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森
父亲从安康医院出来,耷拉着头,重重的眼袋好像要从脸上掉下来似的,我差点儿没伸出手去接住。可他一抬头,眼袋又缩了上去,那一瞬间我感觉他的眼睛下面藏了两只小乌龟。
“怎么样?没大碍吧?”
“医生说是彩虹病。”他一脸淡然地说。
“彩虹病?名字这么奇怪……”本以为父亲是在开玩笑,但是看到他的眼神就像是当年不同意我选油画专业一样坚定,我便相信了他的话。
我边开车边向父亲打听彩虹病的症状。他坐在副驾驶座,右手紧紧拉着车门的内侧把手。
“也没什么,说不定我还可以靠着这个病给你们带来点儿好处。”父亲有些紧张,但说话的语气又很平静,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或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具体会有哪些反应?”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他的左手。那块红斑比我昨晚看到的更大,颜色也更深。他似乎觉察到了我火辣辣的目光,便假装看表,把手缩了回去。
“就是,我可能会变成一朵花。”父亲说完,我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平常可不是这样喜欢开玩笑的人。
父亲没有理会我的笑。他正襟危坐在我右边,仿佛我是带他去打官司的律师,而他正在为自己的棘手之事沉思着。看来他不想对我说实情,我只有自己去问医生了。
周末,我和妻子来到医院,向黄医生咨询父亲的情况。黄医生说,其实他也不太确定,彩虹病只是一种传说中的病,目前还没听说有人得过。但是从父亲身上的斑迹来看,那些皮肤柔软到不可思议。排除了其他可能性,剩下的就是彩虹病了。他建议我们找一家更好的醫院确认一下。
“不过,这种病也是我去云南时听一个路边卖草药的老先生说过。我在念医科大学的时候倒没听任何人说过,所以这种病有可能并不存在。你们也不必太担心。”黄医生安慰我们。
“我们主要是想知道这个病会有什么危险?”妻子轻声问。我听出了她的担忧。我们默契地对视一眼。
“就是……他的身体可能会呈现不同的颜色。”黄医生抿了抿双唇,右手拿着一支笔不断地轻轻敲打桌面,“也就是说,除了现在手上的那块红斑以外,他的身体会逐渐出现类似的斑块,并且会呈现不同的颜色——直到他全身都变成彩色,整个人就像一堆行走的颜料。”黄医生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他是在对我们点头还是在对自己点头。
“就这样吗?还会有别的反应吗?”黄医生描述的症状好像并不是很严重,我感觉他应该还没说完。
“如果真的是这种病的话——会痛。但也不是每天都会痛。天黑的时候,他会痛。就是需要光,没有光他就会全身剧痛,每一块斑之间的色彩分割交界处会撕裂一般的疼痛——天哪,这都是什么病,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世上有这样一种病存在。”黄医生喃喃自语,接着说道,“还有温度,要在高于18℃、低于30℃的环境里他才会感觉舒服,不然身体就会萎缩。”
妻子听得目瞪口呆,眼珠都快飞了出来。我赶紧抱了抱她。
我们谢过黄医生。我们都不相信父亲会得这样奇怪的彩虹病,商量着等国庆长假我们都有时间的时候,再带父亲去复查。
没想到父亲的病情会发展得这么快。晚餐他夹菜的时候,我看到他左手上的斑块已经扩大了两倍不止,并且颜色更红了,像是皮肤上泼了一瓶红墨水。我突然有些恶心,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父亲变成一株巨大的食人花的样子,花朵上还有两只灵活的眼睛,那眼睛透着祈求的眼神,而我却无能为力。饭后父亲要洗碗,我执意不肯。这么多年他一直承担着父亲和母亲两个角色,真的很辛苦。我和弟弟虽然都没有考上本科,但至少都上了大学。
父亲的职业是“棒棒”,凭一膀子力气吃饭,哪儿需要去哪儿。我们这儿的地形很奇特,到处都是斜坡和阶梯,人们买的东西太多不方便拿,便要请“棒棒”帮忙。父亲每天像孙悟空拿着金箍棒一样,扛着他的扁担到处晃荡。只要看见别人手上提着东西,就像发现了金子一样,急忙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如果需要,他就拿起扁担,把东西捆在上面使劲地跑。他是靠力气把我们养大的。
想到这些,我突然有点伤感。母亲走后,父亲没有再娶,并不是因为他对母亲的爱有多忠贞,而是因为他穷。但他没有放弃我们,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他好不容易把我们养大,终于可以休息了,这个时候却生了病——还是没人听说过的彩虹病。想起他可怜的大半生,我心里一阵酸楚,暗自发誓一定要医治好父亲。
我和妻子刚刚关灯准备入睡,就听到咿咿呀呀的呻吟声。起初我以为是猫叫,妻子说是楼下的孩子在闹。我们努力地闭上眼睛想要睡着,那声音却越来越大,感觉那声音就在家里。我来到父亲的卧室门外。没错,就是父亲发出的声音。我推门而入:
“爸,怎么了?”
“手,手,痛死我了!”
父亲咬着牙,右手抱着左臂,在床上翻滚。
我赶紧开灯,撸起父亲的睡衣一看,红斑已经蔓延到手肘,肘部上方有一些绿色的小斑点。我的心里像是被蜘蛛咬了一口,头也有些晕眩。这时父亲停止了呻吟。
“啊,这会儿好受多了,怎么感觉像田里的蚂蟥爬进了手里,痛得很呢。”父亲嘴里不断吹着冷气,坐了起来。他撸起袖子,把手臂给我看:“没事了,毕竟是生病的人,不用大惊小怪的啊。”
“哦,哦,那就好,你睡觉时注意点儿,尽量不要压到那只手。”我有点儿结巴,“等到国庆节,我们再去‘一线生机看看吧。”我拉上门正准备给父亲关灯,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开关。
“爸,就开着灯睡吧,别关了,”我想他应该是不会同意的,但我还是尝试跟他商量,“费不了多少电钱的。”
那晚没有再听到呻吟声。夜里我起来小解,悄悄去父亲的门外听,只听到打呼声。灯是亮着的。终于度过了一个安宁的夜晚。从那以后,父亲都按照我的吩咐,每天晚上开灯睡觉,连续几天,他都睡得很好。
没过多久,就到了国庆节,我和妻子决定带他去“一线生机”重新诊断。
若不是去“一线生机”,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现父亲的病已经如此重。我们挂了皮肤科专家号,拍了彩超,把超声结果拿给专家看。专家听了父亲的描述,要看看父亲身上的斑块。父亲撸起袖子,他的另一只手臂也完全变了颜色:下半截是紫色,上半截是蓝色,靠腋下的地方是金色,整个手臂就像一条花蟒。想吐的感觉又涌上心头,我努力克制住了。我想哭。父亲却表现得非常自然。专家把他后背的衣服掀起来,半个背像个调色盘,褐色、墨绿、橘红、雪白、嫩黄等各种颜色以不同的形状躺在父亲的背上。专家被吓坏了,他“啊——”的一声又把父亲吓了一跳。父亲瘫倒在椅子上,长吁一口气,紧张地盯着专家问道:
“怎么?我要完了吗?”
“难道是彩虹病吗?不可能呀。我只是听说那种病曾经在沙漠地带出现过,唯一的患病方式就是被传染——被一种叫作‘橘狐的动物传染,只有它们才会得这种病,它们是传说中非常珍贵的颜料素材,只不过从来没人真正见过。”专家没有再看父亲,但从语气里能听出他是很认真地在说。
“我说医生,你就直接跟我说我这老骨头还能活吗?”父亲没太听懂专家的话,他只关心能否医治好。
“如果是这种病……其实也不确定……如果是的话,找谁也没用的……”接着,这位专家把之前黄医生说过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
我本来是不信这个邪的。我一定要找到医治父亲的方法。但他的病情恶化得极快,第二天额头上就出现了一块淤青,第三天两个眼睑也变了颜色,一个呈湖蓝色,一个呈粉红色,像是画好眼影要去走秀的模特。父亲很不好意思,在家里也戴着墨镜。我和妻子给他重新买了大号的衣物,请人将连成串的充电“小扁灯”缝在他衣服的内衬里,好让他穿着衣服出行时不要遭受太多的疼痛。
幸好,天气舒适,气温大概在二十摄氏度左右,加上我们准备较为充分,父亲疼痛的时间不算太多。他晚上还是在我的坚持下开灯睡觉,我还特意给他换了个一百瓦的节能灯泡。有时候他被灯光晃得睡不着,就躺在床上叹气,隔着厚厚的墙壁我都能够感受到他的无奈。但我也找不到可以帮他的好办法。
彩虹病的七彩像水一样在父亲身上蔓延开来。两个月后,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正常的皮肤了,就连两只眼球也变成了银色,看起来很吓人。
父亲几乎不怎么出门了。他整张脸上都是花的,就像是小孩玩的彩色橡皮泥,玩完以后将所有的橡皮泥拧在一起就是那个样子。他怕出门吓着别人,偶尔必须要出门也是全副武装,穿上我们给他加工后的衣服,用麻布遮住脸,戴上墨镜和手套 ,显得神神秘秘。
有一天他独自出门去看诊,直到下午也没回来。晚上我接到警察局的电话,叫我去一趟。到了警察局,我看见他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像刚刚受过攻击的动物,缩成一小团,紧紧地抱着自己。
警察告诉我说,父亲在地铁站过安检的时候,警报器连续尖叫,但他死活都不接受安检人员的检查,面罩和手套也不愿摘下来,加上他装扮奇特,周围的人都十分警惕。安检人员摸到他身上的怪东西(小灯泡)吓了一跳,以为那是炸弹,非常惊慌,便悄悄报了警。警察来了以后,确定他没问题,但是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和他的彩色皮肤,怀疑其精神有问题,便把他接到了警察局。
从那以后,父亲连出门看诊也不愿意去了。我联系了黄医生的助理,邀請他定期来家里观察父亲的情况。本来一切都挺好,然而天气却一天天热起来,我和妻子很担心父亲的身体会承受不了。
后来的事情,是从妻子怀孕开始的。
进入夏天,妻子怀孕了,我们都很高兴。父亲在家里细心地收拾着家务。平时他的疼痛很少发作。只不过我们不能有肢体接触,他身上的皮肤特别柔软。
妻子怀孕两个月的时候,天气已经非常炎热。她常常喊胸口不舒服,刚开始我们也没在意,因为人们都说怀孕期间会有这些反应。然而妻子的症状却越来越明显,有时候痛得睡不着。我决定带她去医院做检查。
结果很不好,妻子乳房内长了纤维瘤。这是一种良性肿瘤,一般不会癌变,特别是像妻子这样,两个乳房都长了好几个纤维瘤的,属于多发性肿瘤。医生说,多发性肿瘤比单发性肿瘤更不容易癌变。本来不必过于担心,可糟糕的是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因为怀孕,妻子体内的雌性激素骤增,同时加剧了纤维瘤的增长速度,她右侧乳房最大的一个肿瘤,直径已达四厘米,而直径超过一厘米半的肿瘤就要考虑做手术了。孩子留在肚子里一天,妻子的纤维瘤就会继续长大,非常可能引起质变,变成恶性肿瘤。
我让妻子辞掉工作,在家安心调养身体。我则努力上课,画很多的画,就连广告画我也接,一切只为了钱。我有预感,妻子的情况不会太乐观。
天气变热以后,我的压力更大。父亲很少离开他自己的房间,没日没夜地开着空调和电灯,手上还随时拿着一把扇子,好让身体好受一点儿。他身上的颜色越来越浓艳,整个人像是一朵多色花,有时候我看到他都难以相信这就是我的父亲。就连他的眼睛也不像眼睛,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感受到父亲的气息,唯有声音告诉我他的确是我的父亲。
妻子有两个肿瘤不幸发生了癌变。孩子不能要了。我们痛苦地拿掉了孩子,她从此变得一蹶不振。
治疗癌症需要巨款,这对于还供着房贷的我们来说非常困难。我本打算带父亲到更好的地方继续治疗他的彩虹病,可现在家里有两个病人,我根本忙不过来,每天都只能围着钱转。有时候我会想起我那没出生的孩子,他的生命就这样被我们放弃,我心里充满愧疚。而且,我可能永远失去做父亲的机会了。有时走在街上,我真希望自己也得个什么病,这样就有理由逃避身上的责任了。可是我不能。我的父亲,我相亲相爱的妻子,他们需要我。
接下来的一个月,妻子因为严重的抑郁加上癌症,住院了。那段时间糟糕透了,父亲也奇怪地偷偷摸摸往外跑了。刚开始他不承认往外跑这件事,直到我拿出秤来称了他的体重。他的体重下降极快,一周之内就掉了近五公斤。他对我说他只是瘦了。我又拿出身高测量仪,给他量身高。原本我的身高只到他耳朵的高度,平时跟他说话时我的眼睛都要稍微上斜才能够和他对视,但最近,我发现他总是要仰着看我。不对劲,绝对不对劲。父亲开始萎缩了,再这样下去,父亲要不了几天就会萎缩到我的腰下面去。
他终于承认了他外出的事情,但是他并不改正,像个屡教不改的小孩。我决定跟踪他。
他来到附近一个叫作“欢乐谷”的游乐场,游乐场里有一个营地是马戏团,巨大的帐篷外面有一个洞,所有进去的人都要买票。因为是周末,游乐场里人山人海,很是热闹。许多大人带着小孩在马戏团外排队等候。父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挤过人群径直往帐篷里走,隐约看见有几个装扮成小丑模样的人热情地接待了他。
他这是要干什么呢?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看马戏吗?或者是去表演?不,不可能,除了年轻时候有些蛮力可以谋生,他根本不会别的什么啊。
我买了票进到帐篷里。节目开始了,现场闹哄哄的,笑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直到最后,灯光骤熄,周围漆黑一片。工作人员报幕的声音从大喇叭里传来,并让大家安静。接着,黑暗之中,我看到了惊奇的一幕——舞台正中央,斑斓的彩虹闪亮地升上空中!人们使劲地鼓掌,小孩子们发出刺耳的尖叫。我一下子沉重起来,脚掌好像被胶水固定在地上,完全动不了了。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又不断告诉自己不可能。直到父亲从地上爬起来。是的,那就是我的父亲,那个头戴彩虹王冠的人。接着,他在台上扭来扭去,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他头顶的彩虹跟着他扭动,真是美丽极了,台下有的人被惊得目瞪口呆,有的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只有我一个人在默默地流泪。
帐篷里这么热这么黑,父亲那些斑块之间的裂口,肯定正在撕裂般地疼痛。没有人知道——他这不是在表演,而是因为疼痛,他用肢体动作在抵抗。有时候他还下台到小孩们中间,蹲下去,让他们摸摸头上的彩虹,大人们会给他一点儿小费。他在中间蹦来跳去,恐怕没人想到这是一个六十岁又得了病的老头儿。
回去的路上,我不敢跟他说话,也没有问他这么做的原因。倒是他一直在跟我解释:“我就是看枝枝病得不轻,想为你们凑点儿费用。趁我还有点儿力气——我也是无意间发现,我使劲儿憋气的时候,头顶会出现彩虹这玩意儿。”他自己都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这个,比我当棒棒的时候还要赚得多,要是年轻时有这项技能,或许还能让你们兄弟俩过得更好一点儿……”
“爸,别说了,行吗?我们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的手开始发抖,尽量忍住眼泪,控制好音色,生怕他听出我悲伤的情绪。不,应该是绝望。妻子的手术费就算是倾家荡产也凑不齐,而且手术也不一定能成功。就算成功了,后期的调养费也未必能负担得起的。还有这个彩虹般的父亲,我还要担心他的安危,每天都要开着灯让他睡觉,随时要注意家里的温度是否适合,生怕哪天我的父亲就萎缩成了一个乒乓球。
父亲和我商量长期去马戏团的事,我没有同意。躺在医院的妻子已经开始掉发,且越来越严重。我的精力实在不够用了,终于没忍住给弟弟打了电话。
弟弟的生活比我苦,我是知道的。他性格内向,不善与人打交道,虽然学了画画,但从来没有干过相关的工作。他倒插门到弟妹的城市,不愿意回来,我们兄弟俩已经多年未见了。三个孩子花费大,他直到现在也没有买房,一家五口挤在女方父母的两居室旧房里,父亲也尽量不打扰他们。我根本没想到,弟弟会把父亲接走。
父亲到了那边,生活异常节俭。为了不给弟弟增加负担,他在夜里关灯睡觉。脸上的斑块疼痛难忍,他就做了个带小灯泡的面具罩着自己。空调费电,他每天裹好自己早出晚归,在超市的冰柜边坐下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一天,他发现很多孩子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彩虹,于是他壮起胆在街上发功,哪个孩子要看,他就展示出他的彩虹,挣点观赏费,买些家用品回去。弟弟的生活竟然因为父亲的到来变得越来越好。
我没有告诉弟弟关于父亲彩虹的事情,也不知道弟妹是怎么发现的,她竟大肆宣传喊大家来看彩虹,张罗起了小生意。街坊邻居的小孩都很感兴趣,他们常常拿着自己的零花钱来弟弟家看彩虹。父亲坐在小板凳上,就像那次在马戏团那样做出各种动作,逗小孩子们笑,等大家把钱投进弟妹准备的蓝色塑料盆子里,父亲就学着狗叫一声“汪”,瞬间他的头顶就出现一条长长的美丽的彩虹。
“哇,真的是彩虹耶!”那些孩子跳着蹦着,开心极了。就算是大晴天,這条街的人也能看到彩虹,他们甚至会因为和弟弟住在同一条街上感到自豪。父亲却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矮。
这条街的人都见识了父亲的彩虹后,弟妹决定扩大业务。她拉着父亲去各大广场、商行,甚至是菜市场,让父亲表演彩虹。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好,父亲却越来越瘦弱。他们故意忽略了父亲的瘦弱,肯定是这样的,不然的话,那么明显的萎缩,他们不可能发现不了
弟弟完全没有主见,被弟妹牢牢控制住。不知道弟妹是用什么办法来说服他的,他就放任弟妹带着父亲去赚钱。大热天的,父亲在高温下萎缩得特别快,不到一个月他的身高就只有一米五了。我这边,妻子的状态越来越差,每天都像在等死。我无能为力,只能陪着她等死。本以为我将永远地失去我的妻子,直到弟弟给我送来那份礼物。
我敢说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眼前这个女人,就连她脸上的每一颗痣都和妻子一模一样。这就是弟弟在我妻子去世一个月后送给我的礼物。克隆技术还未普及,3D打印也不可能真实到如此程度,我还以为是妻子复活了。
原来,弟弟对彩虹病早有耳闻 ,而且他知道的比黄医生还要多。就跟“一线生机”那位专家说的一样,生病后的父亲确实是珍贵的材料,而眼前这个复制的妻子就是证明——她是我弟弟画出来的。弟弟在父亲的一次意外受伤中,得到了父亲的一块肉,一块接近肤色的肉。他用那块柔软的肉调出颜色,画下了他嫂子。没过多久,这个“嫂子”就从画里出来,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大家眼前。在弟妹的怂恿下,弟弟取下父亲手臂上的黄色,给自己画了很多金子,并且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把父亲身上的黄色都用完了。
我赶到他家时,父亲在他们的新房卧室里矮小如猴。才两个月的时间,父亲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整天被关在屋里,哪儿都不能去。他坐在一百瓦的灯泡下面,吹着凉爽的空调,银色的眼珠子毫无生气。他动起来似乎很困难,两只手臂伤痕累累,后颈也有块地方凹了下去,我眼睛发热,冲出去找弟弟理论:
“你还是人吗?那是我们的爸爸!你的亲爸!靠给别人卖力气挣钱把你养大的亲爸……”
“你以为我想吗?一家五口人同时用钱!你没养过孩子,根本就不懂养三胞胎有多难……”弟弟理直气壮,但从他话语的停顿里,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的一丝哀伤,“反正爸现在也不方便出门,趁现在……”
弟弟还没说完,父亲缓缓地从房间里出来,带着疲惫的声音说:“你别怪他,是我,我自己给他出的主意。我以前还不知道这个秘密,用我身上的颜色画出来的东西可以成真——没想到我还能对你们有点儿用处,我高兴得很。看,你弟弟过得越来越好,谁也不损失什么。我不就是瘦了点矮了点吗,这病本来就会这样,稍微不注意就要萎缩成一个蛋。”
弟妹把弟弟拉到身后,做出一副要和我同归于尽的表情。“你以为你比你弟弟孝顺吗?那你怎么不带他去治疗?做不到是吧?无奈是吧?那就不要在这里说大话,你弟还给你弄了个老婆,你要感谢他……”
“我不管,这是我的亲爸,我要带他走。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他都是我爸!”
弟弟却说:“你不就是要爸爸吗,我给你一个。”
第二天他就把爸爸送了过来——这是一个完整的“父亲”,是他没得病之前的样子。他对我微笑,发出“呵呵呵呵”的声音。
我在酒店的房间里抱着“父亲”哭了起来。显然,“父亲”的记忆只停留在生病之前,他对彩虹病的事情一无所知。庆幸的是,他认识我,会喊我的名字:阿森。
我知道弟弟再这么干下去一定会犯法,我必须阻止他。我赶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和那个已经萎缩到身高不到一米的父亲商讨着什么。突然,客厅正在充电的滑板车爆炸,“砰——”的一声巨响,浓烟四起,客厅燃烧了起来。我什么也没想,径直往门外跑。我和弟弟在门外互相对视时都一惊。我们的父亲,还在屋里。我们在门口喊叫着,父亲终于逃了出来。这个场景我幻想过无数次——他萎缩成了一个球。庆幸的是“滚”到我脚边的父亲,比乒乓球要大得多,却比篮球又小很多。他出来以后,一手按着弟弟的脚尖,一手按着我的脚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
“留下我吧,我还有用!请把我用完!”
父亲想要抱住我们,可是他太小了,他的手掌只能摸到我们的鞋尖。弟弟蹲下去,捧起父亲,把他放在手掌里,连声跟他道歉。
父亲在那次火灾的高温中极速萎缩之后,就永远如一个小玩偶似的活着了。我给他做了一个玩具小屋,里面亮堂堂的,温度适宜,把他交给弟弟送给我的“父亲”照顾。他再也没有独自出过门,也没有人再见到过他头上的彩虹。
渺小的父亲活得小心翼翼。偶尔在我去看他的时候,他会给我亮出他头上残存的一小截淡淡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