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凯尔
陈彦怡去了城里之后变化很大,说不清哪里不一样,大概是行为举止或是打扮的缘故,看起来很清朗。在咖啡馆遇到王步云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很惊讶,陈彦怡也只是站起身并摘下太阳镜报以微笑。她穿着素色的裙子,复古波点腰带显露出她下过功夫的体型。虽然王步云对她的印象不深,但她怎么会变得这么漂亮?桌面的咖啡已经喝完,杯沿还有泡沫的残留,陈彦怡把杯子往前推了推,解释说家人不知道她辞职的事情,所以她没拿祖屋的钥匙,暂时住在酒店。回来以后她到处游走,每天下午都会外出看看,这天她回酒店迟了些,就在楼下咖啡馆坐了一会儿,听见邻桌的两个男人在谈论农场的事。灯光不太亮,无法辨清面孔,但她坦言自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只是没有去证实。
“没想到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你,却感觉我们认识了很多年。”王步云说,他把刚刚买到的报纸放到桌面上,看着陈彦怡的眼睛。她的眼睛特别好看,不带他太太那种迂回及警惕的神色。
“我不是有心偷听。”
“没关系,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王步云说,“回来是因为乡下更适合避暑?”
“也许是。” 陈彦怡觉得好笑,她现在对他的感觉很难描述,但她很高兴王步云没有为难她,不像她刚刚回来那会儿遇到的人,调戏她或者紧紧盯着她。
“什么时候离开?”
“没确定。”
“开发了这些年也没有让这里成为度假胜地,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再次跟王步云谈话就好像认识一位新的朋友。陈彦怡看出了他与别的男人不一样,跟以前的他也不一样(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本身的过去),而且她察觉到了他不安分的眼神——除去难以猜测的目的(如果有的话)。他看起来其实很像那种浪漫的男人,有格调,但也容易迷恋一段扑朔迷离的感情,说他容易正中下怀也不为过,但他可能没有耐心,稳定的关系对他来说是危险的。
“没关系的,我只是回来看看。”
“在城里怎么样?”
“无趣。”陈彦怡悄悄把衣服稍微往右边拉,尽可能露出一点儿肩膀,“也不是真的无趣,只是生活方式更稳固一些,闹钟响了你就得出发了。不过,总有些东西是值得尝试的。”
“当然。”
陈彦怡准备起身,王步云及时拉开她身旁的凳子,把报纸慢慢卷起来。
“要再喝一杯吗?”
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除了过去的一次糟糕性爱。但谁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现在的陈彦怡不一样了,看起来那么与众不同,男人们怎么会放过这种机会。她知道王步云是怎么想的,如果他不想跟她有建立关系的意愿,那么至少他会想要再次得到她的肉体,三五次或者更多。不过王步云没有表现出急切,而是就着农场的话题,延展到自己的生活,再慢慢回忆起他们过去认识的情形。你应该记得当时我们在农场都喝了些酒吧?我希望我们曾经说过一些重要的话,你呢?你知道自己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吗?但我的年纪都可以当你的父亲了——反复强调一件事没有意思,但挑出事件的细节可以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说起来有一种假象。王步云已经开始进攻。
“我一直是个念旧的人,只是碍于年纪,很多事不常挂在嘴边。”
“没事,我不介意,”陈彦怡说,“听你的意思,农场现在闲置?”
“市场不好,谁还能不放弃呢?你看到别人的新型农作物带来收益,但你的地未必合适,养殖牲畜要重新申请批准,有时还会担心政策的变化,可以在几天之内摧毁你多年的成果。”
“那是挺不容易的,进退两难。”
“最近有人来问,不过没有谈成。”王步云心不在焉地搅动咖啡杯,谈起农场他有些失落,但眼神非常温柔。小镇街头的傍晚一时浸入浪漫的黄昏里,让人不忍离开。
陈彦怡抬起头,除了看到他发亮的眼睛之外,还有这张曾经让她心动的脸庞。只是她从没想过一个男人可以老得如此之快,好像他正在经历某种艰难时刻,在加速衰老。她想起过去,过去她竟然喜欢这种人,明知他不会跟你有任何未来。他的眼睛与性格让他得到过不少女人,包括她跟她母亲,这真可笑。花花公子的名号有时得益于单纯女性的追捧吧,她想。“想去看看吗?”王步云问。“好啊,看看它被你放弃之后有多落魄。”她说。面前的男人笑笑,在对方答应之后也不再紧张,法令纹减轻了他的锐气,但无法改变他天生柔情似水的眼眸,无法剔除那份让人轻易动容的暧昧。过去她迷恋他,但她现在知道,是他迷恋她。她猜想王步云的生活并不像从前那样如鱼得水,一些难以名状的生活经历隐隐显露,他也必然会给自己设好借口,赶紧卖掉农场赚上一笔钱才是正经事。他需要钱。她也需要钱。她一直过着穷酸的生活,谁也不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的女人。现在,她心里已经冒出一些不成形的盘算——她是带着目的回来的。
那时候的农场有原木色的围栏,小路分明,泥土松软,种满了大片的皇竹草和黑麦草。如果你恰好从火车站方向回来,会看到一派碧绿景象,很多火车上的乘客纷纷对着农场拍照。当时有很多人家的土黄牛都会外出放养,为了吃饱,这些有田地的人都会种植水稻。王步云没有牛,但他到处打听,周围游走,率先种起了更容易满足牛群需求的草食。土黄牛需要大量的空间,并且只有进食足够,晚上才有力气给农民们拉补料。如果草食不合適,小牛犊会到处乱走,收成计划就会打乱。王步云很聪明,跟一些养牛户签了协议,让他们的牛过来吃草,按亩或按次数算,他的农场够大,财富乐观。后来没有继续也是因为养牛跟种水稻的人减少了,而且时代发展了,人们逐渐有了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草食的问题。陈彦怡记得他们就躺在其中的一列皇竹草中,她还带了一罐啤酒壮胆。也许当时压坏了一些草,但王步云并不心疼。她在他们亲热的时候问他叫什么名字。“王步云。”他说。他甚至还坦白自己是个丈夫,太太就在农场边上的房屋休息。他很欣赏陈彦怡大胆的作风,觉得很刺激。他所不知的是,她留意过他很久了。不过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她对爱情的憧憬已经被扼杀在往事里。
也就是在重回农场的这一天,王步云正式介绍了他的太太胡心,他当然不会提及什么,只是告诉太太,这位陈小姐想要参观农场,是他在咖啡馆遇到的老朋友。陈彦怡以前见过胡心,在留意王步云的那会儿就见过。她跟他一样,老得很快,她的一只眼睛受过伤,像是被人伤害过,或者有什么东西拉伤了眼角,整个人看起来阴沉沉的。
“从来没有人会想到农场也有夭折的一天。”胡心说。
“怎么会呢?办法还是有很多的。”
“你不知道,我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拮据的生活了。”
陈彦怡看着王步云去屋里泡茶的背影,心里也随之变得阴暗。胡心的话并没有打动她。她原先的盘算是希望接近王步云(为母亲的事情),但她认为农场如果能卖出去,或许会得到一笔不错的收入。她也想参与进来瓜分一切,空手赚钱很诱惑。
“会过上好日子的。”陈彦怡安慰道。
王步云端出茶具与水壶,娴熟地泡茶,茶的清香萦绕开来。三个人坐在屋檐阴影下,端起茶杯看向广袤的农场。没人说话的时候,陈彦怡感觉自己像是勃朗特姐妹笔下的人物,在纠缠不清的情感关系里痴狂,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故事发生——但这可不是她来的目的,她时刻提醒自己。
“我不知道陈小姐是本地人。”
“叫我彦怡就好。”
“彦怡。”王步云暧昧地喊了一声。
“你一直从事什么工作?”
“艺术方面。”
“藝术家,”胡心很高兴的样子,“一种远离实际生活的身份,不过你的外貌跟艺术家的身份很匹配。”
陈彦怡笑笑,“一般我不会这么介绍自己。”
“我之前见过你的父母吗?”王步云问。
陈彦怡内心打了个冷战,外表平和地摇头,“我父母很早就带我离开了,一直没回来过,我想你不会认识。”她放下茶杯,才发现胡心一直看着她。她避开那只受过伤的眼睛,但不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看——一道疤痕从眼角延伸到太阳穴,眉毛末端也因此断层,虽然用眉笔填补过颜色,但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协调。
“从这里开始,一直到东面的围栏,这片范围从屋子里是看不见的。”王步云说。他带陈彦怡再次参观农场,站在围栏边的一棵树下,树冠沙沙响。有一会儿他们没说话,风的涌现似乎在传递一些无法说清的感受。她知道他在暗示。于是她说:“还是在草丛里的感觉更安全一些。”语气有点讽刺,但她觉得王步云可能对这些事情不太有印象。他应该带过不少女孩回来,就在这片土地上,干一些看似浪漫实则恶心的事。
“是吗?你感觉怎么样?”
“太久了,忘了。”她开始撒谎。
“也许在城里,你有更快乐的生活。”
陈彦怡听到一种未满的醋意。是时候了,她想。斜阳躲进了云层,树影变淡了一些,她转过身,微风带来了一股浓烈的青草香,接着她把手搭在男人胸前,在乳头位置轻轻滑动。
“你想知道我对爱情的看法吗?”
王步云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
“我回来的时候就有一种预感——在与你仅有的一次邂逅之中,命运留给我等待的期许,有一天当我怀着希冀回来,我知道与你相见会产生怎样的情绪,就像某种天赋。”
王步云很惊讶,对他来说,人生从来没有过什么甜言蜜语,也没有诺言。他一直对年轻漂亮的女孩油嘴滑舌,但没人说过她们对他的爱慕,没有。胡心吗?胡心只是一个普通妇女,想要嫁给他而已,他们之间没什么值得谈的感受。现在,当陈彦怡的手指从他的胸口慢慢游移到腹部时,他同时有了欲望与感动——好像一种新生的感觉。他有点老了,以至于一时半会儿无法梳理好自己。这是陈彦怡的试探与手段,在这个男人的情欲跟寂寞年纪的身份之间找准了落脚点,她希望自己一击即中。
“当然,我不想强迫你干什么。我回来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你。我从前涉世未深,不知一个成熟的女人应该怎样照料男人,怎样取悦男人。现在我明白了,真正想要取悦一个男人不是单方面的。两性吸引是前提,而爱会使欲望膨胀,如果没有这些基础,就不会有真正愉悦的关系。”
“你谈起这些事就好像,”王步云放低了声量,变得格外欣喜,“就好像你很了解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但你给我的感觉很不错,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我以前有好好了解过你吗?”
“当然不了解,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真希望你的父母能早点把你生下来。”
陈彦怡忧伤地说:“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是你的乖女儿。”
王步云感到莫名的兴奋,一把拉过她开始疯狂亲吻。
天都快黑了,风向发生了转变,一种奇怪的错觉随着陈彦怡起身的一刻产生。王步云大概是担心自己的太太会有疑虑,快快穿好衣服同陈彦怡往回走。胡心问陈彦怡对农场有什么看法,又留她吃饭,她拒绝了。离开的时候她想,自己是不是还太年轻,疑虑轻率做出的决定能否支撑后果。无论如何,她认为她的计划已经开始奏效。
他们开始频繁见面,单独,或者在她下榻的酒店,也在他家(包括胡心在家的时候)。陈彦怡揣测过胡心是否会猜疑她的行为,但看样子目前的相处还是安全的。熟络之后的胡心常常分享自己的生活经验——这对一个孤僻的女主人来说就像是找到了出口,只是情绪比较平淡。陈彦怡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得到了两颗心的信任(至少不排斥),也从没想过要得到那么多,她只是想要偿还一些恶果。道德教她在夜里产生内疚,不过清晨醒来之后她会恢复。有一次在酒店里,陈彦怡试探性地问王步云,问他是否喜欢她。“喜欢啊。”王步云丝毫没有犹豫。“我说的是,喜欢——”她从后面抱住他,手指分别点了点他的阴茎与胸膛,“包括这两个地方的喜欢。”王步云转过身,看见陈彦怡闪烁的眼眸里有泪水。她害怕自己的反应太过浮夸,但能掉下一颗泪珠也不错。
下一步,就是跟这对夫妻表明自己要离开了。
端午节的前一天,陈彦怡借着节日的名义买了些东西前去拜访。
“我总不能天天住酒店,费用很高。”
“你的房子不能入住吗?”
“没有钥匙。”
“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撬开大门。”王步云说。
“房里早该布满各种蛇虫了吧?想想就令人不安。”胡心努力表现出一种惊慌,但脸上不见任何变化,那只受过伤的眼睛无法传递正确的情绪。
“你就这样离开?”王步云有些失落。
胡心抢着说:“干脆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你看,这么大的农场,还有空荡荡的房间。”
陈彦怡心里缓缓沉静下来,没马上回应。她还没摸准一些准确的计划。她当然会住,但不是现在。“不用了,我只是希望在走之前多跟你们聊聊。这次回来很开心。”
“留下吧,屋子很大,有时候他外出,就我自己一个人在家,就算陪陪我。”
胡心一再劝说,以女主人的姿态大方挽留陈彦怡。在一种欲拒还迎的转变中,这一切似乎太易于掌控,只是陈彦怡看着这位女主人,一双骤然无光的眼睛令她恍惚。起初她还担忧胡心的话里有几分真假难辨,不过,在人性更深处的地方,到底谁更贪婪不重要,重要的是抢先夺得机会。
那是一场因车子打滑而引发的交通事故。暴雨影响了视线,山路陡斜、湿滑,导致汽车冲出围栏沿着山崖往下翻滚。由于天气恶劣,当天很少车辆上山,等到夜晚有别的汽车经过发现围栏被严重撞毁才报了警。开始的时候,连尸体都找不到,搜寻难度大,警察花了三天时间,终于在一棵从水里伸出来的植物下發现了一具尸体——陈彦怡的母亲。有树枝折断了,一些茂密鲜绿的树叶遮挡了羞耻死去的她,撕破的衣服被树枝勾住,身体上有数不尽的伤痕,胳膊扭曲的姿态显现出骨头已断,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副驾驶车门被撞飞了,有传闻说是车里还有第二个人,急转弯把副驾驶上的人抛出路面以保全性命,但更多的流言指出他们当时在车上发生争执导致事故发生。警察无法确定是否有人在副驾驶,没有任何衣物与摄像可以取证。而陈彦怡认为是胡心——因为陈太太与王步云两人原本约定在山顶别墅的一家餐厅,为陈太太庆祝生日,餐厅向警方提供了陈太太的预订记录——为了阻止他们,试图借机让陈太太载她一程,并在那天谋划过一些事情。陈彦怡悄悄报了案,后来因为证据不足,胡心被拘留了两天就放出来了。王步云除了坦白那天晚上陈太太约他吃饭以外(以朋友的身份),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坚决不承认他的那桩婚外情。
陈彦怡是唯一认定胡心是杀害她母亲的人,胡心眼角的伤痕必然是那场事故中残留下来的。她无法想象她们在车上究竟发生过多么激烈的厮打,胡心又是如何下决心做出残忍的事。很多事情有迹可循,譬如胡心那只受过伤的眼睛。她难以相信警察会认为伤口只是一种巧合,他们甚至不相信胡心的动机,不相信偷情带来的一系列后果。
一方面为母亲所选择的男人震惊,一方面为母亲的离世难过,那种复杂而绝望的心情让陈彦怡难以面对生活。其实陈彦怡完全可以留下,重新开始,努力生活,找一份工作或者嫁给一个男人,但她做不到。离开前,她还特地在王步云常出入的地方暗中观察过,看看他是否会内疚,是否因此忧郁,但其实她心里更期待的,是对他那份没有消失的爱——她并没有从心里厌弃那个男人,这让她自己觉得心寒。她有一次甚至尾随王步云到他的农场,她不小心发出了声音,引得他回过头来,但她迅速蹲下,躲在草丛里,在模糊的视野中远远看着他的模样,竟哭了出来。她还太年轻了,过不了这一关,唯有到城里去投靠早些年与母亲离婚的父亲。
父亲早已有了新的家庭,勉强为她租赁了一间简陋的公寓房。也许是愤怒的转变,也许是缺乏一种正确的引导(谁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呢?),她的性格发生了变化。她在城里过得很糟糕,父亲给她支付房租后无力再给她生活费。她在餐厅、夜场、百货商店都工作过,交往过一些同样毫无出息的男人。这些年她什么都没有学会,只是完完整整保留着一颗破而未碎的心,靠着一份勇气。
“你很像我一个曾经的朋友。”王步云抽着烟说道。他在酒店的床上躺着。陈彦怡有些警惕,她从没想过自己长得像母亲,故意将头发垂下来,问他是不是想起了旧情人,但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两声轻笑。
“我知道你跟胡心不合适。”
“不要以为你能睡我,就有资格评论我的人生。”
“我当然有资格。你觉得我漂亮,我知道你喜欢我。胡心无论怎么说都不是漂亮的女人,你跟她上床的时候不会被那只眼睛吓到吗?”
“你在羞辱我。”
“不,”陈彦怡再次爬到他身上,扭动着身体,“我希望由你来羞辱我,把我掌控在你的手里。”
王步云又露出那种欲望的神色,这对陈彦怡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因为他除了性爱,在其他地方根本耍不出什么花招。正如他们的角色所需——陈彦怡并非知道情况如此,但怜悯通常会得到某种接纳,不是隐藏高傲与轻蔑,而是将两者运用,让自己成为他所渴望的尤物——既能自信地展现她的资本,又流露渴望得到他的恩赐。男人们不就这样吗?陈彦怡很清楚,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得到他的关切。
“你是个经历过生死的人,没有什么值得你担心的。但你还想继续面对一个老女人吗?你面前是个充满活力的年轻女孩。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经历生死是什么意思?”
“你太太常常跟我聊天,我从中知道了一些过往。”
“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们杀死了你的情人。”
“胡说!”王步云反应激烈。
“嘘——”陈彦怡笑笑。胡心当然什么都没说。“别紧张,如果不是你杀的,就是她杀的。”
“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总之,你们曾经杀死过一个女人,那是你深爱却无法给她名分的女人。”陈彦怡堵上了他欲张开的嘴,继续说,“现在,你可以杀了胡心。”
“什么?”
陈彦怡认真地看着他说:“杀了胡心,跟我在一起。”
“别开玩笑了。”
“要么你主动离婚。”
“你疯了吗?”
“王步云,请你为自己好好活着。就像胡心所说,那女人的死是跟你偷情的报应,但那值得死吗?你以为你的太太是个善良的人吗?像她这样愚蠢而歹毒的女人,你真的喜欢她吗?”
王步云有些被她吓到了,他焦虑不安,眼神空洞。直到窗口投进来的光影都移动到西边,他才轻轻说出一句:“我都这把年纪了。”
“我能照顾你,我能吃苦,能工作,还喜欢你。我拥有那么多东西,你难道不可以为我勇敢一次吗?”
王步云轻轻推开她,坐在床沿边点了一支烟。“你把感情说得太轻易了。”
“你是被我说中了。”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知道你不想打破看似稳定的关系,又害怕未来。有些事你可以不说,我不会追问。我仅仅想跟你在一起。”
他回过头,看着她深情的眼眸,一时间难以抗拒来自少女纯真的表达,鼻子忽然酸了。他想起了逝去的情人,想到她生前为他做过的那些事。他搂着陈彦怡,不知给予她什么样的反应。
陈彦怡不得不先提出某些假设,譬如他们当中有人会突然有了猜想——夫妻之间有时候会因为外人的闯入而变得默契,她心里有些担心。这些假设并非要应付,只是一种忧虑的排除。就好像她在城里的男朋友阿伟一样,他的冲动与乏味造就了他更多意料不到的危险倾向,她也能想象到如果他有孩子,就会是那种拿着玩具枪指着别人太阳穴的小孩,一种血统的延续。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不是没有缘由的。但她的心应该从发现母亲跟王步云在一起的时候就开始崩坏了(也许更早)。倘若她不曾产生爱人的感受,哪怕不是同一个人,是不是现在就会过得不一样?阿伟说她的身体像一条蛇,柔软、冰凉,但她厌恶蛇。王步云不一样,他不会形容陈彦怡像什么,如果有,必然是出于某些具象的情形。她知道自己从前喜欢他是因为他在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一种轻松的平静——谁会喜欢活泼开朗的男人?他们开怀大笑真的会让你感受到爱情吗?那不过是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分享快乐,而不是分享爱情——但也正因如此,对她来说平静的回击往往有很大威力。
陈彦怡当然不是什么艺术家,但凡有正规职业的人都不会说自己是个艺术家,只是因为在PUA(Pick-up Artist,搭讪艺术家)里待了很长时间,她从来不会说出自己那些流动又廉价的职业经验。PUA——也许你在什么新闻上面看到过,一些教人学会搭讪异性的组织,内容是一些所谓的技巧培训,传授俘获异性的方法和经验。新闻报道过不少受害者被骗财骗色,但也有一些成功而甜蜜的人,一些渴望得到爱情的人,但大多数人只会变得越来越贪婪,一定程度上显露出他们把玩的心态,试图得到更多更好的异性。他们认为人类愚蠢的弱点就是情欲。他们需要爱情吗?当然也需要,多跟几个对象暧昧也无妨。陈彦怡在大排档工作的时候还是个啤酒女,不停地向前来消夜的客人们售卖啤酒,能卖一打是一打,哪怕一瓶。最初是从三个男人的餐桌上听到的PUA,其中一个男人吹嘘自己最近跟不同的女性打交道,并都发展成暧昧对象。男人们说起女性总是携带三分自豪。他没有一开始就抛出自己有什么招数,在不断渲染之后,才说这些都是有技巧的。陈彦怡给他们开瓶的时候笑了笑说:“大哥,异性缘这么好吗?”她本意是有点嘲讽的,但也不过开个玩笑,那人却拉着她强调自己三十岁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如果你给我时间,我也会把你搂入怀里。”男人说。
另外两位朋友都在起哄,陈彦怡松开手说:“你还是先再买一打啤酒吧。”
“没问题啊,你陪我们喝一瓶。”
原以为会被刁难,没想到气氛很不错,男人热衷于分享自己通过PUA的培訓之后找到了自信。后来他们又来吃过两次夜宵,有时也点上半打啤酒,渐渐地跟陈彦怡混得很熟。她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关于艺术家的事情,每次都有些新动态。再后来,其中一位朋友不怎么来了,据说是因为觉得PUA不过是骗钱,不想听他们胡扯,慢慢就只有两个人来。他们说的话题还是那些,有时候听着会有些反感,陈彦怡却早已产生了兴趣。于是有一次她就忽然开口了,问他们所谓的PUA中是否有女性的培训。
陈彦怡开始把钱花在重要的地方——妆容、衣物、饰品,剩下的大部分都交给了PUA,在工作人员的怂恿下,她一口气报了三个课程,时长三个月,每周两节课,这在他们之中算是大手笔的学员了。她在听到他们说“如何把权力控制在自己手里很重要”这句话的时候,直接忽略了他们推荐的免费试听课程,从包里取出准备好的钱,签下了名字。
“有必要做一些课前交流,聊聊基本的问题。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自称是女性客户部高层的Alice穿着一套黑色职业装,妆容清新,肢体语言干净利落,说话特别令人信服。无非是一些惯例的问题,包括个人背景,一些不同的意愿——期望得到什么,想要成为怎样的人,是否对PUA存在疑惑,等等。简单的问答在两人之间迅速来回,部分重叠的问题又被Alice延展出更多的观点,陈彦怡能感到有一股被对方洗脑的能量开始持续运转。就在那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她明知道自己心里多少带有疑虑的态度,但还是选择信服Alice所说的一切。“你会从我们这里找到方法,你会对我们PUA的课程刮目相看。我们的出发点是非常注重情感的培养的。这不是普通的搭讪,你将获得的是属于你个人的独特气质。”Alice的口吻如此笃定自如,大概对许多学员说过同样的话。陈彦怡彻底收起了疑惑,她觉得自己的性格太过懦弱,她失去的东西太多,如果这一次是幸运的,那么就算没有真正学会什么,她至少认为PUA会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自己。
陈彦怡念高中的时候被隔壁班的男同学猥亵过,但她没有上报,因为当男同学把手伸进她校服里时,她从校卡套的背后抽出一把折叠刀,迅速打开并划伤了对方的手臂。对方反应过来时已经在流血了,欲给她一巴掌时,她又扬起了刀。从那之后,他们两个就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关系——既陌生又认识,在操场或教室走廊迎面遇见时谁也不会避开对方的视线,好像那样持续对视是夺得胜利机会的唯一方式。那时陈彦怡还住在镇上,需要上晚自习,寒冬里某个周五的晚上,男同学在放学路上拦住了陈彦怡。他手里握着冰凉的啤酒,像是专门为了跟陈彦怡对谈而增加勇气。“你不能这么固执。”男同学说。陈彦怡没明白,继续往前走。男同学追了上去。
“你真的不能这么固执,”男同学说,语调激动而悲伤,“我没有喝醉,你不用觉得我在乱说话。”
“那你可以独自回家,不要跟着我。”
“你也不能这样控制我。”
“我怎么控制你了?”
“每一次你不但不躲开我,还用那种眼神来鄙视我——那种眼神——你知道我说什么吗?”
“这样很公平。”
“但你不能控制我。”男同学拉过她的手,不顾她因猝不及防而发出的叫声,“我喜欢你。”
那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一种无形的教唆。
最初,男同学选择陈彦怡是因为她的卑微与冷酷。他天真地认为她是个缺乏自信的人(事实如此),因为她在学校没有朋友,性格孤僻,所有成群结队的事情都没有她的身影。再加上她的冷漠。他认定她不会因为他的冒犯而报警或者上报给学校,他没料到的是那把折叠刀。陈彦怡不知道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好像有些莫须有的东西在他们后来的眼神交汇中慢慢出现,从而形成了一种习惯。有时候课间十分钟不是非要出去,但站在教室门口可以看到对方,而自己又可以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如果一整天都没有遇到,心里便会有些失落。最让陈彦怡吃惊和不满的是,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持久,如果他以正常而温柔的姿态来抚摸她,她也许会更加反感。她很希望有人来告诉她,这是一种什么感受,需要怎么处理。但没有。在男同学表白之后,他甚至伸出了手,示意陈彦怡——如果她觉得有进一步的想法就把手给她,其实她差点就把手交出去了(哪怕没有,她也会说点什么,让有可能发展的关系暂时延缓)。但她看见王步云在街头对面抽烟,依靠左臂的力量半个身子匍匐在栏杆上,陈彦怡心里即刻涌出一些非同寻常的尴尬。是的,她当时已经迷恋上了那位王先生,他身上有着太多她的渴望与幻想,那对她来说是一个完美的男人形象。她当然想要亲近王步云,但她不可能不知道短期内的接触会发生什么。她既不想承认自己喜欢一个长辈,也不能告诉母亲这样是不是有点病态(也许她说出来的话,母亲说不定就不会跟王步云有婚外情的关系?)。她觉得心跳在那个时候漏掉了某个节拍,就像忽然静止,或是连续好几下的颤抖——那是一个不现实的想法,但也因此,她拒绝了真正纯粹喜欢她的一个男孩。他的诡计演化成对她的习惯,那是再也无法得到的一种经历,同时,这件事也显现出了她当时对一种态度的虔诚,尽管现在想起来更像是一个耻辱。后来,在学校里陈彦怡跟那位男同学的关系就变了,有时他会跟她对视,但大多数时候他会装作不认识,这让陈彦怡有点难过。高三毕业,陈彦怡没考上大学,母亲没有什么意见,如果她要出来工作也可以。她打电话给城里的父亲,父亲想让她继续念书,但也无法提供太多的生活费。陈彦怡坏掉的性子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更进一步的,她开始有挫败感,一种非常负面的想法,就是自己无法成为真正想成为的人。后来母亲去世,绝望之余,又得知王步云跟母亲的情感——好像所有事情都以一种令人绝望的方式向她聚拢,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了。
有一次陈彦怡在街上遇到父亲,父亲询问她光鲜的裙子花了多少钱,又质疑她为什么开始化妆,这不该是她目前的经济能力。她坦白确实没什么钱,但要学会爱惜自己。父亲觉得她言下之意是责备他,包括金钱和爱两方面。她不想添油加醋,也不想在父亲身上说一些PUA学来的话,只是讲了讲自己的现状,透露出一种她还是敬仰父亲并希望得到父亲安慰的感受,有意无意提到失去母亲之后生活很艰难,也未曾有机会跟他坐下来好好相聚。她用尽了当时能想到的委屈,并惊讶于自己学有所成,能应付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父亲很快转变了脸色。他们之前的对话从来不会令他产生内疚,那是第一次——哪怕当初陈彦怡来找他帮忙的时候也没有。当天晚上回到屋子,陈彦怡流下了眼泪。她一直没跟父亲提过其实自己很害怕,她在心里描述了一遍母亲死去的情形,觉得一个人生活在那个小镇里非常艰难,那些獨自面对空房的夜晚叫她悲伤,而她父亲连一次都没去看过她。夜晚躺下,远远近近到处是奇怪的声音,树木生长、昆虫鸣叫,有时会有一两声鸟的哀叹,好像是从山崖下边传来的幽怨。推开窗户,却又觉得小镇寂静得让人恐慌。那段灰暗的时期她从来没有机会跟别人提过。除了难以为继的生活以外,还有对慵懒警察的失望,对残缺生活的无能为力。这一切都迫使她离开。
她在城里接触了不少男人,但她并无太多心思,说是练习也不为过,只是心里偶尔还会想起王步云,但那种感觉已经发生变化。后来她遇到了阿伟,一开始陈彦怡正是因为他高大结实的身体才留意他的,了解到他的热情之后就尝试发展了。她没有动多大的力气,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并施展了一些PUA里学到的招数。阿伟不常来,有点愚钝的感觉,他发达的肢体让他看起来走路不协调。陈彦怡没花什么精力,在啤酒卖出之时,她就胜券在握了,只是没预料到阿伟性格上的暴躁,像PUA里说到的一种男人。对付这种男人需要施展你的崇拜,让他觉得满意。这段关系无非是各取所需,她欣赏他的肉体,他迷恋她对他的崇拜(哪怕她是假装),展现骄傲的阳刚气质,这让他们的生活非常和谐。那时陈彦怡经济上已经开始有问题,父亲不再给房租了,她只好与阿伟同居,在他家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她真正陷入困难的时候,阿伟会提供帮助,但有时候,某些因小事而起的暴力行为也难以避免,直到她再也不想承受。她一直想着王步云,如果一生就这么牵挂着他而不去追寻他的踪迹,她会后悔的。于是她辞掉了工作,悄悄离开了阿伟,回到镇上,寻找接近王步云的机会。
“焦糖有提炼的效果,如果一整块食物都很腻,那你像这样淋上一层,整个质感都会发生变化。”胡心说。她正在为她自制的蛋糕进行解释,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引以为傲的事情。屋里弥漫着一股香甜的气味,柔滑、轻盈、愉悦,与陈彦怡内心的阴暗计划显得格格不入。为了得到农场,她决定杀了胡心。陈彦怡一直鼓励王步云寻回真正的感情生活,她告诉他,懂得爱情的人是不会逃离的,如果你曾犯下错事,上帝会因为你的觉悟原谅你。他很惊讶,同时惊讶于她的果敢以及她对他人生的解读。“很多心甘情愿的转变是可怕的,它们不是爱情。”陈彦怡又说。王步云不是傻子,他很清楚自己与胡心过的是什么生活,他迷恋陈太太是真的迷恋。前几天晚上,王步云对陈彦怡坦白了关于情人的事,他没有说出姓氏,陈彦怡却知道他在谈她的母亲。“我不能对你说爱,彦怡,”他说,“我曾真正爱过一个人,我想要你知道我还有爱的能力。我有时候假装糊涂是因为害怕结果不尽人意,你知道,事情总是这样的,如果我兴致勃勃去完成一些事,那会断送我的尊严,成为夫妻生活的一种灾难,那还不如轻佻一些。显然我活得很失败,我的聪明仅为我解决了一部分问题,大多数时候我依然小心翼翼。”王步云的严肃不过是一种防备,一种免于攻击与施加压力的皮囊幻觉。“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是说,我曾爱过一个人,但我的害怕让一个美丽善良的女人消失了。我想起你之前跟我说的话,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但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王步云一边说一边在陈彦怡的掌心里不断地重复写一些文字,她辨别不出来,但有一瞬间差点被他的坦诚与真情所打动。
现在,陈彦怡把匕首藏在自己的小皮包里。如果事情不顺利或者败露,她要准备好消灭对她不利的东西。她不确定王步云是否能做好。他们在湖边吃起了浇上焦糖的蛋糕,焦糖已经凝结,成块的薄片像染色玻璃般光泽通透,一口咬下去松软带脆,陈彦怡对胡心的蛋糕赞不绝口。
“长年无事在家,只能研究这些东西了。”胡心说。
“我再吃一些。”陈彦怡热情高涨,任谁都会觉得她真心喜欢这对夫妻并与他们成为好友,再加上她面容清秀,笑起来令人感觉温暖。
“天气变热了,我们挑错了时间。”
“那正好啊,可以游泳。湖很深吗?”陈彦怡明知故问。
王步云只吃了两口,靠着树干半躺着。“小时候我在这里溺水差点死掉,后来再没有下去过。”
“那你学会游泳了吗?”
王步云点点头,“当然,为了保命。”
陈彦怡转向胡心:“我们可以下去游泳吗?”她的嘴角沾上了焦糖渣。当她说出游泳的时候,另外两个人诧异地看着她。胡心抬手抹掉她嘴角的焦糖,有糖块黏在温热的肌肤上融化了,胡心又擦了一下。这举动让陈彦怡不知所措,这动作太过亲密以至于产生一种她们是真心知己的错觉。
“来吧!”
陈彦怡说道,立即脱光了衣服仅剩胸罩和肉色的内裤,一步步走进湖里。她能感受到后面传来炽热的目光。她迅速游到湖中央,从昨天做好的标记处试探水中的绳索是否仍在,那是她为王步云准备的作案工具。说服别人有成就感,但她也看到了自己阴险的一面。冰凉的湖水中让她差点呕吐,那些美味的焦糖蛋糕令她反胃。胡心就像多年未曾做过什么冒险的事一般,畏畏缩缩,犹豫不决。“快来啊!”陈彦怡说。王步云也站起来,笑笑说:“来,我跟你一起游过去。”胡心深吸一口气,脱光了衣服慢慢走进水里,双手捂着胸罩,有些不好意思。王步云跟在后面,笑称两个女人都疯了,随后将烟头掐灭。低头一瞬间,脸色也变得阴沉。
陈彦怡游到了中央的位置,缓慢地蹬腿,偶尔回头喊胡心快点过来。胡心似乎有些困难,手脚不太利索,仅仅通过不太协调的泳姿缓缓将自己往前推。陈彦怡强忍着那股恶心,打了一个嗝,试图用脚尖寻找可站立的东西。湖水还未漫过她的头部,她踩到一些像泥浆一样柔滑的东西,还有看不见的植物,触感让人不安。她等着胡心慢慢靠近,脸上尽量保持愉悦的笑脸。
“你体力真不错。”陈彦怡说。
“我很久——很久不曾游了。”
胡心一直在喘气,陈彦怡趁机进攻,不断地跟她说话。
“你游得很好。你的脚是如何伸缩的?看起来很自在。”
“我以前——以前学习游泳——游泳的时候,在家乡附近的一条河,”胡心断断续续,“没有人真正懂得正确的姿势,大家都把自己想象成一只、一只——青蛙。”
“你的嘴唇在抖,你是害怕吗?是不是在水里发生过什么?”陈彦怡希望胡心能听懂她说的话,关于车子从山崖掉进大河里的事情。
“没事,只是有点冷。”胡心说。
王步云抵达的时候,陈彦怡已经找到绳子了。只要三个人的接触是在绳索的范围内,一切就会顺利进行。陈彦怡绕开了一點儿距离,示意自己还能继续。她必须装作没在准备什么,同时用脚趾夹着绳子,在王步云靠近时交给他。接下来的事情,就该他发挥了。
“我好像被水草缠住了。” 王步云说道,一只脚往上踢,一只手从水下抓住了绳子,神不知鬼不觉,好像手里掌握了一条听命于他的水蛇。
“你别动得太厉害,慢慢抽出来。”胡心说。
湖水碧绿,一片浑浊,什么也看不见。
“快帮我一把,我的脚好像不行了。”王步云加大挥舞的动作。
胡心刚刚游过来已十分乏力,但看到王步云紧绷的脸色也变得紧张,她扶着王步云的腰身,尽量用手去够他的双腿。转头想喊陈彦怡过来帮忙,却发现她已经潜入了湖底。
“在哪儿?”胡心问。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啊,我不行了,我的腿要抽筋了!”
“你别乱动。听我说,别乱动!”
就在胡心试图潜入湖水当中的时候,王步云将绳子套在了她的腰身上,只要拉起一边——咻的一声——圈套便紧紧捆住目标。王步云开始从不同的地方对胡心进行缠绕——在水中迅速围着一个女人捆绑并不是容易的事。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距离岸边很远了。陈彦怡在胡心钻进湖底之时,双腿一蹬浮出水面,仰头看向天空的姿态如同重获新生一般。湖水四周的枝叶轻轻摇曳,风往湖面吹,三个人搅出的水花甚至比不过波纹的涌动。四周不见有人,偶尔从公路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现在,王步云从胡心后面扣住她的脖子,陈彦怡则在胡心面前轻柔地晃动,三个人连成一排。如果你恰好在对面的山头,会看到湖中央有三个缠绵的人,像殴打,像搏斗,也像激烈的交欢。那绳索要打个结卡在大石头之间,或者一直拉到有树根的地方好让胡心沉下去——此刻必须要产生无穷的能量才能做到这一步,谋杀最关键的一步,并且不会有回头路。胡心半沉半浮,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王步云忽然开始恐慌,不到半分钟他就松开了手。
“怎么,不敢吗?”陈彦怡越过胡心盯着王步云。
“你们——”胡心咳嗽,又像哮喘,浸过湖水的双眼惊恐而通红地看着陈彦怡,“你们——干——干什么?”
由于绳子在胡心身上缠得紧紧的,稍微不慎就会沉下去,王步云一脸愁苦地从后面托住她,用脚趾勉强抵住湖底。
“你丈夫要灭口了,因为他真正喜欢的人不是你。”陈彦怡捏着胡心的下巴,看着那只受伤的眼睛,疤痕湿了水之后显得异常清晰。“他曾经喜欢的人已经被你杀死了。”
“你在说——些什么?”
“很多年前沿着山崖往下翻滚的车祸,杀人记忆不深刻吗?为了挽回自己的丈夫,亲自设局陷害别人。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陈彦怡简直无法相信自己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依然怒不可遏,“她是我妈妈!”
胡心慢慢安静下来,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状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一脸疑惑,说话的时候湖水灌进她的嘴里,她又吐了出来。“真的——不知道。”
“坦白没那么难,想想你现在的处境,如果不是你……”
“够了!”王步云忽然狂吼一声。整个湖泊变得沉寂,连风都停了,只有胡心搅出的微弱水花。
“人是我杀的,是我。我没法再杀害第二个人了。”王步云像发了疯一样,丢下绳索独自游出几米之外,又回过头说:“都是她逼我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你知道吗?你跟你的母亲一样,她狂野恶毒,你诡计多端——你们都贪婪,都擅于取悦男人,却总是假装自己是善良的。”王步云露出凶狠的表情,“听着,你的母亲就像一只野狗,我的农场搞得风生水起,她也就跟上了。你还不明白吗?爱是假的,狗是需要觅食的。”说完就沉入湖底,久久没有浮上来。
陈彦怡已经不知道自己真正在做什么,听不到胡心在喊救命,也看不清这个湖泊。
还在城里的时候,陈彦怡听说家乡的北郊建起了游乐场。她一直不知道北郊指的是什么地方,直到回来那天才发现,就是靠近山顶的一带,是母亲曾前往与王步云会合庆生的地方。她看到了小小的摩天轮,但据说人流不足早已停业。这意味着不会有前往小镇的游客与本地人发生什么关系,也不会是某个以前的她和从未有过的场所产生什么关系——这些隐喻的联合让她失去了戏剧性的事件,没有人来夺命,也没有人来爱她。当然,也许她认为回小镇可以开始新生活,但没有。她善于摆布男人的技能没得到更多的施展,就已令她厌恶。运气与她失之交臂,一次又一次。
她曾以为自己知悉的证据与推断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充分的理由似乎依靠直觉产生,正如自己曾爱上王步云那样。她相信这种直觉是因为她身为女人所受过的苦楚与困境。如果她知道女人的生命是场悲剧的话,那么她会事先为胡心哀叹,这是她仅能做的一件事。现在,她的双脚已经麻痹,身子变得轻盈并缓缓与水面持平,视线从四周的大树转向天空——这是她熟悉的天空,她曾无数次抬头仰望。湛蓝的高空在她小时候的眼里就像一层没有机会品尝的甜霜,不可触及,却散发着一种诱人的梦幻;到了夜晚,它繁星闪烁,像她梦中曾经最渴望的那种幸福生活—— 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份体面的事业,一个没有任何刻意行为而爱上她的男人。遥远的憧憬从来都是遥远的,她此刻才明白,生活才是最恶毒的教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