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娜
在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有关《资本论》的解读当中,日本著名左翼理论家柄谷行人(以下简称柄谷)的解读独树一帜。受到宇野弘藏价值形式理论的影响,柄谷反对传统马克思主义者以生产方式为中心的《资本论》阐释模式。通过对古典经济学劳动价值论的批判性分析,柄谷以交换方式代替生产方式,转而从流通领域入手,以价值形式作为核心来挖掘马克思思想“可能性的中心”,试图重建对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理解,探索新的解放道路和革命主体,以实现对资本主义的“跨越性批判”。面对苏东剧变后甚嚣尘上的“历史终结论”,柄谷的学说无疑给西方激进左翼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在当代左翼阵营中受到广泛关注和热议。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柄谷对《资本论》的解读却是一种误读,他对古典经济学的批评并未真正超出古典经济学的水平,因而也就不可能真正理解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理论。他借助康德超越论建构的消费抵抗理论带有明显的主观主义形式化特征和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色彩。为了进一步揭示柄谷对马克思《资本论》的误读,必须深入细致地分析其解读模式的核心——价值形式理论。
柄谷认为,《资本论》与马克思之前的著作,如《政治经济学批判》等,最根本的不同就在于《资本论》里出现了价值形式理论,“《资本论》对价值形态的导入,乃是马克思划时代的态度转变。”(1)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65页,第171页,第150页,第162页。应该说,柄谷对价值形式的重视抓住了马克思《资本论》创作的关键。马克思本人也明确地指出,分析商品的价值形式这一“经济的细胞形式”虽然看起来是非常简单的“琐事”,也似乎并无可研究的内容,以至于以往人们对其探究的结果寥寥甚微,但他仍要以“显微解剖学”来做这种“琐事”(2)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页,第62页,第105页,第190页。,“做资产阶级经济学从来没有打算做的事情:指明这种货币形式的起源,就是说,探讨商品价值关系中包含的价值表现,怎样从最简单的最不显眼的样子一下子发展到炫目的货币形式。”(3)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页,第62页,第105页,第190页。从对价值形式的“显微解剖学”研究入手,柄谷抓住了商品与货币之间的非对称性关系,对古典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展开了深入批判,并继而阐发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与古典经济学之间的关系。
相对于重商主义,古典经济学更重视生产。古典经济学把商品的价值放在生产过程和劳动过程中进行考察。马克思也将古典经济学的这一贡献认定为“一项伟大的事业”(4)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65页,第171页,第150页,第162页。。但是,在柄谷看来,马克思与古典经济学家对生产的重视还是有“根本区别”的。柄谷借助于康德超越论方式的“强烈的视差” (pronounced parallax),从“事前”与“事后”两种视角来分析二者之间的根本区别。柄谷认为,古典经济学把商品视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这是就一种商品顺利实现了与其他商品(货币)的交换而言的。古典经济学将“事后”的思考投射到“事前”,认为商品内在的包含着交换价值,因而也就把货币视为了从属于商品的次要东西,“在将货币内在于各种商品之后,便把货币抹消掉了。这与把神内化于个人之后否定神的存在的人道主义(费尔巴哈)是一样的。”(5)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65页,第171页,第150页,第162页。对于古典经济学来说,交换价值等同于商品的购买力(purchasability),而购买力应当是一切商品都内在具有的一种能够交换其它商品的能力,对于货币来说亦当如此,因而,货币与其它商品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然而,柄谷在这里却强调了货币与商品之间的非对称性关系,即货币可以购买任何商品,一般商品却不可以。因而,柄谷认为,交换价值只存在于货币之中,一般商品并不具有交换价值。货币之所以具有交换价值,并非出于其自身之内的“物”的性质,而是由其作为一般等价形式的价值形式所决定的。只不过由于一般等价形式被固定于金这一特殊的“物”,由此引起了重商主义对金的迷恋,这才导致了古典经济学对货币的否定和忽视。
柄谷指出,马克思虽然也讲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但马克思一方面接受了塞缪尔·贝利对李嘉图的批判,认为“商品的价值由其它商品的使用价值相对地表现出来”,而并非某种内在于商品中的绝对的东西;另一方面,马克思也批判了贝利,认为他把价值仅仅视为可以交换的商品之间的相互关系,却忽视了这种关系只有在货币作为媒介的前提下才能发生,因而“贝利和古典经济学同样忽视了货币”(6)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65页,第171页,第150页,第162页。。在柄谷看来,对古典经济学与贝利的双重批判表明马克思采用了康德的方法,站在“事前”与“事后”综合的“强烈的视差”来观察商品和货币,这促使马克思去追溯被古典经济学和贝利都忽视了的价值形式,去分析商品与货币之间的非对称性关系。
如同康德表述了作为“强烈的视差”的二律背反,柄谷引证《资本论》第一篇第二章“交换过程”的原文,分析马克思在这里也发现了包含在商品中的一个二律背反:一方面,“商品在能够作为使用价值实现以前,必须先作为价值来实现”;另一方面,“商品在能够作为价值实现以前,必须证明自己是使用价值”(7)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页,第62页,第105页,第190页。。柄谷认为,揭示商品的二律背反表明,马克思以康德式的“视差”看到了生产与流通之间的张力,从而他要分析“商品”向“货币”的“惊险的跳跃”,“这个跳跃如果不成功,摔坏的不是商品,但一定是商品占有者”(8)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页,第62页,第105页,第190页。。资本主义经济的神秘体系是无法像古典经济学那样单纯从生产过程说清楚的,必须引入流通过程。针对马克思“资本不能从流通中产生,又不能不从流通中产生。它必须既在流通中又不在流通中产生”(9)马克思:《资本论》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3页。的论断,柄谷的理解是,马克思在这里出现了自相矛盾,这一矛盾同样是由“事前”与“事后”的“强烈的视差”导致的,它只有通过“引入复数的体系而得到了消解,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消解的办法”(10)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92页,第212页。。齐泽克对此如此评论:“在生产中,价值是‘自在’(in itself)地生成了,只有借助于流通过程的完成,它才能变成‘自为’(for itself)的存在。柄谷行人就是这样解决这一康德式的二律背反的。”(11)斯拉沃热·齐泽克:《视差之见》,季广茂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0页。
必须承认,柄谷在这里对马克思的理解是深刻的和有意义的,他看到了马克思的价值形式理论的重要性。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正是从价值形式入手,揭示了“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对古典经济学展开分析和批判的:“古典经济学的根本缺点之一,就是它从来没有从商品的分析,特别是商品价值的分析中,发现那种正是使用价值成为交换价值的价值形式。恰恰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最优秀的代表人物,像亚·斯密和李嘉图,把价值形式看成一种完全无关紧要的东西或在商品本性之外存在的东西”(12)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9页。。柄谷认为,马克思要做的就是去发现这种价值形式,去揭示以“物”的形式所掩盖的劳动的社会性质。马克思虽未否定古典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但这只是从“事后”看是“妥当的”。如果从“事前”来看的话,“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说与李嘉图的根本不同”,因为马克思认为“不是投放的具体劳动时间规定其价值,相反是价值体系规定着社会劳动时间”(13)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92页,第212页。。从而柄谷强调,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主要的不是依据劳动价值论,而是依据价值形式理论来分析商品。
从对价值形式的分析入手,柄谷又进一步解读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柄谷把剩余价值看作资本家所购买的劳动力的价值(表现为工资)与劳动者实际生产的生产物的价值(扣掉生产手段和原料部分后)之间的差额,而这种差额总是发生在“互不相同的价值系统”之间。如同商业资本的剩余价值是从“空间上”价值体系的差异中获得,产业资本的剩余价值也要靠创造出“时间上”的不同体系,由卖方(劳动者)与买方(资本家)之间的非对称性关系来实现。因此,不仅商业资本发生于流通领域,产业资本的发生同样离不开流通。由此,柄谷对马克思剩余价值的两种生产方式进行了批判性的改造。在柄谷看来,马克思以劳动时间来解释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仍然只是把剩余价值看作产生于生产领域。但同一系统内不可能存在剩余价值,必须纳入“互不相同的价值系统”才能产生差额。柄谷认为,马克思先讲绝对剩余价值,后讲相对剩余价值,这“并不是历史的顺序”,而只是“辩证法叙述当中的逻辑顺序而已”(14)柄谷行人:《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田友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66页。,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这一表述只是从表面上进行一种逻辑结构的演绎,现实中根本无法得以实行。柄谷认为这里面包含两方面的原因:其一,通过劳动日的延长来获取剩余价值是视劳动时间为一种实体性存在;其二,通过劳动日延长而获得的剩余价值仅仅停留于生产过程,而未能进入流通领域去分析。在柄谷看来,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就在于生产“相对剩余价值”,只有以“相对剩余价值”作为前提,“绝对剩余价值”才有可能,才是必要。
对于相对剩余价值,柄谷认为,也必须去思考价值的现存系统和潜在系统的形成,只有以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方式潜在地降低劳动力商品的价值,才能从这两种不同的价值系统之间的差额当中产生相对剩余价值。由此,柄谷得出结论:对于理解剩余价值来说,关键不是被相对延长的“劳动时间”,而是表现为不同价值系统的“货币形态”,不思考“货币形态”,就无法思考“劳动”和“劳动时间”。“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的区分只是在封建制生产方式上才是明显的,“资本主义生产之特征,就在于区别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之‘不可能性’”(15)柄谷行人:《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田友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61页,第62页。,因为资本主义生产并不是像封建制生产那样由某种“经济外”的强制来保持的,劳动者和资本家在“法”的意义上是平等的,剩余价值的产生是掩盖在“等价交换”意识的外表之下的,这正是资本主义生产的“神秘性”之所在。“迫使劳动者从事超出其工资之上的劳动”等流俗看法,由于不能阐明资本主义生产的“神秘性”,“顶多也只能停滞于像‘拥有财产等于盗窃’(蒲鲁东)等的政治性且道德性的口号上”(16)柄谷行人:《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田友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61页,第62页。。
以价值形式理论分析解构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柄谷对经济危机也给出了与传统马克思主义不同的阐释。柄谷认为,经济危机并不是简单地像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理解的那样表现为商品——相对于劳动者的购买力——的相对过剩,这只是站在“买”的立场上的来看的。经济危机的另一立场是“资本的剩余价值通过作为总体的雇佣劳动者买回自己所生产的物品,才能得以实现。就是说,资本也必须一度站在‘卖的立场’上,这时他从属于站在‘买的立场’上的雇佣劳动者的意志”(17)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70页,第186页,第118页,第118页,第255页,第253页。。古典经济学因为没有把握到劳动与资本之间的非对称性关系,尤其是忽视了对资本自我增殖的本性作价值形式的分析,自然也就发现不了资本站在“卖的立场”上所引发的经济危机,而只是把危机当作“例外的东西”。在柄谷看来,经济危机实际上就是在批判“设想均衡发展的古典经济学”,“促使马克思写作《资本论》的不是剩余价值理论(李嘉图左派早已这样主张了),而是这种作为资本主义之症候的经济危机”(18)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70页,第186页,第118页,第118页,第255页,第253页。。柄谷认为,正是基于价值形式理论,马克思已经不再认为是由于资本主义生产的无政府性导致了经济危机的发生,不再视经济危机为造成资本主义经济崩溃的根源,视经济危机为资本主义经济的某种“病症”。因而,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已经放弃了曾经的“经济危机期待论”想法,而是要借助经济危机“暴露出平常被隐蔽着的资本主义经济的‘真实’面”,“试图通过经济危机所带来的‘强烈的视差’来观察资本主义经济”(19)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70页,第186页,第118页,第118页,第255页,第253页。。
很明显,柄谷是从康德超越论意义上来理解马克思的经济危机论的,这导致他坚决反对把《资本论》理解为是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进行了唯物主义的颠倒。“把经济危机视为资本主义固有物的马克思,需要一种与黑格尔完全不同的视角。我称这样的视角为‘超越论的’”(20)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70页,第186页,第118页,第118页,第255页,第253页。。柄谷认为,如果以黑格尔的辩证法来理解“资本”,那么, “资本”的矛盾是可以在黑格尔式的“绝对精神”中得到最终解决和自我实现的,因而资本主义就成了不可超越的终极状态,这就封闭了通往未来社会的道路。经济危机的不可避免性使得“资本”不可能通过自我实现来解决矛盾,“可能的共产主义”只有站在“超越论的”视角才有可能,因而《资本论》中马克思的辩证法只能类似于康德,而不是黑格尔。
依据价值形式解构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结合当代资本主义的新变化,柄谷也对革命主体作出了新的阐释。柄谷认为,传统马克思主义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从生产的角度观察人类社会,认为资本主义生产的实质就是生产剩余价值,这未必有助于理解资本主义社会。传统马克思主义主张通过劳工组织调动劳动者的革命主体性,却忽视了劳动者在消费领域成为主体的可能性。随着资本主义的当代发展,西方社会的劳工组织已经逐渐丧失了其革命性,变得有名无实,卢卡奇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试图唤醒无产阶级革命意识的各种努力也沦为纯粹的幻想,当代西方激进左翼尝试着寻找新的革命主体。与奈格里从《资本论》返回到《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去建构无产阶级的革命主体不同,柄谷认为“奈格里误读了《资本论》,即他还是信从剩余价值只发生在生产领域的一般观点”(21)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70页,第186页,第118页,第118页,第255页,第253页。。在柄谷看来,剩余价值主要出现于消费领域,“消费是剩余价值最终得以实现的场域,也是使之从属于消费者意志的唯一的场域”(22)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70页,第186页,第118页,第118页,第255页,第253页。,由此,他提出了一种消费抵抗理论。柄谷认为,当今世界的资本、民族、国家已联结成了三位一体的“圆环”,这个“圆环”异常坚固和复杂,以至于任何试图扬弃资本主义社会的革命如果只针对其中的某一环都是无法取得成功的。以往的无产阶级罢工运动之所以总是失败,是因为在生产领域资本控制着劳动者,在此领域的抵抗是极其困难的。而在流通领域,因为劳动者与资本家一样,都是平等的消费者,资本可以强迫劳动者“劳动”,却无法强迫劳动者“消费”,因而消费者可以通过“拒买”的方式抵抗资本的控制。“对于这种非暴力的合法斗争,资本是没有办法的。”(23)柄谷行人:《世界史的构造》,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第270。
需要指出的是,柄谷强调消费者的主体性,并未把消费与生产分离开来,因为他也意识到,“只要人们被生产过程和消费过程所分离开,就无法去抵抗资本的积累运动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因此,对抗资本和国家的运动既不是单纯的劳动者运动,也非单纯的消费者运动,他必须是横向的多国间的‘作为消费者之劳动者’的运动”(24)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257页。。柄谷认为这种抵抗资本的运动是“道德性”的,是一种康德意义上的“实践性”革命。为此,他试图建构一种“生产—消费合作社”,以“超越”“资本—国家—民族”三位一体的“圆环”。2000年左右,柄谷倡导成立了“NAM”(新联合主义运动,New Associationist Movement),以抵抗资本主义的统治。
如果用一句话来简单概括柄谷对马克思《资本论》的解读,那就是:抓住一条主线,分成三个阶段。柄谷抓住的一条主线就是马克思的价值形式理论,三个阶段分别为批判古典经济学劳动价值论、解构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构建消费者抵抗理论。然而,令人惋惜的是,虽然柄谷抓住价值形式理论来解读《资本论》是深刻的和独树一帜的,虽然他从交换的视角对《资本论》的解读对于在当代语境中反思资本主义社会是具有重要启发意义的,但他对古典经济学的批判依然没有最终超越古典经济学的水平,他对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解构是根本错误的,他所构建的消费者抵抗理论只是一种主观主义形式化的浪漫式幻想。
严格说来,对古典经济学的批判并不构成柄谷解读《资本论》的重要内容,不仅因为这一批判马克思早已决定性地完成了,柄谷更多的只是引证马克思对古典经济学的批判,同时也因为这一批判从属于柄谷对价值形式理论的重视,因而更重要的应该是分析柄谷对马克思价值形式理论的创造性解读。然而,正因为柄谷批判古典经济学劳动价值论忽视了“货币”的秘密,而他本人则站在相反的立场上强调了货币形式对于理解资本主义经济神秘性的重要性,所以,分析柄谷对古典经济学的批判就可以很好地评判其对马克思价值形式理论的理解是否恰当。恰恰在“货币”问题上,柄谷的理解是形式的和抽象的,他对古典经济学的批判陷入了与古典经济学相同的问题和困境当中。
柄谷从货币出发分析商品价值,以此呈现蕴含在价值中的社会关系,这是柄谷相较于古典经济学更为深刻的地方,但是柄谷并未对货币和交换的由来做历史的考察,而是把货币和交换视为一种超越论意义上的抽象的和永恒的东西。柄谷认为,“在任何历史性阶段里,即使于未开化的社会里,交换都根据于互相的合意和契约”,以货币为前提来分析劳动力商品,并不需要插入“历史性条件”,“马克思轻视了‘商人资本’,因而才不能不插进去‘历史性条件’。”(25)柄谷行人:《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田友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64页,第70页。从而,对于胚胎于货币的神秘性的资本主义,柄谷认为“这种提问资本之社会的来源和去向之‘问法’本身,原本就是错误的。走到资本主义社会之‘发展’,既没有理由又没有目的。”(26)柄谷行人:《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田友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64页,第70页。这与马克思的理解显然是有本质差别的。马克思不仅历史地考察了货币之为一般等价物的由来,同时也指出:“货币……要以交换价值的充分发展,从而以相应的社会组织的充分发展为前提。”(2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75页。柄谷抽掉了货币产生的历史条件和现实基础,实际上也就抛弃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
抓住了柄谷先验地把货币当作前提这一点,我们可以发现他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批评的古典经济学并没有本质差别。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劳动”部分,马克思这样来批评古典经济学:“国民经济学从私有财产的事实出发。它没有给我们说明这个事实。”(2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66页,第277页。与古典经济学从私有财产的事实出发却没有说明这个事实相类似,柄谷同样也是从货币作为商品交换前提的事实出发而没有说明这个事实。因而,正像“国民经济学虽然从劳动是生产的真正灵魂这一点出发,但是它没有给劳动提出任何东西,而是给私有财产提供了一切”(2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66页,第277页。一样,柄谷也没有赋予价值(劳动)以任何东西,而只是给货币提供了一切,当然这一切都是先验的和抽象的。柄谷批评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无论它怎样批判古典经济学也只停滞于古典经济学的框架之内”(30)柄谷行人:《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田友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70页,第62页。,其实他本人才是真正的只停滞于古典经济学的框架之内。
柄谷对“货币”的理解是站在“货币中立性”的立场之上的,“柄谷批评古典经济学家陷入了‘货币中立性’的经济幻想,但他本人也陷入了某种货币中立性的政治幻想。”(31)汪行福:《视差之下的批判与政治——对柄谷行人另类反抗逻辑的解释与批评》,《哲学研究》2017年第6期。正是因为这种“货币中立性”的政治幻想,柄谷才把作为货币持有者的劳动者和资本家视为消费领域同等地位的“购买者”,并从中建构起一种消费抵抗理论。“货币中立性”掩盖了资本剥削的实质,对于资本主义实际上是一种无批判地认同。针对马克思“劳动力成为商品”的说法,柄谷不仅不去分析马克思阐释的劳动力商品化的两个前提条件,反而认为这“不过是个赘言”,因为“劳动力”概念本身“已经是从商品形态的分析那里演绎过来的”(32)柄谷行人:《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田友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70页,第62页。。这完全就是站在“资本”的立场上运用逻辑分析的形式赋予劳动力商品以合法化,进而消解掉资本主义生产的剥削性质。由此,柄谷把资本家剥削工人劳动仅仅视为停滞于蒲鲁东“拥有财产等于盗窃”的“政治性且道德性的口号上”也就不足为奇了。就这一点来看,视货币为凌驾于劳动之上的社会权力的奈格里认为“货币只有一面,即作为老板的一面”,(33)奈格里:《〈大纲〉: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张梧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3页。要比持有“货币中立性”幻想的柄谷深刻得多。
柄谷对于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解构是与当今世界经济全球化的进程紧密相关的。由于传统马克思主义对于经济全球化的说明往往停留于马克思早年有关“世界历史”的现象描述上,而错失了通过剩余价值理论“最深刻理解全球化的可能性”,因而我们可以从柄谷对马克思的批评中提取一些“极其富有意义的新理解”。(34)王南湜:《剩余价值、全球化与资本主义——基于改进卢森堡“资本积累论的视角”》,《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12期。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必须指出柄谷与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本质差别,由于这一本质差别,柄谷对于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新理解”也是站不住脚的,更不用说依此“最深刻理解全球化”了。
柄谷对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解构集中表现为对“劳动时间”的轻视。由于轻视了劳动时间,柄谷批评马克思对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的区分只是“辩证法叙述当中的逻辑顺序而已”,认为资本主义的生产使得对劳动时间的区分成为不可能。这一说法乍听起来似乎合理,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它无法成立。首先,马克思之所以重视“劳动时间”,那不过是因为资本主义生产赋予了“时间”以抽象的形式性,把它视为劳动自身和一切商品价值的计量,马克思不过表达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基本方式而已;其次,对于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马克思并不是把它们看作并列存在或递进出现的两种不同的剩余价值生产方式,而是把它们看作一种历史的“叠加”,认为只有把二者作为统一体去把握,才能理解剩余价值的生产。马克思对两种剩余价值生产方式的分析,类似于他对“劳动二重性”的阐释,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不能被理解为两种不同的劳动或两个不同阶段的劳动,而只能理解为同一劳动的两个不同方面。对剩余价值的理解亦当如是。由于柄谷把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作为两种不同的剩余价值区分开来,否定了绝对剩余价值的存在,而把相对剩余价值看作由不同价值系统之间的差异来形成,这必然会带来对剩余价值理解的偏差。
柄谷认为,理解剩余价值来源的关键不是“劳动时间”,而是“货币形态”(价值形式),劳动时间的社会性由“货币形态”(价值形式)来赋予,剩余价值体现为资本家所购买的劳动力价值与劳动者实际生产的生产物价值之间“时间上”的差额。不难发现,柄谷其实是站在资本家的立场上把剩余价值理解为不同价值体系之间的差异所带给资本家的价值差额,这里根本就没涉及剩余价值的生产问题,而只表现为剩余价值借助交换系统实现了在不同资本家之间的切割。离开了劳动时间,我们无法说明剩余价值的生产,因为,作为劳动之计量的劳动时间,正是分析劳动力创造出远超自身价值之外的剩余价值的关键。柄谷把剩余价值的产生和实现混为一谈了。剩余价值的实现离不开流通领域,但剩余价值的生产只能在生产领域进行,由劳动力商品的特殊性来体现,体现的是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在这一点上,即便深受柄谷启发和影响的齐泽克也指责“柄谷行人对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剥削等概念的解释是及其不当的”,因为他“完全无视马克思对标准的劳动价值论所做的批判包含的一个关键因素”:“这个商品(劳动力商品——引者注)的使用价值是独一无二的,它创造了新的价值,新的价值又大于它自身的价值,这个新的价值被资本家占有。与此相反,柄谷行人把剥削化约为两个价值系统之间存在的价格差异。”(35)斯拉沃热·齐泽克:《视差之见》,季广茂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8页。在柄谷眼里,剩余价值来自不同价值系统之间的“低买高卖”,劳动力商品作为价值形式,与劳动者完全剥离,因而他也就看不到劳动力商品使用价值的独一无二性,遑论从中发现资本剥削的秘密了。
柄谷解构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显然是为了他的消费者抵抗理论服务。然而,柄谷构建的消费者抵抗理论却跳不出主观主义形式化的浪漫式幻想,在现实的实践运动中无法触动资本的根基,带来社会变革的真正可能。柄谷看到了生产领域劳动者对抗资本的无力,而诉求于消费领域的“拒买”。可是,如果说生产斗争受到了资本的同化,消费抵抗同样也处于资本逻辑的掌控之下。劳动者既然丧失了生产领域的主体性,又怎么可能在消费领域成为革命的主体?“消费者并不比生产者自由。他的意见是以他的资金和他的需要为基础的”(3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86页。。消费者的自由体现为他手中持有的货币的购买力,他拥有的不是作为“人”的自由,而是作为“消费者”的自由,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作为货币和资本的自由。消费领域呈现的依然是马克思所说的“死劳动”(资本)对“活劳动”(劳动者)的控治,消费者的“自由”恰恰表明了劳动者的不自由,表明了劳动者不仅要把劳动的生产物作为商品,同时也要把自己视为同样的商品,在“等价交换”的形式下行使自己“自由”的权利。在全球化的资本市场之下,消费者被纳入整个资本循环体系之内,非但无法成为与资本家平等的货币占有者,恰恰相反,他们与生产者一样,也构成了剩余价值实现的其中一环。柄谷试图通过建构一种“生产—消费合作社”来超越“资本—国家—民族”三位一体的“圆环”。然而,由于它根本未触动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以及与之相匹配的权力结构,只能沦为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
柄谷站在康德“超越论”的立场上反对对《资本论》做黑格尔辩证法式的解读,这里涉及了马克思哲学的康德式解读与黑格尔式解读的争论问题。对于这一争论,我们在这里显然不可能做出详细分析,只强调两点。其一,康德哲学的形式主义原则被黑格尔和马克思共同批判为主观思想的“外部反思”;其二,康德先验哲学强调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强烈的视差”,而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则借鉴黑格尔的辩证法,不仅从对资本主义内部矛盾的批判分析中把共产主义理解为对资本主义的积极扬弃,更是在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中带来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伟大实践。柄谷以对马克思的康德式解读构建的消费者抵抗理论,在理论上表现为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无批判认同,在现实中至多表现为少数人对抗资本统治的无力呼吁。两种解读模式孰优孰劣,答案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