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恰·格尔特雷斯库
书籍恰似蝴蝶。通常,书籍合“翅”而栖,仿佛一只只停歇于绿叶,正伸出细长口器吮吸露珠的蝴蝶。当你打开一本书时,她就飞起来了。品读书籍,犹如驾驭一只硕大的蝴蝶。你骑在她布满细密鳞片的脖颈间,她扇动着翅膀带你翱翔。然而,书籍不仅仅只有一对翅膀,而是——几百对。这似乎在昭示,她不但可以在丰富多彩的现实世界里,把我们从一朵花带向另一朵花,更可以载着我们飞入成百上千的不同世界。书籍的世界里,一些似乎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而另一些世界里,却居住着不同的生灵,只在梦中才会出现的生灵。
八岁那年,我读了人生中的第一本书。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我倚靠在床上,感觉那本书好大,支撑起来就像一顶彩色帐篷,似乎能整个将我罩住。阳光从宽敞的落地窗射入房间,照亮了书页。窗外浮云朵朵,书页上的光亮逐渐暗淡,天空转为咖啡色,直至沉入黄昏。一列列有轨电车不时从街上驶过。一窗之外,永恒的城市在喧嚣。
书中的故事事关一个女孩,细节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记得那本书很大,满是插图。妈妈不知从我的哪个表兄那里借来,看完了,就必须还回去。因此,读过之后,这本书踪迹全无。从此,我再与此书无缘,也许是因为我不记得书名,更别提作者了。青少年时期,我徒劳地找遍了各大图书馆,而之后出现的互联网也爱莫能助。没有地方再能找到这个故事,有关一个有着三颗心的女孩的故事。逐渐地,我惊讶地发现,每一个人都有这样一本丢失的书,它散落在童年深处某个角落里。我们的记忆如此清晰而深刻,但这本书消失得了无痕迹。
在一个偏僻的社区医院里,一个女孩诞生了。然而,妈妈对医生说,等一下,我的肚子里好像还有东西。随后,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妈妈又生出了一个珍珠色的薄皮小口袋,如小孩儿般大小,有着鱼鳔的形状。薄薄的皮膜上有一些化学变化痕迹,似乎是凌乱而模糊不清的某种符号。筋疲力尽的妈妈注视着,医生拿起亮晃晃的手术刀在接生台上划开了小口袋。小口袋里的东西呈现出来——简直不可思议!难以想象!
小口袋里面被有序地隔出不同的小兜,每个小兜都装着新鲜而炽热的器官。手指、小牙齿、咖啡色的眼睛、一些小骨头、几段软管、一个肾脏…… 除此之外,透着玫瑰色的小口袋里还有三个大一些的小兜,三颗心脏慵懒地跳动着:一颗水晶的,一颗铁质的,一颗则是铅质的。“从来没见过自带零配件出生的孩子。”一位医生努力平复下心情感叹道。事实上,这也符合常理,他叨咕着,微微一笑。你无须是名医生也能理解:上天造人犯下的最大错误之一就是任由人类娇弱的身体随日月慢慢磨损,而脆弱的各种脏器被包裹在柔软的系统之内却没有自我再生的能力。也许从今往后,所有孩子都能这样诞生出来,医生暗自思忖,心中充满了希望。
但是,女孩之后再也没有哪个孩子如此装备齐全地来到人间了。小女孩在城市边缘一个有着黄色院墙的小院里慢慢长大。那时她没有心脏。院子里种着一颗梨树,树上挂满了肥厚多汁的梨子。妈妈在树上为小女孩挂起了摇篮。但她更喜欢去折磨草丛和泥土中的小生灵。她眼中看不进任何人。她不和别人说话,只在独处时喃喃自语。她整日整日地坐在院中,面向铁栅栏,目视栏杆如何在雨水的浸泡中渐渐布满铁锈。
无计可施的妈妈想起了薄皮小口袋里的心脏。某天下午,小女孩像往常一样正在午睡。她面朝上静静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小小房间内塞满了无人问津的玩具。妈妈悄悄走到她身边,解开小女孩左胸下两枚像小肚脐一样的皮肤纽扣。胸腔的小门打开了,肋骨下面显露出椭圆形的空间,空间四壁被一层粉紫色的薄膜覆盖。妈妈尽可能地小心谨慎,将温热柔软的水晶心放置进去。
小女孩睡醒了,她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幸福,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她的皮肤光洁了,头发更加柔亮。她的双眼充满生气,开始好奇地审视周围的世界。她第一次看到了遍布房间各个角落的布娃娃。她第一次望向妈妈,布娃娃中最大的一个。她扑过去,紧紧地、全身心地拥抱了她。她跑到屋外,瞬间融入蔚蓝的天空、夏日的朵朵白云和锦簇的花朵。小女孩去闻青草的味道,去摆弄地面上的土块。她终于打开了院门,一条小路从家门口蜿蜒通向社区学校。
小女孩上学了。几年时间里,她把塑料直尺罩在眼前,窥视“彩虹”里的同学;她用舌头品尝过墨水的苦涩;她在玻璃教学黑板上,用粉筆画出一个个字母,发出咯吱咯吱刺耳的声音。午休时间,她吃下一个三明治和一串葡萄,然后和同学们奔跑游荡,穿行在只有两个落寞篮球架的院子里。小姑娘渐渐长大了,她的身体不知不觉发生改变。下午放学回到家,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内,开始着手履行奇特的仪式。
她坐在床头存放被子和毯子的床箱上,拉开床边冷藏柜的抽屉,取出随出生而来的装有身体零配件的小袋子,然后把里面的东西配向身体各个部位。一个接一个,小女孩或是有了两只各具七根手指的手,或是额头上长着一只眼睛,或是脚踝上长了耳朵,又或者嘴巴长到了肚子上。好像其他女孩子在试穿妈妈的裙子和高跟鞋,小姑娘对着镜子把试装“零配件”作为了消遣。轮到试装心脏了。她先把铁心放到胸脯里。铁心在胸腔里变成了赤红的铁块,好像刚从锻炉取出一般。它使小女孩内心燥热无比,慌乱无措,饥渴般地追求未知事物。即使并不是心甘情愿,这种需求却好像空气不可或缺,否则,就会感到窒息。小女孩立即从身体里拽下心脏。它是如此炽烈,如此让人惊慌失措,小女孩决定再也不要做这样的尝试了。
轮到铅心了。安置到身体里的铅心变成了一个装有漆黑而浓厚液体的袋子,暗暗透出忧郁的靛蓝色光。难以描述的悲伤感几乎将小姑娘撕碎。看不到方向,辨不清未来;沉重的悲观情绪笼罩了她。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这个世界如此荒唐,只有无尽的黑暗与虚无。如果没有来过这个世界,或者能尽快结束这暗无天日的生活该有多好。小姑娘快要支撑不住了。她用仅存的一丝气力取出了铅心。她要把这颗心永远封存在小口袋的隔间里。看来,只有水晶心才是货真价实的,小女孩只愿水晶心永远留在胸腔内。
然而,换心的问题远远没有结束。秋天来临,当中学校园里的栗树被暴风雨吹弯了腰,小女孩觉得她的水晶心在逐渐变得黯淡无光。一天又一天,水晶心的跳动越来越微弱。女孩站在镜子前把水晶心托在掌心,仔细端详:它的清澈无瑕正被一种像盐又像石灰的物质缓慢侵蚀,好像首饰盒里的珍珠正在老化一样。直到有一天,水晶心变得极其易碎而彻底浑浊不清了。无论如何,没有心的非人类生活是难以忍受的,女孩只得将炽热的铁心挂进了身体。
带着铁心,女孩走过了她的少年与青年。她恋爱了,被爱情折磨得死去活来。结婚、生子、离婚,然后再婚。躁动的铁心让女孩的生活快节奏地变化,交替经历幸福与不幸,把她一次次推到难以承受的苦痛边缘。女孩长成了女人,曾经的小女孩生下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并将他们抚养成人。两个孩子长大后又相继离开。凌乱不堪的生活把她拉入深渊,连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都无处可抓。
当女人的第二个孩子结婚后,炽热的铁心慢慢开始消亡。仅仅几年时间,女人左胸下的铁心一点一点冷却,颜色逐渐加深,变得愈发沉重而冰冷。再次站到镜子前,女人看到悬挂在胸腔内的第二颗心已经被铁灰所包裹。女人不敢抬头看镜子中的脸,一张已被时光摧残的面容。别无选择,留下的只有令人恐惧的铅心了。
女人回到童年的小屋,将沉重的铅心装配到位。胸腔中反射着铅心暗淡、悲伤、绝望的光芒。女人躺倒在妈妈曾经躺过的床上,一心等待末日来临。童年里一幕幕画面,青少年时期的点点滴滴,过电影似的从头脑中闪现。她孤孤单单地过了几年,生活在憋闷的空气中,周围充斥着各种药的味道。她很少从床上爬起,几乎不再像原来那样把心托在手上对着镜子去观察。
一天黄昏,女人感到了无比凄凉和从未有过的痛苦。她拽出那颗心,打算放到地板上任由它去破碎消亡。一阵突如其来的搏动阻止了她。猛然间发现,铅心并没有像另两颗心一样走向毁灭。相反,它有了肉感,沉甸甸如水果一般。女人被吓住了,赶忙把心放回她干枯瘦弱的身体。她知道要有奇迹发生了:第四颗心,上天又赋予了她一颗永恒的、超凡脱俗的心。
拳头般大小的这个器官,在痛苦与绝望中慢慢获得滋养。它逐渐生出鲜嫩的肢体与关节,好像刚刚冒新绿的蕨类植物正努力将依然蜷缩的枝叶伸展开来。死亡渐渐临近,暮年的女人在等待中观察着心脏的变化。她很快发现,胸腔中的器官显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了。她长出了下巴,眼睛还被一层薄膜覆盖着。她的皮肤新鲜、细嫩而白皙。托在手掌上,小东西沉甸甸的,却又极其娇弱。渐渐地,渐渐地,一个完整的胎儿长成了。橙子般大小的一个孩子,安静地蜷缩在掌心。“上天保佑我的重生”,老人低声说道。她缓缓把手掌伸向镜子,将刚刚出世的纤弱小躯体送入无边的镜像世界。微小又脆弱的女儿离开妈妈游向了镜中虚无的世界。我们,都来自这个世界;我们,也终将回归这个世界。这时,安宁笼罩了衰老的女人,哪一颗心也没让她体会过如此的平静。女人永远合上了双眼。
就在同一瞬间,某个遥远的社区医院里,一个迷人的小姑娘诞生了……
这就是我生命中读到的第一个故事。久远的那时,这本书如一顶帐篷,让我藏匿其中度过一个又一个下午。它是我驯服的第一只蝴蝶,我驾驭它为我而飞翔。从那以后,更多的蝴蝶被我掌控。我骑上它们柔软光滑的脖颈,感受无数书页翻飞,随它们振翅翱翔在大千世界中。但是,我仍在找寻那第一只坐骑,那只遗失的蝴蝶。我惊讶地发现,在读过的所有故事中,那成百上千的故事中,无论小说、叙事诗、传说或者传记,都有一根纤细而结实的丝线牢牢将它们与童年的故事联系在一起。
(李昕 译)
萨拉萨
一九四四年,在美国最猛烈的狂轰滥炸下,布加勒斯特跟狂热的二十年前一样消遣娱乐。食品价廉物美,宾馆酒店殷勤好客。拉什卡、欧特特雷沙努和格勒布什等夏季公园,还有那时已经坐落在赫勒斯特勒乌湖边的波勒德勒公园里,烤牛肉的香味和爵士乐队以及本地吉卜赛人乐队的动静可以传到边远的郊区。胜利大街上,从电话大楼那巨大影子里进进出出的,既有像美国实行禁酒令和传奇禁酒探员埃利奧特·内斯时期那样装着水晶车窗的黑色小轿车,也有赫雷亚斯卡马车,即所谓高级双座敞篷马车。不过,后者可再也没有资格拉城里的富豪们去寿塞亚大道了。随时随地都可以吃喝玩乐,十分方便。雷欧纳德依然在轻歌剧院演唱。西多里马戏团(没有了十年前去世了的乔万尼·希多里老人,可还有他那两个在本地落地生根嫁给了犹太人金融大亨的两个女儿)虽然已经被大火烧过四次,还照样拿那顶涂了白道儿的金黄色新帐篷和装饰得别出心裁的二十四匹马招摇、炫耀。那些有歌舞表演節目的饭店和咖啡厅吸引的是那些寻欢作乐的顾客,看得出来这些人当中不乏由那些贪图享受的女郎(也有人称她们是没有骨气的女人)陪伴着的德国军官。这种女人绝大多数被这个或那个德国佬包养着,她们当中在接客的宾馆饭店房门上居然明码标价而不难为情的也大有人在。萨拉萨就是她们当中的一个。她的故事之所以能打动我,并非因为前所未闻的离奇,而是真人真事。萨拉萨,确切说应该是萨拉达,这是一个传统的吉卜赛女人名字,是“奇妙之女”的意思。在瑟拉里大街上那家“红狐”夜总会里,这个妙龄女子在决定命运的那个晚上,挎着一个终日花天酒地的主儿的胳膊时,她的确是个吉卜赛女郎,皮肤粗糙的脸蛋,像个好色男人那样的两片嘴唇,头发黝黑发亮得像涂了核桃油。她身穿一条葱绿色的连衣裙,两耳戴着怪里怪气闪光发亮的假宝石耳坠,皮鞋扣袢儿上同样装饰着闪光发亮的假宝石。
那伙人一窝蜂似地涌向一张预定的餐桌,要了香槟酒,开着玩笑,没有礼貌地哈哈大笑。小小的舞台上,一个肥胖的女人舞动着一条无精打采的蛇。下一个节目是驯鸽表演。最后,克里斯蒂安·瓦西里在浓浓的雪茄烟雾中登上舞台,人们报之以疯狂的掌声。
也许,今天克里斯蒂安·瓦西里这个名字已风光不再,可那个时代却是最叫响的。现在一些人之所以还记得他的那些歌曲,更多的是为了拿他留声机播放那些录制得糟糕唱片发出来的鼻音取乐。那时候,歌手要录制一首歌曲,必须把脑袋伸进一个铜制的号角形状的物件里,可这样一来就把声音给毁了。至于“百代”牌唱片,甚至“主人之声”牌等优质唱片的材质也都是硬电木,时间一长就出现裂纹,老化,粗糙的铁唱针划了之后就再也不能修补。尽管如此,克里斯蒂安·瓦西里的探戈歌曲依然不同凡响,尽管歌词有一点点迎合低级趣味,可曲调却是那样新颖和扣人心弦,我一听就喜欢。很少有人知道,萨拉萨、拉莫娜以及那首不可忘却却已被忘却的歌曲《点燃一支香烟吧》的作者就是我们罗马尼亚的加德尔·克里斯蒂安。所以把他和我们的加德尔相比,一方面是因为他的音乐,还有就是因为他所经历过的那段浪漫生活。
大家都是冲着克里斯蒂安才去“红狐”的,正像另外那个当红歌星查维多克才让阿塔纳修大街上那著名的夜总会“小天使”火起來一样。查维多克与当时以波里拉为老大的黑社会串通一气。他为那些人出钱就是为了得到他们的保护。克里斯蒂安捐助的是圣母大道上“椴树”夜总会那帮人,也就是格里高利兄弟们。这两位歌手是冤家对头,他们各自在彪形大汉们的护卫下,相遇时动不动就掏刀子。我要讲的故事是在他们双方休战期间开始的。
那天晚上,我们这位男子汉穿的是白色无尾长礼服,对他这位头上涂着发蜡码头搬运工的长相来说高雅得的确有点过。他开始演唱的是一首刚刚谱写的歌曲。听众不知道,就默默地细心品味着歌词的意思。不属于那种金属般的声音,就是一个健康男人的嗓音,把他想象成亨鲍嘉就是了。只是歌词有那么一点儿多愁善感,可正是通过这个才与他那过于严厉、低沉而持重的嗓音形成诱人的对照:
你还记得
我们情书里相互传递的
那些甜蜜情话吗?
以往
我们有时
都能背下来。
我们读着那些浸透泪水的信件
然后就亲吻着它们。
梦幻终结了
最后
我不知还要给你写什么……
我小时候,妈妈对我宠爱有加,可我对她的爱抚一点儿不感动,觉得平平常常,理所当然。我爸爸虽然总共才叫过我两三回“宝儿”,我却永远也忘不掉,因为爸爸对我一向很严厉,有时简直就是凶。对克里斯蒂安·瓦西里也如此。一个穿上了无尾长礼服的粗人能赋予副歌那么多的阳刚与柔情,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你要我给你写什么
现在,当我们分手的时候?
为时已晚,我们已经不再相爱。
那些甜蜜的爱恋的话,
该说那些话的时候都已说过了。
我们重复了那么多……
我们彼此都被欺骗了……
观众中的那些富豪们,城里的那些效忠德国的罗奸们,虽然骄奢淫逸至极,却装得早就把自己那些龌龊的荒淫恶行忘得一干二净。一些人沉默不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另一些人则把盛着香槟酒的高脚杯举到嘴边喝得比往常要多得多。许多经过严格筛选的娼妓们一个个哭泣得像小姑娘。萨拉萨惊叹不已,眼泪夺眶而出,她可不记得从前也曾这样过。歌手演唱了一些老歌之后就退场了。这位吉卜赛女人如坐针毡地待了半个小时之后为了他也离开了。她走进了一间为演员临时布置的小房间时,看见驯鸽人把那半身裸露的舞蛇女挑逗得开怀大笑,俗不可耐。克里斯蒂安·瓦西里正在旁边的酒吧。他向来不在他演唱的夜总会用餐。见他独自一人坐在桌旁,桌上放着一杯苦奈酒,她便走了过去与他对面而坐,一起饮酒、交谈了几个小时(至于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我们永远不得而知)。他们手攥着手,在听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吉卜赛人演奏那把烧坏了的提琴之后,便在深夜里一起离去。就在那天夜里,萨拉萨成了他的女人。这种关系又维持了两年光景,这期间她没有背叛过他,甚至没有产生过一丁点儿移情别恋的念头。同样,他这位歌手也寸步不离那个“受宠爱的疯婆子”(他常常这样叫她),没有她在一起时他哪儿都不去。让人们永远记住她美名的那首著名歌曲是他们二人一起不分昼夜地干了差不多半年才大功告成的。自此之后,在登波维查河岸边就再也没有人写出过这样的歌曲:
小姐,傍晚当你带着片片百合花瓣,
出现在公园的时候,
你甜蜜而激情的双眸里闪着遗憾的光亮。
你的身姿轻盈柔美如蛇,
你的嘴是一部疯狂愿望的长诗,
你的双乳是华美的宝藏,
你是搅乱我思绪的梦中魔鬼,
可你却有着天使般的微笑。
这首歌使克里斯蒂安·瓦西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功,名声大噪,远远超过查维多克。萨拉萨这个名字挂在人们的嘴边,简直就成了布加勒斯特的莉莉·玛莉。酒馆里唱,防空洞里唱,士兵在战壕里也唱。而那迷人的吉卜赛女郎也像她那大名鼎鼎的情夫一样声誉鹊起。说实话,以前她在“大玉兰花”演唱的时候(就是说她也干过赚钱的营生)她的嗓子还有点儿差强人意。
——喂,雷莉查老板娘,
难道你就没有一个漂亮一点的姑娘
侍候我用餐?
——那就让我侍候你吧
因为你曾是我的心上人。
两年梦幻般的日子梦幻般地过去了。从此,也就开始了我那个千真万确的故事中那段令人悲痛却又不可思议的部分。谁都知道,那时的知名艺术家迫于无奈,不得不同那些垄断着全市的歌舞厅、夜总会、赌场和妓院的流氓打手们联起手来。至于要不要怀疑现在的情况,想想那些说唱歌手甚至帕瓦罗蒂的情况就够了。一个出了名的歌手对他们来说,无异于用来榨取其大部分血汗钱的娼妓。查维多克面对他那非凡的对手感到绝望,本来试图以高尚一点儿的手段打败他。他原打算搞一首成功的歌曲,可是在加弗里列斯库大街上的房间里那架破旧的钢琴旁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因为缺乏灵感而苦不堪言,于是他就剽窃了佛兰克·辛纳屈的曲调却露了马脚。只要他登台,全场立刻就响起倒好儿声和嘘声。于是他祈求巴里耶拉-维尔古鲁伊的老大包里拉。这个土匪嘴上露着一颗大金牙,身披一件只许他穿而不准别人穿的方格子上衣,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劝他不能杀了克里斯蒂安·瓦西里。“不是那么回事。连上帝都爱听他唱歌,杀了他,得罪了上帝,那罪过可就大了去了。”查维多克嫉恨得咬牙切齿,土匪头子向他使了个眼色后嘴里也哼哼起来萨拉萨。就是在他得意地眯缝着眼睛哼哼那首致命的歌曲时计上心来。
过了圣-杜米特鲁(9月26日)第二天,萨拉萨照常还是傍晚去拐角那个售货亭给情人买香烟。胜利大街储蓄银行对面,黄昏降临,斑斑点点金黄色的光线晃得女人没有发现腋窝下架着拐杖的残疾人并不是店主,而是一个经过伪装的包里拉的人。萨拉萨刚一出现,那个脖子上缠着一条长巾的彪形大汉立刻扔掉拐杖,在犹如燃烧着的沥青一样的天空底下,抓住女人的头发,狰狞地盯着她的眼睛,野蛮地咬住她的发紫的嘴唇,用匕首在她的脖颈处狠狠划了一刀,之后立刻从登波维查岸边逃之夭夭,从此销声匿迹。
警方发现她时,歌手在全市各处已经寻找了她整整一夜。他被告知,第二天清早发现时她的连衣裙满是血污。那天的值班警官后来说,在警察局,克里斯蒂安·瓦西里作为嫌疑人被询问时眼睛里闪着精神错乱时才有的亮光。被放出来之后,他径直去了就近的一家酒馆,直到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若干年之后,老板还向顾客介绍歌手当时死命喝酒时的那张餐桌。
萨拉萨在位于托诺达大坑边上的“复活”殡仪馆被火化,参加葬礼的人很多,个个泪流满面,克里斯蒂安·瓦西里却不在其中。在去殡仪馆的途中,一辆由戴眼罩的马拉着豪华硬木雕花灵车,透过水晶玻璃窗昭示世人,这个有长长的睫毛、像黑莓一样乌黑眼睛的美女不肯瞑目。姑娘的骨灰装在一个装饰着两个天使的铁制双耳陶罐里。
还不到两天,骨灰罐就从殡仪馆内的骨灰架上不翼而飞。为了使我确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查阅了那个时期收集到的报纸。我找到了报道骨灰罐被盗的报刊并看见通栏大标题。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起亵渎圣物的勾当为何人所为。我不想把这件事搞得沸沸扬扬,好像只有某某人才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当然,正如人们所怀疑的那样,盗窃者除了歌手克里斯蒂安·瓦西里别无他人,他曾经为爱情和绝望而疯狂,最后终于击败了那个总让自己提心吊胆的幽灵。他半夜三更从殡仪馆的窗子爬进去,踩着潮湿的木板,被一个运送尸体入焚烧炉的小车绊倒。在令人毛骨悚然的装饰着雕刻孔雀石的拱形室里,为了找到他那亲爱的、不能忘怀的萨拉萨的骨灰罐,他用手摸遍了几十个排列整齐的骨灰罐。他抱在怀里,嘴唇紧紧贴在她那冷冰的陶罐上。回家之后,他把陶罐放在房间角落的独腿桌上,从第二天早晨起,他便开始了由于神经错乱而突发灵感的那种可怕的仪式。我难以把描述这个不能描述的事实的文字书写到纸上,但我尽可能做到简单明了:四个月以来,每天夜晚,克里斯蒂安·瓦西里都要吃一调羹萨拉萨的骨灰。当他吞噬了罐壁上残留的最后一丁点儿骨灰后,歌手把松节油倒进了自己的嗓子。他没有死成,只烧坏了自己的声带,从此永远结束了唱歌生涯,从那实实在在的布加勒斯特彻底消失了,也从那个虚幻而雾蒙蒙的布加勒斯特、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了。
我的舅舅是演员,他一九五九年带着他的戏班子去皮亚特拉-尼亚姆茨市巡回演出。一个年纪很大的布景工像是公园的花木工。剧院出于对他的可怜,给了他一个差使赖以糊口。有人告诉舅舅,那个人就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克里斯蒂安·瓦西里。还给他哼了萨拉萨的副歌。我的舅舅给了老人一小瓶酒,他就小声地气喘吁吁地向他讲述了上文所写的一切。他曾不经意向人们讲述过这件事,可没有任何一个人把故事写到纸上。最终由我来做,我充分意识到,让克里斯蒂安·瓦西里的故事得以流传下的不是这些可怜巴巴的纸片,而是薩拉萨的那首永恒的副歌:
我想让你告诉我,美丽的萨拉萨
谁曾爱过你,
多少人发了疯似的为你哭泣,
还有多少人已经死去。
我要你给我那甜甜的嘴,萨拉萨
为了你的亲吻,萨拉萨
而让我常常陶醉,
我也想死去。
(张志鹏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