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自珍《纪游》与《后游》二诗,记诗人出游中偶遇一位佳人,为其所吸引,以至流连忘返,念念不忘,写出了一曲绝代销魂的寻“美”之歌。
龚自珍是清代最负盛名的诗人之一,尤以《己亥杂诗》为世传诵,也以这组诗奠定了“爱国诗人”的地位,其诗风大抵瑰丽悱恻、幽敻諔诡。我曾抽取龚诗中的现成词句来形容他这种风格:集“玉想琼思”“唐愁汉恨”“水瑟冰璈”“楚骚汉艳”于一身。清末民初以来,龚诗一直为文人学者所青睐,相关的笺注、赏析、阐释不胜枚举。然而,并非没有遗珠,像《纪游》与《后游》二诗似乎就很少有人关注。在我看来,这两首诗暗藏太多值得发微的地方。
为什么将这两首诗放在一起呢?因为二者一前一后,密切相关。从表面看来,《纪游》与《后游》是爱情诗。诗人出游中偶遇一位佳人,为其所吸引,以至流连忘返,念念不忘。这种感觉、这种题材,并不算稀奇。重要的是,龚自珍凭借无与伦比的文字表现力,写出了一曲绝代销魂的寻“美”之歌。前一首《纪游》与后一首《后游》交相辉映,将诗人的情感推到了高潮。
未可通微波
我们不妨先从前一首《纪游》读起。《纪游》是一首五言诗:
春小兰气淳,湖空月华出。未可通微波,相将踏幽石。一亭复一亭,亭中乍曛黑。千春几辈来,何况婵媛客。离离梅绽蕊,皎皎鹤梳翮。鹤性忽然驯,梅枝未忍折。并坐恋湖光,双行避藓迹。低睐有谁窥,小语略闻息。须臾四无人,颜弱未工热。安知此须臾,非隶仙灵籍。侍儿各寻芳,自荐到扶掖。光景不少留,群山媚暝色。城闉催上灯,香舆伫烟陌。温温怀肯忘,嗳嗳眴靡及。祗愁洞房中,余寒在鸳屧。
此诗作于清道光六年(1826年),龚自珍时年三十五岁。从诗的内容来看,诗人在湖畔游玩,遇到了一位妙龄女郎。从装扮来看,这位妙龄女郎的出身很好,也许是个大家闺秀或贵妇人。诗人很快就被她吸引了。这首《纪游》即完整地记述了诗人这次美丽邂逅的所见、所历、所想。诗人在月光下散步于湖边,突然见到一位佳人。诗人的目光追随着佳人的脚步,过了一座又一座亭子,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这就更增添了一重神秘、一重魅惑。诗人感慨道:几千年来有几人来到这里呢,更何况是一个娟娟女子?此时,亭子前的梅花在绽放,野鹤在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诗人接下来说“并坐恋湖光,双行避藓迹”,这就有意思了。从全诗来看,诗人与这位女子并不相识,因而这里的“并坐”也好,“双行”也好,都不是两人一起约定的,而只是诗人随着女子的行为而调整自己的行为。女子坐下来看远方的湖光,诗人便也在很近的地方坐下;女子起身跳着步,避开苔藓的痕迹,诗人也跟着做。当女子低下眉眼的时候,诗人悄悄地望着她,还听到了她娇喘的气息。这时候,这一片地方只有他们两人。女子似乎觉察到诗人的目光,于是脸瞬间红了起来。诗人想象这一瞬间,她的情态大约只有天仙可以比拟。她身边的侍女们都各自寻花去了,她独自一个人踱到一边。这时太阳即将落山,夕照之色弥漫在绯红的群山之间。城里的灯火亮了,女子坐上自己的轿子向前而去。诗人还痴情地想,也许当女子回到闺阁的时候,她因为在外逗留太久,脚上还没有回温吧?
不只意境、情感深邃优美,这首诗的遣词造句也非常出色。“未可通微波”一句暗用曹植《洛神赋》“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意谓想与她亲近、交流,可惜没有媒人,只好把情愫寄托在微波之中远远传达。这显示了诗人对这位佳人的尊重,他不敢“亵渎”她的明媚而有所造次或冒犯。然而,可疑的是,当佳人已经离去时,诗人说“温温怀肯忘,嗳嗳眴靡及”,似乎他们本是相识,这次是特来“幽会”的。因为“温温怀肯忘”意思是说,她已经回家,我却怎么也无法忘记她温香的怀抱,这暗示他们此来实为一次约会,不然,一对陌生的男女又怎么会拥抱呢?但这种怀疑又需要被搁置起来。因为,第一,也许这只是诗人的痴心妄想;第二,没过几天,诗人又写了一首《后游》,其内容很大程度上可以证明诗人并不认识她。这就是下面要解读的。
神亲形可隔
《后游》诗云:
破晓霜气清,明湖敛寒碧。三日不能来,来觉情瑟瑟。疏梅最淡冶,今朝似愁绝。寻常苔藓痕,步步生悱恻。寸寸蚴蟉枝,几枝扪手历。重重燕支蕾,几朵挂钗及。花外一池冰,曾照低鬟立。仿佛衣裳香,犹自林端出。前度未吹箫,今朝好吹笛。思之不能言,扪心但先热。我闻色界天,意痴离言说。携手或相笑,此乐最为极。天法吾已受,神亲形可隔。持以语梅花,花颔略如石。归途又城闉,朱门叩还入。袖出三四花,敬报春消息。
不言而喻,诗人自上次的邂逅之后,对那位女子念念不忘,于是三天后,再次来到了湖畔。但这一次,花木萧瑟,人踪全无。可是,这并不影响诗人继续在这里流连,因为这里是女子几天前待过的地方,还留有她的芳踪、她的笑貌。因为那片苔藓是她踏过、走过的,于是诗人竟然神奇地感受到苔藓上的清香,女子步步迈过的倩影宛然在目,顿生无限的悱恻情怀。
诗人走过一片花木前,又想象这里的枝枝叶叶也许曾被那位佳人抚摸过。而那些枝头花蕾,也许佳人的发钗曾经挂靠过。花旁边的那一池清水,也许曾经照映过这位如花似玉的佳人的脸。她衣裳上的香味仿佛还残留着,随着微风从林间飘出。诗人不断沉浸在这种自我的追忆与想象里,出了神,忽然领悟到佛教“外离言说”的境界。假如自己能够与伊人携手相笑,将是人生最大的快乐。这种快乐并不一定要在现实中实现,亦即靠着想象,想想自己与她携手相笑,就已经足够,获得的快乐并不因此而减少。
诗人说“神亲形可隔”便是这个意思:只要神合、神会,不必真的在一起。诗人把这一想法告诉梅花,梅花都点头表示同意。那么,什么叫“花颔略如石”呢?其实,这里暗用了“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佛教故事。生公指晋末义学高僧竺道生,原姓魏,因其师父竺法汰来自天竺,故改为竺姓,世称生公。他十五岁就登坛讲法,二十岁上庐山讲授佛法,成为江南的佛学大师。他潜心研究刚传入中国的《涅槃经》,参悟到其中的奥妙,得出“人人皆可成佛”的理论推断,因此被逐出庐山。流浪到苏州虎丘山讲法,他能使无知觉的顽石点头,领略佛法的精微。诗人说梅花点头,正如生公说法时的顽石点头一样。诗人也说服自己“神亲形可隔”,两人不一定非得在一起,于是心满意足地回到城内。
但《后游》结尾“朱门叩还入”的“朱门”、“敬报春消息”的“敬报”,又给读者增添了困惑。难道这个“朱门”是那位佳人的家?他们本是相识,所以诗人摘了梅花前去探望她报告春的消息?这未免太过荒唐。虽说名士风流,不拘礼节,可是径直跑到女子家里私会,大概并不会发生。既无名分,自当避人唯恐不及。所以合理的解释是,“袖出三四花,敬报春消息”仅仅是诗人说服自己、心满意足回到家之后的心情延续,拿出梅花来,欣喜地惊叹一声:春天到了!
因此,当我们回过头来看《纪游》《后游》两首诗的时候,我们就会愈发喜欢这两首诗所营造的意境、所抒发的情感和所体现的哲理。《纪游》诗中的这个“她”固然可以是使诗人一见钟情的陌生女子,但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不如设想她是一种“美”。当诗人被这种美俘获之后,无法忘怀。终于,诗人按捺不住自己灵魂的悸动,起身再次来到湖畔,去追寻那永恒的、可想而不可即的美。
潘静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