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华 尹新瑞
伴随人口平均预期寿命延长,更多的个体在生命历程中会经历三代及以上的多代家庭。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三代及多代家庭占所有家庭户的比例为18%(1)数据来自国家统计局“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汇总数据”,http://www.stats.gov.cn/tjsj/pcsj/rkpc/6rp/indexch.htm。。因此,在当前的社会中,家庭的代际支持更加重要(2)Bengtson V L. Beyond the Nuclear Family: The Increasing Importance of Multigenerational Bonds. 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 2001, Vol.63,No.1,pp.1-16. Grundy E, Henretta J C. Between elderly parents and adult children: a new look at the intergenerational care provided by the “sandwich generation”. Ageing and Society, 2006, Vol.26,No.5,p.707.,而处于亲代和子代之间的中间代(middle generation)在代际支持的交换中更凸显其枢纽作用。中间代是指至少有一位父母存活且至少拥有一名健在子女的世代,一些学者将其称为关键代(pivotal generation)。(3)Soldo B J. Cross pressures on middle-aged adults: a broader view. Journal of Gerontology: social sciences,1996,Vol.55B,No.6,pp.271-273.中间代是代际互动关系中的连接者,其连结不同世代之间的代际支持。在早期的研究中,学者们认为同时照顾未成年子女和老年父母的家庭比较普遍,然而实际中更为普遍的情况是中间代同时为老年父母和成年子女提供支持(4)Fingerman, K.L., Pitzer, L.M., Chan, W., Birditt, K., Franks, M.M., & Zarit, S.. Who gets what and why? help middle-aged adults provide to parents and grown children. Journal of Gerontology:Social Sciences, 2010,Vol.66B,No.1,pp.87-98.,他们承担着赡养父母和协助成年子女的重担(5)Ward R A, Spitze G. Sandwiched Marriages: The Implications of Child and Parent Relations for Marital Quality in Midlife. Social Forces, 1998, Vol.77,No.2,pp.647-666.。
在我国经济社会快速发展时期,个人和家庭处于剧烈变动的社会背景下,个人教育年限的延长和初婚时间的延迟、未婚先孕和离婚率的剧增、结婚住房的压力等因素,使得子女在成年后仍然需要父母的协助。此外,在老龄化的背景下,中间代对年老的父母需要予以支持,实现家庭的养老功能。因此,中间代面临巨大的压力。那么,中间代在面临双重压力时是如何分配其资源的?他们的资源分配遵循哪些原则?是遵循资源的零和竞争原则,优先给予其中的一方,抑或是遵循家庭代际团结理论,同时给予双方?这些问题需要深入研究。但遗憾的是,现有文献大多从经验研究论述代际之间家庭资源分配的下移,较少从实证的角度来验证三代家庭的资源分配真实图景。基于此,笔者尝试从三代视阈看中间代与亲代和子代的代际支持结构。
中间代处于生命历程中的特殊阶段,面临从养育到协助成年子女角色的转变,与此同时承担着为年老父母养老的责任。中间代同时面临对上和对下的责任,承受的压力往往比亲代和子代更为巨大,其生活满意度可能受到代际支持的影响。以往的研究中,学者多关注子代或亲代的生活满意度,鲜有研究探讨中间代这一特定人群的福祉。因此,本文重点关注中间代的生活满意度,用定量的研究方法来分析中间代与亲代和子代之间的代际支持对其生活满意度的影响。
代际支持是指不同代际之间在经济、情感、劳务上的互惠互助。(6)穆光宗:《家庭养老制度的传统与变革: 基于东亚和东南亚地区的一项比较研究》,华龄出版社,2002年,第 212页。目前关于代际支持的研究已经取得了相当丰富的成果,研究内容主要集中在代际支持的流向、代际支持的影响等方面。
关于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之间资源的流向,主要存在两类结论。部分学者认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代际关系是“反馈”模式,指子女必须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7)费孝通:《家庭结构变动中的老年赡养问题——再论中国家庭结构的变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3期。一些研究发现,当前的家庭中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间仍有密切的互动,子代仍为亲代提供一定的支持,这种反馈在家庭养老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成年子女与父母的经济资源流动中,子女为父母提供的经济支持比父母给予子女的更多(8)郭志刚, 陈功:《老年人与子女之间的代际经济流量的分析》,《人口研究》 1998年第1期。,资源的主要流向通常是从成年子女流向老年父母(9)刘西国:《代际经济支持健康效应检验》,《西北人口》2016年第1期。。在农村地区,这种经济资源向上流动的现象更为明显。这一方面是因为在农村的老年父母缺乏充足的养老保险金;另一方面,是因为成年子女常年在外流动,子女为父母提供了较多的经济支持。而老年父母为成年子女提供的帮助通常体现在家务劳动方面,如帮忙照顾孙子女。然而还有部分学者认为,家庭的代际关系出现了逆反哺的模式(10)钟涨宝, 路佳, 韦宏耀:《“逆反哺”?农村父母对已成家子女家庭的支持研究》,《学习与实践》2015年第10期。,呈现代际支持不平衡、代际资源重心向下移等特点。在农村家庭中,轻老重幼成为普遍现象(11)唐灿, 马春华, 石金群:《农村家庭养老方式的资源危机》,《中国党政干部论坛》2008年第11期。,家庭资源配置逻辑基本上以子代家庭为中心(12)李永萍:《功能性家庭:农民家庭现代性适应的实践形态》,《华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老人处于代际资源分配的末端。老年父母在为子女提供经济、劳务支持上背负着无限责任,而他们能够从子女那里获得的养老资源十分有限。
随着研究的进展,一些学者从三代视角研究代际支持交换的情况。目前关于三代代际支持交换的研究可以粗略地划分为两类观点:一类认为中间代给予亲代和子代的代际支持中存在零和竞争关系,即给予一方较多,而这会影响给予另外一方的资源。(13)Lin J P, Huang C H. Between Adult Children and Aging Parents: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 and Well-being in Midlife. Journal of Social Sciences and Philosophy, 2017, Vol.29,No.3,pp.1-34.另一类观点坚持代际团结理论,其提出的代际支持相关假设是:中间代会同时给予老年父母和成年子女以支持,因此给予老年父母支持和给予成年子女支持之间存在高度相关。如郑丹丹研究发现,处于家庭中心的中间代仍然会对亲代给予基本的经济支持,在满足亲代的基本养老需求后,会将多余的钱用于支持成年子女,即中间代会同时给予年老父母与成年子女以支持。(14)郑丹丹:《个体化与一体化:三代视域下的代际关系》,《青年研究》2018年第1期。
根据以上的论述,笔者尝试用实证方法来验证中间代的经济支持中是否存在零和竞争的关系抑或遵循代际团结的原则,如果中间代给予亲代和子代的支持遵循零和竞争原则,那么中间代给予子女的支持与给予父母的支持存在负相关;而根据代际团结的原则,中间代给予父母的经济支持与给予子女的经济支持呈正相关。
目前多数文献集中在对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间的支持对老年父母的生活满意的影响的研究(15)周坚,何梦玲:《代际支持对老年人生活满意度的影响——基于CLHLS2014年数据的实证分析》,《中国老年学杂志》2019年第7期。(16)Antonucci T C, Jackson J S. The role of reciprocity in social support. Social Support, 1990, Vol.11,No.3,pp.243-253.,较少关注对中间代生活满意度的影响。关于中间代的代际支持的福利影响,最初的研究关注中间代女性提供支持的影响,因为家庭中女性可能需要面临同时承担照顾老年父母和幼儿的境况,后来学者的关注点不仅仅只是女性,同时也包括男性的福利。一些学者考察了中间代同时承担多项责任对中间代的福利影响。研究发现给予父母的支持增加了男性的抑郁,给予成年子女的支持提升了女性的幸福感。(17)Spitze G, Logan J R, Joseph G, et al. Middle Generation Roles and the Well-being of Men and Women. Journal of Gerontology, 1994, Vol.49,No.3,pp.107-116.不过总体而言,学者对中间代的福利还是关注较少。
本文采用的中国“健康养老与追踪调查”调查数据,是北京大学社会调查研究中心开展的一项关于45岁及以上中老年人健康与养老的追踪调查数据,其对全国150个县市进行调查。基线调查始于2011年,最新一期的调查数据为2015年,本文使用最新的调查数据。数据采用了多阶段抽样,在县/区和村居抽样阶段均采取PPS抽样方法。根据本文对中间代的定义,在筛选调查对象上,受访者必须满足的条件是其父母或配偶父母至少有一方健在,同时至少拥有一名成年子女,经过筛选和剔除某些关键自变量和因变量缺失的观察值,最终数据的样本量共为7496个。样本个体特征描述如表1。
表1 样本基本特征
代际支持的内容包括经济、劳务、情感支持。为了更好地量化中间代在资源上是给予老年父母还是成年子女支持更多,以及中间代接受亲代还是子代的支持更多,笔者只分析经济支持。虽然这样可能存在偏颇,但是本文通过分析经济支持也能够反映出中间代的代际支持结构。
本文的分析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对中间代代际支持结构的描述,包括给予亲代和子代的经济支持以及从亲代和子代那里得到的经济支持,同时也包括中间代与亲代的净支持以及与子代的净支持;第二部分是对中间代给予亲代的经济支持和给予子代支持的协方差分析,以验证中间代的资源分配中是存在竞争的关系还是符合代际团结的理论;第三部分是中间代的代际经济支持对生活满意的回归分析。本文的因变量为二分类别变量,因此在模型的使用上采取Logistic回归模型。模型的公式是log(p/1-p)=a+b1x+b2x。
1.自变量
中间代给予亲代经济支持是“过去一年,您或您的配偶给予父母或配偶父母多少经济支持(包括给予的钱和物)”;“过去一年,您或您的配偶从父母或配偶父母那里共得到多少经济支持(包括得到的钱和物)”;中间代给予子代的经济支持是“过去一年,您或您的配偶给孩子多少经济支持(包括给予的钱和物)”;中间代得到子代的经济支持是指“过去一年,您或您的配偶从孩子那里得到过多少经济支持(包括收到的钱和物)”。
本研究中需要计算受访者与亲代的经济支持的净值,中间代给予父母经济支持的净值是给予父母的经济支持减去从父母那里得到的经济支持,中间代给予子女的经济支持的净值是用给予子女的经济支持减去从子女那里得到的经济支持。
本文描述给予亲代的经济支持和给予子代的经济支持所占比例,即用给予亲代的经济支持和给予子代的经济支持除以受访者给出的总体代际支持总额,因为只看代际支持金额数值的大小并不一定能够反映中间代在给予亲代和子代经济支持上的差异,而给予不同代际支持所占比例更能反映出中间代资源的分配流向。
在模型中,核心自变量为中间代的代际支持的交换结构,包括中间代给予老年父母的经济支持和从老年父母那里得到的经济支持,同时也包括给予成年子女的经济支持和从成年子女那里得到的支持。在对变量的处理上,按照惯例,对这些变量都加1并且取对数。由于受访者有可能为多名子女,给予子女经济支持上通常的操作方法包括两种:一种是选取受访者的一位子女来做分析,另一种是看所有子女与父母间的经济支持。本研究中采取第一种处理方法,选取了受访者的第一位子女作为经济支持结构的分析对象,因为本文意图是分析中间代与成年子女间的协助,因此选取第一位子女,以确保其为成年子女。
2.因变量
中老年人的生活满意度是本文的因变量。在问卷中的测量问题是“总体来看,您对自己的生活是否感到满意?”,问卷中将满意选项分为5类,即极其满意、非常满意、比较满意、不太满意、一点也不满意。笔者在数据处理中将极其满意、非常满意、比较满意同样合并为满意,编码为1,同时把不太满意、一点也不满意合并成不满意,编码为0。
3.控制变量
根据代际支持的相关文献,选取控制变量是一般意义上的人口学变量,包括受访者性别、年龄、婚姻状况、自评健康状况、子女数量。
目前在家庭中,中间代的经济支持结构包括与父母的经济双向流动、与子女的经济双向流动。在表2中展现了中间代和亲代及子代之间的经济支持数额。从表2可以看到,个体给予亲代的经济支持高于从亲代那里接受的经济支持,表现为中间代赡养父母。在个体与子代的经济支持中,总的经济流向是个体给予子代,因此中间代在与子代的代际经济支持中是协助成年子女。比较中间代给予亲代和子代的经济支持,发现虽然中间代仍给予亲代以支持,但是给予亲代的经济支持比较有限,一年中给予父母的经济支持平均值为1387元,远远低于给予子女的经济支持。
表2 中间代与亲代、子代的经济支持
注:括号内为标准差。
在中间代与亲代的经济支持中,计算两代之间流出与流入的净值,可以粗略划分出三种经济流动的类型,中间代的流出与流入相等,则为平衡型;中间代的流出多于流入,则为奉养型;中间代的流出少于流入,则为啃老型。从表3可以看出,有78.03%的中间代仍然为老年父母提供经济支持,有18.39%的中间代与老年父母之间在经济支持上保持着平衡,仅有3.58%的个体仍然从老年父母那里接受支持。
在中间代与子代的净经济流向中,也可以划分出三种类型,分别是协助型、被养型、平衡型。从表3中可以看出,有27.39%的中间代协助成年子女,有24.71%的中间代给予子代的经济支持与从子代那里得到的经济支持相等,有47.9%的中间代给予子代的支持少于从子代那里得到的经济支持,也即是说,有将近50%的中间代是被成年子女所奉养。
表3 中间代与亲代、子代的净支持
在中间代给予成年子代与给予亲代的经济支持中,根据给予亲代和给予子代资源的多寡和给予亲代和子代的经济支持占中间代总的经济支持比重,能够反映出中间代在给予经济支持上的倾向性。根据中间代给予亲代和给予子代支持的比较,又可以粗略地分为养老型、协助子女型、平衡型,从表3可以看出有16.82%为平衡型,有26.74%为协助子女型,有56.44%为养老型。从表4可以看出,超过一半的中间代主要是为父母提供经济支持,将经济资源更多的倾斜给亲代。
表4 给予亲代经济占中间代总经济支持的比重
在验证中间代给予亲代和子代的经济支持是存在零和竞争的关系还是坚持了家庭代际团结的理论假设上,本文使用协方差的分析来看给予两者代际支持是存在正相关还是负相关。如果两变量之间相关系数大于0,则两变量之间存在正相关;如果两变量之间的相关系数小于0,则两变量之间存在负相关。在本研究中,给予亲代经济支持和给予子代经济支持之间的相关系数取值为0.12。这表明给予亲代经济支持和给予子代经济支持之间存在正相关,支持了家庭代际团结理论的假设,否定了零和竞争的假设。
中间代的代际支持与生活满意度的Logistic回归模型结果见表5。模型1以控制变量为自变量,结果显示性别、婚姻状况、年龄、健康状况、居住类型对生活满意度存在显著的影响。具体而言,女性对生活满意的发生概率比男性降低35.3%;在婚的生活满意度概率是未在婚的个体满意度的3.1倍;年龄每增加一岁,个体生活满意的概率就提升103.2%;身体健康状况越差,生活满意的发生概率越低;城市的中老年人生活满意的发生概率是农村老年人的生活满意发生概率的1.75倍。
模型2在模型1的基础上,加入了中间代对亲代经济支持和对子代的经济支持的变量。从数据结果来看,在控制了其它变量之后,中间代对亲代和对子代的经济支持都显著影响了中间代的生活满意度。个体给予亲代的经济支持越多,就越会提升个体生活满意度的发生概率,然而给予子代的经济支持越多则会降低个体生活满意度的发生概率。
模型3在模型2的基础上加入了从亲代获得的经济支持和从子代获得经济支持的变量。从结果来看,在控制了其它变量之后,中间代从亲代获得的经济支持和从子代获得到的经济支持对中间代的生活满意都不存在统计学上的显著意义。而给予亲代和给予子代的经济支持对中间代的生活满意仍有显著的影响,方向保持不变。
表5 中间代际支持对生活满意度的二元Logistic回归分析
注:***、**、*分别表示1%、5%和10%的显著性水平。
根据以上研究结果,本文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中间代的经济资源分配遵循代际团结的原则,会同时给予家庭中的亲代和子代。尤其是当家庭成员有需求时,资源通常会流向有需求的一方。如当成年子女有孩子时,父母往往给予帮助;当父母需要照顾时,成年子女也会给予经济等支持。在本文的分析中,中间代给予子代的经济支持远远高于给予亲代的经济支持,但是却不存在“道德沦丧”的局面,大部分中间代仍然会对亲代承担养老的经济支持。但是,总体来看,中间代的经济支持是出现了下移的现象。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注重家庭绵延性,蕴涵着父母对子女的责任伦理,父母不会忘记对子女的责任,甘愿为孩子付出,即使在老年时也会尽其所能帮助子女减轻负担。(18)刘桂莉:《眼泪为什么往下流?——转型期家庭代际关系倾斜问题探析》,《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传统孝道的基础是父母掌握权威性资源,而现代社会中子代自身的资源的独立性,决定了他们不再遵从传统的孝道伦理逻辑。中间代向下分配资源也是因为他们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代。
第二,给予亲代与子代的经济支持会显著影响中间代的生活满意度,而从亲代和子代获得经济支持对中间代的生活满意度在统计学上无显著影响。中间代给予亲代的经济支持会提高生活满意度,但是给予子代的经济支持会降低生活满意度。可能的解释是,中间代给予亲代经济支持符合中国孝道的伦理要求,因而尽孝会提高中间代的生活满意度。然而,协助成年子女是中间代在完成了抚养义务之后继续对成年子女的帮助,是一种人生义务的延长,对中间代而言是一种压力的转嫁,因而可能产生负面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