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辰
理学自南宋开始,分为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两派。程朱主张“性即理”,陆王认为“心即理”,因学术主旨之不同而产生分歧。随后门人弟子互相攻讦,逐渐蔓衍为门户之争。两派的分合起伏,如《四库提要》所言:“朱陆二派,在宋已分。洎乎明代宏治以前,则朱胜陆。久而患朱学之拘。正德以后,则朱陆争诟。隆庆以后,则陆竟胜朱。又久而厌陆学之放,则仍伸朱而绌陆。讲学之士亦各随风气,以投时好。”(1)永瑢:《〈朱子圣学考〉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存目三》,中华书局,1964年,第824页上。寥寥数语指出朱陆相争的历史情况。而这种明末产生的“伸朱而绌陆”,一直延续到清初。由于民间学者“尊朱辟王”,与朝廷崇奉朱子的趋向颇为一致,使得程朱理学取得独尊地位,而陆王心学逐渐没落。但即便如此,陆王心学不绝如缕,仍有学者信仰(2)尽管清初学界“尊朱辟王”,学者多主张尊信程朱,但仍有学者信仰陆王心学。如顺治时有曹本荣、胡统虞,康熙时有汤斌、崔蔚林与彭定求,雍正时有李绂,乾隆时有全祖望、法坤宏、彭绍升等。关于清代前中期理学家的情况,可以参看《清史列传·儒林传上》。。因此,“朱陆之辩”依旧是士人所讨论的重要话题。(3)关于这点,可以参看《清人文集篇目分类索引》一书。该书收入四百多种清人文集,并依据文章主题进行分类,制成索引。对于“朱陆之辩”这一话题,即便是在康熙之后,仍有相当多的学者撰写文章辩论,足见该问题的重要性。而“朱陆之辩”的核心在于朱陆异同如何。对此可参看《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朱子新学案》。而关键在于,它不仅仅是普通士人口中笔中的争论,同时也是清廷所关注的核心问题,因为这是程朱理学作为自身统治的合理性与合法性的所在。(4)其实,在康熙之前,朝廷并不关心官员的理学信仰,对于程朱理学也并不太重视。顺治年间,信仰陆王心学的学者,如曹本荣,“从阳明致良知入”,后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为顺治所宠信;胡统虞,“其学祢姚江而祖象山,专持良知之说”,官至国子监司业。可知,顺治皇帝对于大臣的信仰持放任态度,对程朱陆王并无偏向。但至康熙十二年后,此种情形发生转变。其中尤其以康熙与崔蔚林争论“格物”一事最为关键。崔蔚林信仰心学,顺治时担任侍讲学士。康熙即位后,本重用崔氏。但自论“格物”相龃龉后,康熙便一再排斥他,最终使其辞官。在此情况下,熊赐履与李光地也迅速转向程朱以求自保。随后,通过一系列手段,使得程朱理学独尊于清廷。而一旦将其神圣化之后,就不再允许士人对其有任何异议,否则就可视为对自身统治基础的危害。乾隆初年谢济世因对朱子《大学章句》表示不满,撰写个人看法,即被乾隆严加处置,可见一斑。而“朱陆之辩”必然涉及程朱与陆王各自优劣之处,因此一旦关系到程朱理学的问题,自然为清廷所注目。由此,在《四库全书》编纂这一活动中,作为官方意识形态代表的《四库全书总目》,自然有义务对“朱陆之辩”做出总结。
以往对《四库全书总目》的研究,大多着眼于提要本身所存在的谬误,而往往忽视提要本身所表达的学术观点。关于提要中“朱陆之辩”这一问题,目前仅有一篇《〈四库全书〉提要关于王学及王学批评的比较研究》(5)鲁秀梅:《〈四库全书〉提要关于王学及王学批评的比较研究》,《文教资料》2013年第31期。,虽涉及此问题,但对于提要中如何评价“朱陆之辩”的种种内容并未有太多笔墨,仅着眼于《提要》与《简明目录》对王学的评价。在这方面,似乎还有继续深入研究的空间。因此,本文试图对提要相关的内容予以梳理,同时深入分析作为官方意识形态代表的提要,如何理解与对待“朱陆之辩”。
自康熙十二年之后,清廷就以程朱理学相号召,五十一年时以朱子配享孔庙,升于大成殿,至此确立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此后,宗主程朱似乎就成为“家法”,世代遵循。乾隆自然也不例外。“朕自幼读书,研究义理。至今朱子全书,未尝释手”(6)《清高宗实录》,乾隆六年七月,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即是他本人的真实写照。尽管有学者考证说,在乾隆九年之后,逐渐厌恶程朱理学,(7)乾隆皇帝早年究心于程朱理学。在乾隆五年时,他曾发出“盖近来留意词章之学者,尚不乏人。而究心理学者盖鲜”的感慨,并说“朕愿诸臣研精宋儒之书、以上溯六经之阃奥”,其大力推行理学之心可见。但由于所谓的理学名臣往往言不顾行,使他十分失望;再加上乾隆九年顺天府乡试舞弊以及弃考这一事件的发生,使得乾隆不免有些失落,此后不再热心于推阐理学。不仅如此,之后的经筵中,乾隆常常对朱子的经学解释提出疑问,多次批评其观点。详细叙述可参看陈祖武《清代学术源流》一书。同时,还有其他学者提出否定意见。如夏长朴《乾隆皇帝与汉宋之学》一文,即指出乾隆在三十七年发布征求图书上谕里,明确指出“其历代流传旧书,内有阐明性学治法,关系世道人心者,自当先购觅”。这可以说明乾隆的关注点仍然还在理学上,而随着《四库全书》的修撰,乾隆的学术观点才逐渐发生变化。笔者认为,从实录来看,乾隆似乎在九年之后确实较少发布谕旨推行理学,而是把目光转移到汉学。如乾隆十二年重刻《十三经注疏》,题辞“笃志研经,敦崇实学”,乾隆十五年诏举“经明行修”之士等。其实,这也未必是放弃理学。因为他的祖父康熙除了尊崇程朱外,同样大力扶持经学。而康熙重视经学,是因为在经筵中听取侍讲学士的进言,认为“道学即在经学之中”,欲阐明理学则须崇尚经学。所以,反观乾隆的做法,也未必不是效仿其祖父,通过经学来振兴理学。但出于对前代尊崇程朱这一家法的继承,以及出于维护现实统治的需要,乾隆自然仍以程朱理学作为最高准则,即“况我圣祖将朱子升配十哲之列,最为尊崇。天下士子,不奉为准绳”。因此,在三十七年征集图书的谕旨中,他认为“其历代流传旧书,内有阐明性学治法,关系世道人心者,自当先购觅”(8)《四库全书总目·卷首》,中华书局,1964年,第1页。,同时也以此为原则,对图书进行筛选,将其中有裨于人心治世的书籍,“撮其旨意”,撰写提要并收入《四库全书》中。(9)按照《四库全书总目·凡例》的说法,“诏求古籍,特创新规,一一辨厥妍媸,严为去取。其上者悉登编录,罔致遗珠。其次者亦长短兼胪,见瑕瑜之不掩。其有言非立训,义或违经,则附载其名,兼匡厥缪。至于寻常著述,未越群流,虽咎誉之咸无,究流传之已久,准诸家著录之例,亦并存其目以备考核。”其中,有关人心世道、治乱兴衰之书则收入《四库全书》,列入正编;其余则打入存目,不予收入《四库》。而涉及“朱陆之辩”的儒家类,也同样遵循这一原则:
“迨托克托等修《宋史》,以《道学》 《儒林》分为两传。而当时所谓道学者,又自分为二派,笔舌交攻。自时厥后,天下惟朱陆是争。门户别而朋党起,恩仇报复,蔓延者垂数百年。明之末业,其祸遂及于宗社。惟好名好胜之私心不能自客,相激而至是也。圣门设教之意,其果若是乎?今所录者,大旨以濂洛关闽为宗。而依附门墙、藉词卫道者,则仅存其目。”(10)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小叙》,中华书局,1964年,第769页中。
一句“以濂洛关闽为宗”说明该门类去取的严格标准。这显然是基于乾隆“尊朱”的立场而来的。其中正编为儒家类一、二、三、四。儒家类一收入宋代以前儒学书籍,与理学无关,可以不论。儒家类二则专为宋代理学。首先列《太极图说》《通书》《西铭》《张子全书》《正蒙》《二程遗书》等,分别是“濂(周敦颐)”、“关(张载)”、“洛(二程)”等“北宋五子”的著作,自然是地位崇高,列入正编。而后是《上蔡语录》《儒言》《童蒙训》等程门弟子的著述。再次之则是“闽(朱熹)”的《近思录》与《朱子语类》。至此,“濂洛关闽”四大家的著述都已然收录。之后则是程朱等人的“支与流裔”。如真德秀《大学衍义》《读书记》《心经》《政经》,黄震《黄氏日钞》,陈淳《北溪字义》等书,均被提要视为得朱子之真传而收入正编。
除朱熹门人弟子外,还收入其同辈、与之共同编撰《近思录》之吕祖谦的《丽泽论说集录》。而提要对于与朱熹、吕祖谦共同参与“鹅湖之会”且与朱熹相颉颃的陆九渊,则一部著作也未收入。尽管陆氏主张“六经注我”,不立文字,但仍有著述流传于世。(11)陆氏主张“六经注我”,不曾致力于著书立说。但据程学军《陆九渊著述考》 (《图书馆研究》2015年第6期)一文可知,目前现存陆氏著述共有17种。除去《文集》外,其他尚有《大学春秋讲义》《无极太极辨》《陆象山先生四书义》《象山先生语录》《象山先生要语》《象山语略》《象山语录》《象山粹言》等。如果再按照儒家类(子书)的标准进一步取舍,仍然有《语录》等书。而上述几部书也并非孤本,朝廷派往地方采集书籍的官员也不太可能寻觅不到或者视而不见。因此,四库馆臣这种不予著录的行为很值得思考。而如此将陆氏著作排斥在外,足以觇其去取标准之严格。
而后是儒家类三。这一部分收入元明理学家著作。其中,明代理学著作以《性理大全》为首,随后是薛瑄《读书录》、邱濬《大学衍义补》、胡居仁《居业录》、章懋《枫山语录》。薛瑄与胡居仁都是以尊信程朱理学而著称的名儒,是明代从祀孔庙的学者。(12)明代从祀孔庙者仅四人:薛瑄、胡居仁、陈献章、王守仁。前两位是程朱理学学者,后两位则是心学家。因为学尊程朱,尤为醇正,自然列入正编。而邱濬与章懋虽不及前两位著名,但同样因为宗仰朱子,得以录入。之后是周琦《东溪日谈录》、罗钦顺《困知记》与吕柟《泾野子内篇》。后两位都是当时著名的程朱学者,如罗钦顺著有《困知记》(13)罗钦顺的《困知记》影响力极大。在明代中后期,许多士人因为读王阳明《传习录》而信仰王学,同时,也有许多学者起初信奉王学,而后因为读罗氏《困知记》而转向程朱。因此,他常常被视为唯一一个能和王阳明相抗衡的理学家。,曾与王阳明探讨《朱子晚年定论》的问题,为之驳难;吕柟亦为程朱学者,“时先生讲席,几与阳明氏中分其盛”,在王学流行的局面下能与之分庭抗礼。因此,二人录入实属应当。而周琦,查之《明史》以及《明儒学案》,并没有相关传记,可见学术影响力并不高。(14)有关周琦的记载,《四库提要》言:“琦字廷玺,马平人。成化辛丑进士,官至南京户部员外郎。琦之学出于薛瑄。”仅寥寥数语。至于稍微详细的记载,则见之于地方志中。按方志所说,周琦师承阎禹锡,而阎氏又是薛瑄弟子,因此“学出于薛瑄”。著作仅有《东溪日谈录》存世。按:周氏学出薛瑄,如果学术颇有影响,能将薛氏学问阐发推行,何以《明儒学案》只记载其师阎禹锡而不记周琦?何以《明史》也无其传记?以此可见,周氏的影响力恐怕仅限于地方,尚不能对儒林产生影响。“琦之为人以端重谨厚而见重于乡里”这句评价即说明周氏有限的影响力。因此,将周琦放在薛、胡、章以及罗、吕诸大儒之中,实在有些不伦不类。而且,最为关键的一点在于,身为胡居仁的老师,名列《明儒学案》第一卷的吴与弼,以及他的弟子、著名心学家陈献章,还有与罗钦顺、吕柟同时代的心学宗师王阳明,三人的著作都没有收入正编。陈、王二人是著名的心学家,与程朱理学相扞格;而吴与弼学术偏向于程朱,但提要认为“与弼之学介乎朱陆之间”(15)永瑢:《〈居业录〉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三》,中华书局,1964年,第791页中。,没有收录吴氏之书。而周琦的《东溪日谈录》,仅仅因为“其书亦一本濂洛,不失醇正”(16)永瑢:《〈东溪日谈录〉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三》,中华书局,1964年,第791页下。,就可以跻身正编。因此,学术上“醇正”(“谨守程朱之矩矱”)与否就成为儒家类最基本的门槛。在某种程度上,儒家类正编提要可以认为是一个按照乾隆旨意制作出的、通过国家意识形态手段来昭示的“道统”(17)《四库提要·凡例》说:“是书卷帙浩博,为亘古所无。然每进一编,必经亲览。宏纲巨目,悉秉天裁。”每一篇提要都“必经亲览”,似乎不太可能(毕竟10230篇提要);但整部书的指导精神与具体设计,必然出自乾隆的旨意。因此,这个“道统”自然也是在乾隆要求之下所形成的。。而这种壁垒森严、去取极为苛刻的“道统”,却也正好强化了程朱理学的合法性与合理性。
因此,基于这样的看法,心学一派其门人弟子几乎全部被打入存目。但也有一个例外,即正编收入明末王学家刘宗周的《圣学宗要》与《人谱》。对于刘宗周的学术身份认同,普遍认为他是一位王学修正派。(18)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里《反动与先驱》一章说:“王学自身的反动。最显著的是刘蕺山宗周一派,特标“证人主义,以“慎独”为入手,对于龙溪、近溪、心斋诸人所述的王学,痛加针砭。总算是舍空谈而趋实践,把王学中谈玄的成分减了好些。”而关于刘宗周学术取向的分析,可参考新校订《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华书局,2020年)以及冈田武彦的《王阳明与明末儒学》。提要自然也十分清楚刘氏的学术立场:
“宗周生于山阴,守其乡先生之传,故讲学大旨,多渊源王守仁……宗周深鉴狂禅之弊,筑证人书院,集同志讲肄。务以诚意为主,而归功于慎独……故其平生造诣,能尽得王学所长,而去其所短。”(19)永瑢:《〈圣学宗要〉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三》,中华书局,1964年,第794页中,第794页中。
提要指出刘氏学术源于王学但又不尽等同于王学,即“得其所长,去其所短”。如果强调对王学的修正是他能够列入正编、纳入“道统”的原因,那么,在刘氏之前同样秉持修正王学的士人,如邹守益、欧阳德以及东林派高攀龙与顾宪成等人何以不被收入?显然不足以服人。而再细读提要,可知它破例录入刘氏,还有另一层原因:刘宗周“忠臣不事二主”的气节。如书中所说,“率之大节炳然,始终无玷,为一代人伦之表。知儒者立身之本末,惟其人,不惟其言。”(20)永瑢:《〈圣学宗要〉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三》,中华书局,1964年,第794页中,第794页中。而提要能有这样的评价,实则也是秉承乾隆的旨意。因为乾隆即位后,念明季殉节诸臣各为其主,义烈可嘉,更冀以褒阐忠良,风示未来,撰有《胜朝殉节诸臣录》,而刘宗周即在其中。甚至在编纂《四库全书》时,乾隆还特意传谕旨,要重视刘宗周等殉节名臣的著述。因此,刘氏也就凭借“节义”这一点而被融入提要所塑造的“道统”中。尽管并不“醇正”,但这种“节义”可以与程朱理学一样维系人心,就足够纳入“以濂洛关闽为宗”的“道统”。
儒家类正编以程朱为宗主,严为去取,丝毫不苟,其中大致可分为四类:信仰王学、批判王学、程朱陆王相调和、非朱非陆自成一派。信仰王学类的书籍大多是阳明门人弟子著作,如季本《说理会编》、聂豹《困辨录》、薛侃《研几录》、黄佐《庸言》、王艮《心斋约言》、钱德洪《绪山会语》等。打入存目的书籍虽不收入《四库全书》,但仍然撰写提要,只不过较之于正编,内容颇为简短。而且以上王学诸家著作提要,其叙述与评价近乎格式化,介绍生平,指出学术背景,最后简单列举整部书的目录或内容概述。而提要自始至终没有站在程朱理学的立场上,对上述列举的王学著作予以刻薄的评论。相反,更多的是没有评价,如《庸言》提要:
“《庸言》十二卷,明黄佐撰。佐有《泰泉乡礼》,已著录。是编乃其致仕后讲学语录。分《学道》 《修德》 《求仁》 《游艺》 《制礼》 《审乐》 《政教》 《事业》 《著述》 《象数》 《天地》 《圣贤》十二类。”(22)永瑢:《〈庸言〉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存目二》,中华书局,1964年,第811页下。
寥寥几十字叙述完书名、卷数、作者、内容、目录。《庸言》提要可能是个例,因为其他王学著述的提要字数相对较多。但其在叙述方法上几乎相同:流于简单的目录或者版本的介绍,不予学术上的评判。这固然可能是四库馆臣偷懒未能仔细阅读原书从而敷衍了事,(23)朝廷颁布谕旨,命令各地官员联合当地士人收集图书,而后尽数运往京城四库馆进行核查审阅,确认并无违碍字眼之后,则命馆臣对书籍进行阅读、校勘、撰写提要,并最终让专门人员负责缮写成书。由于收集的图书种类极多,因此需要馆臣各自分配任务,每日读完一定的数量。而对于书本身的门类,如经史子集四部,其中存在易读难读的区别,馆臣们往往喜欢阅读子部、集部,而畏惧分配到经部、史部这一类书籍。因此,为保证提要任务之完成,常常抓阄决定具体任务。而有些馆臣在撰写提要时,为了轻松一些,往往简单阅读一下书前的序跋与目录,便匆匆撰写提要。因此,提要中会存在某些问题。具体编纂过程可参看司马朝军的《〈四库全书总目〉编纂考》(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年)和盖博坚的《皇帝的四库》(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但明明站在程朱理学的立场上,却不对其进行学理上的批判,反而置之不论,可见提要撰写者对于王学未必有着出于立场不一而产生的排斥感。相反,极有可能对王学抱有某种同情,只是碍于官方的“道统”,不能直白地表现出来而已。这一点其实可在批判王学类书籍提要中探寻出一些端倪。
明代嘉靖、隆庆以及万历年间,王学兴起,迅速吸引大量士人,风靡儒林。普通士人困于程朱理学之束缚,见其“简易直截”,于是纷纷改弦易辙,转向王学。但也有少数学者坚守程朱矩矱,甚至奋起反击,凭借一己之力对王学发起攻击。其中,明代陈建的《学蔀通辨》是代表著作。首先明确书名之含义。蔀,据《康熙字典》可知,源于《周易·丰卦》,“丰其蔀”,王弼注曰:“蔀,覆暖,鄣光明之物也。”取遮蔽之义。所谓“学蔀”者,即学术之障蔽。陈氏此书,“大旨以佛与陆、王为学之三蔀”(24)永瑢:《〈学蔀通辨〉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存目二》,中华书局,1964年,第813页中,第813页中,第813页中。,展开辩论。其核心辩题在于探讨“朱陆早异晚同之实”、“象山阳儒阴释之实”与“佛学近似惑人之实”三点。此处便涉及“朱陆之辩”的重要问题——朱陆异同。自鹅湖之会后,陆九渊与朱熹二人便正式表明学术上的分歧,大抵陆氏“尊德性”,朱氏“道问学”。此后,各自门下争执不休,逐渐变为门户之争。陆学诋朱学为“支离”,朱学诋陆学为“空疏”,自南宋起绵延至清。其间有学者为避免无谓之争论,调和朱陆,试图消弭其“异”,以变为“同”。明初赵汸即持此论认为“朱陆早异晚同”,早年虽有分歧,但晚年渐趋一致。之后,程敏政著《道一编》继续伸张此论,认为朱陆二人“始焉如冰炭之相反,中焉则疑信之相半,终焉若辅车之相依”(25)永瑢:《〈道一编〉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存目一》,中华书局,1964年,第808页中。。王阳明受此影响,将朱子书信择取数十封汇编为《朱子晚年定论》(26)关于《朱子晚年定论》,王阳明回应罗钦顺时,也承认“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实则已经说明这些书信并非都是朱子晚年书信。只是王氏相信朱陆早异晚同,因而作此书以证实此观点而已。但由于时间上存在疏漏,因此程朱学者以及提要在内都不认可这部书。关于提要的看法,可参看《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存目二·〈学蔀通辨〉提要》,中华书局,1964年,第813页。一书,应和“早异晚同”之说。(27)关于“朱陆异同”的具体情况,可参看钱穆的《朱子新学案》以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七章《李穆堂》的“清初之朱陆异同论”一节。在朱学方面,罗钦顺提出异议,认为所谓“朱子晚年”,与事实不相符。而《学蔀通辨》一书,即延续此论,为之争辩。但提要以为:“按朱陆之书具在,其异同本不待辨。”(28)永瑢:《〈学蔀通辨〉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存目二》,中华书局,1964年,第813页中,第813页中,第813页中。而根据提要反驳《晚年定论》的态度可知,提要不认可所谓的“早异晚同”,因为“朱陆之书具在”,翻阅两家著述会发现,朱陆二者本来就存在差异,本不相同,又何必强求之以为同?因此“不待辨”。而这种不去辨解的态度,更足以说明提要秉持一种客观的态度。同时,陈建站在程朱立场上,在书中“痛诋陆氏,至以病狂失心目之”。提要深感不满,认为此举“亦未能平允”,随后举证说“观朱子集中与象山诸书,虽负气相争,在所不免,不如是之毒詈也”(29)永瑢:《〈学蔀通辨〉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存目二》,中华书局,1964年,第813页中,第813页中,第813页中。,显然是不忍心看到学者如此恶意地贬低陆王。尽管尊奉程朱,但同样对陆王保持一份尊敬。而这种平心静气的态度,多次在其他提要中表现出来。
如清初批判王学最为积极的学者陆陇其,多次公开主张学术统于一尊,素以辟王学为己任。因而其著作《问学录》中多次诋毁王阳明以及王学。对此,提要却指出“王守仁开金谿之派,其末流至于决裂猖狂,诚为有弊。至其事业炳然,自不可掩”(30)永瑢:《〈问学录〉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存目三》,中华书局,1964年,第826页中。,意为应当将学术与事功分开对待,不可因其学术之弊端而抹杀个人之功业。更何况这种“末流”的“决裂猖狂”,也未必全部归罪于王阳明身上。正如另一位程朱学者张烈,著《王学质疑》,以王学末流过于空疏放纵,“无事袖手谈心性”,以致于明末无人,终致亡国。但提要一反其所说,认为“然以明之亡国归罪守仁,事隔一百余年,较因李斯而斥荀卿,相距更远,未免锻炼周内。”(31)永瑢:《〈王学质疑〉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存目三》,中华书局,1964年,第826页下。可知,秦始皇任用李斯,焚书坑儒,荼毒士夫,论者以此责怪李斯,并因荀子乃其师,连带指责。而王阳明与明亡之间相距甚远,与荀子相比,更是不必为此负罪。“锻炼周内”即指罗织罪名,无端责怪。提要用寥寥几句说明由来已久之偏见,还王氏之清白。因此可见,提要尽管以“濂洛关闽”为宗,实则对“道统”以外的陆王心学亦能不存偏见,平心相对。而正是基于这种“平允”,才能认识到陆王心学的长处,做到“金谿、姚江之派,亦不废所长”(32)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小叙》,中华书局,1964年,第769页中。。
“不废所长”即是承认王学的价值,而非基于学术立场加以排斥。如清初学者王弘撰著《正学隅见述》,提要叙述该书的内容主旨:“宏撰此书,则以格物之说当以朱子注为是。无极之说,当以陆九渊所辨为是。”而后说“持论颇为平允”(33)永瑢:《〈正学隅见述〉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四》,中华书局,1964年,第799页上。。关于“格物”的解释,主要有朱子与王阳明两种;同时,关于“无极”与“太极”,则有陆九渊与朱熹两家说法。对于这两个问题,答案都可分为程朱、陆王两派。但“平允”的看法则是依据是非正误与否,与学术派别无关。否则就是“偏颇”,不“平允”。因此,即便是尊信程朱“道统”的提要,也同样认可陆王在某些学术问题中的价值。不仅如此,还包括修身方面:
“(雷鋐)大旨以程朱为宗,然能不争竞门户……后世如陆子静、王阳明、陈白沙,论学术者必辨之,谓其非孔、孟、程、朱之正派也。然其砥节砺行,以之针砭卑鄙俗夫,不亦百世之师耶?”(34)永瑢:《〈读书偶记〉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四》,中华书局,1964年,第799页下,第799页下。
雷鋐以尊朱著称,因而其随笔札录《读书偶记》得以收入儒家类正编,跻身“道统”中。而这样一位程朱学者,不因门户之见而排挤陆王,相反,清楚地认识到陆王心学在“躬行践履”上有着重要的价值,可为“百世之师”,为士人所效仿。这无疑是肯定王学实践修身的功用。不仅如此,提要在其后评论道:“其持论特平”(35)永瑢:《〈读书偶记〉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四》,中华书局,1964年,第799页下,第799页下。。一个“特”字,不难体会到四库馆臣对于此言有着何等的认同。也可看出提要在阅读、接触大量辟王学的著作后,猛然发现心态平和、实事求是之言论,便不能不为之心折。尽管《四库全书总目》在儒家类正编提要里塑造出所谓的“道统”,但与清初相比,其本身仍具有极大的包容性,认识陆王所存在的学术与修身价值。这就近乎章学诚所说“学者不可无宗主,亦不必有门户”之义。
提要一方面“以濂洛关闽为宗”,另一面“不废金谿姚江之所长”,在尊朱的同时又能平允对待陆王,较清初一味地“尊朱辟王”明显理性很多。这不仅是随着时间的延续,关于朱陆孰优孰劣的争论趋于平静,同时也是对因学术分歧而产生的“门户之争”,有着深刻的反思:
“至宋而门户大判,仇隙相寻。学者各尊所闻,格斗而不休者,遂越四五百载。中间递兴递灭,不知凡几。其最著者,新安(朱熹)、金谿(陆九渊)两宗而已。明河东(薛瑄)一派,沿朱之波。姚江(王阳明)一派,嘘陆之燄……然儒者之患,莫大于门户。后人论定,在协其平……今所存录,但以时代先后为序,不问其源出某某,要求其不失孔孟之旨而已。”(36)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四》,中华书局,1964年,第800页上。
看似平常的学术争论,结果却能“遂越四五百载”,为“儒者大患”。而归根到底是因为朱陆两派各自有着“门户”,不能平心静气地接纳对方。对此,提要认为,只有“协其平”,摆脱原来的门派意见,在符合“孔孟之旨”的大前提下,“求同存异”。因此,在提要中,对那些过于尊朱而辟王学的著作,往往批评“尤门户之见矣”(37)永瑢:《〈考证晚年定论〉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存目三》,中华书局,1964年,第821页中。,“于门户之私犹未能克”(38)永瑢:《〈王学质疑〉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存目三》,中华书局,1964年,第827页上,第827页上。。而提要以程朱为尊,不菲薄陆王的趋向,其实就是为避免“门户之争”的体现。而这种对“门户”的理解,同样表现在对明亡原因的反思。
明亡之迅速与突然,引起士人极大的震动,也因此产生数量巨大的遗民。(39)关于明遗民的数量,卓尔堪《明遗民诗》十六卷收有作者505人,清末民初孙静庵编著《明遗民录》立小传者800余人,而无锡病骥老人的《序》说:“尝闻之,弘光、永历间,明之宗室遗臣渡鹿耳依延平(即郑成功)者,凡八百余人,南洋群岛中,明之遗民涉海栖苏门答腊者,凡二千余人。”此外,东渡朝鲜、日本者不在少数。可参看谢正光《明遗民录汇辑》(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一书。明亡之后,许多士人反思明亡的原因。有人认为是亡于言官,有人则认为亡于农民起义,然而绝大多数学者认为罪魁祸首是王阳明与王学。因为明末王学末流的空虚放纵,使得当时士人多“无事袖手谈心性”,主张“酒色财气,不碍菩提路”。在此影响下,使得明朝于外虏与内寇中覆灭。清初,不仅是学者对明亡的反思,更有朝廷支持程朱理学的举动,因而使得“举世若狂,以诋姚江为风气”(40)王源:《与朱字录书》,《居业堂集》,转引自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96页。。在此情况下,明亡就归咎于众口一词的王学。而至乾隆年间发生转变,关于明亡原因的思考逐渐发生转变。这一点在提要中反映得尤为明显:
“然以明之亡国归罪守仁,事隔一百余年,较因李斯而斥荀卿,相距更远,未免锻炼周内。夫明之亡,亡于门户。门户始于朋党。朋党始于讲学。讲学则始于东林。东林则始于杨时。其学不出王氏也。”(41)永瑢:《〈王学质疑〉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存目三》,中华书局,1964年,第827页上,第827页上。
不管馆臣如何随意书写点评,其提要稿总归要经总纂官修改而后交与皇帝审阅。(42)关于提要的具体编纂、审阅、呈交的过程,可参看《〈四库全书总目〉编纂考》。因此,提要的这番言论,不可视为个人的看法,而是官方话语的体现。这几句话,无疑表达出两层含义:洗清王阳明的罪名与重新论定明亡的祸根——以讲学为基础、以东林士人为代表的门户之争。王学能够开脱罪责,或许与乾隆曾派官员往王氏祠进行祭祀、赐匾、题辞等举动有关,(43)乾隆十六年时,曾发布上谕,“遣官祭南镇之神并明臣王守仁祠。赐王守仁祠扁,曰名世真才。”见《清高宗实录》,乾隆十六年三月四日。但相较于乾隆酷爱阅读史书,乐于思考史事的习惯(如著有《御批通鉴辑览》),后者使得他对于明末史事颇为留心,在长期阅读中形成自己的思考。翻阅《高宗实录》可知,整部书中有三处记录他对东林士人的批评。(44)从《高宗实录》来看,“门户”一词出现的频率很高。在前期,乾隆往往用它指责官员之间存在结党或出于某种偏见而产生的争论。而乾隆四十三年、四十六年共有三次提及“门户”,此时矛头直指东林士人。如乾隆四十三年殿试时,他就提问:“至于聚徒讲学,渐成门户。始于骛虚名,终于受实害。如东汉唐宋党禁,以及明之东林,其已事也。今将使学者笃潜修而杜私党,其何以劝迪之欤?”(45)《清高宗实录》,乾隆四十三年四月二十一日,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三年后的殿试,他依旧说道:“托言讲学,谬窃虚声。而明季东林诸人,流而为门户,为朋党甚至莠言乱政。”(46)《清高宗实录》,乾隆四十六年四月二十一日,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在乾隆看来,讲学、朋党、门户三者密不可分,而这些行为,最终“以致国是日非,可为鉴戒”。三年之中,三次提及,可见此时乾隆何其关注这一问题。而在此期间撰写的《四库提要》,自然也要贯彻最高指示:
“自南宋治明,凡说经讲学论文,皆各立门户……朋党一分,千秋吴越……而仇隙相寻,操戈不已。名为争是非,而实则争胜负也。人心世道之害,莫甚于斯……又御题顾宪成《泾皋藏稿》,示炯戒于东林。”(47)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凡例》,中华书局,1964年,第18页下。
学术极少不受政治之影响,作为国家文化工程的结晶,《四库全书总目》又岂能不有所反应?基于反门户、反朋党的出发点——必然也要反东林士人。东林党人以顾宪成与高攀龙为首,且学问精深,著作等身。而查阅儒家类提要可知,二人的著作均被打入存目。其实高、顾二人都是理学家,反对王学末流,学术上近于朱子学,理应列入正编。但由于顾、高在东林讲学,最终导致“恩怨纠结,辗转报复,明遂以亡”,“其究也流弊所极,遂祸延宗社”,因此“宪成等不能辞其咎也”。只不过,他们两人“风节矫矫,不愧名臣”,才得以名列存目,“过而存之”(48)永瑢:《〈小心斋札记〉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存目二》,中华书局,1964年,第816页上。。与刘宗周同样以气节闻名的顾、高二人,仅仅因为书院讲学,形成乾隆所认为的“门户”,就被毫不留情地打入存目。以此可见提要对于乾隆旨意的贯彻执行。如此对待东林士人,其根本还是秉承乾隆反对“门户”思想而已,用东林以示“炯戒”。在此思想的指导下,“朱陆之辩”也就必须消除原先那种“门户之争”,一面“以濂洛关闽为宗”,一面“不废金谿姚江之所长”。
“朱陆之辩”作为理学史上重要的问题,直至清代依旧为士人所讨论。不仅是普通士人关心的争论,也是清廷所留意的核心问题,涉及程朱理学作为自身统治的合理性与合法性。而作为国家话语的代表,《四库全书总目》自然有义务对“朱陆之辩”做出官方解释。
“朱陆之辩”主要体现在“子部·儒家类”。《四库全书总目》作为目录学书籍,自然是将“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这一功能,用书籍的次序与评价来表达。因此,正编提要通过列举程朱理学的著作,以严格的标准进行筛选,进而形成一个醇正的程朱“道统”。
宗程朱也并不意味着必须排斥陆王。在儒家类中,存目部分的提要很能反映此问题。馆臣往往对王学类书籍不予学理评价,对一味尊朱辟王之著作也不置可否,对其过分之言语予以批评,在尊朱的同时,亦能平允对待陆王心学,承认其应有之价值。
以程朱为宗主,却不与陆王相争,远较清初公允而不偏激。而其背后,是反对“门户”思想的指引。这一思想在提要中还表现为对明亡原因的重新反思。从清初公认王学为罪魁祸首到提要中指摘东林士人,这一转变却与乾隆皇帝的思想息息相关。乾隆出于现实政治的考虑,极力抵触“门户”。作为官方话语的《四库全书总目》自然贯彻执行,以消除“门户”之争的方式,重新塑造所谓的“朱陆之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