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怀岸
据说目前科学家已发现的宇宙的直径有九百二十亿光年那么长,像太阳系这样的恒星系就有超过两千亿个之多。这是什么概念,估计绝大多数人完全是摸不着头脑的。单拿太阳系来说吧,它的直径有三百亿公里,包括八颗大行星,一百八十五颗卫星,五颗矮行星及数以亿计的小天体和哈雷彗星。由此可见,宇宙是何其的浩渺!地球在太阳系八大行星中还不算最大,木星、天王星、海王星都有它千倍百倍大,我们人类栖息的地球在茫茫的宇宙中连一粒微尘都算不上,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地球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唯一家园,也是目前我们所知的宇宙中唯一有生命体的星球。众所周知,地球上有七十五亿人口,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有人计算过,假如一个人不吃不喝从一数到一亿,得花一年多时间,那么七十五亿这个数字,一个人一生连数都数不过来,更何况是这么多人,你能撞上多少呢?就算能撞上一百万,对于七十五亿来说依然是九牛一毛。光撞上有什么用,就瞄那么一眼,或说句“你好”,隔两分钟再撞上都不会有一点儿印象。一个人一生中真正认识的人估计最多不到一万个吧?有交情、能算得上熟人的,可能也就一两千个,能做朋友的,当然更是少之又少。有句俗话是怎么说的?——“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别看这地球上已人满为患,别看你认识几千上万人,真正能交心、无话不谈的朋友不会超过两三个。很多人终其一生,连一个这样的朋友也没有。否则,从古至今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发出“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感慨了。
这些知识和数据,不是徐至诚从网上看到的,更不是他臆想出来的,而是三个月前他跟一个好友坐在省城一家酒店落地玻璃窗前摆龙门阵时,听好友摆来的。在此之前,徐至诚从没想过这些问题。宇宙有多大,他没有一点儿概念,地球上有多少人口,他也没怎么在意过。那个朋友发表感慨时,徐至诚惊讶之余也认真地思考了几分钟,觉得这些数据真是有点吓人,惊吓后得出一个结论,他徐至诚还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人到中年,他至少还有几个知心朋友,能一起喝酒,畅谈,倾诉,甚至胡闹。譬如此刻,他就能跟这个好友相对而坐,品茗谈天,而且谈的还是浩瀚的宇宙、渺小(相对于宇宙来说)而又伟大(相对于地球上其他物种来说)的人类。他想,像他这种奔五的小公务员,雄心和脾气一样,早已被生活和工作磨平了棱角,官肯定升不上去了,大财也不可能发了,他也就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削尖脑壳去想怎么得到这些,索性放下了。现在的他只求平安、健康,有二三知己,见见面,喝喝酒,既能聊聊诗和远方,也能说点抱怨或发泄点不满,开开心,减减压,就知足了。
徐至诚今年四十七岁,是酉北市电视台编辑室副主任,做过十多年记者,跑过很多条线,乡镇、政法、教育、卫生,哪个系统都认识很多人。做记者的那些年,他甚至感觉整个酉北城至少有一半以上是熟人,从家里到台里上下班,走主街护佑路,短短五六百米距离,起码能碰上几十个人冲他打招呼,约饭局、喊逮酒的也不在少数,很多次下班回家时就被人半道拦截,生拖死拽,像个犯人似的被押到饭馆的酒桌上。那些年似乎每个乡镇小干部都有签单权,不管大酒楼还是小饭馆,吃喝完后,某个人签个字,大家就散了。当徐至诚从记者转入做剪辑和文学说明的编辑室后,这股吃喝风就被刹住了,他的生活也随之趋于平静,每天上下班碰到的熟人依旧那么多,但只是点点头、招招手而已,生拖死拽拉他上酒桌再没发生过一次。也不乏一些人,明明很熟,老远见到了,人家却绕开了,就像两列曾经相撞过的火车再也不敢碰头了。还有一些当年称兄道弟的乡镇官员,进城了,升官了,碰面时热情地握手,反复地说下次约个时间逮酒哟,徐至诚也应道好呀好呀,但他知道这个下次永远不会有,因为他的手机号前几年就换了,对方都没问他要。其实这也正常,徐至诚能理解,虽说以前他确实帮这些小官员宣传了政绩,但他们也支持了他的采访,彼此之间说好听点儿是工作关系,说直白点儿就是相互利用而已。毕竟他们并没有建立真正的私人感情,现在人家不用做宣传,或想做宣传自己也帮不上了,不仅是工作关系的结束,也是利用价值的消亡,曾经的亲密“兄弟”沦为点头之交的熟人,甚或老死不相往来的陌生人,也算 “自然规律”使然,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徐至诚认为自己是那种心宽体胖的人,凡事都能持理解、包容的想法,事实也是如此,这几年来虽然饭局很少,他的体重却一路飙升,一度达到一百八十二斤,肚子挺得比四五个月的孕妇还高。幸好前年他开始坚持晚饭后跑步一小时,总算消掉了孕妇肚,把体重维持在一百六十斤左右。现在徐至诚的生活既平静又规律,到点上下班,晚上跑步后看看电视或读几页书就上床睡觉。他觉得这样很好。
是真觉得好,不是说气话的。
徐至誠一直有个理论,当一个人习惯了什么,他就会依着这个习惯的惯性去生活。譬如以前做记者时,有人喊就去,有饭就逮,有酒就喝,几天没有饭局就心痒痒,会主动电话约人呢。现在呢,这个惯性正好完全相反了,能推就推,能不去就不去。为了保持这种平静和规律的生活,一年前徐至诚专门换了一个双卡双待的手机,除了工作号,还搞了一个私密号。工作号一下班就关机,私密号二十四小时开机。这个私密号除了父母、老婆和孩子,知道的外人也就七八个。这几人也没有一个是酉北本地人,都是外地人,省城的、市里的、邻县的,都没有工作关系,就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朋友。徐至诚不是那种善于交朋结友的人,这几人都是交往至少十年以上的老朋友,让他们晓得这个私密号,以备他们哪天想联系他,特别是他们哪天到了酉北,恰好又是晚上,找不到他呀!
其实这些外地朋友,平时电话联系也不多,大家都是中年人,各忙各的。偶尔问候一声,在QQ或微信上留个言,马上看到就聊几句,过后看到就回个电话。如是而已。君子之交,似行云,如流水,不做作,不刻意,顺其自然。偶尔出差或开会,碰到一起,可大醉而归,可秉烛夜谈,适可而止或通宵达旦,皆随性而为。这七八人中,跟徐至诚关系最铁也最聊得来的,是三百公里外鱼米县的一个叫李跃峰的朋友。
这人也就是三个月前在省城一家酒店落地窗前他们胡侃到深夜的那个朋友。
徐至诚跟李跃峰相识至少有二十年了。说起来很有意思,二十年前他俩一起到省城参加广电系统记者培训班,在一家宾馆里待了三天时间,没说过一句话,彼此也不认识——至少是徐至诚不认识李跃峰,甚至连印象也没有。参加培训的要求是一县一人,达一百二三十人之多,三天时间真的认不过来啊!回来的时候,是会务组订的火车票,他俩同一节车厢,座次却是背靠背,一个前排一个后排。从宾馆去火车站,他俩不是一辆车,候车时也没注意彼此,上车后直到列车开动几小时,徐至诚都不知道背靠他坐的那人是谁,只在上厕所回座位时李跃峰冲他笑了笑,他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似曾相识,也礼貌地点了点头。二十年前火车还没有大提速,从省城到州城要坐七八个小时。他们是下午三点多上的车,大约六点多天快黑时,徐至诚准备去餐车吃饭,刚一起身,列车剧烈晃动起来,他的身子也跟着摇晃起来。徐至诚没稳住身形,向前扑倒下去,一只手去扶前排椅撑,没扶到,却按到了对面那个女人的肩膀上。女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旁边坐的是她老公和小叔子(两人长得很像,徐至诚猜他们是亲兄弟)。女人不知是被按痛了还是吓着了,失声尖叫起来。列车又晃动了一下,徐至诚的身体又一次往前猛倾,女人吓得再一次尖叫起来,往她老公的怀里躲闪。尽管徐至诚努力地想稳住身子,但还是往前扑了下去,他的左手掌按在了女人的大腿上。这下那个女人的老公生气了,骂徐至诚耍流氓,站起身推搡他。尽管徐至诚一再致歉说是无意的,那男人仍不依不饶骂骂咧咧。那男人的兄弟也过来推搡徐至诚。徐至诚怎么道歉也没用,那个男人似乎要打他一顿才能平复老婆被人摸了的愤懑。那两个男人自认为在道理和实力上都占优势,这架不打都说不过去,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
后排的李跃峰站了出来。想打架吗?谁怕谁呀!李跃峰语气很凶地说,是车子晃动,又不是故意的,已经道过歉,还想怎么着?那两个男人对李跃峰翻了翻白眼坐下了,没再作声。两小时后,他们下车了。李跃峰坐了过来,他们一路聊天,很投缘。到了州城已是半夜,徐至诚请他吃了夜宵,两人开了个标间,一直聊到天色微曦才睡。
说实话,火车上的事徐至诚对李跃峰挺感激的。若没有李跃峰站出来帮他,他真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下去。尤其令徐至诚感动的是,李跃峰是个瘦弱的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的小个子,若真打起来,他俩很可能不是那两兄弟的对手。事态能以风卷残云般的速度偃旗息鼓,主要还是因为理,李跃峰站出来帮他说话,是理又回到了他们这一边。当然,实力的增加,从原来的二比一变成二比二,在气势上不输对方,也是一个主要原因。
从那之后,他俩就成了好朋友。
那一年是哪一年?应该是一九九六年。没错,就是那年,到现在整整二十三年了。
十月二号这天,大清早徐至诚就起床了。原本跟老婆约好去城郊看望岳父母的,吃完早饭后妻子接到弟弟的电话,说他到父母家了,准备今天带父母去重庆旅游,到酉阳武隆一带转转,问她去不去。小舅子开的是东风本田思域,加司机只能坐五人,岳父母、小舅子两口就有四人了,只能再塞一人进去。妻子问他,你去还是我去?徐至诚说,你们一家人去吧,我一个外人插进去,大家都难受。老婆很生气地说,我们家谁把你当外人了,你这是什么话!徐至诚就嘿嘿憨笑,一个劲赔不是。一个多小时后,小舅子带着一家人到了楼下,老婆下楼,上车。汽车转了头,一溜烟走了。孩子今年刚刚上大学,没有回家,老婆一走,家里就空了。徐至诚在客厅里呆坐了一会儿,电视里正播着抗日神剧,看了几分钟实在看不下去,关了电视,进了书房。书房里拉着厚厚的遮光布窗帘,昨晚睡觉前徐至诚在里面抽了两支烟,临睡时忘记了开窗,现在还有一股浓重呛鼻的烟味。他赶紧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随手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吸起来。
徐至诚肩膀斜靠在窗台吸烟。每吸一口,尽量把烟吐到窗外去,这样房间里就会少些烟味,抽完这支烟,他还想在书房里写点东西。昨晚起草了一个关于如何加强编辑素养的理论文章,刚开了个头,他想最迟明天要把初稿写完。
烟抽到一半时,徐至诚转过半边身子,对着防盗网不锈钢栏杆孔吐着烟圈,一个,两个,三个……突然,他愣住了!仿佛刚吐出的那个烟圈撞到了不锈钢栏杆后又弹回到脸上来,惊得他只差跳起来。
徐至诚家是一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留下来的三层自建房,他家住三楼,二楼住父母和弟弟一家,一楼出租。这栋楼坐落在一条大街背后,后窗外几尺远的地方是一栋临街的五层大楼房,原是执法局办公楼,后来酉北新城建了政务中心大楼,执法局搬去了那里,这栋大楼就改造成了宾馆,叫“和风酒店”。酒店规模和设施在酉北只能算中等偏上,价位也不高,打折后一百五十元左右一晚,由于营业还不到两年,房间里比较新,看起来干净卫生。每有外地朋友来,徐至诚都带他们来这里开房,一来这地方离自己家近,二来宾馆正对面就是酉北最有名也是最有特色的饭店“天然居”,去那里吃饭很方便。两幢楼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城中村的亲嘴楼,两边窗口的人伸出头来能够接吻,显然夸张了,但从徐至诚家书房看和风酒店8207号房间倒是一目了然,只要那间房不拉上窗帘,房里人的胡子眉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刚刚他就看到了一个外地朋友正在那间房里,所以才高兴得想跳起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李跃峰。
此刻李躍峰正在8207号房的窗台前站着,像徐至诚一样,也在抽烟,对着窗外吐烟圈。和风酒店是栋老楼,装修时所有房间都改成了两扇活页的钢化玻璃平推窗,也像徐至诚一样,李跃峰把窗户口几乎开到了最大。徐至诚和李跃峰都是老烟枪,以前一起开会时,不抽烟的人经常要跟他们其中一人换房间。李跃峰抽烟时微蹙眉头,可能是对窗外逼仄的环境不满意。那扇窗外正对的就是徐至诚家楼房的后墙,两墙之间是条下水道,明沟,也有可能是气味难闻才让李跃峰蹙眉的。
徐至诚惊喜不已,他正愁这无聊的一天该怎么打发掉,就正好来了朋友,陪他去走一走,再喝几杯小酒,这一天就打发过去了。既然来了,他想李跃峰肯定不止待一天吧。话说他若只打算待一天,他也会死拽硬拉留他多待两天,明天后天还可以继续玩继续喝酒。酉北城周边还是有几处可以走走的地方,比如明清一条街、酉水老码头、卡沙民俗村,对于像李跃峰这样从没到过的人来说,看一看是有必要的。一兴奋,徐至诚就伸长脖子,脱口叫喊起来:“跃峰——嗨——李跃峰——”
徐至诚太兴奋了,忘记了窗口是有防盗栅栏的,探头时天灵盖撞上,疼得他只差眼泪涌了出来。他的喊声没得到李跃峰的回应,不知是被对面的墙体弹了回来,还是李跃峰根本就没想到会有人喊他。
8207号房间徐至诚以前去过两次,知道虽然从他家窗口完全可以看清李跃峰的表情,但李跃峰从那个窗口是看不到上面窗口的,哪怕他仰起头来也只能看到他家伸出来的窗台底板,连防盗栏也看不到。准备喊第四声时,徐至诚看到李跃峰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起身走开了。徐至诚只能看到那间房内窗户与床面大约三分之一的距离,包括茶几、圈椅和床头柜,其他地方看不见。他是去上卫生间,烧开水泡茶,还是出了房间?
徐至诚摸了一下裤兜,准备给李跃峰打电话。手机不在身上,也不在书桌上,他去客厅里找手机。他记得吃早餐时手机放在餐桌上的,但没有找到,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一小时前小舅子打的是他手机,老婆接的。难道她把他的手机塞入包里带走了?找不到手机也没关系,直接去那间房敲门找李跃峰不就行了。
徐至诚换了鞋正准备出门时,突然听到手机铃声。是邓丽君的《北国之春》。老婆的手机铃声是《香水有毒》。这是他的手机在响。他循着铃声去找,在沙发坐垫缝里找到了。电话不是李跃峰打的,是一个叫五哥的朋友打来的,问他在做啥,外出了没有。
“中午出来吃饭,省城来了个朋友,”五哥说,“吃完饭一起去哪儿转转?”
五哥是徐至诚认识超过二十年还一直保持联系的几个老朋友之一。他是民间曲艺家,人有趣,好玩,但就是不喝酒。徐至诚本想喊五哥和他的朋友一起过来,中午他请客,转念一想,五哥没说省城的朋友是谁,肯定是徐至诚不认识的,李跃峰也不认识五哥,都是生人,两处合一处,不说两边的朋友愿意不愿意,就是愿意这样请客也显得小气,给人吝啬的感觉。徐至诚回绝了他,说他也来了朋友,现在民俗村,午饭就在这边吃。五哥说:“那就晚饭再说吧。”
徐至诚这样说也不算讲假话,现在不到十点,他跟李跃峰赶去民俗村完全来得及在那儿吃午饭。一般来说,外地人来到酉北,如若不去民俗村,必会遗憾很久。那儿不仅山清水秀,景色极美,长假期间更是天天都有精彩的节目表演。以前聊天时,李跃峰曾给他说过,若到酉北最想去的就是民俗村。现在给他打电话,马上就可以赶过去。可是,徐至诚又猛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李跃峰突然来酉北,事先没给他打招呼不说,来后也没主动联系他,那么他是来干什么呢?开会?现在是假期,不可能!跟朋友或带家人来玩?更不可能不联系他。大约七八年前,徐至诚带着老婆儿子和母亲去过一次鱼米县玩耍,待了三天,就是李跃峰全程接待,管吃管住,景点也是他安排的。所以,不管他跟谁来,都不可能不好意思找他徐至诚啊!
除非是跟一个不想让他知道是谁的人。
情人?
就是情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莫非这个情人恰恰又是他认识的?
挂了五哥的电话后,徐至诚犹豫着要不要马上给李跃峰打电话,想了一阵儿,决定还是缓一缓吧。他想给李跃峰一点时间,等他主动打给自己。于是徐至诚又回到书房。那个窗口的窗帘依然敞开着,李跃峰人却不见了。房间里的灯亮着,不像外出了,更不像房间里有其他人。过了一阵儿,徐至诚看到床沿上冒出一只脚丫子,一伸一缩,一会儿看不见,一会儿又能看见。这是一只粗大、笨拙的男人的脚。他应该是躺在床上,要真是有女人,不会不拉上窗帘的。
徐至诚再次掏出电话,准备拨打李跃峰的手机。这时李跃峰突然又出现在窗口前,他就停住了。他看到李跃峰把一本翻开的书放在小茶几上,然后在圈椅上坐下来,俯身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徐至诚心里激动了一下,以为李跃峰想起他来了,要给他打电话了。但李跃峰只是手指在划动,似乎不是拨号,而是在看微信,他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徐至诚也盯着手机屏幕看, WIFI信号是满格的,并没有显示有任何微信信息。过了一会儿,徐至诚又看到他放下手机,点了一支烟,拿起书读了起来。
看起来挺悠閑的,干吗不给我打电话呢?徐至诚再次放弃了打电话的念头,他想看看李跃峰到底要干什么,也想看看李跃峰到底会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过了十几分钟,徐至诚看到李跃峰又拿起手机。这次不是打电话,而是接电话。他把手机贴在耳边,说的什么徐至诚一点儿也听不清楚。就像看哑剧一样,只见他点头、摇头,站起来,面对窗外,还打了一个手势。这个手势是在空中画了一条抛物线,然后他又面朝床位坐下来,继续说话。又说了一分多钟,他放下了手机,拿起书,继续看书。
徐至诚很好奇那是本什么书,但以他的视力不可能看清书名。他只能看到那是一本厚厚的书,书名和封面图案模糊得一塌糊涂。当然,徐至诚更好奇他接的那个电话,难道是他要等的那个人的电话?在酉北,还有谁比他跟李跃峰的关系更好,徐至诚想不出来,他们以前聊天时李跃峰从没提到过还认识酉北的谁。难道他真的有个秘密情人吗?这人还是酉北宣传系统的?鱼米县和酉北相隔那么远,只有同一系统的人才可能有较多交往,然后发展成这种关系。随即徐至诚又否定了这个猜测,他跟李跃峰相识二十多年,印象中他绝对是一个正派、稳重的男人,那年他们全家去鱼米玩,嫂夫人全程陪同,那是个既漂亮又贤惠的女人,可以感受得到他们两口子感情很深,关系很融洽。
不过,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李跃峰一直在看书,到十二点时才起身,从徐至诚眼皮底下不见了。徐至诚估计他去吃饭了,也许是跟刚才电话中的那个人约好在什么地方见面也说不定。李跃峰一走,徐至诚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自己也该吃午饭了。正准备离开书房,他又看到李跃峰提着一大包东西走过来。那是一个很大的塑料袋子。李跃峰把它放在茶几上,从里面掏出两个泡沫饭盒,摆了一个,打开,端起一个,开始吃午饭了。
他妈的,这是什么意思?宁愿叫外卖也不愿给我打电话一起吃个饭。徐至诚不高兴起来。原本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或要约什么重要的人,这是可以理解的。徐至诚不理解的是,明明一个上午他都无所事事,哪怕就是约会的人推迟会面时间,这个时间空当也完全够他们聚一聚、吃顿饭、喝点小酒。李跃峰怎么能无视在酉北还有他这个好朋友呢?他到底要干什么?
徐至诚更好奇起来。
他一直看着李跃峰吃完饭,收拾好茶几,喝了口水后又拿起那本书看起来。他一直在看书,直到徐至诚听到自己肚子咕咕叫时还在看。徐至诚跑去厨房,胡乱吃了点东西,不到十分钟,又回到书房窗台前。他看到那个窗户已拉上了窗帘,不晓得李跃峰是外出了还是午睡了,抑或是他等的人到来了。反正什么也看不到。徐至诚打开电脑,准备接着写昨天没有写完的东西。打开电脑后,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徐至诚的思绪完全从李跃峰那里收不回来,没有一点儿写得下去的思路,枯坐了几分钟,索性关了电脑。忍不住,他又来到窗台前,往下面看去。窗口依然被窗帘遮着,什么也看不到。徐至诚点了一支烟抽起来。快抽完烟时,窗帘终于拉开了,他看到李跃峰打着哈欠在拉已经拉开的遮光绒布里的那层薄纱布。接开窗帘,李跃峰消失了一会儿后,又坐到了茶几边的圈椅上认真地看书了。
显然,他也只小睡了一会儿。
整整一个下午,李跃峰都在专注地看书。李跃峰喜欢看书,徐至诚是知道的,以前他们一起开会,他的包里基本上都会放一本大部头的文学作品,有空时就读,就是在火车上他也会读。一直到五点一刻,李跃峰都没有离开过房间,也没拉上窗帘,他只起身过两次,每次一两分钟时间,估计是上卫生间、烧水、喝水而已,坐回圈椅后就又看书。
五点半时,徐至诚看到李跃峰起身,不到一分钟,房内的灯就熄了。但他并没有拉上窗帘。过了好几分钟,那间房一直是黑的,估计他出去吃晚饭了,而且是一个人去吃的。因为整个下午他都没有拿起过手机,跟谁也没有联系过,更没有谁来过他这里。若是进来人的话,哪怕那个人并没有出现在徐至诚的视野,但李跃峰总得跟人打招呼说话呀,即使徐至诚听不到李跃峰的声音,李跃峰也会有肢体动作表现。李跃峰绝对是一个人出去的,这个错不了。——真的没错,二十分钟后,李跃峰就回了房,又坐下来看书了。这一看,就看到十一点。
大约十一点半,他关了灯,连窗帘也没拉严实就熄灯睡觉了。
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呢?李跃峰来酉北是为了跟某个人会面,然而这个人却放了他的鸽子,让他苦等了一整天。徐至诚躺下后,一直在想,他这一整天,为了等那个人就没有出过房,也没想起过他这个老朋友,或者想起来了却不敢联系他,可见与这人会面对他非常重要。徐至诚有点想不通李跃峰会有什么重要的约会?哪怕是见情人,也完全可以抽出时间来跟他会个面、吃个饭呀。事实上,他们不整整一天都没有见着吗?这个理由说不通,徐至诚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突然想到,那个人会不会不是李跃峰?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但从身材、相貌,动作、神态,以及抽烟的姿势来看,他确定那是李跃峰无疑!
他会不会有个孪生兄弟?徐至诚又想。
徐至诚努力回想以前跟李跃峰聊天的内容,记得他说过他只有一个姐姐,在鱼米县城里开粉馆,那年他们一家四口去那里玩,每天早上就是到李跃峰姐姐的粉馆吃早餐的,从未听说他有哥哥或弟弟,更不要说是孪生的双胞胎。天下真有长得那么相像的人?这种可能性就算有,但真碰上,应该比中彩票的概率还要低吧。
这一夜,徐至诚迷迷糊糊没有睡好,脑袋里老想: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李跃峰?若是,他为何不联系自己,若不是,他会是谁?想来想去,他想还不如给李跃峰打个电话。看了下表,快两点钟了,夜太深了。就是打通了电话,又能说什么呢?直接说看到他在酉北吗?既然看到了,为什么现在才打电话?若他说不在酉北呢?打这个电话时,他肯定会去书房窗台前看那间房的动静,若那人在接电话,说明他说了假话,若没有任何动静,这个电话岂不毫无意义?反复斟酌后,徐至诚决定明天早上再打这个电话。
第二天九点多钟,徐至诚才被一串微信铃声吵醒,是老婆发了一些照片过来。躺在床上给老婆发的朋友圈点了几个赞后,他就起了床。他没有去卫生间撒掉憋了一宿的尿,而是马上跑去书房,去瞧8207号房间的窗口。
他没有看到李跃峰,却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是一个年轻的丰润有致、扎着马尾的女人。徐至诚惊讶了几秒钟。那个女人转过头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她一只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另一只手抹茶几台面。是宾馆的服务员,徐至诚马上就认出了她。她叫徐小娟,是他们电视台彭海明老婆的妹妹。他一眼就认出了徐小娟,说明李跃峰他也绝对不会认错的。没见李跃峰人在哪儿,不知徐小娟是应李跃峰的要求清理房間,还是他已经退房了。
一会儿,服务员不见了,李跃峰又出现了。跟昨天一样,他还是坐在圈椅里看书。徐至诚没有马上给李跃峰打电话,他想再看看今天李跃峰会不会主动联系他。若到吃午饭时,他还未联系我,我就联系他吧。徐至诚想,若李跃峰说他没来过酉北,那么他就去和风酒店前台问问,8207号房住的到底是不是李跃峰。前台妹子他很熟,查下开房记录不难。徐至诚觉得他必须要搞清楚,否则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有心理阴影。当然,他更要搞清楚的是,到底李跃峰会不会主动联系他,这关系到他们友谊的纯度和深度。换句话说,这关系到李跃峰到底把他徐至诚当不当好朋友。他一定得搞清楚。
跟昨天一样,整个上午李跃峰都在房间里看书,只偶尔动一下身子。9:45,他大概去了一趟卫生间。10:11,他喝了一口水。10:27,他起身消失了两分钟,拿走了那本书。10:29,他的脚丫子出现在床沿边。11:05,他又坐回到圈椅里看书。11:39,他把书放在茶几上,站起,伸了个懒腰,然后双手按在床沿上,做了二十二个俯卧撑,两组箭步。11:45,他拿起手机,坐下,没有打电话,不知是看短信还是看微信。12:59,他起身,几十秒后提着跟昨天一样的塑料袋过来,取出饭盒,开始吃午饭。
徐至诚知道李跃峰不会给他电话了。
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李跃峰,他又开始怀疑起来。徐至诚决定再看看,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想给李跃峰打电话了。此人若真是李跃峰,且在他眼皮底下待了两天都不联系他,现在联系他又有什么意义呢?就是打通电话,甚至看到李跃峰接电话,他不想见他的话,还是会说不在酉北的,那岂不是令他更难堪?
徐至诚吃了午饭,坐在客厅里看了一会儿电视。一点时,他还是忍不住去了书房。他再一次看到徐小娟在房间里,她站在床边整理被子,接着又换了枕套。无疑,李跃峰退房了。徐至诚心里很失落。
或许,李跃峰想都没有想起他。
失落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愤怒。徐至诚再次想,难道李跃峰一直没把自己当成好朋友吗?这二十年来,他可是一直把李跃峰当成最好的朋友、知己、亲如手足的兄弟。李跃峰也太不够朋友了,若是真的在酉北待了两天都不联系他。
徐至诚觉得是时候给李跃峰打个电话了,他怕万一那个人不是李跃峰误会就大了。当然,李跃峰也可以矢口否认,但没有关系,他可以本着“不冤枉每一个好人”的原则,马上下楼去和风酒店前台查一查。
电话通了,不到两秒就传来李跃峰熟悉、亲热的声音:“徐兄好,好久没联系了。假期去哪玩儿了?”
徐至诚说:“我就在家呀。你去哪儿玩了?”
李跃峰说:“我刚从酉北出来……”
徐至诚假装很懵地说:“啊,你在酉北?你他妈的都没打我电话,什么意思呀?”
“刚上高速呢。”李跃峰说道,“下次吧,下次一定聚一下。”
徐至诚语气淡淡地说:“下个出口调头呀,再过来,兄弟俩喝一杯嘛。”
“徐兄你听我说,”李跃峰那边顿了几秒钟后,才解释说,“我没开车,前天清早我就带了本书去汽车站,赶上哪辆车就上了哪辆车,于是就到了酉北。我就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看本书,看完就回。真不好意思,还真没想到兄弟俩应该喝杯酒。下次吧,下次一定先给老兄打招呼。”
徐至诚语气不满地说:“一本什么书呀,比兄弟还重要?”
“《被遮蔽的天空》,一个美国作家的作品,” 李跃峰打开了话匣子,摆出一副要与老朋友讨论此书的架势,“是讲人生的困境与存在的意义的……”
没等李跃峰说下去,徐至诚挂断了电话。几分钟后,徐至诚把李跃峰的手机号、微信、QQ号都放进了黑名单。现在,徐至诚坐在书房的电脑前,脑子里一团乱麻,他在想,那年他们一家人去鱼米县,到底是李跃峰热情邀请的,还是他厚着脸皮主动提出去的。年代久远,他想了大半个小时,也没回想起当年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