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的理性与被压抑的疯癫

2020-05-14 15:17平原
文教资料 2020年7期
关键词:他者权力主体

平原

摘    要: 在《疯癫与文明》中,福柯用考古学研究方法追溯疯癫和理性的历史。从“愚人船”到精神病医院,福柯将中世纪末期到二十世纪的疯癫史,用纪实方式展示给读者。看似是一部历史学著作,但包含深层的对于人性、道德和伦理的思考。什么是真正的道德?什么是本质意义上的理性?所谓的疯癫(非理性),最后真的能够从人类文明社会中彻底消除吗?福柯探讨了理性与非理性的关系,以及对理性主体的塑造和重构,通过对人类历史上疯癫的再现和理性主体对疯癫态度转变的揭示,彰显其对社会、人性的深层探究。

关键词: 疯癫    权力    主体    他者

福柯的一系列著作都在探讨主体塑造的问题,福柯广为人知的三部著作《古典时代的疯癫史(疯癫与文明)》《词与物》和《规训与惩罚》讲述的历史时段大致相同:基本上都是从文艺复兴到十八九世纪的现代时期。但是这些历史的主角都不一样,《疯癫与文明》讲的是疯癫(疯人)的历史;《规训与惩罚》讲的是惩罚和监狱的历史;《词与物》讲的是人文科学的历史。三个不相关的主题在同一个历史维度内平行展开,就是为了探索一种“现代主体的谱系学”。但是福柯研究的主题不是大家熟知的权力,而是主体,即主体是如何形成的。

《疯癫与文明》梳理了理性与非理性、理性与疯癫之间的割裂在文明史中得以出现的历史条件,对疯癫的实质作了历史理解,同时对理性与非理性在不同历史时期遭受不同历史命运的哲学、社会、经济和道德原因进行剖析,得出“疯狂”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的结论。理性主体的形成不是理性自身对自己的塑造,而是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对非理性进行批判和排斥从而确立主体性地位。

一、从“愚人船”到精神病院,从非理性通往理性

福柯的著作《疯癫与文明》将人类的疯癫史分为文艺复兴时期、古典时期和近现代三个阶段。福柯认为,西方社会一直存在排斥和净化的古老习俗,在现代性的进程中,疯癫在中世纪之后就继承了麻风病,扮演着被排斥和净化的角色。疯癫史不是疯癫本身的历史,而是人们如何看待疯癫的历史,也就是他者意识的历史。

(一)文艺复兴时期

第一阶段,文艺复兴时期,中世纪结束的时候,麻风病从西方世界消失了,之前用来排斥和隔离麻风病人的医院空闲下来,人们对麻风病和死亡的恐惧渐渐消失。“在麻风病院被闲置多年之后,有些东西无疑比麻风病存留得更长久,还将延续存在。这就是附着于麻风病人形象上的价值观和意象,排斥麻风病人的意义,即那种挥之不去的可怕形象的社会意义。这种形象必须首先划入一个神圣的圈子里,然后才能加以排斥”①。可以看出,中世纪文明是通过排斥麻风病确立自己的地位,中世纪时期欧洲麻风病院多达19000多个,当时,对待麻风病人的态度不是如何医治这些麻风病人,而是宣扬这种病史亵渎上帝的罪恶表现。“遗弃就是对他的拯救,排斥给了他另一种圣餐”“我们将会看到,它们和那些排斥他们的人期待着从这种排斥中得到什么样的拯救。这种方式将带着全新的意义在完全不同的文化中延续下去。实际上,这种严格区分的重大方式既是一种社会排斥,又是一种精神上的重新整合”①。在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一种文学意象:《淑女船》《蓝舟》《愚人船》,这些船载着理想中的英雄、道德的楷模、社会的典范,带着人们心中美好的理想和愿望出航,寄托着当时人心中美丽的幻想,但他们只是文学中虚构的象征意象,只有“愚人船”是真实存在的。政府不知道如何对待处于理性边缘的疯人,便将他们引渡出去,这是最初的对待疯人的方式,就是遗忘和排斥。与中世纪时期非理性与理性在一个舞台上共同演出不同,随着文艺复兴时期理性思想的兴起和麻风病的消失,疯癫取代了麻风病的地位,成了与理性对立的客体。在中世纪,疯癫是造型艺术和绘画艺术,还有文学中不可缺少的对象。在戏剧中,疯人充当小丑的角色说出真理性的话语,作者用故事和道德寓言,通过疯人和愚人之口,表达出真正的真理,“这些作品一如既往地鞭挞罪恶和错误,但是不再把这些全部归咎于傲慢、冷酷或疏于基督徒的操守,而是归咎于某种严重的非理性”,疯癫作为一种不被世人理解的非理性,成为很多作家表达内心真正想法的工具,这些受疯癫支配的人不被世人所理解,疯癫本身是一种知识,是一种神秘的真理,是整个社会话语体系中理性的对立面,是理性的随从和仪仗队,疯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确立理性的主体性。

(二)古典时期

第二阶段,古典时期,如果说在文艺复兴时期疯癫还可以站在舞台上自由地表演和呼喊,只是被驯服了一部分暴烈的情感的话,那么古典时期出现了一种新的形式使疯癫归于沉寂。十七世纪产生了大型的禁闭所,在巴黎每100人中就有一人被禁闭。1656年总医院的成立,标志着疯癫史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中世纪最大的罪孽是傲慢,文艺复兴初期,最大的罪孽变成了贪婪,在十七世纪,懒散领导和压制了一切恶习,无所事事就是对上帝最大的亵渎。消极的排斥手段被禁闭所取代,但是他们必须受到肉体和道德的束缚。在大禁閉中,不只是对人的束缚和控制,还需要这些无所事事的人进行劳动,劳动是一种苦修,是一种赎罪的手段,大地是不会无缘无故给懒惰的人提供果实的,禁闭所的劳动便获得了道德意义。禁闭所被赋予了道德规训的作用,禁闭所中的非理性受到了严格的监控和束缚。甚至疯癫成了供人参观的一种娱乐项目,疯人像稀有动物一样在囚笼中供人参观,疯人似乎需要在囚笼中不断证明自己的非理性角色,疯人公然成为观众嘲笑和侮辱的对象,正如福柯所说:“展览疯人的做法超出了最冷酷的人性。”在这样一种体制下,疯人已经不是病人,而是一种牲畜,在疯人身上人性已经被兽性所取代,疯癫已经完全被理性所遗弃,放逐,在疯人身上没有任何理性的遗留,凶猛的野兽都是用残暴的手段和训诫来驯服的,禁闭加以夸大的正是这种疯癫的兽性。大禁闭与其说是一种社会治理的措施,不如说是理性道德训诫的一种表现。疯人是被兽性所支配的,是人类堕落的极点,禁闭加以夸大的就是这种疯癫的兽性。如果社会任由疯癫自由的蔓延,便会对理性的绝对统治造成威胁,人们可能会对处于绝对统治地位的理性产生怀疑,于是理性便将疯癫强迫置于大众的目光之下。在紧闭所的铁栅栏后面,人们看到的都是精神错乱者的胡言乱语,看到的都是毫无理性的兽性的表演。

(三)精神病院的诞生

第三阶段,十八九世纪,皮内尔解放了处于监禁中的疯人,一方面,他认为:“我相信,这些疯人之所以难以对付,仅仅是由于他们被剥夺了新鲜空气和自由。”他认为对待疯人只是限制他们的行动自由和进行劳动改造是毫无作用的,随着科学的发展,他将医疗方式引入疗养院。另一方面,将失去行为能力和毫无自制能力的疯人、精神病患者与罪犯、小偷关在一起,“疯癫渐渐地变成囚徒所恐惧的幽灵,它们蒙受屈辱的象征”,与疯人关在一起的罪犯,成了理性被消灭、压制的一个象征,必须将疯癫与这些保留理性的罪犯区分开,才能更好地管制非理性。精神病院的成立,似乎是对疯人的一种解放,是理性世界对于疯癫的一种赎罪方式,让疯癫回到人性的光辉下,不再受到皮肉之苦,甩掉了手铐和脚镣,不用被展览受到理性大众的审视。但是实质上,疯癫刚刚从伦理的阴影之中逃离出来,完完全全进入了理性的精神领域的囚笼。

二、話语、权力和主体体系与理性的建构

谈及理性,似乎拥有完整的自我意志的人都会宣称自己是理性的,与疯癫和精神病人划分出明确的界限,与非理性的世界没有一点接触,在排斥疯癫的同时,同时害怕被非理性反噬而成为非理性中的一员,从而被大部分人所排斥和遗弃,甚至完全失去自由和主体意识。这就是因为疯癫在社会中不仅仅是一种单纯以意义上可以治愈的疾病,而是一种划分和排斥,是一种权力现象,道德则成为理性进行统治的一个工具。

到底什么是理性,什么是疯癫,它们之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我们可以把胡言乱语、失去自制能力、歇斯底里或者世人无法用常理理解的人都归为疯癫,也就是非理性。非理性从这种角度去审视,可以说只要世人无法解释,无法接受和理解的行为就可以成为非理性。理性指能够识别、判断、评估实际理由及使人的行为符合特定目的等方面的智能。理性通过论点与具有说服力的论据发现真理,通过符合逻辑的推理而非依靠表象而获得结论,意见和行动的理由。理性起源于古希腊时期对于“逻各斯”和“努斯”的探索和思考,正是理性的繁荣,导致希腊哲学文学的空前发展,中世纪宗教的兴起,宗教和神学压制了理性,文艺复兴时期,理性主义的开创者笛卡尔开启了西方理性主义和主体性思想的传统。笛卡尔在《沉思录》中对疯癫的沉思,是疯癫主体完全排斥在理性主体外,理性的权力不是有理性自身建构起来的,而是在排除那些对理性有可能的危险因素中,得到稳固地位。

话语能够对话语中的主题及其陈述活动实施支配,这种支配包含三个方面:1.话语赋予陈述的权力,也就是“谁有权力说话”。2.话语限制了言说的内容,也就是“我们应当说什么”。3.话语把主体建构成能言说的主体,主体性是由话语所构建的,“我是谁”的问题要由话语回答。简而言之,话语产生了立场,然后人被话语拉进这个立场中,关于主体的一切,都是在话语机制中形成的。话语产生出的客体就是知识,整个人们生存的现实都是知识构成的,并不是说我们生活在知识话语之中,而是人们只能通过知识建构对于现实的认识,主体在对知识的学习中,明确了何为真何为假,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谬误,什么是理性,什么是非理性。权力是由这种话语机制引出的,这种权力,福柯并没有给它一个确切的概念,个体被整体的文化体制所限制,被禁锢在这种话语体系的牢笼中,这就是权力。

“在福柯这里,身体的可变性不是来自于自身身体内部的能量,不是出自于身体自身的冲动,也不是身体的某种主动性生理变化。身体的可塑性全然来自于外部,来自于身体之外的种种事件和权力”②,在福柯的《疯癫与文明》中,疯人的形象塑造,是理性主体不断对处于客体位置的疯癫进行挤压和道德训诫所形成的,在理性还没有占据完全主动性的时代,作为非理性的代表——疯癫,还可以与理性共舞,在人类文明中占据一席之地,但是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中,理性冲出了中世纪欧洲宗教占据绝对统治的阴霾后,登上了皇帝的宝座,非理性完全臣服于理性,理性主体已经不满足与非理性平起平坐,而是对疯癫进行绝对的统治和排斥。理性所构建起来的话语体系中,没有疯癫的立足之地,不只是疯癫无法进入这个话语体系,而且这个话语体系中的理性主体同样无法解释和进入非理性的世界,疯癫便具有神秘色彩。古典时期将疯癫当作猛兽驯服,用伦理来矫正,这种神秘意味的存在,甚至疯人被当作展览品来供人参观。“话语的形式和现实化同某些外在的控制和排斥原则有关。疯癫的形成不是始自于内部,而是始自于外部的理性,始自于某种体制化的社会实践,某种权力技术”。正是理性对于疯癫所实行的各种排斥和教化的方式,在渐渐确立主体的同时,也使疯癫的形象明晰起来,这正是权力的作用。

三、结语

疯癫作为人类文明的产物,自古以来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无论是尼采的著作《悲剧的诞生》中与象征着理性的日神精神所对立的酒神精神的迷狂,还是《堂吉诃德》中浪漫化的疯癫,鲁迅的《狂人日记》通过一个疯子之口深刻揭露社会现实,疯癫始终都是文学中无法脱离的一个重要角色。疯癫不是生来就成为理性的他者,处于完全被统治、压迫、被动的地位,古希腊时期疯癫和理性的合唱创造出了辉煌的古希腊文明,如果没有非理性的酒神精神,就很难创造出巅峰的希腊悲剧。疯癫作为非理性的代言人,一步步走向了理性的对立面,成为理性的他者,在现代理性的蓬勃发展中渐渐归于沉默,在无休止的道德伦理的审判中改变自己,也改变物质世界。精神病院便是承载非理性的肉体的归宿,道德的囚笼让非理性的灵魂无处可逃,最终只能完全被理性归化,回归文明,最终陷入无限的沉寂。

注释:

①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M].刘北成,杨远婴,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

②汪民安.福柯的界限[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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