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恩鹏
序:孩子的图景
我已经是第二次进藏了。
第一次是多年前,生龙活虎,到处游走。但是这次,却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呼吸困难,心跳加快,眼睛肿胀,头痛难忍。这或是因为所携带的装有相机和笔记本电脑的背囊过于沉重。我在拉萨休息了一天,缓过了劲儿,就买了去日喀则的火车票,顺利抵达了日喀则。援藏工作队安排我住进了位于日喀则政府大院的援藏公寓。刚一进房间,接我的援藏队员就给我把氧气挂上了,并调好了合适的出氧量。吸了一会儿氧,他们便带我去食堂吃饭。
在援藏教师公寓,我看见卧室床头和小客厅都放着吸氧机。屋子里无法培育花草,物理老师张明的小客厅里,唯一的绿植,是一个不锈钢托盘里泡着的没有剥皮的大蒜。这些带皮大蒜水生蒜苗儿,割了又割,用来炒鸡蛋或配菜。我的到访也让老师们破费,大家买来了岗巴羊肉和蔬菜,炒了十几个菜,以茶代酒,聊得热乎。
次日我来公寓,他们又包了白菜、韭菜和酸菜馅儿饺子。高海拔之地,烧水沸点不够,饺子煮不熟,就用高压锅将饺子压熟。老师们用自己的厨艺招待了远道而来的我。这也是我在西藏高原最难得的两次丰盛而又美味的“家宴”。我与来自各地的教师精英一起,说说教学,谈谈孩子,聊聊生活,唠唠家事。犹如老友,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这里福利院的孩子大多是父母双亡,也有被遗弃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但是无论怎样,都是人生之初的困厄。人生的不幸影响了他们的心理。于是,很大程度上,援藏教师的“阳光陪伴成长”,就成了一种精神慰藉。
阳光的意象符号是温暖。它是澄澈的情怀、明亮的和谐、悲悯的愉悦。阳光赋予了人与自然之源源不息的生机。费尔南多·佩索阿说,阳光远比所有哲人所有诗人的思想更有价值。
到福利院上课的教师们,除了传讲课本知识,还本能地担负起了慰藉精神的导师或灵魂迷津的指引者。他们有自己的劝世哲学,教师们以一种精神传导告诉福利院的孤儿:宿命不是命运。一个人与一棵树一样,需要经历风雨,更需相信明天会有晴好的天地。
援藏教师非常辛苦。他们周一至周五,白天上课,夜晚和周六周日,放弃休息,给福利院的孤儿们补课、洗衣、刷鞋,既当爸,又当妈,有的还得了严重的高原病。他们,整整三年,烈日里来,暴风里去,雨雪无阻!
半个月的采访结束了。为求清静,我到渤海湾东部的一个庄园写作。
二十余天,每天听风吹树叶窸窣,听从大辽河流过来的第一渠净水灌溉稻田声汩汩,听从苇丛深处传出的长腿鹬、草莺、草雀、鹈、翠鸟和白腰雨燕的鸣啼,听窗外稻田小蛙的鼓噪、湖岸小蟹的吐泡声和鲤鲢跃出的水声。每天闻到的是:马莲、蔷薇、玫瑰、刺叶、忍冬、山皂荚、苜蓿和紫槐花的清香。北方的天亮得早。凌晨四点半,天就亮了。下午六点半,天就黑了。我在时间的水光中游走。我在日月的映象里踯躅。我在湖光树影下散步、思考。梭罗一样,寂寞、孤独。这里与西藏,空间的差别恍如两个世界。
有意思的是,我从高海拔的雅鲁藏布江与年楚河交汇处返回,又来到了低海拔的渤海与辽河的交汇处。西边的,东边的。江与河,海与河。我追着水,水追着我。此时渤海湾上辽阔的田野,正是引辽河水灌溉稻田的时节,辽河水从我的身边流过。天地大境,时光流年。从高海拔到低海拔。我站在文学的隐喻里,是在窥探人生的某种秘密吗?
深入情境,研读地理;整理材料,提纯故事。但是,终究因为时间短暂,我的采访和写作,留有不少遗憾。比如,一些参与“阳光陪伴成长”行动的老师,因为患上严重的高原病疾到内地医治,我没有采访到。
在日喀则,我多次接触到福利院的孤儿。惊奇地发现,他们都有阳光般的笑脸,因为他们内心隐现着美好的世界图景——那种人类共有的、不分贫贱高低的、欢乐的生命灵魂的图景。
孩子的图景,即是世界的图景。
王鸿飞老师说,作为援藏教师,不能白来一趟西藏。刘万昱老师说,我们不求惊天动地,我们坚持做好一件事情,并不是因为这样做了会有效果,而是坚信这样做是对的。
三年援藏,時间不短,援藏教师与日喀则桑珠孜区二中、三中的孩子,与福利一院、二院的孤儿之间,肯定还有很多很多真实的、生动的、有趣的故事。
故事,是一朵朵格桑梅朵的图案。
女孩儿次仁吉巴
庞颖老师到班级上课,有个小女孩儿跑到她跟前问:“老师,你什么时候再到我们那儿去上课呀?”庞老师知道,这个孩子一定是福利院的孩子。庞老师马上想起每周六周日在福利院上课时,这个小女孩儿坐在第几排、哪个位置和她上课时的样子。
她叫次仁吉巴。
桑珠孜区二中的英语课有时候两节课连上,中间休息十分钟。
庞老师找到了次仁吉巴,她正在跟同学踢毽子。庞老师喊她,次仁吉巴跑了过来,仰着小脸儿看着庞老师。庞老师问她:这节课有什么不懂的问题没有?
次仁吉巴忘了要说汉语,也可能说不好,就说藏语。庞老师听不太懂。庞老师说的话,次仁吉巴却能理解一些意思。后来慢慢地,庞老师也能从次仁吉巴的话里听出一些意思了。从最开始说一句、两句或者三句,到课间次仁吉巴主动跟老师说:老师,作业,我昨天写得不好。没写,我。虽然汉语说的不那么流畅,还是“倒装句”。但从她的言语中,庞老师明显感觉到次仁吉巴很喜欢和老师交流,也喜欢和老师亲近。
次仁吉巴需要更多的关爱。
后来,次仁吉巴能听懂老师的话了,老师也能听懂次仁吉巴的话了。
两人都有进步。
有一次庞老师想邀请她到公寓来玩儿。想法很简单:就是想多教她一点儿,提高一下分数。庞老师感觉自己做得挺好,但是后来却发现,不光是要教次仁吉巴学点儿什么,还要多给孩子一些关爱。这才是孩子最想要的。
那天周末下午下课,次仁吉巴走到庞老师面前说:我星期天上你家,老师?
好啊,欢迎。
星期天这天,教地理的王世君老师骑着电动车,将次仁吉巴接到了庞老师所在的教师公寓。
庞老师做了简单的准备,为她准备了一些学习用品、衣服、小零食、两本书。
次仁吉巴来了,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看书。小茶桌上摆着次仁吉巴爱吃的桔子、苹果和点心。后来次仁吉巴不那么拘谨了。师生两人交流得非常好,聊天、看电视。看到开心时,次仁吉巴的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庞老师的心里也有了一束温馨的阳光。
虽然交流存在一些语言障碍,但彼此都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走的时候,庞老师用英语说:次仁吉巴,你要好好学习。你将来学好了,到黑龙江上大学,然后你告诉我,我去看你。
次仁吉巴说:英吉格拉(英语老师),我挺喜欢的!你的东西多得很、好得很,然后你要回家了。我想你会的(我会想你的)。我一定要学习努力(努力学习),考到黑龙江,在黑龙江上大学,到时候我还去你家做客。
次仁吉巴用她并不熟练的英语加汉语,回答她的老师。
对于像次仁吉巴这样一个从小在藏区长大的孩子来说,英语已经是他的第三语言了。藏语是母语,然后是汉语。英语是第三语言,其语序与句式是一个新模式,接受起来很难。当然最大的问题,是理解上的问题。
孩子们自身的条件与境遇不同。但孩子们没有自卑,仍然很努力、很刻苦。
次仁吉巴和卓玛拉姆玩得挺好。每到星期五,她们就问每天晚上来“阳光夜校”上课的王鸿飞老师,这个星期六和星期天,庞老师来不来上课。
福利院这两个孩子的英语课,都是庞老师教的。
次仁吉巴二〇〇四年出生,今年十五岁,初二,成绩有些下降,没有以前那么理想了,她觉得失落、彷徨。庞老师跟她说:哪天你上老师那儿去啊,我给你做东北菜,让你尝一尝!次仁吉巴羞涩地笑:老师,不好,成绩。意思是成绩不好,哪好意思啊。庞老师安慰她说:到老师家不需要成绩好不好的,老师就想让你高兴。老师给你包点儿饺子,酸菜馅儿的。
庞老师知道次仁吉巴是乒乓球队队员,一次比赛因为错过了饭点儿,只好到工作队机关食堂吃饭。工作队机关食堂那天做的是东北菜酸菜炖粉条,次仁吉巴很爱吃。回来后,就一直跟小伙伴们炫耀。
有一天上课,次仁吉巴的校服里穿了一件庞老师给她买的T恤衫。
课间,她怯怯地走到老师身边。她不会表达。
老师,看!
往哪儿看?没明白。
看我。
哦,看到了。
次仁吉巴的校服里面穿着庞老师给她买的T恤衫。
好看。特别喜欢,喜欢。老师真的喜欢这件漂亮的T恤穿在次仁吉巴身上。
像次仁吉巴这样的小女孩儿,不会主动表达什么,但她们会猜想老师的一举一动和表情。时间长了,援藏老师和蔼可亲,让孩子们不怎么害怕了。有时候老师没进教室,就能听见吵吵嚷嚷声。老师进来了,站在讲台,瞬间吵嚷声停止,孩子们起立,等待老师上课。
庞老师刚来上课时,这个班的英语成绩排名第七。现在排名第三。
“元帅”次旦欧珠
苑仁成老师在三中时,接的是三年五班的化学课,班上有个孩子叫次旦欧珠。次旦欧珠以六百三十八分的好成绩,考到了四川棠湖中学西藏班。
四川棠湖中学在成都双流。整个日喀则只有两个学生考到了这个学校,其中就有三中的次旦欧珠。
次旦欧珠是一个好孩子,苑老师很喜欢这个学生,给他起了个雅号:元帅。
为啥叫“元帅”呢?
个儿高挑、健壮,声音洪亮。次旦欧珠在同学中的号召力,有时候要超过老师。他能统领四十五个学生一起把学习搞好,提高成绩。叫他“元帅”,名副其实。
苑老师刚刚接这个班的时候,这个班的化学基础课差到了极点。次旦欧珠的化学成绩也很差,但是他能和其他孩子一起跟上苑老师的步伐,而且,每一次苑老师留的作业,他都能按时完成。
学校里大部分孩子都是日喀则市区的。次旦欧珠是从农村来的。他的家庭很特殊,他爸爸和他叔叔,都有三个孩子。他爸爸养不过来,于是次旦欧珠就寄养在姑姑家。
次旦欧珠特别优秀,对老师很尊敬。他坐第一排,课堂上苑老师要是标个重点,没带笔,就会跟坐在第一排的次旦欧珠说:次旦欧珠,借我个笔。次旦欧珠这就把自己的笔用双手恭敬地捧给老师。
期末考试,次旦欧珠的化学考了八十三分。班里有五个考到了内地西藏班,次旦欧珠的成绩是五个学生中最好的。
分数公布时正值暑假,苑老师在黑龙江齐齐哈尔。次旦欧珠用手机给老师发了一条微信,告诉老师他的总分数。知晓了好消息的苑老师与次旦欧珠的父亲通了一个电话。可是,对方一句汉语都听不懂。
苑老师返回日喀则时,次旦欧珠到学校拿录取通知书。苑老师看到次旦欧珠满身是泥、蓬头垢面。很显然,他是从家里过来的,风尘仆仆,走了很远的路。原来他父亲开着小三轮来城里了,他自己到学校来看看老师。
次旦欧珠这个样子有些滑稽,也有些可怜。苑老师有些心酸,想起了刚刚来日喀则的时候送儿子上大学的情景。苑老师说:次旦欧珠啊,今天老师要给你换一身新衣服。
苑老師领着次旦欧珠到山东路的一家商店。
苑老师说:次旦欧珠,相中了哪件衣服,老师给你买。老师负责讲价,你不用管花多少钱。老师要把你的行头换换,从里到外都要换。
苑老师想给他换一套新衣服去上学。
换完了新衣服之后,苑老师问次旦欧珠:你父亲去哪儿了?
次旦欧珠说:父亲去磨青稞面去了,完了还要买一些哈达。
次旦欧珠邀请苑老师到他家去吃饭,也是当地的学子宴,日喀则也有这个风俗,但不像内地那么隆重、铺张。次旦欧珠说,那就是家人和亲朋好友们坐在一起欢聚,喝酥油茶和青稞酒。他真诚邀请苑老师参加他的家庭为他举办的升学宴。苑老师有课要上,不能去参加。后来次旦欧珠就把那天吃饭的视频发给了苑老师。
次旦欧珠的入学通知书来了,但还需要办一张农行卡。次旦欧珠的爸爸一个汉字也不认识,而且没带身份证。苑老师就用自己的身份证给次旦欧珠办了一张农行卡。
次旦欧珠也是索朗普尺老师的学生。“五四”青年节那天演节目,他在四川棠湖中学给苑老师和索朗普尺老师发微信视频。
他说:老师,我们放假了,你们干什么呢?
苑老师回复说班里的同学在登台表演呢!就给他直播了一段。
苑老师说自己其实没有给孩子更多的资助,只是一百二百地给他打到卡里,或是到了什么节日给他发个红包。当然,孩子也特别感谢。
次旦欧珠现在上高二了。他和苑老师一直保持着联系。
我感觉挺有成就感的。苑老师说。
次旦欧珠,一个藏族孩子,以六百三十八分的总成绩,名列全校升学成绩的第三名。真不容易!
盯住云旦多吉
云旦多吉是小学五年级下学期来福利院的,现在是桑珠孜区二中初三七班的学生。
苑老师刚接触云旦多吉的时候,他正在读初二。
有一次要开家长会。此前一天,学生们聚到一块儿,说这说那,兴奋不已,相互询问着家长谁来呀,能说什么呀。
苑老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苑老师一直负责给儿子开家长会,只看那些学生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开家长会时候,孩子成绩不好的家长,压力特别大,也没面子。苑老师的家,离儿子的学校非常近,有一次苑老师的儿子站在阳台看苑老师开完家长会闷闷不乐往家走,当时儿子校榜排一百二十二名,成绩非常不好。而每次孩子考好的时候,做家长的,都要跟其他孩子的家长聊天,问问人家的孩子考了多少,说说自己的孩子考了多少,相互夸赞一番。儿子那次考了一百二十二名,苑老师掐着名单,一句话没说就往家走。儿子看见爸爸不高兴地回来了,就对妈妈说:坏了,我爸要打我了。苑老师一进屋,儿子就面带微笑迎出来了,问他自己考了多少名。爸爸说,儿子啊,你考的挺好啊,一百二十二名!孩子妈妈说,咋那么不好呢。没想到,儿子非常幽默地说了一句,也不错了吧,没考一百二十三名呢。一句话把两个大人逗乐了。
其实苑老师很愿意接触像儿子这般没心没肺、天生乐观派的孩子。
苑老师问几个学生父母哪一个来,云旦多吉躲在了一边,显得很孤独、很落寞。苑老师走过去问他:云旦多吉,你家谁来呢?
云旦多吉沮丧地低声说:老师,我是福利院的。
一句話问完,苑老师就后悔了,说出的话收不回来了。会不会伤了孩子的自尊呢?苑老师见云旦多吉把头低下了,不敢看他。苑老师说,云旦多吉,没事,明天我来做你的家长。
第二天开家长会的时候,苑老师没去。一是上课,二是去了也听不懂藏语。但是,云旦多吉这个孩子,从此就在他的心里装着了。
从那以后,苑老师就经常关注他。他上化学课,也特别努力,学得认真,作业按时完成,成绩也不错。
福利院的孩子个人卫生习惯不好。云旦多吉头发长长的,衣领子油乎乎的,脸上始终像有灰似的,身上还有味儿。一天,苑老师领着云旦多吉到公寓洗了澡,给他搓搓背,又找来了范老师和唐老师,给云旦多吉理了发。
给孩子洗澡的时候,发现孩子还穿着单裤。苑老师说,云旦多吉啊,都冬天了,你怎么还没穿绒裤呢?云旦多吉说:没买呢。看时间来不及去买了,苑老师就把自己刚刚买的一条绒裤给云旦多吉穿。第二天上街,又买了一条绒裤。
感觉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如果儿子在哈尔滨上学打电话要钱买绒裤,苑老师一定很快把钱打给他。孩子不懂得天寒添衣,但是大人要想着。云旦多吉这孩子,因为是孤儿,因为就在自己身边,当老师的能做到的,或许也就这些了。
云旦多吉老实,品质好。有一次他从苑老师的宿舍离开,苑老师没时间送他,就让他坐公交车回福利院。孩子没钱,苑老师给他拿了十块钱,两张五块的。
云旦多吉说:老师,一张就够了。只拿了一张。
上初三时,云旦多吉有时候到苑老师的宿舍写写作业、背背题,挺用功的。到初三下学期,就没时间来回跑了。苑老师有时候考完试,便把他找到办公室聊聊天。
云旦多吉之前在学校班级排八十名。这次考得不好,排到了一百二十三名。英语考了十七分。苑老师有些发愁,对云旦多吉说:云旦多吉,英语考得这么差,理想去哪儿了?
云旦多吉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仍是信心满满:老师,我想上北高,想上拉萨!
那你得努力,你必须得进学校前五十名,才有希望考到拉萨。
在二中全校排名前五十名,就能进内地的西藏班。苑老师跟他分析英语成绩:你的数理化都行,从以前的成绩看,你在班级排过前五名,但是现在呢,成绩下滑的太多!
云旦多吉在校期间表现不错。苑老师跟他的班主任老师卓玛央金每次见面都会聊到他。卓玛央金老师说,是这样啊,这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不确定因素太大了。
苑老师跟卓玛央金老师说:盯住云旦多吉,不能让他贪玩。现在的孩子,一不注意就会跑偏。他是孤儿,也是援藏工作队特别关注的孩子。孩子老实,会听老师的话。哪门课不行,就给他补哪门课。后来云旦多吉在两个老师的督导下,成绩上来了。
嘿,尼玛普尺
有些孩子不是脑子笨,而是对于数学这门学科有些畏惧。有可能老师的一种眼神、一个举动、一次鼓励,就能唤醒孩子的求知欲。
是的,当我们在迷茫、不知所措的时候,可能谁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话,就把一个东西像火焰一样忽地一下子点燃了。思考被照亮,一下子全明白了。
噢,原来是这么简单的问题!
我跟学生说,数学其实是不难的,只要你掌握了方法。只要掌握了方法,你的能力就会提升,你就受益了。
陈国明老师说的这话,有点哲学的味道。
尼玛普尺就是这种情况。这个福利院的小女孩儿,对问题有领悟能力。
尼玛普尺有一个亲弟弟,还有一个姑姑家的弟弟。那天,陈老师去学校的时候,看见她正在街上买吃的。
陈老师问尼玛普尺:为啥买两份吃的?尼玛普尺说:给两个弟弟吃,我不饿,不吃。
她买的是庞毕,藏地特产食品,很好吃的。
尼玛普尺这个小女孩品质优秀,学习也好。她的藏文,班级考试总是第一,但是数学不好,每次只能考四十多分。
陈老师很喜欢这个孩子。
那次陈老师去福利院,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这不是尼玛普尺吗?从此就开始对这个孩子格外关注了。
每次,陈老师都先检查她的数学作业,看她做到了什么程度。做对了的,表扬;做得不好,就指导。去一次,给她指导一次,然后跟她聊一聊,要记住哪些公式、使用哪些方法。
尼玛普尺综合成绩本来在中等偏下,如果把整个班级分成五个梯队的话,尼玛普尺应该是第四梯队的。数学成绩不好,陈老师本来就比较关注她,上课也经常提问她。知道尼玛普尺的身世后,陈老师想着更要多关注她,课堂上要多培养她,多提问她。在选择提问题的时候,陈老师也是有方法的,讲究循序渐进。这个问题适合尼玛普尺回答,她肯定能回答上。这个问题稍有些难,尼玛普尺能回答一半,就行。
尼玛普尺很专心,答得非常好。
嘿,尼玛普尺,你真棒!
她获得了老师的一个夸奖。下节课再获得一个夸奖。陈老师掌握着她的心理。
尼玛普尺肯动脑子,她的数学成绩在飞跃,考试得了八十多分。
陈老师经常进行小型考试。小型考试,如果出现了没有答好的学生,陈老师都要利用课间休息时间,找三个优秀同学来辅导没有答好的同学。三个同学就最容易错的共性问题,一起来说说。陈老师偏爱尼玛普尺一点儿,要提高她的成绩,将她列入了第一梯队,让她当辅导组小组长,一对一,让她带一个同学。
陈老师出个题,让七个小组长来做,限定时间交上来。
尼玛普尺的题做完了,交上来了。对,都答对了。
陈老师让尼玛普尺去找她负责的同学,给她讲题。
这个过程当中,尼玛普尺又当学生,又当小老师。这样安排,可以增强她的自信心是一次加强,因为她还要带另一个同学、一个成绩不好的同学。毕竟班级里的学生多,陈老师不可能逐个指导,就利用辅导组的小组长,先给小组长指导完,再让这些同学去指导其他同学。
尼玛普尺带的是德吉卓嘎。
两个小女孩平时很要好。而同学之间,尤其是藏族同学之间的交流,要比老师跟同学之间的交流更好些。尼玛普尺用她的小方法跟德吉卓嘎交流,她们既是朋友,又都能说藏语,这样交流起来,一个知无不言,一个不懂就问,攻克疑难问题就变得简单了。这种互帮互学就起了作用,就有了意义。
另外六个小组长是比尼玛普尺学习更好的同学,每人可以多带两三个同学。
同学之间的一对一、结对子辅导作业,一是增进了相互帮助的友谊,二是给孩子树立了自信心。尼玛普尺对自己要求严了:自己现在是小老师了,得好好学。要是不好好學的话,还能指导同学吗?潜移默化,发挥长处。这样既帮助了同学作题,也锻炼了自己。今天老师留题了,得好好做才行。做会了,明天还要给同学讲。要是不会的话,怎么给别人讲呢?价值是在不断的磨砺中一点一点地显现的,尼玛普尺越来越优秀。
陈老师又给尼玛普尺增加了一个帮助的同学:阿旺白玛。
阿旺白玛数学不好,尼玛普尺完全可以教他。福利院的孩子,除了尼玛普尺,陈老师的班级里还有两个:扎西塔杰和阿旺白玛。阿旺白玛是从定日来的新生,今年十四岁。
那天去福利院了,阿旺白玛正跟同学玩足球,生龙活虎,抢球、争球,还会带球过人。陈老师看了一会儿球,就喊:阿旺白玛,你先歇歇,把作业给我拿来。
阿旺白玛跑到陈老师面前说:老师,我还没作完呢。
陈老师知道阿旺白玛的基础差,今天的作业有些多,也有点儿难,想趁着在福利院教教阿旺白玛,就对他说:老师和你一起做,好不好?做的过程中,陈老师提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也就是能让孩子说对了的问题。难的、说不上来的,尽量不让他说。不太难的,就让阿旺白玛来说。那一张卷子很快做完了。阿旺白玛的心情非常愉快。
阿旺白玛,有什么收获?陈老师问。
老师,我的收获挺大。老师真好!
看看你这小鬼头,还挺会顺溜人的。
肯定有更深更难的,留着以后讲吧,先避开不说,现在给他讲,讲一天也不明白。一些他不能理解的难点,老师来细讲。一些简单些的非难点问题,让孩子自己来说。在他没有压力、没有负担的情况下,把这张卷子完成了。
阿旺白玛,有什么问题,你要多问问尼玛普尺,现在你可以去踢球了。
后记:大地之水是连着的
离开日喀则那天,王鸿飞老师一大早就从公寓骑电动车过来了。他帮我在援藏工作队的院子里拍了几张穿藏袍的照片,然后回宿舍帮我收拾东西。我们在工作队吃罢早饭,然后他坐副驾,和藏族司机一起,带我到雅鲁藏布江畔。
年楚河就在那里。
年楚河是日喀则区域的河流,在这里汇入雅鲁藏布江。几天前,王老师就跟我说,你来日喀则,别的风景名胜可以不看。但是,雅鲁藏布江和年楚河,一定要看。
沿河而行,车轮下是细碎的石头,远处是连绵起伏、不生绿色的秃山。车子辗着粗糙的路面,一路驰行。
来到了古柳丰茂的滩涂。这些遒劲的、伏卧大地的树,相当壮观。它们粗壮似健美的牦牛,姿态各异,有着被大风吹弯的形状。据说,高原之上,它们已活了千年。
到了雅鲁藏布江边,藏族司机将车停在了河堤上。
这个时节是枯水期。这段江堤,淤泥已被风干,一块块鳞状翘起的淤泥,又如硕大的瓦片,脚一踩,断裂成碎块。若有大风袭至,就会掀翻无数。五月的小凉风,贴着水面吹拂。太阳从东边照过来,逆光而望,水面之上,波浪轻轻,波光粼粼,似无数金银珠宝闪烁。
雅鲁藏布江中间凸起的汀渚上有几只秋沙鸭栖息。见有人来,远远的,有两只掠起,贴着水面飞翔。我背了一架高倍相机,调好速度,将两只掠飞水面的秋沙鸭摄入镜头。
透过镜头,我看见了褐色远山在阳光下趺跏、匍匐、伏拜。
还有旌幡和玛尼石,在水中拖曳着倒影。
来一道闪电吧!我要看看远方让我心跳的冰川。
阳光在江河里闪烁。让我听见,它们在光芒之下大声地说着光芒。
在高原,所得的阳光或许更多,丢掉的阴影也会更多。
我看见,疲惫、瘦弱的年楚河就是从这里,汇入了绵绵滔滔、浩浩荡荡的雅鲁藏布江。
我的脚下,河水与江水交融时形成了一条并不太明显的水流界线。站在水边,我凝视着河水与江水交融处打着轻小旋涡的脉流,看着河水与江水,在这里缠着、搅着、搂着、抱着。它们没有隔阂,没有拒绝,没有推挡,没有排斥,只是默默地相拥相抱。没有波涛汹涌。一切无声无息,波浪轻轻。
水与水,彼此胸装日月,彼此认知,不分你我,永生相伴。
我相信,大地之水,不管在哪里,都是相连着的。水与水,从无数座雪山冰川融化而来,经过无数山岭、滩涂、草地流淌过来。一条条,一道道,有过断脉,有过逶迤,有过曲折,有过坎坷。但是,水与水,从不放弃和彼此拥抱、清澈相融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