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琴
马克思基本理论是与时俱进的理论。马克思主义自创立以来,在逐渐广泛传播并发生重大而深刻影响的同时,其理论本身也随着时代的变迁、实践的发展,在诸多思潮的推进下不断丰富和发展。世界各国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基于自身所处的历史环境、文化传统以及关注的理论主题,从多方面对马克思基本理论展开了深入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在吸收借鉴已有研究成果的过程中,唯有以马克思的“真精神”为准绳进行审视和探究,才能不被表面上“热闹”的理论谜题牵着鼻子走,才能在新的实践基础上真正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
1983年,G. A. 科恩(1)英美学界分析学派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他以独到的“分析”方法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进行了特别的“辩护”,在转向政治哲学研究之后又对通往社会主义的平等道路进行了十分有益的探索。在《哲学与公共事务》(Philosophy&PublicAffairs)上发表了长达30页的《无产阶级不自由的结构》一文,以“马克思推断工人被迫出售他的劳动力”为基点,通过一系列类比和论证,得出了两个既独立又相互关联的结论,即“工人个人可以自由地离开无产阶级”和“工人不能集体自由地离开无产阶级”,并就这两个结论可能遭受到的来自左翼和右翼的质疑和批驳在两条线上分别进行了回应和辩护。针对科恩在该文中的观点和相关论证,乔治·布伦克特(2)美国伦理学家、政治哲学家,在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的伦理基础问题上提出了独到的见解,并对马克思的自由理论从伦理角度做出了系统的阐释和建构。结合自己对马克思自由理论的研究成果(3)参见George G. Brenkert, “Freedom and Private Property in Marx”,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 1979, Vol.8,No.2,pp.122-147;George G. Brenkert, Marx’s Ethics of Freedom,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1983.,也在《哲学与公共事务》上发表了《科恩论无产阶级的不自由》一文(4)Brenkert G G., “Cohen on proletarian unfreedom”,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1985,Vol.14,No.1,pp.91-98.。在这篇并不很长的文章中,布伦克特没有过多地纠缠于科恩所进行的细致和繁杂的论证,而是紧紧围绕马克思的经典著作,基于马克思的基本立场和观点,对科恩的结论和相关论证从原则高度进行了有力批驳,并给予了客观评价。
布伦克特对科恩的批驳既有合理之处,也存在一定的不足。认真分析这一批驳,对于我们推进马克思基本理论研究以及分析借鉴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成果有着很好的启示作用,可以使我们进一步明确应该如何秉持马克思的“真精神”,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来自实践和各种社会思潮提出的新问题、新挑战给予正确的理论回应,从而进一步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进一步指导新的实践。
科恩的文章共分为17个小节。根据其主要内容可以进行如下划分:第1节到第4节反驳了在“无产阶级是否被迫出卖劳动力”问题上的流行观点;第5节到第7节着重论证了无产阶级就个人而言并非被迫出卖劳动力,即他们个人可以自由地离开无产阶级;第8节和第9节论述了无产阶级作为一个整体是不自由的;第10节对两个结论进行了小结;第11节到第14节回应了西方学界右翼关于“无产阶级集体不自由”的质疑;第15节到第17节回应了西方学界左翼关于“无产阶级个人是自由的”的质疑。布伦克特批驳科恩的文章除去导语外,共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主要批驳了科恩文章中的一个核心类比,第二部分围绕马克思的自由观分三个方面批驳了科恩对无产阶级自由问题的结论,第三部分以科恩的一个具体论证为例,指出这一论证脱离了马克思理论的核心关照。
科恩以“马克思认为无产阶级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出售,因此只能被迫出卖其劳动力”为问题讨论的基点,得出无产阶级个人是自由的,而集体是不自由的这样两个结论,并做了详细的论证。在论证这两个结论之前,他首先指出,笼统地说无产阶级是否被迫出卖劳动力和无产阶级是否自由,都是有漏洞的。他通过反驳在这个问题上的正反两方面观点来说明这一点。持“工人没有被迫出卖劳动力”观点的一方给出的理由是:(1)工人可以领取救济金甚至去乞讨,或者干脆不为自己做任何准备;(2)除非“没有可接受的替代方案”是由不公正的行为引起的,否则不意味着“被迫”。科恩的反驳是:可以做不能接受的事不是一种自由,当没有合理或可接受的替代路线的时候,人就是“被迫”的,而这种“被迫”并不以是否有外在的不公正行为为条件。持“工人是被迫出卖劳动力的”观点的一方给出的理由是:工人在自己的态度、自信程度及文化素养等主观方面存在局限,在客观上受到来自他人和整个资本主义结构的限制。科恩的反驳是:“被迫”不能从主观方面去找原因,而客观力量必须是作为“构成生产关系的权力的标准行使的结果”的时候才成为“被迫”的原因,但资本主义的结构并非总是如此。在反驳了这两种观点之后,科恩给出了自己的观点。
第一,就无产阶级个人来说,他们可以选择成为小资产阶级,因此,他们不是被迫出卖劳动力,他们是自由的。科恩实际上认为,对于所有的无产阶级个人来说都是如此。但为了避免这种绝对化表述给论证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在行文中使用的是“至少大多数”是自由的。他指出,许多最初并没有比大多数人拥有更多资源的无产者,都曾作为小资产阶级在其他地方获得了稳定的地位,从而超越了无产阶级。为此,他还特别举出英国移民群体的案例进行说明:这些移民来到英国时身无分文,没有良好的人际关系,但是他们通过努力、技能和运气将自己推向无产阶级之上。因为这种情况对于绝大多数无产阶级个人来说都是真实的和可能发生的,因此,他们没有被迫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他们可以自由地离开。科恩就此认为,他“在无产阶级的处境中找到了比经典马克思主义断言的更多的自由”(5)Cohen G A., “The structure of proletarian unfreedom”,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1983,Vol.12,No.1,p.11, p.27, p.11.,这个推论同时也表明了这样一个原则,即“如果一个人有一个合理的或可接受的替代路线,他就没有被迫去做某事”(6)Cohen G A., “The structure of proletarian unfreedom”,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1983,Vol.12,No.1,p.11, p.27, p.11.。为了进一步论证这一观点和结论,科恩首先对两个可能的反驳进行了回应。一个反驳是,无产者个人可以自由离开,最多也只是表明他们没有被迫成为无产者,而并不表明他们没有被迫出卖劳动力。科恩的回应是,这里实际上包含两个时间参数,即某人被迫完成一项行动的时间不一定与行动的时间相同,无产者被迫出卖他们的劳动力实际上指的是一个行动时间以外的持续时间,但是在这个持续时间里无产者个人有其他的可选路线,因此,大多数无产者并没有被迫出卖他们的劳动力。另一个反驳是,因为资本主义需要大量的雇佣劳动力,所以,即便无产者可以选择向上运动,但必然只有很少的人能做到。为了回应这一反驳,科恩给出了一个类比,这个类比也是全文的一个核心类比,在后面的论述中他多次提到这个类比。即假设有10个人被安置在一个房间里,唯一的出口是一扇又大又重锁着的门。在离每个人不同距离的地方放着一把沉重的钥匙。不管是谁拿起这把钥匙都能走到门口,找到一种打开门和离开房间的方法。这里假设每个人都有能力这样做。但是,这个房间的设备只能允许一个人这样做,而其他人将继续留在房间里(以下将这个类比简称为“10人被困一室”)。科恩通过这个类比想说明的是,从客观情况来看,无产阶级的退出数量很少。但是, “对于绝大多数无产者来说,都有一种逃避的方法。因此,尽管大多数无产者必然会继续是无产者,并会出售他们的劳动力,但并没有人被迫这样做”(7)Cohen G A., “The structure of proletarian unfreedom”,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1983,Vol.12,No.1,p.11, p.27, p.11.。
第二,无产者个人不能同时离开无产阶级使得他们遭受集体的不自由。科恩认为,无产阶级个体的自由都是在其他人不行使他们类似的自由的情况下才能获得。在做出这一结论后,科恩又回过头强调了一下提出无产者个人可以自由离开本阶级的重要意义,即,如果说马克思强调工人没有将其劳动力卖给任何特定的资本家具有重要思想价值,那么,强调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无产阶级个人被迫出售自己给某些资本家也同样具有思想价值。这是资本主义的一种“剥削天赋”。与“超经济的直接的暴力”(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93页。剥削相比,它不需要特定个人的不自由。剥削关系的双方都有一种思想上有价值的匿名性。而至于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尝试离开,或者说为什么“出口”没有挤满人,科恩给出了原因:第一个层次的原因是,工人可能因为缺乏离开的欲望或是缺乏自信,也可能因为“团结”,即“没有人会对不属于普遍解放的个人逃脱感到满意”;第二个层次的原因有三个:A.离开是可能的,但确实不容易,人们通常不会尝试可能但很难做到的事情;B.资本主义社会使人们对身处从属性的阶级地位产生错觉,认为这是自然的和不可避免的;C.工人有时是真的希望“手下没有仆人头上没有老板”,即并非所有的工人都想成为小资产阶级或跨党派的资产阶级。科恩同时指出,这些原因也一并说明和肯定了无产阶级个人有独立逃脱的自由。
第三,对右翼和左翼可能提出的质疑的回应。在得出上述两个结论并进行论证后,科恩非常清楚这样的结论会引来左右两个方面的质疑和攻击。因此,他用7个小节从前提、推论过程、所得结论等方面非常详尽地回应了可能来自两个方面的质疑。但需要说明的是,无论是左翼和右翼的质疑,还是科恩的回应,都十分繁杂和缜密,在这里不可能全面展开。为了便于比较,双方的主要观点分别见表1 和表2。
表1 右翼对“无产阶级集体不自由”的质疑和科恩的回应
表2 左翼对“个人可以自由离开无产阶级”的质疑和科恩的回应
对于科恩在《无产阶级不自由的结构》一文中的结论、观点以及推论,布伦克特首先给出了一个整体性的评价——“科恩的论点并没有削弱马克思关于无产阶级不自由的结构的观点。事实上,他没有引导我们重新评估这些观点,而是引导我们远离它们”(9)Brenkert G G.,“Cohen on proletarian unfreedom”,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1985,Vol.14,No.1, p.91.。随后,布伦克特主要从下面几个方面对科恩提出的观点进行了批驳。
第一,“10人被困一室”的类比是荒谬的。上面已经提到,科恩假设10个人被困在一个屋子里,尽管逃跑不容易,但是逃跑对于每个人都是可能的,因此,每个人都能自由跑掉。这个类比是科恩文中的一个核心类比,科恩也由此推出了无产阶级就个人来说是自由的,因为他可以选择成为小资产阶级。布伦克特首先针对这个类比进行了批驳。他认为,科恩的这个类比是“奇怪的和有问题的”。这就好比一万名饥肠辘辘的朝圣者围着一位拿着一条面包和几条鱼的先知,现在假设任何一个朝圣者伸出手来,都可以得到面包和鱼,按照科恩的逻辑,我们就可以说朝圣者有面包和鱼可以享用,而且既然所有的朝圣者都是这样,也就应该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先知为他周围的大多数或所有的朝圣者准备了一顿鱼和面包,因此没有一个朝圣者是被迫挨饿的。布伦克特指出,难道因此我们就可以说,先知能够声称他通过一条面包、几条鱼和上述论点养活了大众?布伦克特在注释里又将科恩的这个类比进一步推至极端,即,在奴隶社会,如果有千分之一的奴隶能够逃跑,而且假设每个奴隶都能成为这千分之一,那么我们也就可以说,对于那个社会中的绝大多数(如果不是所有)奴隶来说,都存在逃跑的手段,因此没有人是被迫做奴隶的。这显然是荒谬的。他随后套用了科恩在文中的一句话指出,“我们应该小心那些(在某种意义上)虽然严格真实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基本上虚假的陈述。”(10)Brenkert G G., “Cohen on proletarian unfreedom”,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1985,Vol.14,No.1, p.93.科恩的原话是:“对于社会来说,几乎真实的(尽管是假的)可能比严格真实的更重要,因为严格真实的可能只是勉强真实。”(11)Cohen G A., “The structure of proletarian unfreedom”,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1983,Vol.12,No.1, p.33.
第二,科恩关于自由的论述没有抓住马克思自由观的任何一个方面。布伦克特说,他不否认,而且相信马克思也不会否认,无产阶级个人可以通过努力成为小资产阶级,但是即便如此,难道就可以证明无产阶级不是被迫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并由此表明他们比马克思想象的更自由吗?布伦克特认为,科恩之所以通过一个不合理的推论得出了一个不正确的结论,其症结就在于,他使用了一种“非规范”意义上的“自由”,即一个人如果试图做某事并能这样做,他就可以自由地做某事。布伦克特指出,尽管这可能是“自由”的一层重要含义,但它与马克思在讨论无产阶级不自由的结构时所想到的“自由”并不相同。首先,工人个体离开无产阶级成为小资产阶级, “似乎比以前的自由形式更大”,但在马克思那里,这实际上只是一种新形式的依附罢了。马克思所说的自由,不仅仅是一个人不需要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而是他能够从本质上决定自己的“生命活动”。其次,马克思所说的自由需要与他人的各种合作且和谐的关系,在利益冲突中的角色转换并不会增强自由。最后,马克思所说的自由涉及一个人的独特能力和才能的具体发展。也就是说,只有当一个人以一种依赖于自己的具体特征、使用价值而不是抽象方面(例如金钱)去发展时,才是自由的。布伦克特指出,如果我们试图评价马克思关于无产阶级不自由的结构的观点,我们必须首先认识到马克思自由观的性质和复杂度,在马克思的地图上,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向上和向下的道路都是不自由的道路。
第三,科恩关于“预期效用”等问题的讨论,并不是马克思的关注点。如上所述,科恩在文中对来自右翼和左翼的质疑给予了详细的回应和细致的论证。但是,布伦克特认为,科恩所呈现的这些争论“几乎不会使马克思感到困扰”,“马克思了解这些但不感兴趣”,因此,科恩不是在评论马克思的观点,而只是在陈述自己的观点,尽管其观点并非没有价值。
布伦克特结合马克思的经典著作,以自己对马克思自由理论的研究为基础,对科恩关于无产阶级不自由的观点和论证提出了批驳。这些批驳总体上把握住了马克思基本理论的核心要义,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上比较正确和准确地指出了科恩观点中偏离马克思的地方,有一定的合理之处。但与此同时,由于布伦克特偏重于宏观的分析而没有直面科恩呈现的具体争论,也使得批驳的力度稍显不足。从对这些合理与不足之处的分析中,我们可以得到很好的启示。
科恩的文章虽然呈现的是两个结论,并通过回应来自左右翼的质疑进一步论证了这两个结论,但通读全文,我们不难发现,科恩其实更偏重的是阐释无产阶级个人有脱离本阶级的自由,从而试图证明他在无产阶级的现实处境中找到了比马克思所认为的自由更大的自由。布伦克特准确抓住科恩在这一点上对马克思的偏离,并给予了有力驳斥。正如布伦克特所言,马克思肯定不会否认无产阶级个人可以上升为小资产阶级,但这并不表明无产阶级个人就是自由的。因为在马克思看来,身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们都受到资本逻辑或者说市场力量的制约,都受制于“物质关系的支配”,因此,无论是无产阶级还是小资产阶级,乃至一般的资产阶级,都是不自由的,“用一位英国经济学家的话来说,这种关系就像古典古代的命运之神一样,遨游于寰球之上,用看不见的手把幸福和灾难分配给人们,把一些王国创造出来,又把它们毁掉,使一些民族产生,又使它们衰亡;但随着私有制的消灭,随着对生产实行共产主义的调节以及这种调节所带来的人们对于自己产品的异己关系的消灭,供求关系的威力也将消失,人们将使交换、生产及他们发生相互关系的方式重新受自己的支配”(1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9页。。也就是说,阶级社会中的某些人从一个阶级转移到另一个阶级只是交换了统治形式,却并不是摆脱统治,而获得真正自由的道路只能是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打破资本主义统治,从而使人回归其自身。布伦克特还进一步指出了这个问题的另一面,即自由在马克思那里并不仅仅是“不被迫”,否则,前资本主义社会那些没有被迫出卖劳动力的人岂不都是自由的了?这显然是荒谬的。因此,布伦克特认为,马克思所说的自由包含自我决定、积极发展,而且这种发展不依赖于抽象之物。如马克思所言,“一个人‘在通常的健康、体力、精神、技能、技巧的状况下’也有从事一份正常的劳动和停止安逸的需要,……外在目的失掉了单纯外在自然必然性的外观,被看做个人自己提出的目的,因而被看做自我实现,主体的对象化,也就是实在的自由”(1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3-174页。。
“10人被困一室”的类比是科恩在文中的一个核心类比,科恩的两个结论都是通过这个类比得出的,因此,如果能够证明他的这个类比是有问题的,那么,毫无疑问就会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他的整个推论。关于这个类比,科恩自己也提到了一种可能的反驳意见,即有人会说,如果把这些人被困的地点换作无人看守的山洞之类的地方,那么就谈不到这些人是集体不自由的。这是一个来自右翼的质疑。科恩的回应是:他的类比实际上涉及的是一种不利的“数值关系”,而正是这种关系反映了资本主义的结构,即无产者获得解放的途径受到了限制,因为私有财产的权利是通过资本主义权力的行使来实现的。与来自右翼的质疑不同,布伦克特主要批驳的是科恩由这个核心类比得出的无产阶级个人自由的结论。同时,在方法上,他也并没有通过改变条件设定来证明科恩结论的不正确。从表面上看,布伦克特似乎模仿科恩的类比又给出了另一个类比,但仔细分析,不难发现,他实际上是循着科恩推论的内在逻辑,把科恩的类比推向了极致,从而使人们能够清晰地看到科恩这个类比的荒谬之处,也就证明了其由此推出的结论是错误的。显然,至少从方法上来讲,布伦克特的驳斥是更有力度的。因为现实生活是复杂的、千变万化的,仅仅通过改变类比中某项条件就完全推翻其结论是很难做到的,而沿着其内在的逻辑理路得出荒谬的结论似乎是一种更可取的办法。布伦克特正是准确指出了科恩核心类比存在的谬误,从而动摇了其立论根基。
我们知道,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充分发展造就了原子式的个人,其基本特征就是个人利益的伸张和相互冲突、对抗。也就是说,团体中某些成员利益的获得是以其他成员(主动或被动)放弃自身利益为前提的。科恩在其文中十分清楚地指出,无产阶级个人要获得上升为小资产阶级的自由,需要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一部分人失去或放弃这种自由。很显然,在科恩那里,就无产阶级个人而言,他们获得自由是建立在彼此冲突和对立的基础之上的,是一种“你有我无”的状态,即“条件性”。需要说明的是,这种“条件性”并不意味着“损害性”,因此,并不与“个人自由以不损害他人利益为前提”相冲突。它们都是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而生长起来的典型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都反映了在市场规律主导下原子式的个人的利益诉求。此外,利益的分离和对抗也不仅仅存在于个人之间,而是“随着分工的发展也产生了单个人的利益或单个家庭的利益与所有互相交往的个人的共同利益之间的矛盾”(1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6页,第571页。。然而,马克思的基本理论都是基于对这种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批判,这也就使得马克思的基本理论与其他思想家特别是资产阶级思想家有着本质的差别。就马克思的自由理论来说,自由在马克思那里不在于不同的个人追求他们不同的和对立的利益,而是来自与他人的合作、来自追求利益的和谐与统一,并非你有我无的“条件性”。布伦克特准确地指出了这一点。同时,一种利益和谐的共同体不仅仅是实现自由的手段。正如马克思所说:“从前各个人联合而成的虚假的共同体,总是相对于各个人而独立的;由于这种共同体是一个阶级反对另一个阶级的联合,因此对于被统治的阶级来说,它不仅是完全虚幻的共同体,而且是新的桎梏。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1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6页,第571页。
尽管科恩在文章中偏重阐释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无产阶级个人是自由的这一观点,但是他对于无产阶级集体不自由的结构性障碍的剖析,特别是对来自右翼质疑的回应,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抓住了马克思思想的要义。比如,对于右翼提出的无产者可以组织工人合作社从而也就不存在集体不自由的质疑,科恩从理论和事实两个角度都给予了有力的回应。再如,如果无产阶级缺乏离开的能力,而且这种缺陷是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性弊端造成的,那么,就不能说能力和自由是两回事。正如科恩所言,“对任何关心人类自由和扩大自由前景的人来说,必须关心结构性诱发的不利条件”(16)Cohen G A., “The structure of proletarian unfreedom”,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1983,Vol.12,No.1, p.16.。还如,人们不能自由地放弃将自己的劳动力卖给另一个人是一种特殊的集体不自由。也就是说,这种集体不自由在性质上不同于人们日常看到的社会中某些普通的集体不自由,这是一种被迫从属于他人的、被他人控制的生产性存在。然而,对于科恩的这些重要观点,布伦克特并没有给予充分重视和肯定,甚至都没有提及,而这无疑使得对科恩提出的观点和论证的评价不够全面。
我们知道,19世纪末以来,西方国家的自然科学技术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分析哲学、实证主义、实用主义等思想及方法在西方学界特别是英美学界获得了极大的推崇和发展。像科恩这样的分析学派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在对马克思的基本理论进行研究和阐释时,十分重视上述这些思想方法的使用,在文字表述方面非常注重细致和清晰,在逻辑论证方面非常强调严谨和严密。这可以说是分析学派马克思主义的一大特点。当然,分析学派马克思主义也因其过于注重在细节方面的繁杂论证而忽视了马克思的核心关切。布伦克特紧紧抓住马克思的基本观点,站在马克思的立场上对科恩的主要结论和观点展开批驳,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如果完全忽略这些细节论证,也会减弱对其批驳的力度。我们不能简单地说“马克思对此并不关心”而直接忽略这些论证,这既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更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时代在发展,各种社会思潮和研究方法也在不断出现和发展,我们完全可以而且有必要站在马克思的立场上“关心”一下。
马克思主义诞生后的一百多年来,人类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各种社会思潮不断涌现,积极面对这些变化,主动回应各种挑战,凸显了马克思主义的开放性,也为马克思主义的不断发展增添了新的活力。进一步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正确看待和评价马克思主义相关研究成果,需要我们秉持马克思的“真精神”,追寻马克思的足迹,不迷失方向、不遗忘初心。
众所周知,无论是从事理论研究还是组织工人运动,马克思终其一生都在为无产阶级的解放奔走呼号,终其一生都在寻求全人类的解放之路,哪怕穷困潦倒、疾病缠身,“他毕生的真正使命,就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参加推翻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所建立的国家设施的事业”(1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003页,第1004页。。他从没有醉心过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修修补补,对于各种五花八门的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改良主义、机会主义等,都给予了最严厉的批判和最无情的痛斥,他的爱是“大爱”,他的恨是“大恨”,所以, “他可能有过许多敌人,但未必有一个私敌”(1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003页,第1004页。。尽管历史已经证明,无产阶级革命并非一帆风顺,人类通往解放的道路也布满荆棘,但历史同时也已经证明,马克思正确地揭示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和发展趋势,揭露了资本主义的本质,指出了人类解放之路。当今世界发展变化进一步加快,世界多极化、经济全球化、社会信息化、文化多样化深入推进,各种思想文化相互激荡。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马克思基本理论研究要关注人类实践提出的新问题、新挑战,在对这些新问题、新挑战做出回应,给予说明的时候,不能脱离马克思的核心关切和人民立场,既重视来自形形色色社会思潮的挑战和冲击,又不被表面上热闹纷繁的“热点”牵着鼻子走,而落入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编织的理论“陷阱”。在对马克思的具体观点进行研究和探讨时,要在阐释并论证马克思主义基本观点的基础上使人们真切体会到真理的力量,体会到马克思一以贯之的伟大思想和高尚品格。彻底的批判性和坚定的人民立场,不仅是对各色非马克思主义观点进行驳斥的前提和基础,也是区分马克思主义和非马克思主义观点的试金石。借用布伦克特批驳科恩的话:“马克思卖的是苹果,我们不能兜售橘子”。在这一点上,布伦克特给了我们很好的启示,做出了示范。
马克思基本理论的研究方法是多种研究方法的综合运用。矛盾分析法、抽象法、系统方法、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方法以及阶级分析法等,都是进行马克思基本理论研究以及运用基本原理分析经济社会问题时经常用到的方法。前文已经提到,注重表达的清晰和逻辑的严谨是西方学界众多学者的鲜明特点,分析的、实证的、实验的方法是他们十分看重的研究方法。随着与国外学术界交流的增多,国内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也越来越注重借鉴和使用这些方法。但是,方法只是得出结论的“桥梁”,精细化的分析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咬文嚼字不是目的。现实中,某些看起来似乎是研究马克思基本理论问题抑或是社会现实问题的观点和论证,往往最终沦为了一场文字游戏,成为“茶杯里的风暴”。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有生命力的社会科学理论。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在积极借鉴和使用多种方法进行研究时,不能细密而乏大义、精致而缺生气,从而损害了自身的生命力。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那样,“对一切有益的知识体系和研究方法,我们都要研究借鉴……对现代社会科学积累的有益知识体系,运用的模型推演、数量分析等有效手段,我们也可以用,而且应该好好用。需要注意的是,在采用这些知识和方法时不要忘了老祖宗,不要失去了科学判断力……如果不加分析把国外学术思想和学术方法奉为圭臬,一切以此为准绳,那就没有独创性可言了。如果用国外的方法得出与国外同样的结论,那也就没有独创性可言了”(19)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5月19日第2版。。
“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提供的不是现成的教条,而是进一步研究的出发点和供这种研究使用的方法”(20)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91页。。马克思没有给他身后的人们提供现成的“调味单”,各国无产阶级需要根据本国的实际情况探索自身的解放道路。正是基于此,各国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以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为根据,以社会历史现实运动为参照,可以对蕴涵在马克思理论中的具体问题进一步提出观点、进行论证、给出结论。但是,如果所给出的论证与马克思的“真精神”渐行渐远,就不但不能引领人们走进马克思、理解马克思,而且也更谈不上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因此,我们要在廓清马克思基本理论中的真问题的基础上,寻求对马克思观点的正向论证。正如布伦克特所指出的,如果说科恩的观点有价值的话,那也只是他自己的观点而不是马克思的观点,他的论证不是对马克思基本观点的论证。“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博大精深、常学常新……我们要坚持用马克思主义观察时代、解读时代、引领时代”(21)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8年5月5日第2版。,这就要求我们,要根据人类实践的新发展,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具体观点做出新的论证和证明,对其他社会思潮提出的挑战给予积极的回应。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做到剥茧抽丝、披沙拣金,做出正向的有力的论证和回应,揭示马克思真精神的核心内涵,真正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