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军(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55)
在古印度宗教典籍和文献记载中,紧那罗(Kinnara)有三种形式,第一种为人首鸟身,由人的头部、双臂、胸部和鸟的腹部、双爪、双翼、羽尾组成;另两种均为人和马的组合形式,本文仅对人首鸟身形式的紧那罗展开论述。巽伽王朝巴尔胡特佛教浮雕中同时出现紧那罗的铭文与图像,为我们将古印度紧那罗文本记载和图像表现对应起来提供了最直接的证据。
1951 年,印度学者潘查姆基《印度图像中的乾闼婆和紧那罗》首次对古印度紧那罗图像进行系统研究,为此后学界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基础,正如甘勾利(O. C. Gangoly)在该著序言中所指出的,潘氏著作关于文字资料的搜集几无剩余,但未能提供论题所要求的图像资料,不方便后来学者图文互证。[1]1985 年,印度学者穆尔蒂《印度艺术中的神异动物》出版,其中涉及紧那罗图像,由于论题所限关于紧那罗的论述较为简略。[2]13-162003 年,德国学者茨因《信仰和装饰壁画》专著中的一节对阿旃陀壁画的紧那罗图像进行了专题研究,兼及之前的同类图像表现。[3]中国学者关于古印度紧那罗未见专门研究,关于中国佛教飞天的研究也会涉及紧那罗,但都是一笔带过。②段文杰《飞天——乾闼婆与紧那罗——再谈敦煌飞天》《敦煌研究》1987 年第1 期。赵声良《飞天新论》《敦煌研究》2007 年第3 期。需要说明的是,赵声良对巴尔胡特佛塔图像的描述有误,他认为“飞天的脚也都被两旁的树遮住,没有全部表现出来”,实际上所谓右侧“飞天”明显是鸟的双爪、腹部、尾翼,即本文所谓人首鸟身紧那罗。另外,赵声良指出“有翼的飞天形象,在佛教诸天中,可以看做是紧那罗。”赵声良《飞天艺术:从印度到中国》,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8 年,第23 页。此说似可商榷,根据古印度文献和图像表现,乾闼婆和紧那罗虽关系密切,且均常常“飞翔空中”,但畛域明晰,从未被混淆,乾闼婆是完全人样,紧那罗是部分人样。从图像表现来看,古代中国佛教艺术中的飞天来自古印度的乾闼婆,迦陵频伽则部分地来自古印度的紧那罗。关于敦煌壁画迦陵频伽与古印度紧那罗之间关系的简要论述,参见孙武军、张佳《敦煌壁画迦陵频伽图像的起源与演变》《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8 年第4 期,第62-63 页。
正如来自民间传说的罗摩故事会出现在印度各主要宗教文献记载中,源自神话传说的紧那罗也出现在佛教、耆那教、印度教的宗教典籍和文献记载中。季羡林先生曾指出:“佛教徒利用本生故事来宣传教义,至迟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三世纪。在这个时候建成的婆噜提(Bharhut)大塔和桑其(Sanchi)大塔,周围的石门上都有一些本生故事的浮雕,而且有的竟标出Jãtaka这个专门术语。”[4]人首鸟身紧那罗很有可能首先出现在佛教典籍中,并首先以图像的形式出现在佛教浮雕艺术中。在佛教典籍中,除了《本生经》中的“月亮紧那罗本生”(No. 485, Canda-Kinnara-Jātaka)专门讲述紧那罗紧那丽夫妇的故事外,“德迦利耶本生”(No. 481, Takkāriya-Jātaka)等也多次提到紧那罗[5],另外,汉译大乘佛教典籍《华严经探玄记》《法华经》《华严经疏》《起世经》《大智度论》《成就妙法莲华经王瑜伽观智》等也提到紧那罗[6]。在耆那教典籍中,《谛义证得经》[7]记载有紧那罗。虽然紧那罗及其阴性对应者紧那丽未见于婆罗门教吠陀文献(包括吠陀本集、梵书、森林书、奥义书)记载[1]25,但在印度教典籍和文献《摩诃婆罗多》[8]《罗摩衍那》[9]《毗湿奴法上往世书》[10]中均有多次提到。
图1 巴尔胡特窣堵波围栏立柱紧那罗和紧那丽线描图
图2 巴尔胡特窣堵波波斯匿王立柱侧面紧那罗
人首鸟身紧那罗(紧那丽)首先出现在统治印度中部(摩揭陀一带)的巽伽王朝(公元前185-前75 年)的巴尔胡特佛教浮雕中,稍后还出现在印度西部德干高原的毕塔尔霍拉(Pitalkhora)石窟及印度南部的阿马拉瓦蒂佛教浮雕中。
古印度最早的紧那罗图像出现在巴尔胡特佛教窣堵波围栏立柱浮雕中,两处紧那罗的铭文与图像同时出现。第一处紧那罗铭文及图像出现在一块残石上,由巴尔胡特浮雕的发掘者坎宁汉比定,这也是学界关于紧那罗图像的最早比定。该残石上刻有铭文“紧那罗本生”(Kiṃnara-Jātakaṃ),坎宁汉根据《本生经》“月亮紧那罗本生”记载,指出浮雕左侧坐在宝座上的人物是国王(Raja),右侧两个人物分别为男紧那罗和女紧那罗。[11]69两个紧那罗均为正面,腰部裹围鸟羽,鸟羽以下残缺,很有可能是鸟腿和鸟爪。男紧那罗右臂微举胸前,似着轻薄贴身上衣,女紧那罗双臂自然下垂,裸露上身,丰满胸部和肚脐均清晰可见(图1[11])。《月亮紧那罗本生》载:“这个名叫月亮的紧那罗偕同妻子下山,四处漫游,涂香料,吃花粉,穿花朵编成的衣裳,在蔓藤上荡秋千,用甜美的声音歌唱。……月亮紧那罗摘下一根竹子,一面吹奏,一面用甜蜜的嗓音歌唱,而女紧那罗站在丈夫身边,扭动柔软的手臂,边歌边舞。”[12]
第二处紧那罗铭文及图像出现在巴尔胡特窣堵波北门波斯匿王立柱(Prasenajit Pillar)上,该立柱有三面(朝外面、朝里面和侧面)浮雕,每面均分为上中下三层①Alexander Cunningham, The stûpa of Bharhut: a Buddhist monument ornamented with numerous sculptures illustrative of Buddhist legend and history in the third century B.C., London: W. H. Allen and Co. and all, 1879,pl. XIII, pl. XIV, pl. XV. 合并图参见Heinrich Zimmer, The Art of Indian Asia: Its Mythology and Transformation, Volume Two: Plates, New York: Bollingen Foundation Inc., 1955, pl. 36.。紧那罗铭文出现在立柱侧面浮雕中层一男一女两个站立人物之间,坎宁汉识读铭文为“Kadariki”,但未做进一步解释。[11]134印度学者巴鲁阿和辛哈将铭文转写为“Kaṃḍari-Ki[narā]”,译为“一段关于坎达里和紧那罗的本生经故事”([A Jātakaepisode of] Kaṇḍari and Kinnarā)[13]。立柱侧面上层涅槃场景中部为象征佛陀涅槃的窣堵波,窣堵波上部左侧乾闼婆位置较低,左手持钵;上部右侧紧那罗位置较高,双手持花环。紧那罗梳高耸发髻,双翼展开,尾羽丰满高翘,双爪自然微屈,整个身体呈 俯 冲 状(图2[14]62)。值得注意的是,此处的紧那罗图像和铭文虽然同在侧面,但分居立柱上、中层,故对应关系不如第一处直接。现藏华盛顿弗利尔艺术博物馆的巴尔胡特围栏浮雕与波斯匿王立柱侧面上层的涅槃场景相同,乾闼婆和紧那罗的造型相似(图3[15])。波斯匿王立柱朝外面上层为佛陀成道场景,立柱侧面上层为佛陀涅槃场景。成道场景中部为象征佛陀成道的菩提树,上部左右两侧分别有飞翔在空中的乾闼婆和紧那罗。右侧的紧那罗上半身为人,头戴冠,双手持花环;下半身为鸟,双翼展开,尾羽展开上翘,双爪微曲于腹部(图4[14]35)。
图3 弗利尔艺术博物馆藏巴尔胡特围栏紧那罗
图4 巴尔胡特窣堵波波斯匿王立柱朝外面紧那罗
图5 毕塔尔霍拉石窟第4 窟窟门两侧紧那罗
毕塔尔霍拉石窟第4 窟为佛教毗诃罗窟,根据石窟铭文断代为公元前2 至前1 世纪,窟门两侧有守门神及其头部上方的大象,在左侧大象浮雕旁边发现一块刻有紧那罗的残片。紧那罗双肩后有展开的弯曲双翼,右手微举,左手托一装满花束的圆盘,腰带以下均为羽毛,左腿饰有羽毛流苏,右腿仅覆盖着羽毛,紧那罗左手下方为一莲花浮雕(图5[16])。德什潘德认为,浮雕残片很可能属于一个大型画面的右侧,主神位于中央,画面左侧应该有对称出现的紧那罗。[16]84
阿马拉瓦蒂佛教窣堵波上的紧那罗均出现在第一阶段(公元前200 年-前100 年)②阿马拉瓦蒂佛教窣堵波浮雕可分为四个阶段:第1 阶段(公元前200-前100 年)、第2 阶段(100 年)、第3 阶段(150 年)、第4 阶段(200-250 年),其早期风格与巴尔胡特相似,晚期风格与贵霜的马图拉相似。详参C. Sivaramamurti, Amaravati Sculptures in the Madras Government Museum, Madras: Government Press, 1942, pp. 26-32.,出现场景可分为成道、立柱半圆圈装饰两种。现藏大英博物馆亚洲部(编号为1880.7-9.79)的阿马拉瓦蒂窣堵波浮雕残片为成道场景,菩提树左上部飞翔一人首鸟身紧那罗,右臂上举、左手持盘(图6[17]),《印度艺术中的神异动物》所收紧那罗线描图(图7[2]Fig.VIII,20)与此紧那罗造型相同,或为同一出处。另外,20 世纪初,亚历山大•雷主持的考古发掘中也有成道场景的紧那罗。[18]阿马拉瓦蒂佛教窣堵波围栏立柱半圆圈装饰的紧那罗右臂微举,手掌朝上摊开,左臂托盘,盘中物品不明;右肘下可见鸟腿,背后双翼展开,六道线状尾羽后翘,尾端回卷(图8①原图、线描图分别采自C. Sivaramamurti, Amaravati Sculptures in the Madras Government Museum, pl. XVI, fig. 2; pl. IV, fig.30.)。作为与阿马拉瓦蒂并称的南印度佛教艺术中心,纳加尔朱纳康达佛教浮雕中有与阿马拉瓦蒂相似的紧那罗。[1]41
图6 大英博物馆藏阿马拉瓦蒂窣堵波浮雕紧那罗
图7 阿马拉瓦蒂窣堵波浮雕紧那罗线描图
图8 阿马拉瓦蒂佛教窣堵波围栏立柱紧那罗 a.原图;b.线描图
总之,公元前2-前1 世纪,印度中部、西部、南部佛教艺术中均有人首鸟身紧那罗图像出现,从浮雕铭文和图像表现来看,最早的紧那罗图像应该出自印度中部的巴尔胡特。作为古印度紧那罗图像的起源地,巴尔胡特不但能使我们找到紧那罗铭文和图像的对应关系,认定其人首鸟身形式,而且其波斯匿王立柱浮雕也确立了此后紧那罗出现场景(成道和涅槃)的基本模式。
早期安达罗王朝(公元前1-公元2 世纪初)统治印度中部和印度西部德干高原,此王朝紧那罗图像集中出现在印度中部的桑奇佛教窣堵波浮雕中。
图9 桑奇大塔北门右立柱朝外面涅槃场景一对紧那罗
图10 桑奇大塔北门右立柱侧面涅槃场景两对紧那罗
图11 桑奇大塔西门朝外面第一横梁下右短柱成道场景一对紧那罗
桑奇1 号窣堵波又被称为桑奇大塔,四座塔门浮雕主要为佛传故事,紧那罗较频繁出现在成道、涅槃场景中。桑奇大塔北门是保存状况最好的一座塔门,塔门朝里面第二横梁两柱间左端为成道场景,菩提树上部左右侧各飞翔一紧那罗,一手托盘上举,一手持物微屈于胸前,双翼伸展,尾羽上翘。塔门右立柱②左、右方位为观者站在塔门外朝里看。朝外面自上至下第四格的涅槃场景中,窣堵波上部左右侧亦各飞翔一紧那罗,双手持花环礼佛(图9[19])。值得注意的是,塔门左立柱朝里面横梁与围栏相接的一格为成道场景,相对应的右立柱这一格为涅槃场景,两个场景中也分别有一对紧那罗飞翔于菩提树和窣堵波左右上方③桑奇大塔北门朝里面全景照片参见[意]阿巴尼斯著,刘青等译《古印度:从起源至公元13 世纪》,北京: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05 年,第135 页。全景线描图参见F. C. Maisey, Sánchi and its remains: a full description of the ancient buildings, sculptures, and inscriptions at Sánchi, near Bhilsa, in Central India, London: Kegan Paul, Trench, Trubner& Co., 1892, pl. IV.。这两格是整个塔门最为接近观者视觉的场面,足见其在整个塔门中的重要地位。另外,大塔北门右立柱侧面第一格也有涅槃场景,画面可自下至上分为四层,第一层为由斯基泰人、希腊人、帕提亚人等不同种族的七位乐手组成的乐队;第二层为希腊人、斯基泰人、帕提亚人等不同种族人物在塔门外礼拜佛塔,他们或合掌礼拜佛塔,或双手供奉祭品,或手持旗幡;第三层为已经步入佛塔围栏的礼拜人物,他们手持花环、圆盘等祭品,虔诚地缓慢前行;第四层为窣堵波及其左右两侧的四个紧那罗(图10[14]50)。桑奇大塔西门朝外面第一横梁下右短柱的紧那罗是成道场景中紧那罗的代表,腰部双翼雄劲有力,翼端回卷,双手分别持一花环献给佛陀的象征——菩提树及其上端的华盖。紧那罗肚脐明晰可辨,鸟腿圆浑,鸟爪后伸,尽显飞翔之势(图11[20])。
图12 桑奇大塔南门朝外面左立柱第一格传法场景一对紧那罗
图13 桑奇大塔西门朝里面左立柱第二格龙王礼佛场景一对紧那罗
图14 桑奇3 号窣堵波朝南塔门横梁帝释天天宫一对紧那罗
成道、涅槃场景外,紧那罗还出现在以法轮为象征的传法场景(图12①毛小雨著,毛小雨摄影《印度雕塑》,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1998 年,第57 页,图86。桑奇大塔西门朝外面第二横梁的传法场景中,法轮左右上方亦有一对手持花环的紧那罗,由于横梁空间所限,此处法轮没有高石柱支撑。详见Sir Alexander Cunningham, The Bhilsa topes; or, Buddhist monuments of central India, London: Smith, Elder and Co., 1854, p.229. F. C. Maisey, Sánchi and its remains: a full description of the ancient buildings, sculptures, and inscriptions at Sánchi, near Bhilsa, in Central India, p. 65,pl. XXVI.)、龙王礼佛场景(图13[21]172)以及帝释天(因陀罗)天宫建筑中。桑奇3 号窣堵波朝南塔门是桑奇窣堵波遗存的五座塔门(其它四座塔门均属桑奇大塔)中最晚的一座,建造于1 世纪初,该塔门与其他塔门浮雕内容唯一的不同是塔门正面自上至下第三道横梁中部的帝释天天宫建筑场景,一对紧那罗出现在宫殿建筑外左右上方(图14[21]173-175)。
桑奇2 号窣堵波围栏立柱不但有成道场景中对称出现的紧那罗[22],而且围栏立柱的半圆或圆圈内也有手持花环的紧那罗。半圆内的紧那罗呈向左飞翔姿势(图15[14]65);圆圈内的紧那罗悬浮马背上方,双手持花环,尾羽粗壮上扬,双腿粗短有力,鞍鞯俱全的马前方有御者(图16[23])。福歇认为圆圈内的马象征佛陀,整个圆圈表达的是佛陀的前身悉达多王子决心出家(Mahābhiniskramaṇa)的故事场景。[24]
图15 桑奇2 号窣堵波围栏立柱半圆内紧那罗
图16 桑奇2 号窣堵波围栏立柱圆圈内马背上方紧那罗
与巴尔胡特相比,桑奇佛教建筑所见紧那罗图像的新变主要体现在五点。一是未见与紧那罗图像同时出现的铭文,可能表明紧那罗在逐渐疏离传统神话故事和《本生经》,与佛教特别是佛陀图像表现的关系愈来愈密切。二是数量增多,比例增大,前者与桑奇佛教建筑遗存较多密切相关;后者可能表明紧那罗在佛传故事中的地位逐步提高。三是场景明显增多,在原有的成道和涅槃之外,新增了传法、龙王礼佛、帝释天宫殿、出家(佛陀表现为无人骑乘的马)、无情节的纯粹装饰等。四是由原来的乾闼婆和紧那罗组合出现,转变为一对或两对紧那罗同时成对出现。五是桑奇紧那罗图像应该主要来自其东北方向距离较近的巴尔胡特的影响,虽然如此,距离较远的西南方向的毕塔尔霍拉石窟和东南方向的阿马拉瓦蒂的影响不可忽视。具体而言,桑奇紧那罗手持物中的圆盘可能来自毕塔尔霍拉石窟,桑奇立柱半圆圈内的装饰功能的紧那罗可能来自阿马拉瓦蒂。
图17 坎卡利·蒂拉耆那教窣堵波塔门门楣一对紧那罗
从古印度的疆域来看,马图拉处于西北部和中部的连接点,贵霜王朝又将其立为东都,历史地位重要;传说马图拉是婆罗门教大神毗湿奴的化身之一克里希纳诞生的圣地,耆那教祖师和佛陀弟子也都曾在此地说法,故婆罗门教、耆那教和佛教均在马图拉广泛传布。[25]前贵霜及贵霜王朝(1-3 世纪)印度北部的紧那罗图像主要出现在马图拉耆那教艺术中,印度西北贝格拉姆佛教象牙浮雕也有希腊化的紧那罗出现。
马图拉的紧那罗图像集中来自坎卡利•蒂拉(Kankali Tila)遗址的耆那教浮雕。最早的紧那罗图像出现在公元前1 世纪的耆那教窣堵波塔门门楣(图17[14]331)上,该门楣现藏勒克瑙州立博物馆。门楣中间为窣堵波,窣堵波左右上方各有一飞悬在空中的人首鸟身形式的紧那罗,紧那罗身后有植物及手持多种祭品的人首马身形式的紧那罗组成的祭拜队伍。人首鸟身形式的两个紧那罗造型相似,头戴冠,双翼伸展,双爪微屈,尾羽呈圆筒上翘状,且长度超过身体,略显呆板;左侧紧那罗双手持盘,右侧紧那罗双手持花环。窣堵波左侧两个和右侧三个人首马身形式的紧那罗均朝窣堵波呈行进状,裹腰布尖端下垂,手持盘、果实或花束等。关于这两种形式紧那罗的比定,学界一直聚讼纷纭。最早对该门楣图像进行深入解读的布勒认为,人首鸟身形象是苏波哩那,人首马身形象是肯陶洛斯或紧那罗[26];斯密斯[27]22和潘查姆基[1]31援引并支持布勒的观点。昆塔尼拉认为人首鸟身形象是紧那罗,人首马身形象是肯陶洛斯。[28]40苏波哩那,梵文Suparṇas,意为“美翼”“美羽”,是古印度神话中的神鸟,屡见于“吠陀”神话和印度教神话,并见诸南传佛教和北传佛教,该形象与超自然的神话形象、现实中的猛禽等有关[29],未见人首形象的描述,故布勒的比定不可取。
图18 坎卡利·蒂拉耆那教还愿板一对紧那罗
图19 坎卡利·蒂拉耆那教还愿板紧那罗线描图 a.较大残片;b.较小残片
现藏马图拉政府博物馆的耆那教还愿板或奉献板(古印度俗语Āyāgapaṭa)上,刻绘有祭拜窣堵波场景(图18[30]),斯密斯断代为公元前1 世纪,后来学者断代为1 世纪[28]135。还愿板下部为围栏、塔门(类似桑奇大塔)及台阶;上部中心为窣堵波,两侧有石柱(类似阿育王石柱),窣堵波与石柱之间对称排列三组供养形象,自上至下依次为裸体乾闼婆、紧那罗、裸体三屈态夜叉女。紧那罗几乎呈竖立飞翔状,腰部有较小羽翼展开,尾羽上翘,腿部羽毛浓密,双爪稍向后屈;左侧紧那罗右臂上举,左手持球状供养物,右侧紧那罗双手持花环。坎卡利•蒂拉遗址出土的另外两个还愿板残片上,恰好均留下了紧那罗形象,慕克吉(Mukherji)推测两个残片很有可能来自同一个还愿板。[27]23其中较大残片上下排列两个形象,分别为乾闼婆和紧那罗,较小残片仅存紧那罗(图19①线描图分别采自Vincent A. Smith, The Jain Stûpa and other antiquities of Mathurâ, Allahabad: North-Western Provinces and Oudh Government Press, 1901, pl. XVI, fig. 1; fig.2.)。对照坎卡利•蒂拉遗址出土的完整耆那教还愿板,这两块残片可根据留存的伞盖进行拼合,伞盖下面很有可能也是窣堵波。与完整耆那教还愿板上几乎竖立飞翔的紧那罗不同,两块残片上的紧那罗整个身体约呈45 度飞翔状,且手中所持供养物正好相反,即左侧紧那罗双手持花环,右侧紧那罗右手持花果供养物。
贝格拉姆(迦毕试)地处阿富汗喀布尔东北,曾是最后一位希腊—巴克特里亚(大夏)国王和贵霜王朝最初几位君主的都城,贝格拉姆也是迦腻色迦及其继承者们的夏都。[31]贝格拉姆遗址13 号房间出土了雕刻紧那罗的象牙浮雕(图20[32]195,pl.208),现藏阿富汗国家博物馆,学者将其断代为1 世纪或2 世纪②1 世纪说见SanjyotMehendale, and al. (ed.), Afghanistan: Hidden Treasures from The National Museum Kabul,Washington: National Geographic society, 2008, p. 195;2 世纪说见(匈牙利)雅诺什·哈尔马塔主编,徐文堪、芮传明译《中亚文明史》第2 卷,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2 年,第282-283 页。。该象牙浮雕整体造型为与桑奇大塔相似的塔门,塔门自上至下第二、三横梁间格以波状条带分为三部分,中间为屈举两臂、裸露上身、微屈盘腿坐的守护神,左右两侧为朝向中间的两个紧那罗,他们羽翼丰满,身躯粗短,无双臂,头扭向后上方。贝格拉姆13 号房间还出土了一件人首鸡身造型青铜雕塑(图21[32]207,pl.226),人首高鼻深目,面容肃穆,无双臂,鸡尾上翘并下卷,双翼微展,立于底座上。从无双臂这一特征来看,青铜雕塑与象牙塔门浮雕上的人首鸟身形象相同,如果前者可以比定为紧那罗的话,后者为紧那罗的可能性不能排除。也许由于贝格拉姆受希腊化影响更大,故其紧那罗形象更接近希腊的塞壬而不是古印度中心地带马图拉的紧那罗。
图20 贝格拉姆遗址13 号房间塔门象牙浮雕a.全图;b.局部
图21 贝格拉姆遗址13 号房间人首鸟身雕塑
图22 阿旃陀第16 窟前廊天井左侧立柱一对紧那罗摹本
统治印度西部德干高原和南部的伐卡塔卡王朝(3世纪下半叶-6 世纪中叶)开凿的阿旃陀后期佛教石窟①阿旃陀石窟分期参见王镛《印度美术》,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188 页。出现有多处紧那罗,且均为成对出现,石窟浮雕出现2 次,其余均出现在石窟壁画中。阿旃陀第16窟前廊天井左侧立柱有一对站立的紧那罗和紧那丽浮雕,左侧紧那罗双手弹琵琶,右侧紧那丽双手击铜钹(图22[33]pl.XLV,fig.3),天井其它部位为乾闼婆浮雕[34]。阿旃陀第24 窟建造于7 世纪中叶,该窟一立柱顶部的装饰栏浮雕可分为三部分,两侧均为1/4 圆的浮雕,内雕乾闼婆。中部的长方形浮雕中间为拱顶,拱顶下有坐姿神祇及侍者,拱顶外部两侧分别有一对飞向神祇的紧那罗;飞在前方的均为紧那罗,后方的均为紧那丽;右侧紧那罗所持乐器似为七弦琴,其他所持器物不明(图23[33]157,No.42.)。
图23 阿旃陀第24 窟立柱顶部两对紧那罗
图24 阿旃陀第17 窟窟门左侧“菩萨”壁画一对紧那罗a.原图;b.线描图
阿旃陀后期石窟壁画的紧那罗出现在第17 窟、第1 窟、第2 窟和第11 窟。第17 窟出现的频率最高,共5 次,可分为两种形式,第一种为紧那罗和紧那丽同时出现,第二种为仅有紧那罗出现。第17 窟窟门左侧走廊后壁“菩萨”壁画中,菩萨头部左上方朝右飞翔的因陀罗及其侍从,上方有一对站在石台上的面朝右紧那罗,左侧紧那罗戴束发冠,双手似持铜钹演奏,右侧紧那丽双臂交叉于胸前,扭头屈腿,沉浸在缓歌曼舞中(图24②原图采自A. Ghosh (ed.), Ajanta Murals: an album of eighty-five reproductions in colour, New Delhi: Archaeological Survey of India, 1996, pl. LX. 线描图采自Monika Zin, Ajanta: Handbuch der Malereien 2: Devotionale und ornamentaleMalereien,Vol. II, Tafeln, Wiesbaden: HarrassowitzVerlag, 2003, pl. 28, No. 19.5.)。值得注意的是,一对面朝左侧的持铜钹紧那罗出现第17 窟窟门右侧走廊后壁“菩提萨埵王”壁画中,也就是说,第17 窟窟门左右两侧的两对紧那罗对称呈现。第17 窟主室天花板布满繁复的装饰带,自外至内第三条装饰带的一个转角处,绘有呈飞翔状的一对紧那罗,前面的紧那丽左手持一装满花朵的圆盘,右手微举,回首看着后面的紧那罗;紧那罗两臂微举胸前,左手摊开,右手似持一花朵(图25③原图采自A. Ghosh (ed.), Ajanta Murals: an album of eighty-five reproductions in colour, pl. LXXVII. 线描图采自Monika Zin, Ajanta: Handbuch der Malereien 2: Devotionale und ornamentaleMalereien, Vol. I, Interpretation, Wiesbaden:HarrassowitzVerlag, 2003, p. 196, No. 19.7.)。
图25 阿旃陀第17窟主室天花板装饰带一对紧那罗a.原图;b.线描图
第1 窟前室左侧后壁“持莲花菩萨”壁画中的一对紧那罗是阿旃陀壁画中最出名的紧那罗,广泛见于各种印度美术史著作及艺术图录。一对紧那罗面朝菩萨站立在菩萨左上方的岩石上,右侧紧那罗在弹琵琶,左侧紧那丽似在拍铜钹(图26④原图采自A. Ghosh (ed.), Ajanta Murals: an album of eighty-five reproductions in colour, pl. XXIII. 线描图采自Monika Zin,Ajanta: Handbuch der Malereien 2: Devotionale und ornamentaleMalereien, Vol. II, Tafeln, pl. 2, No. 19.1.)。在第11 窟窟门左侧走廊后壁“菩萨”壁画和第2 窟窟门左侧走廊后壁“菩萨”壁画的菩萨左上方,均出现一对面朝菩萨的站在石台上的紧那罗;第11 窟的一对紧那罗均在拍铜钹,第2 窟的紧那罗在吹奏横笛,紧那丽在拍铜钹。
图26 阿旃陀第1 窟前室“持莲花菩萨”壁画一对紧那罗a.原图;b.线描图
图27 阿旃陀第17 窟主室八面立柱紧那罗a.原图;b.持花环紧那罗线描图;c.吹竖笛紧那罗线描图
单个紧那罗形象出现在第17 窟,该窟主室的一根八面立柱上,相邻的两个面的圆圈内,分别绘有一个面朝右的紧那罗,左侧圆圈内的紧那罗呈飞翔状,双手持花环;右侧圆圈内的紧那罗呈站立状,在吹奏竖笛(图27①原图采自G. Yazdani, Ajanta: The Colour and Monochrome Reproductions of the Ajanta Frescoes Based on Photography, Part IV: Comprising 17 Colour and 65 Monochrome Plates of Caves XVII-XXVII,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5, pl. II, fig. b. 线描图分别采自Monika Zin, Ajanta: Handbuch der Malereien 2: Devotionale und ornamentaleMalereien, Vol. I, Interpretation, p. 196, No. 19.9; No. 19.8.)。
阿旃陀后期石窟作为古印度紧那罗图像发展史上的一个集群,其特征明显,具体表现在,第一、绝大多数情况下,紧那罗与紧那丽成对出现,而且男、女性别特征显著,是故学界也将成对出现的紧那罗、紧那丽称为“紧那罗夫妇”。第二、与乐舞特别是乐器伴奏关系十分密切,常见乐器有铜钹、琵琶、七弦琴等。第三、主要形貌特征是身体浑圆敦实,尾羽短小并下卷或上翘;其他特征有头系条带,颈戴项链,双翼较小并展开,腰系璎珞,腿部发达。第四、供养菩萨职能(面朝菩萨奏乐)和艺术装饰功能(装饰带和圆圈)均有出现,前者频率高,后者频率低。第五、站立姿势广泛出现,且所占比例与飞翔姿势持平。第六、作为菩萨供养群体中的成员出现,之前的独专供养地位不复存在。
统治印度南部的帕拉瓦王朝(580-897 年)印度教神庙的紧那罗共出现四处,分别为马哈巴利普拉姆的巨型岩壁浮雕“恒河降凡”、帕拉瓦都城坎奇普拉姆的凯拉萨纳塔神庙壁画和浮雕、坎奇普拉姆的韦孔塔•白鲁马尔神庙浮雕。
“恒河降凡”约雕刻于马摩拉在位期间的670 年,岩壁两侧雕刻着一百多个形形色色的天神、精灵、人类和动物,都在向中央的瀑布汇聚,凝望着沛然而降的圣水虔诚祭拜,右侧众多参与祭拜形象中有三对紧那罗上下排列出现(图28②详参王镛《印度美术》,第261-263 页,原图采自第264 页上图。线描图采自Monika Zin, Ajanta: Handbuch der Malereien 2:Devotionale und ornamentaleMalereien, Vol. I, Interpretation, p. 197, fig. 9.)。中间一对紧那罗左侧为紧那罗,右侧为紧那丽。紧那罗双手持乐器,飞翔于空中,头戴高顶毡帽,上半身较瘦,双腿粗短,双翼自双腿后展开,双爪微屈。右侧紧那丽站立在石头上,装扮与左侧紧那罗相似,不同之处在于头后有飘带上扬,背后有尾羽上翘,双手似乎持莲花。
图28 马哈巴利普拉姆城“恒河降凡”浮雕a.原图;b.一对紧那罗线描图
凯拉萨纳塔神庙是8 世纪初建造的一座湿婆神庙,该神庙回廊第41 室壁画中有一对紧那罗(图29[14]301)。紧那罗头戴冠帽,上身似着紧身短衣,肩后双翼微微展开,腰系条带,鸟腿粗短有力,鸟爪锋利,站立在岩石上。左侧紧那罗双手击掌,似在打节拍,眼瞅左下方,整个表情完全沉浸在音乐中;右侧紧那丽正在吹奏横笛,双眼朝向前方,酷似在参加一个庞大的乐队伴奏中。该窟的一个龛内,雕有正在跳舞的八臂湿婆,龛的左下方雕有一个正在弹拨弦乐器的紧那罗,紧那罗呈站立状,面朝左上方看着湿婆,口微张,似乎也在歌唱。[35]
图29 凯拉萨纳塔神庙第41 室壁画一对紧那罗
图30 韦孔塔·白鲁马尔神庙“勒舍波降生宣祭祭司”紧那罗
韦孔塔•白鲁马尔神庙是770-775 年建造的一座毗湿奴神庙,该神庙主殿朝南回廊第二块浅浮雕镶嵌板主题为“勒舍波降生宣祭祭司”(The Person of the Sacrifice Announces Rishabha’s Birth)。祭司(Yajnapurusha)雕塑拱门上方站立一紧那丽,“从头部到腰部是人的形式,袒胸露乳,耳饰长垂,未戴冠帽,面向前方。左手持一顶端有不明物的垂直棍状物,右臂以一种意义未知的姿势伸向东方。腰裙以下应为鸟腿鸟爪,双腿向东弯曲似在跳舞,长长的类似孔雀尾羽从裙下向西伸出,尾端上翘。这个紧那丽象征着纳波西宫殿所在的北部山脉。”(图30[36])
帕拉瓦王朝之后,人首鸟身形式的紧那罗还出现在德干高原拉什特拉库塔王朝的埃洛拉石窟中,在第12 窟(佛教石窟)第2 层大厅前面列柱阳台右壁的佛陀雕塑上方,有演奏长笛等乐器的成对出现的紧那罗。[37]
帕拉瓦王朝印度教神庙的紧那罗与伐卡塔卡王朝阿旃陀后期佛教石窟的紧那罗特征相似,虽然宗教信仰不同,但就紧那罗图像而言,前者很有可能是借鉴了后者的艺术表现方式。
8 世纪前,古印度人首鸟身紧那罗图像的变化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公元前2 世纪至公元2 世纪,紧那罗大多手持花环、圆盘等供养物飞悬在菩提树或窣堵波左右侧上方,较少情况下以装饰元素出现在建筑、器物纹饰中。桑奇佛教雕塑出现了成对或成组的紧那罗,摒弃了巴尔胡特佛教浮雕乾闼婆与紧那罗对称出现的模式。马图拉耆那教浮雕的紧那罗既有借自巴尔胡特、桑奇的紧那罗特征,又独创了人首鸟身与人首马身两种形式紧那罗同时出现的特例。第二阶段,5 至8 世纪,紧那罗、紧那丽往往以夫妇关系形象出现在神祇侧上方的侍从场景中或以装饰元素出现在寺庙建筑的纹饰中。阿旃陀石窟佛教艺术与帕拉瓦王朝印度教神庙所见紧那罗、紧那丽夫妇的共同点主要包括:以乐舞形式娱乐神祇,身体浑圆敦实,男女性别特征明确,站立与飞翔姿势均有出现。紧那罗作为古印度宗教图像系统的组成部分之一,可溯源至古印度独特的民间神话传说,公元前2 世纪,以《本生经》为激发点,紧那罗作为佛陀象征表现形式的供养角色出现在印度中部、西部及南部的佛教图像中,并在早期安达罗王朝的桑奇佛教窣堵波浮雕中大放异彩,达到第一次高潮。公元前1 世纪之后的三个世纪中,紧那罗在印度北部马图拉的耆那教图像系统中广泛流行,并传布至印度西北部边陲(贵霜帝国的中心)贝格拉姆,只有这里的紧那罗受到了希腊塞壬或哈尔皮埃的稍许影响。5-7 世纪,紧那罗在印度西部伐卡塔卡王朝的阿旃陀佛教石窟中较为频繁出现,其标志性的乐舞供养角色,使得阿旃陀石窟当之无愧地成为紧那罗发展史上第二次高潮的艺术载体。7 世纪以后,随着佛教的逐渐衰微,始于印度南部帕拉瓦王朝并扩及印度其他地区的印度教神庙,仍然依稀可见紧那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