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翠花进城[边疆开篇]

2020-05-14 03:00黄玲
边疆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梭罗

黄玲

彝族

1

黄小鹂考上了公务员,看起来却还是像个学生。除了衣着打扮清雅,更重要的是气质,身上有求学十几年染上的书卷气。有经验的人,看一眼就能把她和行政办公室的人分出来。就像一个栏里的绵羊和山羊,毛色上就有根本区别。

黄小鹂一向是个心宽的人,自己一个民俗学专业的硕士生,能考上一个省级文化单位,心里自是非常满意。文化两个字,怎么说也跟自己的专业有关系,不至于差得太远。所以给办公室的前辈们端茶倒水的事,做起来很自然,嘴上和心里都没什么可抱怨的。经常是一脸笑容,满身热情,像只快乐的黄鹂鸟,带给办公室一片明媚春光。

单位都有扶贫的名额,以往某些人总是以各种借口推着不想去,地点太远,又是山区,工作生活都有诸多不便,能不去绝对不会争着去。

黄小鹂来了后,今年的扶贫名额她笑哈哈地就应下了,说她愿意去。这让办公室的人都悄悄松了口气,然后便把各种夸奖的词汇毫不吝啬地赠送给她。一位男士甚至变戏法一般,送了她一枝玫瑰,称她为我们的公主。把黄小鹂高兴得脸儿红红。

其实黄小鹂主动要求下去扶贫,也是怀有私心的。她喜欢民俗学,还有想继续考博的想法。知道坐在办公室搞不出什么成果,借着扶贫下到基层,还可以顺带考察收集些民俗生活的内容,又为单位领导排忧解难,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单位的扶贫点在四百多里外的地方,黄小鹂俯身在地图上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个叫梭罗古的村庄。它实在是太小了,如同须弥芥子一般。

此时的黄小鹂,更是根本不知道梭罗古有个好口才的牛翠花。

2

梭罗古是个山村,山叠着山,山重着山,却在山的怀里突然地闪出块平地来,像个洗脸的盆一般。慢慢就有了人烟,聚成个村子。只是山上悬崖耸立,峭壁凌空,远远看去多少有些惊心动魄。春天来还好,村前村后有桃树李树梨树开花绽艳,到也生动。冬天来这里,就只能看到一山遮不住的苍凉。

赵松松和牛翠花两口子,就在这个山村过着庸常的日子。

山太高了,连电视信号也传不进来。这里的人家就看不到电视,要看电视得走十多里山路到乡街子上去看。一到赶街天,乡街子上录像室坐的,有一半是梭罗古的人。嗑着瓜子儿,卟卟地吐着皮,看电视里上演些哭哭笑笑、打打杀杀的人生故事。然后逛逛街,买点日常用品,心满意足地回家去。守着一重重大山,继续过悠长的岁月。

不赶街的日子,山村的生活淡得像汤里少搁了盐,没滋没味儿地寡淡。有人就开始盼望,心里一琢磨难怪日子过得没味儿,原来是赵松松两口子好些日子没打架了。没听见牛翠花骂人的声音,心里多少会有些失落。要是赶上他们两口子打架的日子,那梭罗古简直就像过节一般热闹呢!

老人们喜欢说夫妻是前世的冤家,前世结下了因缘才会在今世来相会。只是看这两口子打架吵架的样子,前世结的恐怕不是什么善缘。赵松松是标标致致的一个小伙子,只是性格内向,不爱多说话。没结婚时跟大姑娘多说几句话,都会脸红的人,偏生遇见牛翠花这样的媳妇。走路风风火火,说话泼辣大方,口才尤其过人,骂起人来三天三夜不会重样,堪称梭罗古一绝。慢慢地连乡上的干部都知道了梭罗古有这么个人物,下来捡查工作,都会随口问一句:“牛翠花俩口子最近打架没有?”还说“哪个男人要是遇见那女人,走路都绕着点,千万别惹她。”

这话传到牛翠花耳朵里,她可不爱听。专门跑到村子中间的土台子那儿,边纳鞋垫边委屈地说:“我怎么了?我是爱骂人,可我哪回骂人不是占在一个理字上?你们见我骂过老实人吗,骂过贤慧人吗?走路为什么绕着我走?我又不是虎又不是狼,又不会吃人。说这话的人,是他心虚了!”

在土台子边晒太阳的老人,都看着她笑,点头说:“是呢,是呢!”

有人应合,牛翠花更来劲了,一张嘴吧啦吧啦停不下来:“要说起来,我是骂过乡上计生办的李歪嘴,他这歪嘴的名也没有冤枉他,他的嘴本来就不正。那回带着人下来写标语,好好的墙你要写就写点好听的的话,让娃娃们看了也好学点正经呀!前几年他带人下来到处写标语,尽是些吓人的话,那个什么什么……鲜血淋淋的呀,你们忘了?看了多害怕啊!让外人来看见,还以为我们梭罗古的人是真野蛮,是专门针对我们的。我也是为梭罗古着想,才不轻不重骂了他一回,他倒记仇了,到处说老娘的不是。下回我去赶街子,倒要专门去会会这个李歪嘴。”

人一老便学会了包容,他们把头点得像鸡啄米:“是呢,是呢,翠花说得对着呢!”

这是牛翠花讲理的时候,说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她不讲理的时候多半是对赵松松。在她看来,两口子一锅吃一床睡,有什么讲得清的理。赵松松在村里是个有手艺的男人,从小跟人学了一手木工活,在四乡八里也还算是小有名气。经常有人请去家里打家俱,手上的钱就活泛些。只是赵松松是个孝子,每当手里有了钱,总会想着要贴补些给分家另过的母亲王秀英用。说起来牛翠花也不是天生不讲理的人,她气的是丈夫直接就把钱交给老娘去,倒把她这个做媳妇的晾在一边,显出些不贤慧来。如果先把钱拿回家,再由她交到婆婆手里,不是一个花好月圆的大团圆结局吗!

心里是这么想,话却说不出口,毕竟这钱是男人挣的。偏生赵松松不明白她的心思,天常日久两口子就跟钱结下了仇,只要一说到钱的事,准得吵架。在这对夫妻这里,钱就是命运埋下的地雷,一踩保准炸个人仰马翻。

3

这天牛翠花在土台子边诉够了衷肠,回到家正好赵松松从镇上做工回来。

论起来这回是牛翠花的不是,也不先问问丈夫累不累,吃饭没有。倒是把手一伸说:“拿来。”赵松松装心里不明白说:“拿什么来?”牛翠花理直气壮地说:“钱呀!”赵松松心里有气,便说:“钱比你老公还亲?进了门不问吃不问喝,开口就是钱!你看看,哪家婆娘像你这么不懂事!”

牛翠花撇撇嘴:“是我不懂事还是你不懂事?呵呵,你成住店的客人,长脾气了!你不看看,天冷了你儿子小强没有过冬的棉衣,你女儿小凤上学要买书本文具,上回买化肥的钱还欠着三叔家的。这日子过得到处到是筛子眼,都等着用钱来填补呢!是不是又给你妈拿走了,不管我们娘几个的死活了?”

她这一番话像排子枪一样扫过来,以赵松松的口才,哪里接得住。加上出去干了一天活,又累又饿,心里很是泼烦。他的招是吵不过就动手,站起身一个耳光便刷过去。这下等于捅了马蜂窝,牛翠花扑上来一把抓住他衣领,像倒挂刺一样挂在他身上再不肯松开。俩人从屋里打到屋外,从院子里打到土台子跟前,惹得一村子的娃娃跟过节一样,欢天喜地,奔走相告:“打起来了,赵松松两口子打起来了!”

梭罗古村子不大,不过二三十户人家,都是沾亲带故的。按理说见人家两口子打架,要上前拉一把,劝一劝。只是都知道赵松松两口子的架,没有人能劝得下来,大多数人便站在一边虚劝几句,图看个热闹。

赵松松的几个本家兄弟,明上前拉架,暗里却是有些偏手,让赵松松借个机会挣脱手跑了。牛翠花是个不肯吃亏的人,见丈夫被人支跑,自己占不了上风,便使出嘴上功夫,开始满村子地咒开了。

如果两口子打架是这幕好戏的第一幕,那么牛翠花的开咒就是好戏的第二幕,是重头戏,不可错过的。村里人端着碗依依不舍地跟在她身后,不肯离去。

要说骂人,梭罗古的女人没有不会的,只是没有人能胜得过牛翠花。况且咒比骂更强,骂要有对手才骂得起劲来。咒却只需一个人想尽世上伤人的词,拖长声把对方咒得体无完肤,满身鲜血,方才解恨。说起咒人,梭罗古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比牛翠花更有才的女人来了!

此时此刻赵松松已经不再是她牛翠花的丈夫,孩子的亲爹,而是一个让她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剥皮食肉的仇敌,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她拖长声搜寻肚子里所有的词语,下冰雹一般朝着早已经跑得不见人影的丈夫狠狠砸过去:

“赵松松你个砍秋头的你个挨千刀的

你个塞炮眼的你个老虎豹子啃的

你个滚坡滚岩滚石头的你敢打老娘你不得好死啊

你春天花开得桃花疯死你夏天水涨水淹死

你秋天被秋风吹死你冬天下雪被雪冻死——”

牛翠花咒人讲究押韵、拖腔,长声悠悠像唱歌一样动听。还不时双手拍着巴掌,像伴奏一样有节奏感。那些鲜血淋淋恶辣辣的内容,她竟然可以咒出唱歌一样的拖腔效果。那边被她咒的赵松松早已经逃得不见踪影,身边的男女老少就成了她最好的听众,看戏一样地跟着她走。

“你个砍秋头的杂种啊你挣钱不给老娘用

你头上有青天老爷脚下有土地公公

你看不见老娘给你家生儿生女做牛做马当丫环

吃的牛马食干的猪狗活你挣钱不给老娘用

你个坏了良心的狗东西啊——”

她婆婆王秀英站在隔壁院子里,远远指着儿媳的背影咬牙切齿地骂:“你个死婆娘烂婆娘,咒老娘的儿子,让你烂嘴烂心烂肚肠!将来你儿子长大了,但愿也讨一个恶婆娘,治治你的臭脾气!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你就等着遭报应吧!”只说人生如戏,她只想着未来看儿媳的报应,却没有想过自己现时所遇的,或许也是一种报应。

王秀英只能捶胸长叹:“报应啊,报应啊——”

可惜牛翠花根本不把她放在眼睛里,只当她是空气。顾自转着圈拖着长声,把村子绕了一遍,才算尽兴,然后拍拍屁股回家煮饭去了。

4

从心理学的角度说,这是发泄。牛翠花通过咒人,把心里郁积的怨气发泄出来,情绪就好了许多。起码可以管个三五天,村子里不再听得到她惊乍乍的声音。但是至多三五天,她就得发泄一次,成了规律一般。

村里读过书的人说,咒人骂人虽然不好,但是她把怨气发泄出来,对身体有好处。作为一个乡村妇女,还有什么比身体好更重要的。一个家家庭的里里外外,都得靠她去劳作。除了嘴臭爱咒人这一点外,牛翠花作为一个农村人,身上几乎没有什么缺点。吃得苦,受得累。地里的活拿得起放得下,属于跌倒在地都要抓把草起来的那种类型。她家的菜园子总比别人家要鲜亮一些,种了青菜白菜,葱姜芫荽,还种了村里少有的番茄、黄瓜,说好给两个娃娃当零嘴吃,免得到了镇上就嘴馋。

牛翠花爱劳动,是个勤劳的乡村妇女。就是咒人这一点不好,而且一咒起来不分对象,只要有人惹了她,天王老子她都不怕,都敢咒。她的名声,慢慢传到外村去了。在镇上提起牛翠花,很多人竟然都知道她的大名。

扶贫工作组上梭罗古来那一天,就亲眼见证了她的咒功。

说来也巧,那天她家养的一只芦花公鸡被人偷了,那是她精心养了半年,准备卖了给一双儿女买新衣服过年的。已经长到了七八斤重,一身毛色黄红相间,油亮亮的。放养的鸡,走路的姿势都透着野性,踩得地皮“咚咚”作响。不但红鸡冠高高扬着,连尾巴都翘得老高,威风得很。

赵松松曾经打过那鸡的主意,对老婆说过干脆不要卖了,养到过年的时候杀了自己家人吃,到时把老娘也叫过来一起过个团圆年。牛翠花一口就回绝了:“想都不要想,自己的嘴有那么金贵?吃下去也就拉了,白白地浪费。抱到镇上卖了,起码一百多块钱,够对付好多开销。”赵松松牙疼似地吸口气骂道:“死婆娘,掉到钱眼里了,过个年都舍不得杀只鸡!”牛翠花说:“实在想吃肉,你把老娘杀了过节算了!”赵松松指着她说:“算你狠,老子不惹你。吃你的肉?只怕是酸的。”牛翠花就凑上前去,把肚子贴到男人身上说:“你吃你吃,不吃不是你妈养的!”乘机揩了老公的油,倒让赵松松有些哭笑不得。一把把她推开说:“你等着,老子晚上再收拾你!”牛翠花说:“未必我还怕你不成!”借着找鸡,两口子难得地来了一番打情骂俏。

只是牛翠花心里还是放不下这只鸡。一只过年都舍不得自己吃的鸡,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不见了,让她心里很是烦燥不安。其实也有一种可能是鸡自己跑上山去,见风景好不愿意回来,做自由的野鸡去了。说到底,这是一桩悬案。

牛翠花不甘心呀,带着一双儿女在房前屋后找了半天,刺棵棵都扒开来看几眼,就是找不到鸡的影子。连婆婆屋里她也差女儿小凤进去,东张西望看了一遍。

王秀英不傻,冷着脸对孙女说:“凤,你妈让你上我这儿找鸡来了?”小凤到也乖巧,忙说:“奶奶,我只是随便看看,我知道跟你没关系。我们是一家人嘛!”

王秀英长叹口气道:“鸡找不到,只怕你妈又要开咒了。小凤,你和小强最好躲远点,不要脏了耳朵。”小凤却是一脸淡然:“奶奶,没关系的,我们已经习惯了。这周我们语文老师让组织词语造句,正好从我妈这儿捡几个词用用。”

王秀英一脸惊讶,有点不相信:“捡你妈那些咒人的话,不怕老师笑话?”小凤边说边笑:“奶奶你不知道吧,我们老师有回来村子里家访,听过我妈咒人,还记在本子上。他说我妈的语言太生动了,有生活气息,比书本上的还要鲜活。”

王秀英眼睛瞪得老大,嘴里连声吐出一串“啧啧啧——”

小凤像大人似地叹口气,又说:“奶奶你不要生我妈的气,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在外面用脏话骂人咒人,回家去自己还要难过半天。我和小强都不敢惹她。”

王秀英也叹气:“唉,娃娃倒比当妈的懂事!凤啊,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学她。生了一张利嘴,只怕全村人都要被她得罪完了。现在为了一只鸡,以她的性子,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风浪来呢!”

小凤笑着说:“奶奶你放心,我是上学念书的人,跟我妈不一样。”

王秀英又喜又忧,摸摸孙女的脸,有些担忧地望着儿子家的方向。

5

知媳莫如婆,王秀英真是太了解自己的儿媳妇了。

牛翠花把村子来来回回找了几遍,终于绝望地接受了芦花鸡已经一去不复返的残酷事实。至于到底是被人偷了,还是上山私奔了,她懒得去动这份脑筋。总有一股怨气在她肚子里来来回窜动着,找不到出口。她心里始终纠缠着一个念头:如果抱到镇上去卖,至少可以卖一百多块钱。杀了吃,也有一锅香喷喷的美味!想一想她养鸡的辛苦,每天放到房前屋后找虫子吃,还要额外打赏一把包谷籽,像侍候爹一样侍候长大的鸡呀。是哪个不要脸的,竟然半路上劫道,生生把她的心血和希望给偷走了?越想越生气,恨不得抱块石头去砸天。

王秀英好久没有听到媳妇的咒骂声,还有些奇怪,探出头来往儿子家那边张望了好几眼。这么大的事牛翠花不站出来骂人,那是不正常的。或许这就是风暴来临前的沉默,她在聚积力量,要上演一出什么好戏?

这天,乡上的扶贫组正好进村,其中一个就是从省城下来的黄小鹂。村民小组长赵刚子领着她来到门前时,正好遇见牛翠花,就扬手叫她:“翠花,这位工作组的同志要去你家看看,你快来招呼一下。”

牛翠花左手提块剁猪菜的砧板,右手提把明晃晃的菜刀,不耐烦地说:“我现在有急事,忙不得招呼你们。”

赵刚子诧异地看着她:“我的嫂子吔,你要做什么?手上提把刀,怪吓人的!”

牛翠花说:“赵大组长,我家的芦花鸡被人偷了,你管不管?”

赵刚子是赵松松的叔伯兄弟,一个家族的人,知道牛翠花惹不起,忙滑溜溜地说:“这个我管不了,我管不了。对了,你可以到镇上派出所报案去。”

牛翠花冷笑一声:“你不要度我上当,我才不费那个精神,你见过哪个警察会管偷鸡的事?我有我的办法,让偷鸡的杂种吃了不消化。”

赵刚子摸摸脑袋,有些不解:“嫂子,你的办法是……不会是提刀子去砍人吧?这可千万使不得哦,犯法的事可不能做!”

牛翠花白他一眼:“用得着你教我?我不砍人,我咒人!”

为了一只鸡,牛翠花竟然决定用咒人的最高形式:剁砧板咒。说起来这种咒法在梭罗古村已经失传多年,很多年没有人使用过了。牛翠花竟然会这种咒法?赵刚子一下子兴奋起来,带着黄小鹂一路尾随,准备看场好戏。

只见牛翠花选择村子中段的一块大石头坐下来,把砧板放下,刀子举得高高。搁在平时这样做是犯忌讳的事,过日子的人家没有人会往空砧板上动刀子,年长的人都说这样会肚子疼。其实是伤刀子,一刀一刀直接剁到砧板上,很快刀刃就会卷起来。

但是如果有人提着砧板出来咒人,说明冤情重大,矛盾不可解决,当事人发了狠,才会做这种不计后果的事情。只知道牛翠花骂人有一套,没想到她竟然还会砧板咒?赵刚子的好奇心瞬间被吊得高高的。

初来乍到的黄小鹂不免有些担心,问道:“赵组长,这个女的要做什么呀?”

赵刚子神神秘秘地说:“说不好呀说不好,等着看看就知道了。”

这一回牛翠花并没有明确的诅咒对象,她只能针对可能出现的偷鸡贼开咒,这样的咒法有一定难度,但是也非常考验她的语言水平。好在牛翠花心里有一股邪火,一想到有人把她精心养了半年的芦花鸡不动声色就偷走了,无论吃了还是卖了,都让她无法忍耐,恨之入骨。那股无名邪火在牛翠花心里上窜下跳,拱着心肝五脏。也让她的思维变得格外灵敏,那些平时积攒下的词语,全部化成一颗颗石头,裹挟着愤怒从嘴里喷射出来,犹如一粒粒子弹,射向四面八方。

第一次下村扶贫的黄小鹂,那天可算是大开了眼界。

6

开口咒了几声后,牛翠花可能觉得坐在石头上咒,视野不够开阔。干脆几步跳上村子边的土台子,双脚盘腿而坐,手起刀落,伴着一声抑扬顿挫的叫板,开始正式的砧板咒。她剁几下,咒几声,犹如唱戏的伴奏,配合得天衣无缝。她长声咒着:

“你个砍血脑壳的塞炮眼的贼呀——

你吃了老娘的鸡全家跑肚拉稀拉黄汤——

你吃了老娘的鸡全家瘟病上身五黄六月不安宁——

你吃了老娘的鸡让你全家得鸡瘟烂心烂肺烂肚肠——

你吃了老娘的鸡让你生黄疮头顶烂来脚底淌——”

村人奔走相告,台子边很快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就像观众看戏班子表演一般。村民都知道牛翠花的咒功了得,虽然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却堪比一台大戏。

黄小鹂惊讶得嘴都合不拢,这样的场景和内容,是她下乡扶贫前的所有学习中从来没有涉及到的。缺少心理准备,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她见赵刚子在一边抱着手看得津津有味,眉毛都笑成了豌豆角。嘴里还夸赞着:“这个死婆娘,口才太好了!”

台子上面,牛翠花长声咒着:

欧阳江河 书法

“你个砍秋头的贼呀你个五马分尸的贼——

你个坏良心的贼呀你个炮烙的贼——

老娘的芦花鸡呀,老娘一颗包谷一口水养大的芦花鸡呀——

老娘的命呀老娘的心血呀——”

黄小鹂到底是上面下来的,左右看看觉得不妥,便轻轻扯扯赵刚子的袖子说:“赵组长,这样怕是不行。要讲精神文明,不能这么骂人,会坏了社会风气呢!”赵刚子一听,就收了笑脸,严肃地对牛翠花说:“叫你不要咒了听见没有,上面工作组的同志在这里,有什么问题找领导解决。不要教坏了娃娃们!”牛翠花咒完一段,慢悠悠看他们一眼:“解决?你们能把我的芦花大公鸡解决回来?”赵刚子一听她说到实质性的问题,就别过头,不再吭声。

黄小鹂只能硬着头皮说:“这位大姐,骂人是不对的,有天大的事情也要讲道理。”

牛翠花回身乜一眼,看到一个身穿红夹克的小姑娘,戴副眼镜,头发扎成马尾巴,背着个双肩包,完全是副学生模样。就冷笑一声说:“你就是上面下来的工作同志?好呀,你给我评评理。我辛辛苦苦一颗包谷一口水养大的鸡,过年都舍不得自己吃的鸡,一转眼就没了。这叫什么道理?我骂几声都不行?”

黄小鹂涨红脸说:“骂也没用,鸡是骂不回来的。”

牛翠花头一扬:“骂不回来,我也得出出气,要不我心里憋屈!”

黄小鹂皱皱眉,耐心劝她:“反正骂人是不对的,我们要讲精神文明。”

牛翠花笑笑:“那你倒是说说,这半天我骂到谁了?”

黄小鹂说:“你骂……你骂到偷你鸡的人呀!”

牛翠花双手一摊:“那偷鸡的贼,他到是在哪儿呢?你指给我看看。”

黄小鹂不小心便着了她的道,张张嘴:“我不知道呀。”

牛翠花又笑了:“这就对了,我牛翠花不咒天不咒地,不咒老不咒小,我咒空气都不行呀?这是哪个规定的?”

黄小鹂的脸又红了,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论辩论,论口才,黄小鹂哪里是牛翠花的对手。黄小鹂从学校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时间不长,社会经验不足,说话总是带几分书卷气。牛翠花没读过什么课堂的书,念的全是社会的大书,很多道理无师自通。她根本就不把黄小鹂放在眼睛里。工作组的干部,今天来,明天走,日子还得自己过。

牛翠花一向是个人来疯,看的人越多她越来劲。更何况今天还有工作组的同志,更增加了她表演的兴致。转过身子,手起刀落又剁几刀,剁些节奏出来,扯长声又开始咒起来:

“你个黑心烂肝的贼呀——

你吃了我的鸡,你全家过年遭天火——

你初一出门跌断腰,初二出门磕破头——

你初三出门野狗扯你的腿,初四出门野鸡啄你的背——

……”

如果没有人劝,她怕是要从初一数到十五了,还全都不重样。黄小鹂实在听不下去,俯身拍拍牛翠花的肩说:“大姐,你丢的那只芦花鸡,有几斤重,值多少钱?”牛翠花的咒骂戛然而止,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说:“养了一年多,七八斤重是有的。抱到街上去卖,一斤起码二十块,你自己算算。”

黄小鹂取出钱包,掏出两张百元钞票递过来说:“大姐,你看,够了吗?”

牛翠花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手都抬起来了,想想又落下去,理理头发撇撇嘴,自尊地说:“我要你的钱做什么?鸡不是你偷的,再说我也不是叫花子。”

黄小鹂把钱硬塞到她手里,拉扯起她说:“就算我买了你的鸡好不好?你不要再骂人了,咱们要注意影响好不好?你看看,这么多孩子在看着你呢,大姐——”

牛翠花拖长声说:“既然你不嫌弃,叫我一声大姐,我也叫你一声同志妹子。妹子吔,你以为我愿意这么伤精费神,这么不要脸不要命?我心疼我的鸡呀,心疼我的心血和汗水呀!我又肥又壮的芦花大公鸡啊——”

黄小鹂忙说:“大姐呀,我理解你,理解你。回家吧,回家吧!”

牛翠花是聪明人,咒人骂人也是迫不得已,心魔所驱。见有人愿意给自己这么大个台阶下,自然顺坡下驴。她把钱掖进口袋,提起砧板、刀子,跳下台子拍拍屁股回家去了。她今天只觉得浑身舒畅,两百块钱在口袋里贴着肉暖哄哄的。

观众们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意犹未尽。

7

黄小鹂分到的扶贫联系户,竟然就是牛翠花和王秀英两家。

这两家人原本就是一个大家庭里分出来的,是因为牛翠花娶进门后,见不得婆婆嘴碎,做人小气,伤了心。生女儿小凤时,王秀英一见生的是个姑娘,连鸡蛋都舍不得给媳妇吃,提到街上卖钱去了。牛翠花那个生气呀,气得连奶水都回了,等一出月子,死活再不肯跟婆婆过,说不分家就回娘家。分家后她又生了儿子小强,挣回了脸面,但跟婆婆却再也回不到一个家里过日子。婆媳是冤家,在哪儿都适用。

黄小鹂来到梭罗古,凭的是一腔工作热情。一路看到周围山高水远,苗枯草长,就想尽快帮助这里的人脱贫致富。城里长大的她哪里知道一个贫困家庭中,竟然会隐藏着许多伤心的陈年往事,像乱草一样芜杂,时不时就会露出一截来戳人心尖。

她来到牛翠花家里,推门便有些犯晕。一幢土墙房子,窗户开得巴掌那么大,要呆上几分钟,才能看清家里的东西。不过是一个火塘,几个草墩,一个被烟熏了黑得发亮的水壶吊在铁架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坐了会儿,才看清楚墙上贴着几张明星照,还有几张小凤从学校得的奖状。看着这个简朴到极致的家,让黄小鹂瞬间原谅了方才牛翠花的泼妇行为。她懂得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道理。

牛翠花拿了她的钱,心里多少存了些感激。忙招呼黄小鹂坐下,从火塘里刨出几个洋芋,将灰一番拍拍打打,递到她手上说:“我们叫它三吹三打,也叫吹灰点心,不知道你吃得习惯不?”黄小鹂忙接过来,笑着说:“喜欢,喜欢。我在城里也经常会买烧洋芋吃呢。这香味太诱惑人了!”

牛翠花用火钳拨拨火,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城里下来的工作同志,在心里揣摩着对方的来意。暗想她莫不是后悔了刚才的行为,想把那二百块钱要回去?好在黄小鹂并没有提方才的事,而是问些她家过日子的常长里短。

黄小鹂今天其实是来做第一次入户调查,为贫困户建档立卡作准备,想多了解一些自己联系对象的情况。她背包里面还装了一摞各种表格,需要填上数据带回去。这样就免不了要问到牛翠花家的经济收入,男人做什么工作,地里有什么收成?每年的家庭收入大概有多少?这些问题都很具体,也很敏感。她是公事公办地问,牛翠花这边却听得有些心烦。听她问到钱的事,还往小本子上记录,心里便无端地警惕起来。

不等她问完,牛翠花便开始叫穷:“同志唉,你是不知道呀,我们这梭罗古自古就是穷山恶水,山高皇帝远,多少年来家家过的都是穷日子呀!这些年饭是吃得饱了,衣是穿得暖了,只是要想修个房子娶个媳妇,家底就光了,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呢!”

黄小鹂发现只要牛翠花一开口,她几乎就插不上话。她几次想打断牛翠花,问点具体的问题,都插不进话去。她手里握着笔,本子上却记不下什么有用的东西。总不能把牛翠花那些口水话都记上去吧?她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口若悬河的女人,话似流水一般从牛翠花口里流出来,丝毫没有阻碍。所说的都是过日子的艰难不易,种地的辛苦,养老养小的艰辛。山区山高坡陡,地里种的只有洋芋、包谷、荞麦,再就是白菜萝卜,三文不值两文。想吃大米就得下山到镇上,先卖了包谷洋芋,再用钱去买。吃盐吃油,穿衣穿鞋也得用钱去买。

说白了,钱,就是她牛翠花今生今世最大的敌人啊!

牛翠花说的基本是实话,平时很少有人会坐下来问她这些过日子的事。就连她男人赵松松,也从来不问她的艰难,只是嫌弃她的吝啬和辣燥。为了一只鸡竟然会提着刀子去咒人,还行的是“砧板咒”。却不知道一个女人心里的苦。

说着说着,说到自己的种种艰辛不易,牛翠花眼睛里开始泛起丝丝泪花,声音也有些哽咽。她伸出一双手给黄小鹂看:“同志妹子,你看看我这双手,就知道我牛翠花说的是不是假话。我的日子如同喝那黄连泡的苦水,一杯又一杯啊!”

她伸出的那双手,确实把黄小鹂吓了一跳。十根指头像柱子一样粗糙,手背的皮肤像鱼鳞一般,手板心竟然也结了茧子。黄小鹂再看看自己的手,每天擦护手霜,保养得细皮嫩肉。同为女人,单是一双手,就体现了二者天差地别的距离。黄小鹂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把手藏到包包下面。

她忙问牛翠花说:“大姐,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出来,我会尽量帮你的。我们扶贫工作队下来,就是要帮助大家脱贫致富,过上好日子。”

牛翠花用火钳拨亮柴火,淡淡一笑:“同志妹子,你也看到了,我家的日子过得就像筛子眼一样。不是我们懒,是命不好呀!生在这穷山恶水的山区,再怎么下力去苦,也挣不了几文钱,只是勉强够吃穿。若再遇上生病、盖房子这些大事,就更是穷到底了。我家娃娃他奶奶,去年生场病送到镇卫生所住了几天院,如今欠下的钱还没有还清呢!我老公一年四季在外面帮人做活计,辛苦得像狗一样也堵不上这些窟窿眼呀!”

黄小鹂也听明白了,她说来说去离不开一个钱字。黄小鹂心里装的是扶贫的规划,产业扶持的想法,想和牛翠花商量计划用个三五年时间,帮助她家改变贫穷面貌。但是在牛翠花面前,她突然觉得那些规划有些漫长。

牛翠花最后提的一个要求更是直截了当,她求黄小鹂帮她婆婆王秀英办个低保,每个月能有个一两百块钱进项,也就解了她的后顾之忧。

黄小鹂一听忙解释说:“办低保需要找村干部进一步了解情况,有很多程序要走。但是,我会负责反映上去的。不是马上就要过年了吗,等过了年我再下来,一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只要符合政策条件,该办就办。”

牛翠花笑笑,心想这个同志还是太年轻!等你过了年下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她嘴里依旧客气地应对着,却站起身取过个竹篮,说要到地里割猪菜去了。

她边起身边唠叨:“妹子呀,厩里养的不是猪,简直就是养爷爷!那个绝瘟的东西性子急,一到饭点就会用嘴拱厩门,让人心烦得很!”她不停地抱怨着。

黄小鹂只得拿着个烧洋芋,起身怏怏告别。

8

等过了年收假,正月初八黄小鹂再次来到梭罗古,却发现牛翠花已经跟随丈夫赵松松离开梭罗古,到省城打工去了,初七出的门。这让黄小鹂吃了一惊,年前到她家走访,她可是半个字的口风都没有露呀,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有心计!

王秀英站在门前,往菜园子的篱笆上晾衣服。见黄小鹂站在儿子家门前发呆,便隔着篱笆跟她打招呼,讲了儿子儿媳妇出去打工的前因后果。

她抹着眼泪说:“原本是不想去的,守着自己的家自己的地过日子才踏实。还不是万不得已!现在他两口子到是走了,两个娃娃丢给我老婆子,要吃要喝要上学读书,苦死我一个人了!”

黄小鹂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一定还有些隐情没有说出来。但王秀英支支吾吾地不肯多讲。话语间透露,牛翠花两口子进城,恐怕和王秀英的低保有关系。王秀英自己不肯说,只是不停地叹气说:“我那个儿媳妇人是个好人,是个吃苦耐劳的好手。只是那张嘴没有生好,乱说乱讲得罪人呀!”

黄小鹂见问不出什么,就到村子里走了一圈,才把事情搞清楚。

原来事情真的和王秀英的低保有关系。说起来牛翠花家为婆婆申请低保有几年了,只是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每年报上去后都被刷下来。最让牛翠花不服气的是赵刚子的妈,赵刚子家的几个亲戚,条件比王秀英好了很多,却前后都办成了低保。真正应了“朝中有人好做官”的俗语。一个村民组长,就是村子里的高干了。

今年过年前,王秀英就让牛翠花抱只鸡去给赵刚子拜个年,就算是都姓一个赵,也要多走动办事才顺溜。牛翠花的倔脾气犯了,说什么也不去,还不准婆婆去。她站在门前拍着巴掌说:“人家未必看得起一只鸡,只怕胃口大得很,几只鸡都塞不满。给他吃,还不如给狗吃了会摇尾巴。自己宰了过年,让老的小的都开开荤。”

王秀英说不服她,赵松松又是个嘴笨的人,更是不肯上前去求人。但是这件事情上,牛翠花心里像堵了团羊毛,过年过得不爽快。

大年初一村里孩子都聚在土台子前面放鞭炮玩,赵刚子的儿子小光和牛翠花的儿子小强,为了一个鞭炮争抢起来,打成一团。小强力气小吃了亏,脸被小光的指甲划了个口子。这下等于捅了马蜂窝,牛翠花心里的怨气有了渲泻的理由。也不管过年的气氛,领着儿子到赵刚子家门上大闹了一场,一张快嘴东扯西拉,把心里堵塞的事都扯了出来,夹枪弄棍地吵了一架。赵刚子的婆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加之老公又是村民组长,多少有些仗势。嫌牛翠花上门寻事坏了她家过年的运气,跳出来和牛翠花对骂,两个婆娘像唱戏一样,把梭罗古的年味搞得十足。看戏的人多,劝架的人也不少。

但是牛翠花总觉得那些劝架的人,言语上都偏着赵刚子的婆娘。毕竟人家是村干部的老婆,是梭罗古的高干夫人,办低保什么的都有求他家的时候。她牛翠花算什么,除了一张利嘴,在村子里就是个没用的东西。

回家来,赵松松和王秀英母子,也有些责怪她的意思。说以后办事还得从人家手上过,只图一时吵得痛快,以后遇上事情怎么办?王秀英还一直叹气,一直嘀咕,说今年她的低保只怕是又没有希望了……

一向刚强的牛翠花气得倒在床上,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这年过得窝心极了,一家人都不痛快。或许就是那一刻,心性高强的牛翠花就动了进城打工的念头。赵松松早就有进城的想法,他有木工手艺,进了城能找到工作。是牛翠花不让他走,怕他进了城花心。现在她主动提出来进城,正好合了赵松松的心意。说走就走,正月初七两口子就离开梭罗古,去了省城。

牛翠花的事,让黄小鹂听得有些惊心动魄,上次见面她就感觉这个女人的心性太强,只是没有想到她会为这么点事,就急切地离开梭罗古。她只能回过头安慰王秀英:“大妈,你办低保的事,我会上心的。只要符合政策,一定能办下来。”

王秀英这边,先自千恩万谢了一番。

9

农历初七这一天,赵松松和牛翠花两口子坐班车来到了几百里地外的省城。

赵松松一个远房亲戚之前说过,昆明一家家俱店要用人手,一个月可以挣三千多工资。干得好还可以再多些。赵松松就心动了,乡下的日子过得枯寂,外面的世界却闪着迷人的光芒。他原本想自己一个人先上去,看看情况再作打算。不料牛翠花却不愿意,说什么公不离婆称不离砣,要走一起走,她不愿意留在村子里看赵刚子一家的臭脸受气。结果只好把两个娃娃托付给婆婆王秀英,两口子邀邀约约就上了昆明。

坐了一夜长途夜班车,天明时分就到了昆明。从前觉得遥远无比的地方,一下就真真切切地踩到它的土地上了,反倒觉得不大真实。牛翠花抬头看看四周的高楼,拉拉赵松松的衣襟说:“这里真的是昆明吗?”赵松松说:“不是昆明我带你来做什么?怕我把你卖了?”牛翠花掐他一把说:“卖老娘?你敢!”

不吵不打的日子,小俩口其实还是恩爱的,更何况现在到了陌生的的地方,牛翠花对丈夫又多了一层心理依赖。毕竟在这个城市,只有赵松松是她最亲的人。

牛翠花从小没有念过书,上个厕所都分不清男女,得站那儿看着进出的人,有女人出来才敢进去。看城里的高楼大厦,更是眼晕。梭罗古离城远,以前她是三年两年才进一回城,还要约着张家大姐李家妹妹做伴,生怕进了城迷路,还怕城里人欺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来到昆明,还住下来,要做城里人了!

那个远房亲戚家住在城北面的城中村,把自家租的一套两居室房子匀了一间给他们两口子住,说好了房租水电费平摊,简简单单就安顿下来。房间不大,摆了张双人床,铺的席梦思垫子。一对咖啡色双人沙发,还有个小衣柜。都是旧货,仔细看上面留有污渍和划痕。但毕竟都是城里款式,比乡下那是大不同了。牛翠花欢喜得不行,摸摸床,摸摸沙发,看看窗外不息的车流,旅途的劳累早丢一边去了。

那一夜赵松松搂着她亲热了几次,又亲又摸,让翠花感觉进了城连床上的事都和在乡下不大一样,这城进得还是值当。她搂着丈夫的肩发狠说:“以后我们努力打工挣钱,要让赵刚子家的人看看,离了他们我们也可以活得好!”

赵松松说:“离开那么远了,还跟人家较劲啊?睡吧睡吧,明天就要找活儿做去了!”

牛翠花睡不着,城市的各种噪音都从窗缝钻进来,弥漫在房间里,却让她觉得格外新鲜。城市的生动,和梭罗古死气沉沉的夜完全不同。她就是要较劲,要让梭罗古的人看看,她牛翠花也是有本事的人,一定能在城里混出人样儿来。将来还要把一双儿女接来省城,一家人过快乐日子。

进城第一夜,牛翠花心里溢满了快乐和希望。

10

牛翠花是个勤快人,只闲了一天,就感觉身上的皮都要蜕了,全身都不得劲儿。更让她不得劲的还有城里的生活,竟然都离不开一个钱字。

远房亲戚家的女人叫秀芳,进城已经七八年,俨然可以做她的老师。秀芳在一个小区摆摊卖菜,夜里四点就起来了,说要到批发市场去批菜,才赶得上小区的早市。牛翠花第一天进城,想偷个懒,逛逛街。她拉着丈夫到附近的菜市场吃早点,发现一碗米钱竟然要八块钱。心里想“抢人啊,几根根米钱,就要八块钱呢!”就跟人讲价说:“少点嘛,5 块一碗行不行?”卖米钱的男人挥挥手,像赶苍蝇一般说:“让开让开,不要耽误我的生意。五块一碗的米线,全昆明你找一家给我看看?”回头还补一句;“吃得起就吃,吃不起一边看着。”眼睛里写满了看不起人。

牛翠花心里的火一下子冒起来,跳脚就想骂回去,赵松松忙把她拉到一边,瞪她一眼轻声说:“牛翠花你给我记好了,这里是昆明,不是梭罗古。在这里不能随便骂人。在这里没有钱,真是万万不能的。今天早上陪你走走看看,下午我就要上班去了。”赵松松大大方方请牛翠花吃了碗八块的米线,里面有些碎肉,漂着油花、葱花,看起来十分诱人。但是牛翠花还是有些心疼钱,发狠似地又往碗里倒了些酱油,加了勺味精,把汤都染黑了。唏里哗拉吃下去,却感觉肚子只是半饱。

赵松松又带她到市场门口,让她去买菜,说要做饭请亲戚家吃,毕竟是人家给自己提供了住处。找工作也是人家帮忙,让赵松松到一家家具厂做工,说好每月三千块,还有奖金。牛翠花没有反对,做人的道理她是懂的,再说她也是个要面子的人。

只是等来到菜市场里面,牛翠花才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穷。赵松松给了她一张一百块的票子,她以为买顿饭的菜肯定用不完,可以从中抽出几十元做为到昆明后的第一笔私房钱攒下来。积少成多,聚沙成塔,这是一种美德。

可是光买肉就花了不少的钱,她在心里想了又想,亲戚一家四个人,加上自己家两口子,六个人吃饭,她大方地开口要了二斤肉。卖家把一块肉称好丢过来,伸手说:“56 块。”牛翠花吓了一跳:“两斤肉怎么会要这么多?我们那里一斤肉才十多块钱!”

卖肉的是个胖婆娘,瞟她一眼说:“你是第一次买肉?昆明的称都是讲公斤的,后腿肉一公斤才卖你28,够便宜的了!”

牛翠花脸红了,一种乡下人的自卑让她开不了口,抓起肉逃一般离去。

又买了葱姜、辣椒、白菜、豆腐、洋芋,一百块钱就所剩无几。这钱花得让牛翠花无比肉疼,一百块呀,差不多够她在乡下半个月的花销了。那时候菜都到地里去摘,肉一个月吃不了几次,不过是哄哄自己的嘴。城里的日子咋都离不开一个钱字呢!

第二天牛翠花就决定跟亲戚家的女人秀芳卖菜去。对她来说,卖菜是目前最方便的工作。置办一张三轮车,起早点赶到郊外的蔬菜批发市场批车菜,到附近的菜市场摆个地摊。都是体力活,难不倒吃惯了苦的牛翠花。听秀芳说只要肯下力,一天下来挣的钱比在村子里种地划得来多了。

初来乍到的牛翠花只能和秀芳搭伙,一切从头学起。她在梭罗古时也到镇上卖过菜,不过那是卖自己家地里的菜,赶街天拔点白菜萝卜担着到镇上,卖了买点日用物品。买菜的也多是乡里乡邻,不大好意思讲价。现在跟着秀芳开始一种新工作,可以挣钱养家,她心里充满了新鲜和快乐,走起路来风一样快。

批好菜已经快8 点了,牛翠花跟着秀芳来到一个名叫园丁的小区门口摆摊卖菜。秀芳说里面住的都是老师,脸皮薄,买菜不大讲价,好卖。果然,来买菜的人看起来都面带笑容,文质彬彬,完全不像乡街子上的人那般粗野。

牛翠花心情大好,难得地讲起礼貌来,冲一个弯腰捡拾她白菜的老年女人说:“大妈,我这白菜太新鲜了,你看水珠珠都还在叶子上滚呢!”

那女人突然直起腰,白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让牛翠花愣了半天,心里好生纳闷,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得罪了人,这么好的白菜都不买了?一回头又对一个男人叫着:“大爹,你看我的白菜好新鲜,买点儿吧。”男人头一扭,又过去了。

半天下来,牛翠花的菜卖得没有预想的好。秀芳的一车菜都卖完了,她的还剩下半车。秀芳数好了口袋里的炒票,过来帮她卖。牛翠花心里很不爽,一样的菜自己卖不出去,大爹大妈都叫了,人家就是不理。可怎么到了秀芳手上,却卖得这么顺溜?只见秀芳满脸带笑,一连声叫着:“老师,白菜给你称好了,三块五。”“老师,萝卜又白又大,只要两块五一斤。”“姐,你慢走,明天再来买啊!”

买的卖的,一团和气,捎带着就把牛翠花的菜也卖完了。

俩人推着小车回家的路上,牛翠花感叹说:“秀芳,我怎么这么笨呢,卖个菜都不会。是我长得难看么,连菜都不肯买我的?”秀芳笑笑,开导牛翠花几句:“姐呀,城里人不比我们乡下人,讲究多着呢!叫对了就喜笑颜开,叫不对扭头就走,懒得理人。”

牛翠花停下车子,有些奇怪:“我今天没有叫错呀,年纪大的叫大爹大妈,年纪轻的叫叔叔嬢嬢。不过是卖个菜,喊得亲甜寡甜的比亲人还亲,我自己都有点脸红,他们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她实在是有些想不通,逼着秀芳要给个答案。

秀芳先是一通怪笑,笑得脸色发红,眼泪水都要滚下来了。笑够了才说:“姐呀,我刚进城卖菜那会儿也犯过你这样的错,以为只要嘴甜肯喊人,菜就会卖得好。后来发现,城里人活得矫情,再老的人都不喜欢人家喊他们大爹大妈,说是把他们喊老了,听起来又土气。不信,那些五六十岁的鸡皮老奶,你喊声她一声姐,她保证买你的菜。”

牛翠花有些惊讶:“真的?卖个菜还有这么多讲究?”

秀芳淡淡地说:“城里人命好,就是比我们乡下人活得矫情。”

牛翠花站在街头愣了半天,卖菜第一天她学会了一个新词:矫情。

11

这件事让牛翠花大受刺激,没有想到城里人活得竟是如此讲究,被人尊敬还要这般挑礼?要在乡下,叫五十多岁的男人女人一声大爹大妈,那是一种敬重和礼数。被叫的人会满面笑容,浑身受用。城里人却不爱听这样的称呼,嫌土气嫌老气。

牛翠花从秀芳那儿上了进城后的第一课后学聪明了,再去卖菜见人便都叫老师,或者叫哥叫姐,菜果然好卖了许多,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一个穿一身时尚衣裙的女人来到她的摊点面前,牛翠花看出了她的犹豫不决,便主动叫着:“姐呀,今天我这菜可新鲜了,水灵灵的,可鲜嫩了。”女人见她说得受用,便蹲下来挑了几样。

牛翠花记得前天也是这个女人,她刚叫了一声大妈,人家头一扭便飘了过。今天叫一声姐,却欣然就买了她的菜。因为凑得近,她看清了女人眼角的皱纹,脖子上鸡皮一样的皮,发根处染了又冒出来的白发,突然想起留在梭罗古给她看孩子的婆婆王秀英。婆婆其实就是六十左右的人,只是乡下人常年风吹日晒,从来也不用什么化妆品,看起来可比眼前这个女人老了一大截。牛翠花心里第一次涌起几分对婆婆的同情,同样生为女人,却有着不一样的命呢!她心里突然跳出个念头,等回家过年的时候,一定给婆婆买一瓶擦脸的雪花膏,让她也享受一下城里女人的待遇。毕竟两个娃一起丢给婆婆婆,还是要操心受累的。

慢慢地牛翠花学会了见人就叫老师,就是小区里面的保姆出来买菜,被她叫声老师,也满受用的。老师是个中性词,却又含了许多尊重。以前牛翠花就知道,老师是用来尊敬的人,一般人不能轻易叫老师。她的一双儿女在镇上上学,回家来说起老师都是一脸敬重,说老师有知识,懂的东西多。起初牛翠花还有些不为然,直到她见过小凤的班主任兰老师。

兰老师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说起话来文质彬彬的。兰老师第一次见她,推推眼镜,上下打量一番问了她一句:“小凤妈妈,开家长会十次有九次都见不到你,你家小凤不是亲生的吧?”牛翠花一听急了,忙说:“哪个乱嚼舌根?小凤可是我十月怀胎养下的,怎么会不是亲生的,老师你可不要听别人乱说!”

兰老师笑笑说:“真是亲生的?亲生的,怎么对她的学习一点不上心呢?这个孩子在全班考试经常在前十名,算是优秀的学生。她肯努力,前途很有希望。你和她爹却从来不来开家长会,不要说你家住得远的话,比你家远的人家都来了。区别就在于,人家关心自己娃娃的前途!我再问一句,小凤,真的是你亲生的吗?”

一向伶牙俐齿的牛翠花,在兰老师面前败了下来。人家说话不急不躁,没有一个脏字,却句句直捣你的心窝子。事后她总结了一条经验:戴眼镜的人不可小视,能躲就躲得远点儿。人家有四只眼睛,比你看到的东西多。

这天,她的菜摊前来了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恰好是戴眼镜的。她先是把白菜提起来左看右看,然后把边叶修了两片直接扔到地下,只留下个白菜心。牛翠花看着心疼,忍不住嚷嚷起来:“老师呀,我这白菜已经修过了,剩下的都是嫩叶子呢!”那人说:“我修的都是黄的,虫吃过的。”牛翠花见不惯她那付作派,啧啧嘴说:“城里人吃菜也真是矫情,都说怕吃打过农药的菜。现在这虫吃过的,说明它没有打过农药呀,还修!”

那女人也不省油,直接怼她说:“我花了钱,就是要买最好的。凭什么不让我修?”

牛翠花一生气说:“不卖给你了,难怪人家说戴眼镜的多作怪!”

眼镜不干了,把菜一扔直起身说:“你说什么?卖菜就好好卖菜,倒说起我的眼镜来了?再说我的眼镜碍你什么事了,眼红了你也去配一付戴呀!买个菜还要被你教训?你不过就是个卖菜的,算个什么东西!”

牛翠花说:“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多了两只眼睛吗,四只眼睛的人看东西还看不真切呀?我这么好这么嫩的菜,你还要修!有没有良心呀!你知道农民种菜多不容易,要洒多少汗水才能种出来,城里人就可以这么糟蹋别人的劳动啊!”

那女人或许没有遇见过哪个卖菜的有这么好的口才和胆量,竟然敢和顾客回嘴。一时气得脸都白了,把手里的白菜心扔到地上,还踩了两脚说:“我就愿意修,我就是要买菜心,你管得着吗!”

牛翠花也恼了,嫩生生的白菜心呀,被那女人的高跟鞋踩得七零八落,委屈地散落一地。她可是经历过挑水种菜,一瓢瓢地舀水泼菜的人。那么辛劳才种出来的菜呀,到了城里女人这里,却可以任性地用脚下去踩,有钱就可以高人一等?

牛翠花心里的火气瞬间被愤怒点燃了,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跳起脚来,拍着巴掌,指着那女人便开骂:

你四只眼睛还看不真?高跟踩菜黑良心。

你不分好坏乱修菜,菜心当作黄叶卖?

你有钱就想充大爷,不把卖菜的当人看?

你四只眼睛看不清,农民种菜汗水浸。

……

一旁的秀芳吓坏了,怎么拦都拦不住。菜摊之前一下子聚了好多看热闹的人,看戏一样。小区门前还是头一回出现骂人骂得这么有腔调的人,大家都用非常惊讶的目光看着她表演。有人还掏出手机拍了视频,传到朋友圈去。

戴眼镜的女人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个卖菜女人的对手,围观者中有的还是她的同事和邻居呢,白白让人看了笑话,不由委屈得哭起来。

12

这件事以110 警察的到来而收场,却又是牛翠花绝对没有想到的。

看热闹的人中有喜欢管闲事的人,悄悄拨打了110。很快一辆警车便开到小区门前,下来两个警察,连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牛翠花开始没有当回事,自己又没有杀人放火,警察凭什么管?可是警察还是把她和那个戴眼镜的女人一起叫到警车上去,询问事情的经过。

那个女人姓毛,竟然是个博士,在Y 大当老师。

毛博士很委屈,逻辑思维清晰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特别强调了牛翠花开口骂人的重点,说她扰乱社会治安,骂人有损精神文明建设。还强调昆明是省会城市,正在建设全国文明城市,绝不可以让这种人破坏了形象……

牛翠花不干了,抢着说:“你红口白牙说些什么!我怎么就破坏昆明的形象了?我凭自己的劳动卖菜挣钱,又没有做什么坏事。我骂人也是你引起的,哪个叫你把我的白菜叶子修得一地都是,还用高跟鞋去踩,你还是博士呀?博士是干什么吃的?”

牛翠花心里其实有点虚,真的不知道博士到底是做什么的,还用亲自出来买菜?警察会不会偏向她多一点?城里不比乡下,很多东西她真的不懂。

毛博士跟警察说:“这个女人,她侮辱我,骂我是四只眼睛!”

牛翠花还嘴硬:“你戴副眼镜,加起来不是四只是多少?”

毛博士气愤地说:“你无知!”

牛翠花嘴上是不肯吃亏的,忙还嘴说:“你不识数!还博什么士!两只眼睛再加上两只眼镜,不是四只是多少?”

……

警察忍住笑,制止她们再争吵。问了双方的情况,两边都一通批评。好在没有酿成什么严重后果,只能批评劝解了事。但是牛翠花感觉那个年轻警察的口气,向着毛博士的多一点,批评她的程度明显要重一点。

她不服气,她心里已经积攒了许多对城市的不服气。张口还要分辨,还要指责对方的不是。其中一个警察指着她说:“你骂人还有理了?严重一点是可以把你叫到派出所去解决的,按照治安管理条例,已经可以处罚你了,信不信?”

牛翠花这才住了口。尽管心里有千般万般不服气,但也懂得鸡蛋不能往石头上碰的道理,一个人该服软时还得服。真要让去派出所解决,那还不把事情闹大了?她感到不理解的事是,城里的警察怎么连吵架骂人的事都要管?这在乡下,算多大点事呀!从来没有听说哪里吵个架,骂个人还要警察出面管的。

警察让牛翠花给毛博士道个歉,这件事就这么了了。牛翠花一下子又炸了:“道歉?我凭什么给她道歉?是她踩了我的白菜,我的嫩生生的大白菜呀,她竟然用脚去踩!”

毛博士说:“是踩白菜严重,还是当众骂人严重?踩了你的菜我可以赔你钱,你骂了我难道就没有个说法了不成?”

牛翠花这回被噎着了,讪讪地说:“又没有骂掉你一块肉,你又没有少什么。”

毛博士说:“少了尊严,少了公正。”

牛翠花听她说得那么严重,不由撇了撇嘴:“尊严、公正,能当饭吃呀!”

毛博士说:“能!能!能!”

牛翠花觉得这个女人有点不可思议,就蚊子叫似地给她说了声“对不起了。”

毛博士看来也不想跟她这种人多计较,冷哼一声说:“跟你这种人置气掉价了!”顺坡下驴地对警察说了声“谢谢”,看也不看牛翠花一眼,昂着头走了。

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怎么了?牛翠花很是委屈。等毛博士走了,她问警察:“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博士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么看不起人呢!”

警察说:“博士,就是书读得最多的人。起码要读上十几年吧,才能读到个博士。你这张嘴呀,比博士还能说,人家都被你骂哭了。”

这句话让牛翠花小小地得意了一会儿,原来她今天骂哭了个博士。书读得多有什么用,在她面前照样败下阵来。回家后,她得意地把今天的事说给赵松松听,不料赵松松没有夸她,反倒在她额上杵了一下说:“你呀!才进城几天,就到处惹事!我可告诉你,这里不是我家梭罗古,没有人喜欢听你骂人。今天只是给你个教训,要是惹了大事,到时候只怕我也救不了你。你一定要好好管住自己的嘴!”

牛翠花不以为然:“我的嘴除了吃饭就是用来说话,能惹什么大事!”那一夜她睡得不安稳,半夜又想起那个博士说的话:尊严、公正。这些东西,她牛翠花够得着吗?她喃喃地说了个自己新学的词:矫情。城里女人就是矫情!

13

牛翠花经过 一番思虑,还是决定改行。

经过这次事件后,她发现自己在园丁小区卖菜的声誉多少还是受了些影响。明明自己的菜比秀芳的菜水灵,可人家就是不买,看一眼就飘过去了。秀芳长了一张笑脸,见人就叫哥叫姐,加上卖菜时间长,在小区的人缘她没有办法比得了。

牛翠花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改行去收废品。

卖菜的这些日子她已经观察好了,园丁小区住的大多是老师,老师一般都爱读书读报,家里的废书废报就多。而小区门前长年驻守着几家收废品的,都是来自会泽的同村老乡,一般人轻易插不进脚去。他们每家一辆三轮车,平时各家守一个固定的位置。没活时女人坐在车上绣十字绣,男人聚在一起打牌。看起来到是悠闲。

牛翠花就是和其中一家女人聊十字绣认识的,女人叫玉兰,和她很投缘,喜欢她说话爽直的脾气。某次牛翠花把卖剩的菜送了一把给玉兰,俩人就熟了起来。玉兰告诉她最近家里有事,公公生病要回乡去照看。如果病好不了还要等送了终才能回来,前前后后只怕要去一两月呢!言谈间很是无奈。

牛翠花突然动了心思说:“妹子,你回家这一两个月,你家的位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我用你家的位子,也学着收收废品,你看行不?”

玉兰说:“有什么不行的,都是人做的活,比你卖菜轻省些。”说话间教了她一些收废品卖废品的方法,其实也没什么技术含量,不过是做人热情些,见了过路的还是得叫老师,叫哥叫姐,人家看你热情大方,才肯叫你去家里收废品。赶上主人家一高兴,兴许还能送你几件旧衣服和不用的旧物品。

玉兰说:“姐呀,干我们这一行,就是一个守字。就是人家说的,什么守株待兔。”

牛翠花笑了:“你怎么一说,卖废品的都成兔子了?”

玉兰也笑:“我也就是顺嘴一比,反正要坐得住,等人家来找你。”

玉兰的条件是要牛翠花帮她绣一幅十字绣,工程不小,是一幅猫戏牡丹图,用空闲时间绣,差不多也要一两月时间才能完成,恰好是秀芳回来的时间。虽然知道要花很多时间,牛翠花还是爽快地应下了。人家帮了她,她做人也不能小气。

玉兰拍着她的膀子,有点神秘地说:“姐,给你说句实话,做我们这一行的看起来脏,不受人待见,但其实比你卖菜真的强了好几倍呢!你做了就知道了。”

工具是现成的,卖菜的三轮车就能用,占的是那女人让给她的位置。多了个人收废品,玉兰的同乡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多说话,只是神情上有些冷淡。牛翠花装没看见,上一阵哥呀姐呀叫,算是打过招呼了。

第一天牛翠花就有了生意,她看见一个老头买了菜过来犹豫不决地朝这边看,便主动迎上前去问:“老师,是不是有废书废报要卖?”

老头点点头说:“是有一些旧书,你跟我到家里去看看。”

牛翠花答应一声,骑着三轮车跟着老人进了小区。说起来她在小区门口卖了一个多月的菜,还是第一次进小区。守大门的保安见有人领着,也不过问就把拦杆打开让她进去。里面的楼房很多,有几十幢。高的有十多层,矮的也有七八层,都刷了淡黄色,看起来十分典雅。时令已到夏季,她恍惚看见道路两旁花坛里还有花开着。汽车停满了道路两侧,只有中间留一条通行的道。

老人指着一幢房子说:“到了,我家在十一楼,坐电梯上去。”

牛翠花平生第一次坐电梯,心里有些好奇,也有点紧张。但是她竭力装出镇定的样子,不想让老人看出她的怯意来。老人的家,比她想象的宽敞得多,里外四五间房,客厅里面摆着米色皮沙发,墙上挂了字画,阳台上还有几盆海棠开得正艳。

牛翠花是第一次进入一个城市的家庭,一切都比她的想象来得更真实具体,眼睛都不够用了。她问老人:“老师,你家几个人住啊?”老人说:“就我和老伴两个人住,孩子有他的家。”牛翠花不由感叹:“就两老,住这么大的房子?啧啧啧,太大了!”

老人和善地说:“不算大,也就一百六十平米,四室两厅。两个卧室,一个书房,还得给孩子留间客房,正好。”

牛翠花摇摇头,在心里说:“还不算大?还得多大呀!”她租住的房子才五六十个平米,住了两家人呢。她在心里感叹:人跟人真是不能比,一比就活不成了。

老人指着一堆书报说:“就是这些,你收收。”

收了书报,称了斤数,牛翠花还不想走,眼睛滴溜溜到处看不够。又到厨房、阳台拾了几个装过油的瓶子塞进口袋。老头人厚道,也不看称,也不问价格,一切都随她去。牛翠花觉得他人好,就大着胆子问道:“老师,你家有没有不穿的旧衣服,给我几件。”老人说:“你等等,我去找找看。”

这时一个老太太刚好从外面推门进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又看看地上的废品。老太太得有六十来岁了,却还穿着裙子,脸上化了妆,手里提着个精致的小包。看见老头抱了几件衣服出来,连声叫道:“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把我的衣服也卖了?”老头说:“我看你平时也不穿,放着也是浪费,还不如送人。”

老太太急了,一把扯过衣服说:“不穿也是我的衣服。你怎么替我作起主来了!”

老头讪讪地对牛翠花笑笑,脸上竟然有几分愧色。

牛翠花忙说“算了算了,阿姨的衣服我不要。”收起袋子走了。

出了门,她听见老太太在训斥老头说:“你是不是老年痴呆了,什么人都往家领,还要把我的衣服拿去送人!以后不准再叫这个女的来收废品!”

牛翠花背过身撇撇嘴:“哼,小气样儿!不过几件旧衣服,谁稀罕呀!”

14

牛翠花来到楼下,和一个提着水果篮的女子迎面相遇。她抬头的瞬间,那个人突然惊讶地叫起来:“你……你不是梭罗古的牛翠花吗?怎么会在这里?”牛翠花也吃了一惊,自己在城里并没有熟人,在这个小区怎么会有人叫出她的名字?

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梳披肩长发,穿绿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瞪眼看着她。牛翠花一手一个,拖着两个大大的编织袋,随口应道:“我是牛翠花,你是谁呀,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女子说:“我是扶贫工作队的黄小鹂呀,到过你家,跟你聊过天。想起来了吗?我还吃过你家的烧洋芋……”

黄小鹂是真的惊讶,她的扶贫对象不辞而别,让她心里一直存了份惦记,到处打听也没有结果。现在二人却在省城的小区猝然相遇。她有些激动,放下果篮拉住牛翠花的手说:“大姐呀,我一直在找你,有好多事要跟你说。”

牛翠花想起来了,这个女子给过她二百块不明不白的鸡钱,说起来还欠着人家一份人情呢!就冲这点,她也只能放下编织袋,客气地说:“原来是小黄妹子,你家住这里啊?”黄小鹂说:“没有,我回昆明开会,来看看我导师,他就住这栋楼。”

俩人站在路边,听黄小鹂说了些梭罗古的事。让牛翠花没有想到的是,人家黄小鹂不但惦记着她两口子,还到学校替她的小凤和小强开了次家长会,了解了两个孩子的学习情况。这一点让牛翠花心里有点感动,做爹妈的撇下娃娃跑到省城来打工,人家一个外人却帮她去开家长会。

黄小鹂问她:“在城里打工过得好吗?”牛翠花支吾着说:“没什么好不好的,到哪里都是凭力气挣钱,好让两个娃娃上学。”黄小鹂说:“可是,大姐你想过没有,两个娃娃是正需要父母陪伴的年龄,你就那么放心丢下他们?”牛翠花叹口气说:“我也想天天陪着他们,可是我们这种人家,哪有这样的闲功夫!”因为站得近,牛翠花看到黄小鹂脸上化了精致的妆容,眼皮上有一抹烟晕,涂了淡红的口红。和在梭罗古时完全不同。她还闻到黄小鹂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是一种类似于花香的气息,淡淡地若有若无,又直往她鼻孔里钻。她忍不住转过头,打了个喷嚏。

“你快看你老师去吧,我要走了,这些废品拉出去还要整理呢。”牛翠花拖着编织袋扭头就走。扔下黄小鹂望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儿呆,追上来说:“大姐呀,你在城里过得好吗?要是不好,还是跟我回去吧!我们带了好些扶贫项目下去,肯定有适合你家的。你可以种天麻种药材,可以开农家乐,还可以陪着孩子成长……”

有那么一刻,牛翠花差点被她说动了心。可是举头一看高高的小区楼房,和身边滑过去的小汽车,三轮车上堆着的书报,她又放弃了回去的念头。城市生活对她来说,刚刚拉开帷幕,她对这里还存有美好的希望。她不明白黄小鹂为什么一定要把她拉回梭罗古去,生在那里就一定要死在那里吗?

她回头坚决地说:“我不会回去的。等我挣了钱,重新租间房子,还要把两个娃娃接到昆明来上学。我就不信我牛翠花能一辈子只能在梭罗古过穷日子。”

黄小鹂张大嘴,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她骑着三轮车远去的背影。她看到这个女人眼睛里有一种对生活的热望,像火苗一样闪动着。

15

牛翠花的废品刚收了半个月,玉兰两口子就回来了。说是她公公的病好了,家里也没什么事,就忙着回来。还说闲在家,心里发慌呢。地也不会种了,还是收废品做得顺手些。其实还是舍不得每日一二百的收入。

牛翠花心里有些不情愿,却也只能把位子还给人家。只是答应玉兰的那幅十字绣,她便拖着,说没时间绣。玉兰心里明白,也不戳穿她。让她拿回来,说自己每天有时间可以绣。俩人的关系竟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玉兰觉得牛翠花不知足,白让车位给你收了半个月的废品,连幅十字绣都不肯绣完。牛翠花心里觉得玉兰说话不算话,明明说了要回去一两个月,却提前跑回来。分明是怕她占了便宜。

菜不能卖了,废品也不能再收。牛翠花没有想好做什么之前,暂时失业了。好在赵松松的工作比她顺利,收入也稳定。便大口大气地说:“你就歇几天好了,我又不是养不起你!你来昆明这么久,也去逛逛公园,逛逛商店。不要以后回到梭罗古,人家问起来,连昆明是个什么样子你都说不出来。”

牛翠花说:“养我嘛相信你是养得起的,我也就是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好养。你不要忘记梭罗古还有老的小的,都等着我们养呢!”赵松松就闭了嘴,只要一提起梭罗古,那就是他的软肋。

星期天,赵松松休息,还是拉着牛翠花去逛街了回街。

来昆明两个多月,牛翠花这是第一次逛街,还是和自己的老公。不管怎么说,日子过得和梭罗古是有很大不同了。赵松松带着她,坐84路公交车,一路来到百货大楼,翠翠告诉过他们,说这里是昆明的中心,热闹得很。

下了车一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果然热闹,比梭罗古过年还热闹。几十层的高楼矗立在蓝天白云下面,广告牌子上面的男女一个个都美得让人咋舌。牛翠花盯住广告牌上那个英俊潇洒的男人看了几眼,一回头,看见赵松松盯着广告牌上一个嘴巴涂得血红的女人在看,连眼珠都不肯错开。她打了老公一下说:“小心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赵松松说:“说我,你自己不也在看。”

两口子都笑了,那一刻牛翠花觉得做个城里人真好。她对赵松松说:“等我们挣够了钱,一定要把小凤和小强接到昆明来。”赵松松先是使劲点头,然后突然说:“那我妈怎么办呢?”牛翠花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支吾了一下:“城里太闹,她会不习惯的。”赵松松冷笑一声:“你是不想让我妈也来昆明吧!把她一个人丢在梭罗古,村里人还不骂我们没有良心,只顾自己过好日子!”

牛翠花心里确实没有考虑过,把婆婆也接到昆明来。她和婆婆一直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有了好处自然不会先想到婆婆,嘴上又不肯承认。

俩人在一张刻在地上的地图前面站了一会,有人说那就是一百年前昆明的地图。牛翠花对这个不感兴趣,一百年前的昆明跟她有什么关系,面前的高楼和人群才是最真实的存在。她喜欢步行街上那尊小姑娘玩游戏的雕像,穿着短裙,一支脚翘起,有些顽皮有些天真。赵松松喜欢那尊小伙子挑担子卖梨的雕像,说他面相憨厚,一看就是个好人。两口子跟孩子似地,各人拣喜欢的雕像看,还学着路人的样子,用手去摩挲雕像的脸。但是牛翠花不准赵松松摸那尊少女雕像的脸,把他的手打开说:“不准耍流氓!”赵松松悻悻地说:“又不是真人。”牛翠花霸气地说:“假的也不准!”

这一刻,牛翠花在心里坚定了要把孩子接来昆明念书的念头。和梭罗古比,省城就是天堂。她有些赌气地想,小凤和小强凭什么不能和城里孩子一样,享受这些美好的东西!自己就是再辛苦,也要实现这个愿望。她不知道,这就是理想。这一刻,美好的理想像花朵一样,在牛翠花心里悄然绽放。

16

一转身,牛翠花就找不见赵松松了。放眼望出去周围都是人,却都是陌生面孔。牛翠花有些胆怯,却要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她不能大声叫唤,那样别人会看出她乡下人的身份来。虽然她今天把头发扎成马尾辫,穿了一件黑底白花外衣,一双PU 皮鞋子,看起来和城里人差不多。但是心底还是藏着一份胆怯,一份对周围环境的不适应。其实她心里非常需要丈夫,看见他心里才会踏实些。

此时她才真正体会到了俗话说的“公不离婆,称不离砣”的含义。

好在她只东张西望了几分钟,就找到了赵松松的身影。他蹲在步行街边上,和一个人在说什么?牛翠花紧走几步,看见那是一个讨口的老人。她不知道城里人叫什么,乡下叫这种人为“讨口要饭的”。那是个老妇人,披一头白而乱的头发,低头跪在街边,赵松松正把一张钱递到那个老人手里,老人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一转眼便把票子收进手里。牛翠花眼睛尖,隔着老远就看清楚了,那是一张十元的票子啊!

她几步上前抓住赵松松,嗔怪道:“那是你亲戚啊?”

赵松松摇头:“不认识,只是看着可怜。”

牛翠花说:“天下可怜人可多了,你每个人都给十元?”

赵松松叹口气:“你不见她头发都白了,还出来要饭,多可怜呀!”

牛翠花嗔道:“刚才让你给我买杯那种带颜色的饮料,你都嫌贵,只肯买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打发我。现在到大方起来了?那是你妈呀?”

赵松松恼了,一变脸吐出句真话来:“我实话告诉你吧牛翠花,我就是看她长得有点像我妈,我才给十元的。今天你到底要怎么办!”

牛翠花也翻脸了:“她就算长得有点像你妈,不等于就是你亲妈!再说了,长得像你妈你就给十元,给我就只是买一块钱的白水打发?你妈重要还是我重要?我给你生儿育女,给你当牛做马,到头来就只值得一块钱?你真是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在论理和口才上,赵松松永远不是牛翠花的对手。他的经验还是讲不赢就动手,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这里不是梭罗古,是昆明的中心南屏步行街。正是俗话说的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一抬手就给了牛翠花一个耳光,把周围过路的人都看懵了。

牛翠花也懵了,自从来到昆明两个多月,男人没有跟她吵过架动过手,本以为从此就是传说中的恩爱夫妻了。现在为了十块钱,竟然动手打她?一时之间牛翠花也忘记了身在何处,怒火瞬间便燃烧起来,扑上前去抓住赵松松的衣服一番撕扯。和以往一样,赵松松力气大,几把就把她搡在地上。

牛翠花的怒气在心里瞬间化成无数词语碎片,冰雹一般砸将过去:

“赵松松你个砍秋头的你个挨千刀的

你个塞炮眼的你个老虎豹子啃的

你个滚坡滚岩滚石头的你敢打老娘你不得好死——”

周围人很快围上来,纷纷掏出手机对着她一阵猛拍。有人说:“是拍戏的吧?演员表演的?”有人说:“不清楚,或许是行为艺术表演。先拍了再说。”

牛翠花一向就是人来疯,人越多她越来劲,口才越好。那些骂人的话语根本不用打草稿,自己就从嘴里水一样流淌出来。

“你个砍秋头的杂种,你挣钱不给老娘用

你十元票子给外人,她是你妈是你娘?

你看不见老娘一文钱掰成两半用?

你看不见老娘身上穿的是旧衣裳?”

……

人越来越多,看不见的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一个劲地问:“干啥呢?干啥呢?”赵松松臊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想跑却跑不掉,一是被牛翠花紧紧抱住一条腿,二是围观的人堵住了他的退路。他愤愤地骂一声:“羞先人啊!”只能低了头蹲在地上任她去骂。牛翠花见他跑不掉,腾出一只手来拍着地面继续骂:

“我牛翠花生来命就苦啊,

你个坏了良心的狗东西——

十块钱平白给外人——”

……

17

说来也巧,一家电视台的生活频道正好在这里拍新闻。女编导杨荷从人缝里挤进去一看,眼睛都放光了。这么好口才的女人,不拍成新闻实在太对不起观众。她对身后扛着机器的摄像挥挥手,示意他快拍。自己蹲下身去拍拍牛翠花的肩说:“这位大姐,你有多少心里话要讲?是不是你男人打你,遭遇了家暴?你对我说好不好?”

牛翠花骂得累了,正好想找个台阶下。一看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件牛仔背心,戴副黑边眼镜,一脸同情地看着她。她也明白周围人都拿她当猴看,图个热闹。但是感觉这个女人的眼神是真诚的,这是来自一个城里女人的温暖,让牛翠花心里不由一热,一拍大腿嚎道:

“妹子呀——

他是我的男人是我前世的冤家,

他打我骂我欺负我,从不把我当人看。

我给他赵家生儿养女多辛苦,

我给他当牛做马命比黄连还要苦,

我的妹子呀!”

……

杨荷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新闻采访中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但是能这么边哭边骂得条理清晰,言辞犀利的人还是头一次见到。她拍拍牛翠花的肩,鼓励她说:“大姐呀,我知道你活得不容易,一定是装了一肚子的苦水。愿不愿意跟我去电视台,好好说一说?就讲一讲你进城打工的艰辛,好不好?”

牛翠花犹豫了一下,用眼角四下瞟瞟找赵松松。其实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他肯伸只手,说句软活话,牛翠花就会拍拍屁股上的灰跟他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她一直都懂。可是牛翠花四顾一遍也没有看到赵松松,他一定是乘乱自己先溜了。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牛翠花心一横,点头说:“妹子,我跟你走。”

杨荷是个急性子,立马把牛翠花带到电视台,先是想让她讲怎么遭遇“家暴”的事,但牛翠花要脸面,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再说赵松松每回打她,其实都有她自己的许多不是。若不是她那张嘴辣燥不饶人,赵松松也不是个会轻易动手的人。若在电视上撕破脸,以后两口子还怎么过日子?于是便支支吾吾不肯讲。

杨荷见她如此,只好改为拍“讲述打工生活”的内容。就是让牛翠花讲,如何进城的,进城后做了哪些工作,受了些什么委屈……自己陪在一边,边听边点头,间或启发诱导几句。牛翠花连电视都没有看过几次,天生没有镜头感,只是感动于竟然有人愿意听她讲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拍之前还有人过来给她擦了点粉,倒了杯开水,灯光明晃晃地照在头顶,让人如在云里雾里。

杨荷说:“大姐,你家那个村庄叫什么名字?”

牛翠花说:“梭罗古,出门就是山呀,山连着山,一眼望不到边……”

一提起梭罗古,往事便像云一般飘上心头。牛翠花的话如水一样汩汩流了出来。

……

直到天黑,牛翠花才离开电视台,口袋里还装着杨荷给她的一个信封。细心的杨荷原本说要派车送她回去,但她死活不肯说出自己住的地方,杨荷只好派人把她送到84 路车的起点站。中间听说她连个手机都没有,为了联系方便,杨荷还让人找了部旧手机送给她。说以后有事就打这个号码找她。

牛翠花心里被温暖得一塌糊涂,揉着眼睛向杨荷告别。杨荷张开双臂,突然给她来了个大大的拥抱,说了声“谢谢!”这个举动,让牛翠花浑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这半辈子除了自家男人,还是第一次有人拥抱她,还是个女人。

城里的人城里的事,很多都让牛翠花搞不懂。

18

牛翠花上了电视,一夜之间出名了。

秀芳一家正吃晚饭呢,突然惊炸炸地叫起来:“天哪,这不是翠花吗?”她男人用筷子打她一下说:“你眼花了?翠花不在外面洗菜做饭吗?是长得和她像的人吧!”

秀芳又认真看了几眼,惊叫起来:“哎呀妈呀,真的是翠花呀!翠花,翠花,你快来呀,你都上电视了。”

赵松松先挤进来看,牛翠花甩着湿漉漉的手依在门框上看。

那天晚上回来后,她没有告诉赵松松自己去电视台的奇遇,只说是在街上乱转。现在,什么都瞒不住了。好在他们并没有认真听她在电视上说些什么,而是她牛翠花竟然上了省城的电视这件事。一屋人连饭都不吃了,还把隔壁的人家也叫过来一起看。

赵松松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看她,感叹说:“咦呀呀,没有想到呀!我婆娘还有这样的本事,竟然上电视了啊!”

牛翠花瞪大眼睛看着屏幕上的自己,也感觉很陌生。那个女人抹了粉,被灯光照得白生生的,在哇拉哇拉地讲话,讲她生活的种种不容易,讲她对一双儿女的思念。杨荷也有镜头,在一边不住地点头,向她提问题。当她讲到伤心的地方流出泪水时,适时地递上一张纸巾。电视上那个人,真的是她牛翠花吗?

她有点害羞地掉开目光说:“那个人,不是我。”

赵松松说:“不是你是哪个?你当我连自己的婆娘都不认识了!”

秀芳也敲着碗边说:“翠花,就是你。你能耐大呢,竟然认识电视台的人。跟你聊天那个女的,是你家亲戚吧?不然怎么会让你上电视,咋不让我上电视?”

牛翠花说:“到是我叫她一声妹子,人家也答应。只是人家哪里会跟我是亲戚,我家的亲戚都在梭罗古呢!”秀芳啧啧嘴表示不相信:“看看,看看,我就说嘛!若说不是亲戚,鬼才信呢!这么大的好事,你竟然瞒着我们?天天从一道门进出,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啧啧啧……啧啧啧……翠花你也太有心计了!”

牛翠花想解释几句,却又无从说起。赵松松一把把她扯回房去,摁到床上坐下,左看右看,看得牛翠花心里发毛,一抹脸说:“我脸上有灰啊?”

赵松松突然搂住她,把她扑倒在床上哈哈大笑起来:“我婆娘竟然上电视了!我赵松松的婆娘竟然上电视了!这可是省城的电视啊!”

牛翠花腾出只手,从枕头下面摸出个信封说:“人家还给钱了。”

赵松松打开信封倒出些票子,一张一张认真数了数,惊讶地说:“一千块!上个电视人家还给你一千块?那个女的,真的是你家亲戚?”

牛翠花笑道:“嫁给你赵松松十多年了,我家有几个亲戚,你不是不知道。哪里会有城里的,还是电视台的亲戚!不过是人家听说我找不到工作,看我可怜,说是给的什么劳务费。你说这城里人怪不怪,那个女的临走时还……还抱了我一下。”

“抱你?电视台的女人抱你?”

赵松松用一种奇怪而倾慕的眼光看着牛翠花,让她心里动一下。她知道今天晚上,赵松松在床上是不会放过她的了。她说:“你都没有认真听我在电视上到底说了些什么。”赵松松笑笑说:“反正我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没有在电视上说我打你的事,就算你嘴上积德了。翠花,我以后……以后……不再随便动手了。”

他的表情竟然有点扭捏。

19

牛翠花没有想到,自己上电视的事还有后续。

第二天就有人给她打电话,说要给她找工作。因为她在电视上说了自己找工作的艰辛,目前失业的情况。一家餐馆老板打电话给电视台,说可以让她去当服务员。还有一家家政公司也打电话来,说可以培训她去当保姆。杨荷打电话联系她说:“大姐呀,咱们这个社会的热心人多,想帮你找工作的人不少呢!只是……你要好好考虑下,挑合适的,自己能做的去做。一定要想好了再去,不要冲动。”

牛翠花不大明白杨荷的话,心里开始掂量起来。做什么工作她不在意,关键是要能多挣钱。一番挑选后,她决定去一家叫“好味道”的餐馆去当服务员,人家说看在她上过电视,每月给她三千块的工资。别的服务员,只有二千五百块。多出来的这五百块钱,就算是明星效应带来的。牛翠花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算是明星了。

老板姓白,是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一身绣着龙的中式服装,穿得像电视上的人物。白老板安排牛翠花负责包厢的服务,把她介绍给客人总是要先加几句:“这位小姐是上过电视的,上了十几分钟呢!”

牛翠花一听马上抗议:“老板,不要叫我小姐,难听!”

白老板说:“我总不能叫你大姐吧!这是规矩,不能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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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会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像是不明白一个上过电视的人,为什么还来做服务员?才来半天,牛翠花就觉得做服务员,不比卖菜容易。另外那些服务员,都是些年轻水灵的妹子,穿着餐馆的蓝花大襟工作服,客人一叫风一样飘过来,嗲嗲地叫着:“先生,你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老板告诉她,见了客人要笑,但是牛翠花的笑容总有点僵硬,不自在。蓝花工作服穿在她身上也有点紧,绷得难受。如果不是那三千块工资的诱惑,她是不会来这种地方上班的。

下午这顿饭一般是餐馆生意最好的时候,老板说有桌熟客,让牛翠花去照应下。介绍她是上过电视的人,老板就打着哈哈走了。牛翠花拿着本菜单茫然地站着。一个梳背头的男人盯着她看了几眼说:“这位小姐竟然上过电视?白老板真会网罗人才啊!来吧,先报报。”牛翠花有点发愣,抱抱?他要抱谁啊?

大背头故意逗她:“小姐,说你呢,报报。”

牛翠花心里涌上一股怒火,把菜单往桌上一拍说:“抱你姐去吧!吃个饭你还要占老娘的便宜!老娘儿女都上学的人了,你还要拿老娘寻开心?”

大背头也恼了:“你太自作多情了,谁稀罕抱你呀!老子让你报菜名,想到哪里去了?要抱也得抱个年轻漂亮的,谁稀罕抱个大妈呀!”一桌人都哄笑起来,笑得牛翠花无处藏身,蒙着脸跑出包厢。她把蓝花工作服脱了往地上一扔,哭着跑出餐馆。

总共上了三天班,牛翠花就辞工了。白老板看在电视台的面子上,还是留她在后厨去洗碗,说工资比前台低也有两千块,牛翠花想了想却回绝了。她知道自己不属于这样的地方,不会侍候人,脾气还大。见不惯那些食客的作派,花点钱就以为自己是大爷了。白老板叹口气,有些无奈,让人给了她三百块钱。

回望“好味道”亮闪闪的匾额,牛翠花在心里嘀咕一句:就算你们再有钱,姑奶奶也不侍候!

20

牛翠花不明白,城里人对上过电视这件事,会如此看重。

从“好味道”出来后,又有两家餐馆通过电视台找过她,说要给她提供服务工作。还有两家超市也愿意接受她去上班,承诺可以让她做收银员或者工作人员。杨荷打电话问过她,她支吾一番还是谢绝了。她有个秘密,一个让人害羞的秘密。她不好意思告诉杨荷自己没有上过学这件事,不识字如何去收银,如何去超市那种地漂亮的地方卖东西?牛翠花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感到悲哀。

坐在街边的台阶上,望着城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她突然很想念两个上学的孩子,想把他们抱在怀里说:“娃娃,你们要争气,要读好书才有前途,要把你妈的那一份也补上。”此时此刻她想给孩子打个电话,听听他们的声音。可是再一想,他们哪里来的电话?就是老师的电话,她也不知道,从来就没有问过。

牛翠花心里不由涌起一片愧疚,泪水悄悄洒了一地。她突然很想念梭罗古,想那里的山那里的人,就是一向让她讨厌的婆婆,此时想起来也有一份温馨。毕竟两口子拍拍屁股走了,两个娃娃全都是靠婆婆照看着。

她给赵松松拨了个电话,想说说心里的想法。赵松松那边传来电锯的轰鸣声,大声吼着说:“有什么事?不急就等下班再说。”牛翠花默默地收起电话,在街边呆呆地坐了好久。一个老人从她面前走过去,又折回来,往她面前扔了个一元的硬币。牛翠花心里一火,真把自己当讨口要饭的了?本想捡了扔回去,想想,又留下了,把一元硬币握在手心里,任泪水顺着脸流了下来。非亲非故的,人家扔给你一元钱,也是一份好意呢!

电话又响了,牛翠花不想接,以为又是帮她找工作的。但是打电话的人固执地一遍遍拨打着这个号码,牛翠花只好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是牛翠花吗?我是黄小鹂呀。”牛翠花心里有些茫然,想不起来黄小鹂是谁?她说:“你是要给我找工作吗?我哪儿也不想去,我不识字,在城里能做些什么?想了半天,我还是卖菜去算了。”

黄小鹂说:“大姐呀,我是梭罗古扶贫工作组的黄小鹂,你不记得我了吗?

牛翠花搜寻一番记忆,终于想起黄小鹂的模样来。说起来这个姑娘还真有韧性,一次次地找她,竟然连她的电话号码都能找到。黄小鹂在电话里的声音像银铃似地,笑着说:“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电话的吧?大姐呀,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你好厉害,竟然能上省城的电视。口才又好,讲了那么多在城里打工的不容易,我都听哭了。我托人找到杨荷编导,才有了你的电话。你在干什么?有没有找到喜欢的工作?我有事要跟你说呢……”

黄小鹂的小嘴一讲起来,真像一只黄鹂鸟,叽叽喳喳的,牛翠花就这么静静地听着。黄小鹂告诉她,她婆婆的低保办下来了,虽然费了些周折但终于办成了。还告诉她,小凤和小强在学校也很争气,前几天的期末考试,两个孩子都考得不错。

牛翠花的泪又流了下来。人家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姑娘,竟然对她家的事如此上心,连她家的水都没有喝过一口呢。她只能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黄小鹂说:“大姐不要客气,你家是我的扶贫对象,我帮你们做点事是应该的。我打电话一是祝贺你上了电视,二是告诉你安心打工,家里的事我会帮你安排好的。”

牛翠花一番千恩万谢后,突然急切地说了句心里话:“小黄妹子,我想回家呀,真想回梭罗古去。”

黄小鹂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姐,你说什么?想孩子了?”

牛翠花生怕现在不说,会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她大声地说:“我说我想回梭罗古!那里才是我的家,我在这城里像根草一样飘着,太艰难了!我想回来,小黄妹子,你说行不行啊?”喊出这几句话,牛翠花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黄小鹂愣了片刻笑了:“大姐,梭罗古有你的家你的亲人,你想回就回呗。”

“真的?想回就回来?”

在牛翠花心里石头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问题,黄小鹂竟然如此轻松就帮她解决了。再一想可不是嘛,梭罗古是自己的家,想回就回呗。别人说什么就让他说去好了。回家,这一瞬间牛翠花在心里做了个重要的决定。

21

“大姐呀,你家是梭罗古的?”

回头处,牛翠花看见一个染着黄头发,眉毛纹得像两条虫的女人看着她笑。女人已经在旁边观察了她半天,听到了她打电话的过程。

女人递过一瓶水让她喝,说她和牛翠花是老乡,她家离梭罗古只有一座山。牛翠花觉得今天尽遇到好事,接了黄小鹂的电话,回头又遇见个老乡。因为是老乡,她虚让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瓶水。讲了半天话,嗓子也干了。

女人说她姓李,叫李仙仙,就在身后这栋高楼里上班。牛翠花抬头一看,这楼高得快伸进云彩里去了,楼身全部镶了玻璃,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形。广告牌上的男女,全都华服靓妆,美不胜收。她来到省城几个月,从来没有机会进到这样的楼里面去过。她问李仙仙:“你在里面做什么工作?”李仙仙笑笑说:“做美容,就是给人化妆,像我这样,化得漂漂亮亮的。城里人才不敢看不起你。”

李仙仙穿一身紫色裙子,戴顶阔边草帽遮住半边脸。她的眉毛、眼睛、嘴唇,全都修饰过。看起来不那么自然,却很时髦。牛翠花笑笑说:“好看,好看。”

李仙仙挨近她说:“姐,你也可以像我这样漂亮,好看。你想想,你进了一回城,这就么土里土气地回去?那不让村子里的人笑话死了。”牛翠花能闻到李仙仙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味,熏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牛翠花有点心动了,生为女人谁不爱美?她只是没有这样的条件。在乡下时风吹日晒,活得枯焦什叶的不像个女人。来到昆明,才学着买瓶廉价的雪花膏擦擦脸,但是描眉点睛的事,从来也没有想过,总觉得那是不正经的女人才做的事。现在近距离地看看李仙仙化了浓妆的脸,牛翠花突然觉得好新鲜。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粗糙,不大像个女人。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呢!

两个人聊着聊着,就亲近了起来,有了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李仙仙说站在她家门前,就可以看到梭罗古的山。她的丈夫和娃娃都还在乡下生活,一个女儿读三年级了。她也想回家,只是想多挣点钱,风风光光地再回去。

李仙仙的笑容非常温暖,很近地挨着牛翠花,贴心地说:“姐呀,咱们乡下女人进城,就是得活出点样儿来,不然回老家去别人都会笑话的。说起来我们两个也是有缘份,我可以帮你免费化个妆试试,包你换了个人似的。”又补一句说:“姐,我是看你底板好,鼻子、眼睛都长得好看,只是缺少修饰。换了别人,我是不会这么主动的。”

牛翠花有点犹豫:“真是免费的?你可以做主?”

李仙仙拿出张纸片说:“我是员工,我有卡,不做过期也是浪费了。”

牛翠花心动了,想象着自己化了妆变漂亮了后,赵松松吃惊的表情,她笑了。

李仙仙又说:“我们认识了就是姐妹,过几天我也想回趟家,我们可以结伴同行。”

牛翠花好开心,点头说:“可以可以,出门有个伴最好了。”

进大楼之前,牛翠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妹子,你的口音咋不大像我们梭罗古的人呢?不是只隔了一座山吗?”李仙仙笑着说:“我的姐姐呀,进城后就要学会改口音,不然城里人会看不起的。我进城好几年了,学得南腔北调的,只怕回家要被人笑话了。”边说边自然地搂住牛翠花的肩头,像认识很久的朋友一般,无比亲热。

牛翠花最后回了一次头,看了看外面的世界。

街头人流滚滚,映进大楼的玻璃墙里,幻化成了一道奇妙风景。

22

一个月以后。

昆明市中心的步行街,永远有热闹的人潮。抬头有大把的五色汽球飘散在空中,低头有烧烤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让行人不停地吸鼻子,感受城市的繁杂与怪异。

一大早,三个人的身影就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小凤和小强是第一次到昆明,第一次来步行街。他们的目光在周围的高楼大厦上留连着,然后投向那几尊雕像上。毕竟是孩子,看一切事物都新鲜。那些雕像都是民国时期的人和事物,看起来有些新奇,却更吸引两个乡下孩子的目光。

赵松松捅捅他们,展开一块四方的白布,上面写着:寻人启事。

布铺在地上,三个人坐在后面,小凤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小强的目光还是偷偷直起来,去看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也在看他们。

白布上面歪歪倒倒写着几行字:寻找牛翠花,36 岁,梭罗古人。走失时穿蓝布上衣,黑布裤子,头发扎成马尾巴。翠花,回来吧,我们全家等你回家。

很快便有人围上来看热闹,有人掏出手机开始拍照。

有人大声问:“咋不去报警呢?人丢了应该去找警察才对,写个寻人启事管什么用!”有人说:“两个娃娃还小,怪可怜的。”还有人往他们面前扔了一块钱的硬币,骨碌碌滚过来,把两个孩子吓了一跳,看着那硬币却不敢伸手去拾。

赵松松很自尊地说:“谢谢了,我们不是讨口要饭的,只想找到娃娃的妈。”

路人叹气说:“找老婆的?跟人跑了吧?”

赵松松摇摇头说:“不知道。有一天突然就不见,出门就没有再回去,全昆明都找遍了。对了,她还上过电视呢,你们说不定看见过她。”

路人说:“那你可以找电视台呀,请他们发个寻人启事,比你在这里苦等强多了!”

赵松松摇摇头,苦笑笑。他试过,人家电视台说这样的事应该去报警。

有人说:“要有一张照片,才好知道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呀!”

赵松松的鼻子突然酸了,泪水溢满眼眶。牛翠花竟然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或者说进城后就没有照过一张照片。现在留在他记忆中的牛翠花,只是一个梳马尾辫,风风火火,张口就骂人的模糊形象。他现在才觉得,有人骂也是一种幸福。

他突然想起牛翠花咒他的样子来,一言不合就指着他的背长声咒他:“赵松松,你个砍秋头的,你个老虎豹子啃的……泪水忍不住就洒了下来。他在心里说:翠花呀,只要你回来,我让你咒个够,再也不会动手了。

他抬起头,望见远处有一座大楼,竟然全部是玻璃墙面,闪射着刺眼的光芒,像一座神话中的王宫一样神秘莫测。有一瞬间他闪过个念头:那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呢?

赵松松的目光很快又落到一双儿女身上,他知道牛翠花最想做的事,就是把一双儿女接到昆明来。现在他们来了,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揉揉眼睛在心里长叹一声,做了个决定,一会儿他一定要带两个娃娃去吃一碗过桥米线。让他们不枉来一次省城。

这也是牛翠花失踪前在他耳边多次絮叨过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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