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福克纳最早创造性地发现了“异托邦”空间,并创立了“异质空间”理论,将其不断深化,他认为,与“乌托邦”一样,“异托邦”的异质文化空间可能是想象的真实场所亦或是非场所,可能是真实的亦或是是被想象和体验到的,因为空间本身就是“被观看的,被想象的和被直接体验的”①。王德威教授在《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从鲁迅到刘慈欣》一稿中认为:科幻文学属于“异托邦”,对刘慈欣的《三体》赞赏有加,他把这个1900万年之后宇宙毁灭的故事总结为“是用一个未来完成式的说法来投射已经发生的事情。”②《三体》这部科幻小说在异托邦的叙事空间中,还加入了乌托邦、恶托邦的质素,这三者的有机统一体现了作者刘慈欣对传统幻想小说的一种超越,即用异托邦的空间叙事手法处理人和宇宙的关系,使其超越了简单的善恶、进化等传统想象,不仅提供了多种可能存在的空间,而且在探讨人类与宇宙的关系,研究现实等方面提出了方案。
关键词:《三体》 恶托邦 乌托邦 异托邦 人性与宇宙 现实
自19世纪工业革命发生以后,人类将会越来越好的蓝图被描绘得越来越清晰,世道必进,后胜于今的烏托邦理想代表了人类的超级自信。恶托邦也是一种恶质的想象空间,作家通过这种异质空间的营造,批判现实问题,担忧未来科技对人类造成的异化。而异托邦营造的空间不是简单的好恶的二元对立,而是在真实的基础上虚构出另一种真实,它类似于我们在两面对置的镜子面前,将自己投射到镜子,真实与虚构的自我在两面镜子之间不断交替,那么我们虚构的空间包含了现实自我的一种投射,这种投射包含了自己想象的对现实的不满,对未来的期待,从而构成了未来发展的多种可能性。
对于未来这个未知的空间,我们不知它到底是让人快乐的还是恐惧的,所以人类对于它生发出很多想象。对未来抱有美好想象,所以营造了乌托邦空间;对未来抱有担忧的想象,故而营造了恶托邦空间。人们对人的未来发展所怀有的期待和态度,决定了人类想象中的未来的发展。当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维度统一在异托邦文本中时,就成了异托邦叙事的质素。下面将详细分析阐释《三体》中的异托邦、恶托邦与乌托邦的表现以及意义。
一.异托邦中的恶托邦因素
《三体》中所虚构的恶托邦既是作家包揽宇宙所进行的想象,实质上也揭露了人类本身固有的黑暗恶质。在《三体Ⅱ》中,罗辑描绘了一个令人倍感绝望的宇宙图景“黑暗森林”,可以将其看做建立了一种恶托邦的想象。宇宙是一个丛林,每个星球文明既是狩猎者,同时也是猎物,相互猎杀。这是带着绝望的想象,因为黑暗森林中的猎人为了消灭威胁,无限制地使用武器,最终这些武器实际上以毁灭自身作为代价,宇宙最终也走向了毁灭。在黑暗森林有两个法则,第一是“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是“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我们设想一下,假设发达程度相异的文明都需要相同的生存资源,那么这两项法则可以说是引发人类战争之因,当人将生存置于一切道德伦理之上,人与人已不再继续沟通交流,人们就开始了互相猜疑。当刘慈欣将这种囚徒困境放大至宇宙尺度时,读者不禁感到震撼:未来人不过是现在人某些特质的放大版,他的矛盾和虚无感折射出对人类现状的悲观。
《三体Ⅱ》中章北海不去正面与三体世界派出的武器对抗,而是带着5艘飞船出逃, 因为他预见到地球与三体的技术差距一定会让人类在这场战争中被打败,由于他预见的正确性,他成了飞船人类的救世主。从此,飞船人类宣告成为新人类,要建立起新的伦理秩序,那么,问题就出现了,现有的食物供给和配置来说,只能满足一艘飞船到达预定目标,这就意味着一艘飞船必须消灭一起出逃的另外4艘,还要把船员的尸体制成食物以支撑自己。这种新伦理就是在消灭个体独立性,来达到人类的最低生存标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规律又一次成为主导,现在听来这个秩序很残酷,但是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这便是最好的选择。正如后来被诱骗回地球审判的斯科特舰长所说的,“我没有太多可说的,只有一个警告:生命从海洋登上陆地是地球生物进化的一个里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鱼再也不是鱼了;同样,真正进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所以,人们,当你们打算飞向外太空再也不回头时,请千万慎重,需付出的代价比你们想象的要大得多”③。
二.乌托邦因素——犹疑中满怀悲悯的人文主义情怀
刘慈欣在《三体》中流露的创作情感是犹疑的,虽然他多次表示相信科学,也认为掌握了强大的科学技术才能保障基本生存,技术主义在他的作品中是十分重要的,但他所想象的乌托邦世界也表现出他的悲悯情怀和古典人文主义关怀。
他一方面对百年以后的柔弱新人类报以轻蔑,对乌合之众的民众也加以嘲讽,对于伦理教条加以嘲笑,但另一方面,又对田园生活充满了向往,讴歌田园的质朴,带着崇高的审美情感想象了人类最后的墓碑,将悲剧的内核阐释的淋漓尽致。
虽然在作品中,刘慈欣想要泯灭人的个性,消除自由意志,在“黑暗森林”,以“思想钢印”的方式强制人们承认科学技术是可以控制人的自由意志的,但是他又塑造了一批果决勇敢、拥有自由意志又忠于自己选择的人,他们背负着自己的使命,身后是腐朽而不可改的伦理教条,面对未知的未来,扛起了大旗。罗辑成为一位“面壁者”,被赋予救世能力期待的他以牺牲自己阻止人类的灭亡,换取和平;不是面壁人的面壁人章北海抛弃良知,叛逃而走,引出了褚岩的星舰人类,把人类文明延续了到时间的尽头,最终因心中迟疑,在大战爆发时葬身太空;肺癌晚期的云天明孤身前往并融入三体世界,通过编写童话故事的方式向人类传递了三种逃避黑暗森林打击的方法,为人类留下生存的希望;在冷酷、简单、文明高度发达的歌者世界,“歌者”在得知整个宇宙都将被降维时,也有了悲哀的情感。
面对黑暗而绝望的宇宙,刘慈欣认为人性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但是总有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会挣脱科技的束缚,认识到生存并非唯一价值,文明与生命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最终,程心存活了下来,一直到宇宙的尽头,世界终归平静,又开始新的物质循环,生命进化,世界的灭亡也终已成为追忆的背景。程心对于这段记忆是如此表述的:“那一切不是发生在过去,不是发生在现在,也不是发生在未来。”这只是属于一个人的光锥内的记忆,光锥之内无法自主选择,那么在光锥之外,是否存在选择的可能性?小说也对此作出了回答:如果存在两个以上的时间维度,那么在田园宇宙中,命运尚可选择。
田园,这个寄托着人们美好理想的乌托邦,无论宇宙如何残酷,在刘慈欣笔下,他的田园世界仍有着简单质朴的牧歌情调。他以“田园”为高维宇宙命名,表现出他的士大夫情怀和人文主义的怀旧心理,同时也让我们在紧张而又倍感绝望中给予片刻希望:在生存至上无视生命的冷酷“黑暗丛林”之外,还有一个高级文明不需要消灭低级文明,各类文明之间可以相互交流,爱与和平可以成为可能的光速无限的宇宙。
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在绝望中,刘慈欣给了人们以希望,但在希望中也蕴含着绝望,这又一次表现出他的犹疑:大宇宙能否返归田园时代?田园宇宙会否因降维而重新进入黑暗森林?因而,刘慈欣所想象的乌托邦是充满犹疑的,但是又有一种士大夫的人文主义情怀。
三.异托邦:探讨人性与宇宙的关系与研究现实问题
王德威对于《三体》的评价极高,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它所营造的异托邦想象超越了已经成熟的东西,最后提出了许多值得探索的问题,比如人性与宇宙的关系,为研究、解决现实问题提供了思路。
1.提供多种可能存在的空间
《三体》的第一部,通过细致描绘纪元的交替、朝歌的存在、纣王的宫殿等空间,营造了一个全新的虚拟空间,从而让游戏者可以了解三体世界背后的运行法则。刘慈欣还虚构了一个“智子屏蔽室”:一批最早进入屏蔽室的人患上了一种“屏蔽综合征”,患者将自己的隐私不加保留地告知旁人,好像喝多了酒一样口无遮拦。有一名记者用诗意的语言形容道:“在这个狭窄的天堂,人们敞开了心扉,我们对视的目光不再含蓄。”④
《三体》提供了多种可能存在的空间,这个密闭空间犹如萨特笔下的房间,虽然简陋而拥挤,但是在毫无隐私可言的时代却显得弥足珍贵。人们为了享受脱离三个世纪以来被智子监视的自由片刻,可以无视空气中的刺鼻味道和皮肤瘙痒等生理上的不适。作家不单单是为了叙事而营造出这样的空间,更重要的是这种空间本身也为揭露现实问题提供了多种可能性,科幻小说提供的异托邦的生动图景可以为探讨真实空间提供指导性意义。
2.人类与宇宙的关系
在人类的传统观念中,宇宙是一种永生不灭的存在,但在《三体》中,当宇宙都经历过多次降维死亡,好像成了一个高位截瘫的病人时,人类才意识到,人类与文明是何其弱小。时空无法把控,不可预测,生存与希望都成了奢望,人类该如何自处?当末日降临时,人类又当如何抉择?
面对人类与宇宙的关系问题,刘慈欣写就了八十八万字的《三体》三部曲,他像一个造物主,创造了一个世界并不断地描绘它,以现实发生过的“文革”为起点,直到宇宙时光的尽头。时间上从过去到无限,空间上从四维到二维,人类的发展历程也从澳大利亚走到太阳系最终成为二维图画。
从小说来看,人类的灭顶之灾的导火线是两场灾难,“文革”和工业文明,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实质上是人性中的疯狂、拒绝忏悔、否认罪过以及人性的贪婪让灾难不断扩大、蔓延。在“文革”中遭受无数次被欺骗、背叛的叶文洁曾与那些迫害过自己父亲的红卫兵谈话,他们认为自己在荒谬的时代里做了时代要求的事情,是时代错了,自己不承认罪过也拒绝忏悔。而在之后伊文斯的经历中,整个工业文明也被描述成一种世界性的灾难,导致这种灾难的根源是人性的贪婪。因为人性固有之恶,因而两种灾难都不是特殊时代的偶然事件,而是具有普遍性意义的,人类意识不到,或者说意识到也拒绝承认。
与地球相应,三体世界也由于三个太阳的不规则运动让其文明经历了200次毁灭与重生,但是叶文洁与伊文斯不曾知道三体文明的危机也是由内部恶劣的自然条件导致的,三体人也并非完美的存在。当人类整体堕落后,三体文明作为他者出现,并演化成可以惩罚地球的角色。当人类将目光转向宇宙后发现,宇宙也存在着超乎人类想象的黑暗,此后,人类便踏上了自我拯救的漫漫长路。
人性与宇宙道德的关系问题,刘慈欣一直徘徊在这两极之间,在黑暗的宇宙中不存在道德,甚至连物理学都不复存在,所奉行的只有生存,而在人类中,人性的道德一直存在,宇宙的零道德与人性的道德到底哪一方可以占主导,刘慈欣的答案是全部毁灭。歌者因为一个轻描淡写的清理理由将地球毁灭了,而整个宇宙也是不断死亡的过程,黑暗森林中其实没有一个幸存者,是鱼死网破,大海终将干涸,鱼儿终将死亡。
3.提供现实的解决方案
《三体》这部科幻小说因其陌生化手法给读者带来惊异的阅读感受,而它最动人之处在于与现实的对接上。“三体”这个异托邦世界的隐喻最终的指向仍旧是我们的现实,比如三体人也对秦始皇的集权政治不满选择背叛,联合国权威、“统帅”、大国之间的博弈等现实的影射,但最主要的也是贯穿始终的是黑暗森林中的政治体制,也就是一种社会制度的解决方案。
刘慈欣认为,政治制度是在人性、科学技术以及周围环境综合作用下形成的产物,章北海曾说:“人类社会在三体危机的历史中已经证明,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尤其是当我们的世界需要牺牲部分来保存整体的时候,你们所设想的人文社会是十分脆弱的。”④由于在民主自由的社会中生存的人是“太人性的”,太注重人性道德,傲慢无知,不屑科技,毫不居安思危,人类就是在危机降临时手足无措,当大难临头直面毁灭时歇斯底里的一群乌合之众。所以,在灾难面前,人类所标榜、向往的自由民主的美好社会是不堪一击的,在零道德的宇宙面前,这种脆弱的人性与道德感直接导致了人类的灭亡。
刘慈欣通过构建三体的异质空间,讨论的是人性道德与制度构建的关系,由于叶文洁对人类的绝望而引来三体人,由于人的欺骗性被正面应用而产生了面壁者,由于程心缺乏仗剑杀伐的勇气,致使人类两次陷入绝境。因而,《三体》向我们传达出来的是如果犬儒到了极端,仁义道德是不堪一击的,人类所拥有的人性、情感道德也没有存在的必要,甚至还会招来不必要的祸乱。在那种乱纪元随机的情况下,人尽量能够像机器一样生活就好,在理性主义和技术主义充斥的今天,人性道德到底在制度构建中是否是必要因素,这其实是刘慈欣的一种批判与思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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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①福柯.空间,知识,权利——福柯访谈录[M],包亚明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②王德威.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从鲁迅到刘慈欣[EB/OL].2015.10.13
③刘慈欣.三体II黑暗森林[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0.
④刘慈欣.三体II黑暗森林[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0.
(作者介绍:高健欣,吉林大学文学院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