由于历史的原因,这段学习西方译论的时间较短,学习的国家也比较单一,引起的反响并不是很大。这段时间中国传统译论及五四时期开启的现代化译论话题仍占据了研究的主流。但是这次语言学派译论的首次登场给中国译论现代化带来的影响不可忽视,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开启了中国语言学派译论研究的大门,并为八十年代西方语言学派译论的再次进入中国做了铺垫;其二,由于语言学派译论表现出的理论形态的科学性和理论观念的先进性,提高了中国翻译理论研究的学科意识,激发了翻译学学科建设的热情。董秋斯在1951年呼吁重视翻译理论研究和翻译学建设,五十年代中期引进苏联的语言学派译论不能不说多少受到了大的学术环境的影响。但国内对这一段时期语言学派译论在中国的影响研究成果尚不多。
如果说五四时期是中国译论观念上的现代化,五十年代则通过西方语言学译论的引进,开启了中国译论体系的现代化和翻译学科的现代化。不过由于政治的原因,这一阶段持续时间很短,中国现代译论从此失去了极好的发展机会,而此后的二十几年时间里,西方现代译论不论是语言学派还是文化学派都在一种自然发展的自由学术环境中蓬勃发展起来,将中国译论远远落在后面,这也必然导致了八十年代中国重新面对西方译论时的尴尬局面。在十九世纪后半叶逐渐形成的、国人普遍存在的现代性焦虑,从八十年代国门重启后,在几乎各个领域重演,中国翻译理论界也不例外。
十年“文革”后的八十年代,中国再次向西方世界打开大门,一时间西方各种思潮蜂拥而至,中国翻译理论也迎来了研究的春天,接续了其现代化的进程。这一次西方语言学派译论再次登场,在规模、影响上远远超过了五十年代,在时间上一直延续至今。奈达、纽马克、卡特福德、穆南等人的著作被陆续译介到国内,掀起了运用现代语言学的理论和方法研究翻译的热潮。其实,西方的文化学派、功能学派译论在七十年代就已出现,至于为什么语言学派译论首先被引进,原因是多方面的,如语言学派译论提出的“等值”与中国传统译论的“忠实”观比较吻合、实用翻译和翻译人才培训的需求等,更重要的是语言学派译论体现出来的理论科学性和体系性与中国新时期各个领域的现代化诉求相关。同五十年代的译论现代化诉求类似,八十年代的现代化诉求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追求翻译理论形态的科学性,另一方面与八十年代的翻译学学科建设意识的真正觉醒有关。前者与中国二十世纪逐步发展起来的科学主义有关。这种科学至上的思潮对翻译理论的影响既有直接的,也有间接的。直接影响如借用现代语言学的理论框架描写翻译过程,间接影响如流行于八十年代的科学方法论在翻译研究领域的应用,如张泽乾在《外语研究》1987年第3期发表《现代系统科学与翻译学》,用现代系统科学的观点对翻译学的框架结构进行了模式化建构。辜正坤的“翻译标准多元互补论”发表后,产生了很大的反响,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当时人们对科学、体系的崇拜。模糊数学也被用于翻译评估标准等,如范守义的文章《模糊数学与译文评价》(1987)。后者则是在五十年代翻译学学科意识觉醒基础上的进一步发展。有学者呼吁必须建立翻译学,关于翻译是科学还是艺术的争论、中国翻译学的特色等问题成为译论界讨论的热点。但整体来看,国内这段时间由于忙着理论的引进和吸收以及关于翻译学学科的讨论,真正运用现代语言学理论和方法进行系统的研究成果并不是很多,研究也不是很充分,且多受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影响较大。但也出现了一些标志性成果,如刘宓庆的《现代翻译理论》(1990)。出于翻译实务或翻译教学的需求,这一阶段语言对比与翻译的研究较多,这在一定程度上充实了国内语言学派译论的研究。应该说,虽然国内在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两次开启了中国译论的现代化,但由于学术惯性的作用,中国传统译论研究并未消失,而是表现出了一定的发展势头,特别是八十年代之前,中国出现了“神似”、“化境”等传统译论经典。八十年代传统译论虽有被边缘化趋势,但也出现了“美化之艺术”等经典译论。进入九十年代初期,国内译学界一度出现所谓的“停滞期”,但随着西方语言学的发展和新一代语言学派译论的引进,国内的语言学译论逐渐发展到了以语篇、语用、功能、语料库语言学为主的语言学译论研究,并与随之而来的文化学派译论合流,继续书写了中国译论现代化的新篇章。关于新一代语言学派译论的研究发展情况,陈浪的《当代语言学途径翻译研究的新发展》(2011)做了详细的梳理,在此不赘述。从语言学派译论在中国的两次登场可以看出,两者都是翻译研究的跨学科研究,都在理论的体系性方面体现了译论的现代化,并且在翻译学学科建设方面体现了中国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共同的学科现代化诉求,为中国九十年代中后期文化学派引起的译论现代化提供了理论上的铺垫。
中国的翻译研究在经历了九十年代初期短暂的沉寂期后,受西方翻译研究文化转向的影响,在九十年代中后期,中国也发生了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这一新的翻译研究范式使翻译研究从之前的语言学范式的内部研究转向了从社会文化角度进行的外部研究,极大地扩展了翻译研究的思路和视野,虽然至今翻译研究出现多元化趋势,冒出多种“转向”,且有学者开始对文化研究范式进行了反思,然而这一研究范式一直方兴未艾,仍是当前国内翻译研究的主流。这里的文化研究范式中的文化概念有其特定的历史内涵,具体来说,这与西方七十年代兴起的文化研究及随后波及到文学研究及比较文学研究领域的文化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当然,正像文化的概念不易确定一样,翻译的文化学派也是个较为笼统的概念,其中又有许多分支,如描写学派、操纵学派、多元系统派、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等等。由于文化学派的某些理论对中国的翻译事实具有较强的解释力,成为翻译研究者们运用这些理论 对中国翻译史进行研究的有力武器,催生了一批从文化角度研究翻译史的研究成果,如许多学者运用Lefevere的“意识形态、诗学、赞助人”三因素论做框架来研究中国近百年的翻译活动,具有较强的解释力,这方面,港台学者接受西方理论较快,起步也较早,如王宏志(1999)、孔慧怡(1999)等。大陆学者也做了一些这方面的研究,如费小平(2005)、胡翠娥(2007)等,这里既有中国整个近现代翻译史的研究,也有某一小段翻译史的研究,如晚清时期、五四时期、文革时期等。特别是随着国内各类翻译研究基金项目的设立和翻译博士培养的发展,各类文化视角的翻译研究课题在国内蓬勃发展起来,促进了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在中国的发展和繁荣。从文化学派发展出来的社会翻译学(或翻译社会学)一度成为国内翻译研究的热门领域,至今仍热度不减。不过,就国内已有的从文化研究角度进行的研究情况看,运用文化学派的理论进行中国翻译史的考察居多,且具有了一定的深度。但研究多集中在近现代翻译史,对古代佛经翻译、明清科技翻译和当代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西方哲学、美学、文论甚至翻译理论的翻译状况从社会政治文化的角度进行的探讨还较少,因此从时间段上讲,出现两头小、中间大的研究现状。这一方面可能由于中国的近现代翻译史比较典型,很适合用文化学派的理论进行阐释,另一方面可能与人们普遍对这段历史较为熟悉,而对古代的翻译情况及当代的翻译情况由于研究资料较少而不太熟悉有关。当前,随着研究课题范围的不断扩展,如各类典籍的翻译研究,以及对中国古代翻译史料和传统译论文献的不断挖掘、整理和出版,这种情况有望得到改观。
翻译文化学派的研究重点从之前的语言内部研究转向了以社会文化为重点的外部研究,从表面上看似乎重新到了中国传统译论的以译文为中心的研究范式,但这两种译文中心范式从本质上是不同的。传统译论的译文中心是建立在中国传统文章学基础上的,关注的是如何更好地表达原文,追求的是译文的效果和社会作用,因此带有前顾式的、规定的和伦理的色彩;而文化学派的译文中心的研究范式是后顾式的、描写的和解释的,即以完成的翻译作品为研究对象,考察译文在生成过程中的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特别是译文生成后在译入语文化中的传播与影响,这与比较文学研究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这也是翻译研究的文化研究脱胎于比较文学的文化转向的主要原因,是当前国外大多数翻译研究的文化学派的学者都有较深厚的比较文学背景的原因。中国译学界的文化学派的学者多集中在外语界,并且多是外语界中的翻译界,有典型的比较文学背景的学者不多,因此,虽然文化学派的翻译研究在国内已成主流,学者本身的知识结构也势必影响文化学派在中国的深入发展,遑论与西方学者交流和对话了。这样便形成了一种较为尴尬的错位现象,即国外的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是由比较文学学者提倡的并做了大量研究,文化学派到了中国,由于研究者的学科背景与国外存在不同,比较文学的色彩变淡了,翻译研究的色彩保留甚至变浓了,这种错位必然导致文化学派译论在中国较少产生像西方学者那样有影响的研究成果。不过,在中国倒是中文界的一些比较文学学者和中国文学史专业甚至历史专业背景的学者从社会文化的角度探讨翻译现象取得了不俗的成绩。随着国内译学界跨学科研究的不断深入和译学界学科壁垒的打通,这种状况有望改善。
另外,关于翻译研究的文化学派或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有两点需要说明。一是这里的“文化”概念更倾向于“社会”的内涵,或更确切的说法是“社会文化”,即从社会的角度研究翻译。因此有人建议建立一门“翻译社会学”的分支学科,便是从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这一角度出发的。但这一学科应命名为“翻译社会学”还是“社会翻译学”要慎重考虑,毕竟两个名称的侧重点是不一样的,并且是否可以直接套用社会学的理论和方法也是一个应该认真考虑的问题。二是应该明确翻译研究的文化学派的研究对象是什么。笔者认为,其研究对象应是已经发生的翻译现象或翻译事件,而不是具体的翻译实践过程。对于前者,研究多是描写性和解释性的,文化学派的描写译学派、操纵派、“改写”派等属于此类;对于后者,研究多是规定性的、伦理的,中国传统译论中的翻译标准及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起来的翻译技巧多属此类,不同的是,翻译技巧多是从语言结构角度入手的,而不是从文化角度。因此,除了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外,至少还有一种文化转向与翻译有关,确切地说,与具体翻译操作实践有关,这就是翻译实践的文化转向。这里的“文化”的内涵已发生了变化,不再指涉事件发生的社会文化因素,而是指翻译所涉文本中的文化问题,属于翻译研究的内部研究,但与语言学派的重视语言结构的语际转换不同。对翻译研究中的文化问题,张思永(2018)曾区分了三种类型的翻译文化研究,即翻译实践的文化研究、翻译活动的文化研究和翻译理论的文化研究。其中前两种类型即是此处讨论的这两类文化研究。
总之,文化学派翻译理论拓宽了翻译研究的疆域,让人们发现了许多在语言学派译论的内部研究中看不到的翻译研究的精彩,不但改变了人们对翻译本质的看法,也给翻译史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和思路,为重写翻译史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支持。这一译论学派的现代化体现在三个方面。一个是观念的现代化。文化学派译论秉承西方现代文化理论的后现代性,对以本质主义为主要特征的语言学派译论进行了反拨,搁置本质,凸显现象,从对翻译过程的规定性描写转向对翻译现象的客观描写和解释。二是理论形态的体系性。这一点与语言学派译论对理论体系性的诉求是一致的,不同的是文化学派译论不是以成熟的语言学理论赋予理论以体系性,而是从社会文化的视角考察以往人类的翻译活动和行为,从中总结出具有普遍性的规律,如Lefevere的“意识形态、诗学、赞助人”三因素论和Zohar的多元系统理论。三是翻译学的体系建构。翻译学体系是现代译论区别于传统译论的主要标志之一。从前面的讨论可以看出,西方的语言学派译论在这方面的表现并不突出,而语言学派译论被引进到中国后却引发了中国翻译学学科意识的觉醒,并引发中国译论对建立翻译学以及翻译学体系的初步建构,谭载喜、刘宓庆等人在这方面的呼吁和论述较早也较为突出。从这一点上看,中国在翻译学的学科意识和体系建构方面要早于西方。但西方文化学派译论对翻译学的学科体系一开始就比较关注,早在七十年代Holmes(1972)在其《翻译学的名与实》一文中就对翻译学的体系规划了蓝图,后来Toury等人做了修改和完善。这样,在继语言学派译论激发了中国对翻译学体系的建构后,九十年代中后期的引入的文化学派译论则进一步刺激了国内早就存在而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关于翻译学的大讨论,其中翻译学的体系问题又被重新提上议事日程,许多学者都尝试建构自己的翻译学学科体系,这方面,刘宓庆先生的研究较为突出,他从八十年代就致力于此,直到二十一世纪初仍旧对翻译学的体系进行不断的修改。
以上讨论了中国译论现代化历程的三个阶段,并总结了每一阶段译论的现代化特征。总的来说,中国译论的现代化体现在时间和空间两个方面。时间方面,体现的是相对于传统译论的观念上的现代化,以第一阶段为主,具体表现就是与中国传统译论的译文中心论相对的原文中心论。空间方面,体现在译论理论形态的体系性和翻译学学科体系两个小的方面。中国译论现代化第二阶段——语言学派译论主要体现在空间方面,其中理论形态的现代化比翻译学学科体系的现代化体现更明显。中国译论现代化的第三阶段——文化学派译论则在时间和空间均有体现,如观念上的反本质主义,理论形态的体系性和翻译学学科体系的科学化。中国译论现代化的三个阶段及其主要特征可用表格总结如下:
现代化特征现代化阶段理论形态体系翻译学体系第一阶段:五四时期时间 空间观念的现代化由译文中心转向原文中心 无体系 无学科意识第二阶段:50—80年代、(语言学译论)无 语言学体系学科意识、体系建构(较弱)第三阶段:90年代中后期(文化学派译论)反本质主义 社会文化体系学科意识、体系建构(较强)
本文对中国译论现代化的三个阶段只是个粗略的划分,每一阶段所涉及的译论学派也是大体而言,有的方面并没有提及,如在第三个阶段除了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外,还有中国传统译论的现代转换、翻译认知心理过程研究等领域都体现了现代化特征。综观中国译论的现代化历程,可以发现,中国译论已经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现代化,但仍然存在许多问题,限于篇幅,这里仅讨论三点。
首先,理论的创新性问题。中国译论从五四时期便开始受西方译论的影响,起初可能只是潜在的影响,越到后来越发现自己已经无可奈何地落入了无法摆脱西方译论影响的窠臼。这固然是近现代几乎所有中国现代学术的命运,但除去西方某种程度上的学术沙文主义等外部原因不论,如果从自身的问题上找原因,缺乏理论的创新性是制约中国现代学术,包括中国现代译学的发展和与世界对话的障碍。没有独创性,就永远跟在人家的后面走,就只能一直处于追赶状态,在中国现代学术的现代化进程中这个状态就像个幽灵一样萦绕在人们的周围,欲摆脱而不能,形成了现代中国学术的一种普遍性的现代性焦虑。自己的路在哪里?我们的传统真的失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了吗?创新性来自哪里?我们的传统思维方式是否发生了改变?我们的研究方法是否合理、完善?我们是否已经具有了与国际学术界对话的意识、勇气和能力?还是仍旧在闭门造车而洋洋自得?等等,这些都是需要我们认真反思的。当然,学术创新性是受多种因素制约的,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快速提高。可喜的是,近些年来,国内学者在译论的创新性方面已有了较大的改善,主要表现在提出了一些本土理论,如变译论、生态翻译学、文章学翻译学、合和翻译学、大易翻译学、译者行为批评等,这些理论都是国内学者首先提出的,特别是多数是基于中国本土哲学、美学、译论资源提出的,显示了译论的中国特色。这些理论正逐步完善,有望形成中国特色译论学派,并参与到与世界译论的对话中。但从整体看,中国译论的创新性不只是要体现在中国特色译论或学派的创立上,一切对已有译论有所修正、拓展、证伪、证实等方方面面的研究都应包含在创新的范围之内。
其次,跨学科研究问题。跨学科研究是现代学术的趋势,现代翻译学具有天生的跨学科性。值得高兴的是,中国译学界进入二十一世纪出现了多元化研究的局面,人们的研究方法意识越来越强,除了仍旧占研究主流地位的文化学派译论外,还出现了许多从各个角度,运用各种研究方法进行翻译研究的成果。这种翻译的跨学科研究正是译论现代化的体现之一,也体现出现代译学研究者的创新意识,是值得鼓励的。例如,当前许多学者热衷于其他学科与翻译学的结合研究,许多新的翻译学分支学科不断涌现,从数量上极大地扩充了翻译学的版图,如翻译社会学、翻译伦理学、翻译心理学、翻译生态学、翻译地理学、翻译经济学等等,其中有些分支学科已经蓬勃发展起来,成为译学研究的热点。翻译学版图的扩大是件好事,但应该警惕的是,版图扩大的过多过快可能会导致不良后果,如缺乏实质性研究,研究表面化,不深入,生硬地将某一学科现成理论套用在翻译研究上。或只顾占领地盘,而疏于管理,结果便造成表面的学术繁荣,最终会损害该学科的声誉,阻碍该学科的发展(张思永,2017)。
最后,翻译学的体系建构问题。体系性是现代译论区别于传统译论的标志之一,学科体系更是衡量一个学科是否成熟的标志。特别是作为一门新兴的学科,翻译学的体系建构是摆在译学研究者面前的重要课题,中外皆然。然而,如何看待翻译学的学科体系,特别是如何建构翻译学体系,对翻译学的健康发展是有影响的,对此,译学界的态度并不一致。从现实研究看,国内外译学界都有学者对翻译学的体系进行了建构,最著名的译学体系就是Holmes上世纪70年代描绘的译学体系。80年代以来,我国学者也尝试建构了多个各不相同的译学体系,体现出建构者的不同的译学理想。然而,不得不指出的是,有些体系属于“框架先行”,是思辨和演绎的产物,而不是从实际的研究成果出发进行建构,因此只是一种假设,难免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封闭性等特征,可检验性成为其最大的问题。因此,不妨通过演绎和归纳、微观、中观和宏观相结合的方式,一步步实现翻译学体系的螺旋式的建构。比如先从翻译学的实践问题出发,一个一个地解决,每个问题解决后,形成一定的针对相关问题的理论体系,等到实际问题研究的深度和广度提高了,尝试建构一个基于已有研究的体系框架,然后在此基础上再进行以问题为导向的研究,不断积累研究成果,再不断修正现有的译学体系,如此往复循环,现代翻译学的体系问题自然就会解决,到时候,翻译学才能作为一门真正的独立学科立于现代学科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