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干什么[短篇小说]

2020-05-14 03:00王先佑
边疆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黄毛老婆

王先佑

1

事后回想起来,那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征兆。天气很好,我难得在地铁上占到了座位。老婆打电话说今晚她做饭,临下公交车时我甚至还在微信群里抢到了一个8.88 元的大红包。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我烦躁不安。

直到黄毛走进家门。

上楼时,我遇到了黄毛。他走在前面,脑门上顶着一丛米黄色头发,发梢呈弹簧状向上盘旋,像一盒冰淇淋,又像……一坨屎。黄毛穿着大背心和大裤衩子,两边耳朵里都塞着耳机,右边胳膊上盘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背心和裤管在他精瘦的身体上晃晃荡荡。即使不看黄毛手上拿着的一叠传单,我也知道他不是本单元住户。

我所在的这个老小区由一家无所用心的物业公司在打理,保安不怎么管事,住户也是破罐子破摔,经常让单元大门洞开,阿猫阿狗都可自由出入,我对此已经见惯不怪。我和黄毛擦身而过时,他正往楼道上一扇房门的把手里塞传单。楼道很窄,我不小心碰到他的身体,感觉他在背后瞪了我一眼。我打算跟他说声对不起,想一想,还是算了。

这个时候,小顺已经放了学。我敲了门,小顺把门打开。我进门脱鞋、放背包,从包里掏出便当盒,再放进公交卡。忙完了,正准备关门,黄毛晃悠到了门口。他瞅了我一眼,又看看我握着的门把手,似乎犹豫了一下,又径直挤进门来,把一张彩色传单放到我面前的鞋柜上。我一天的好心情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破坏的。我猛地吼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厌恶:“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我感觉一旁的小顺身体抖了一下。黄毛也怔住了。他那张又黄又瘦的尖脸上皮肉都皱在一起,一双受惊的眼里满是疑惑和茫然。他仍然愣在从大门通往客厅的过道上,伸手从耳朵里扯出耳机,好像没有听清楚我刚才说了什么一样。我用手指着他头上的黄毛,再一次大声吼:“叫你出去,听到没有?”

黄毛这次应该听清了。他下意识地并拢双脚跳出门外,看上去像一只青蛙。我伸手关门,但有一股力量挡住了我,门没关上。门缝越来越宽,一只穿着邋遢球鞋的脚跟着伸进门里。是黄毛。他用右手掌顶住房门,脸上的皮肉像是刚刚泡发过的木耳,显得舒展和膨胀。他的小眼射出两道冷光,直直地扫到我的脸上。我的后背突然渗出一层冷汗。

“你刚才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黄毛的声音听上去冷静、有力,不像是从我面前这具精瘦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小顺在我身后喊了一声爸爸,嗓音里带着哭腔。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顺,又低头看了一眼门下面那只邋遢的球鞋,嘴唇嚅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黄毛把门又顶开一点,眼神看上去既狰狞,又得意。他说:“你们给我等着!”

那只脚终于退出去了,顶在门上的那股力量也消失了,门“砰”的一声关上。我收势不稳,一下子扑到房门上。从门外传进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站稳身子,把眼睛贴上猫眼,楼道里、楼梯上,已经看不到黄毛的身影。我暗暗吁了一口气,走过去拉住小顺的手,摸摸他的脑袋:“顺子别怕,那个人已经走了。”“爸爸,他是干什么的?”我从鞋柜上拿过那张彩色传单,上面是一家餐厅开业的优惠信息。我说:“鬼知道。可能是个小流氓。”“他为什么要让我们等着,爸爸?”我犹豫了一下,说:“他吓唬人的。没事,爸爸会解决的。”

通通通,外面有人敲门,声音沉闷、急促,力道很足。我把小顺带到房间,关上房门,掏出手机,准备打110,想了想,又到厨房抄起一把菜刀,提着它走到门边。我把头凑近猫眼,是老婆,她汗津津的脸上满是怒气,正在用脚踢门。我赶紧把门打开。老婆一只手提着一袋鸡蛋,另一只手提菜,提菜的手里还攥着一张和鞋柜上一模一样的彩色传单。我接过鸡蛋,老婆脸上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累死累活的,到家了连门都没人开……你这是干什么?”她盯着我手上的菜刀。

“在厨房准备做饭呢,没听见你敲门。这传单是谁给你的?”我问。

“一个黄毛。怎么啦?”

“没什么,随便问问。对了,一楼的单元门关了没有?”

“两只手都占住了,我总不能用屁股关门吧?再说,门锁堵上了,我想关也关不上,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把菜刀放在桌上,从房间的工具箱里拿出几把螺丝刀,提上菜刀。刚出门,又折回来,把菜刀放进厨房,在工具箱里取出一把大号活动扳手拎上。老婆问我:“你这是要干嘛?”我说:“去关门。”

单元大门上是一副老式自动锁。锁并没有坏,但住户们为了进出方便,老在锁上做手脚,让锁舌露出锁孔,再把它固定住,这样,关门时门扇就会卡在门框上。我拿螺丝刀在门上鼓捣了一阵子,使锁舌缩进锁孔,然后关门、开门,反复数次,确认门锁功能正常。上楼之前,我回头看向门外,暮色已经落了下来。

2

吃饭时,老婆兴冲冲地说:“我跟你讲啊,以后你就是干部家属了,知道啵?”

老婆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部门主管辞职了,老板要提拔一位新主管,她和另外一个文案是后备人选,老婆自认为胜算很大。她在这间公司干了五六年,资历、经验和能力都比竞争对手有优势。我边吃着饭,边想着事。老婆的脚在桌子下面踢了我一下,说:“我在跟你说话呢,能不能有点反应?”我一脸茫然地看着老婆,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我说:“干部家属不用买菜洗碗,不用辅导孩子功课吗?”“切。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儿追求?你怎么不想想,我当上主管了,肯定会涨工资,每个月就能多给你点儿零花钱,每年能带着你爷儿俩出门旅一次游?”

前途一片光明,但毕竟有些遥远。我更操心的,还是黄毛的那句“你们给我等着”。为啥是“你们给我等着”,而不是“你给我等着”?我们要等着他来干什么?他什么时候来?一个人来还是一群人来?一大堆诸如此类的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桓,我只能机械地点头。老婆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她说:“你对这个干部家属不感兴趣是啵?那你去当干部,我来当干部家属!”

老婆这是存心让我为难,她给我布置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这辈子就是打工的命,根本当不了老板。我在一间小型贸易公司混日子,公司总共只有五个人,唯一的干部就是老板,而我只是一个产品造型师,日常工作就是给产品拍拍照、修修图,上传到老板在天猫商城上开的时装店的网页,再干干其他的杂事。这些事情并没有太高的技术含量。今年,电商生意没有以往好做,老板放出话来,如果形势一直持续下去,公司可能会裁员。如果真要裁员,我会不会首当其冲?这是一个问题,但我现在还顾不上为此焦虑。

半夜里,我听到外面有声音。我在床上支棱起耳朵,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我悄悄下了床,走到客厅,开了灯,去厨房拿起菜刀,眼睛又贴上客厅门的猫眼。走道上黑魆魆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压低声音喝了一声:“谁在外面?”走道上的灯亮了,两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大猫,一溜烟地跑下了门前的楼梯。灯又灭了。我静立片刻,窸窣的声音消失了。又站了一会儿,确认门外再无异响,我才重新回到卧室。我轻手轻脚地上了床,跨过老婆的身体,回到我的地盘。“你干嘛呀?”老婆朦胧的睡音像是平地里一声惊雷,炸得我头皮一阵发麻。“刚才好像有人在外面,我去看看。你怎么还没睡?”“你像烙饼一样,谁能睡得着?”“没事了,睡吧睡吧。”

还是睡不着。我尽量控制住自己不翻身。我以为老婆已经睡着了,她却猛然朝我挪过来,右臂勾着我的脖子,前胸贴着我的后背。我吃了一惊,说:“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让你弄醒了。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切,喘气声比拉风箱都响,还说睡着了,骗谁呢?你老实交待,是不是有心事?是和你们女老板搞上了,还是有了别的相好?”老婆动不动拿这个话题开半真半假的玩笑,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让我很是腻烦。这会儿,我实在没有心情像以前那样跟她解释、争辩,只得对她说了黄毛的事。

“怪不得。他让你等着?”

“让我们,不是我。”

“也许他只是吓唬你,不用放在心上。”她幽幽地说。

老婆把我的脖子搂得更紧了。她不再说话,呼吸声变得和我的一样粗。过了一会儿,她搂着我脖子的那只手轻轻掐了我一下,说:“外面好像有人敲门。”我侧耳倾听,客厅那边似乎真有什么响动。“也许只是猫。刚才就有两只猫,也不知道在门口干什么。”“不是猫。猫弄出来的声音不可能这么大。你还是去看看。”

我又提着菜刀,贴着客厅门喝了几声。走道上的灯亮了,外面空空荡荡。我在门里站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回到卧室,灯开着,老婆靠在床背上,脸色委顿。“你去关了楼下的大门是吧?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又把它打开了。”老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话。她看着我,又补充一句:“要不,你下去看看?”“总不能每天晚上下去看门吧?”“那……写一张纸贴在门上吧,让大家随手关门,防贼防盗。”

我觉得老婆的话不无道理。反正睡不着,索性现在就把这件事情落实了。小顺睡得正香,我悄悄走进他的房间,找出一张白纸和一支大头笔,在餐桌上坐下,想了想,写下这么几句话:

亲爱的邻居,本人家中物品近日莫名其妙丢失,怀疑是外来小偷所为。为了维护本单元住户的财物安全,请大家不要破坏单元门的门锁,注意随手关门,并谨防陌生人尾随进入,谢谢!本单元,603 室。

老婆在一边看着我。“本单元603 室,这几个字就不要了吧?”她说。我想了想,也对,就用大头笔把这几个字涂掉了。再看看,似乎有些不妥,又去小顺房间拿出一张纸,把上面那段话重写了一遍,除了落款。老婆从茶几抽屉里翻出双面胶,说:“我跟你一起去。”

我在门边听了听,拉开门。楼道阒无人息,我们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单元大门仍旧关着,门外已有天光。我打开门,老婆把双面胶粘在门上,我把那张纸贴上去,看了看,又把纸张翘起的一角粘牢,这才上楼回屋。老婆说:“这几天,你送小顺上学吧。”

3

六点半,我掀了小顺的被子,喊他起床。小家伙睡得正酣,抻抻胳膊蹬蹬腿,拧着身子,面朝床里又睡了,撂给我一个后背。我不得不把他拉起来,拿着校服就往他头上套:“快点,我送你上学。再耽搁一会儿,爸爸就要迟到了。”小顺上三年级,学校离小区不到一公里,一直都是自己去上学,以往要到七点才磨磨蹭蹭地穿衣起床。他气鼓鼓地揉着眼睛:“谁要你送?我自己又不是不会走!”

胳膊扭不过大腿,小顺还是被我押着下了楼。已经到了上学上班的高峰期,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前面一家早餐店的门口,有几个人正围着买包子,其中有个人一头黄发。我牵过小顺的手准备绕开,那人却提着包子迎面走了过来——不是黄毛,是一个把头发染成金黄的中年女人。我放下心来,松开小顺,买了早餐,催着他边走边吃,一直把他送到学校门口。我交待小顺,下午放学后一定要等我到学校接他。看着他走进大门,我才疾步奔向公交车站。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下午快下班时,老婆发来微信,说昨晚没睡好,晚上不想做饭,在夜市街随便吃点算了,让我下班了先带小顺过去。

七点钟,老婆才到夜市街。夜市街就在小区对面的城中村,街长百米,两侧沿马路排开各色风味小吃摊,不时有车辆从路上驶过,人来车往,尘烟飞扬。我们坐在一家蒸菜摊的桌子前,刚动筷,一辆电单车疾驶而来,“嘭”的一声,撞上了蒸菜摊的液化气钢瓶,气瓶倒地,正在忙活的老板吓得不轻,脱口而出一句“我操”。一个满脸横肉、嘴里叼着烟的中年壮汉停了车,走到老板身边,一把叉住他的脖子,问:“你骂我?”老板的脑袋动弹不得,一脸惊恐地嗫嚅着:“没……没有。”电单车后座上一个敞着怀的眼镜仔走过来,一个巴掌扇到老板脸上:“骂没骂?”“没……”又是“啪”的一声,老板另外半边脸也挨了一个耳光。“还没骂?”“对……对不起……”呆在一边的老板娘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尖着嗓子喊:“打人了……打人啦!”壮汉回身上车,说:“昨天的事还记得不?叫你们给我长点记性!”说完,发动车子,载着眼镜仔,扬长而去。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我和老婆还没反应过来,夜市街上这阵短暂的骚动就已经平息。我们的胃口被这段插曲破坏,匆匆扒了几口饭菜,就带小顺回到小区。楼底的单元大门又被谁做了手脚,轻轻一推就开了,昨晚贴在门上的启事已经杳无踪迹。老婆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

临睡前,我拿着螺丝刀去楼下关门,还在单元门上贴了一张和昨天一样的启事。回屋时,老婆还没睡。上了床,老婆爬到我怀里说:“老板接了一个楼盘广告,让我和那个同事分别做一套促销文案,说谁的文案更有创意,谁以后就是部门主管。”难得老婆如此温柔。我说:“好啊,那我很快就是干部家属了。”“但是我找不到一点感觉,脑子里乱糟糟的。以前从来没这样过。”“可能是这两天睡眠不足。别急,慢慢来,我相信你的实力。”老婆钻进空调被,搂着我的脖子,又抬起头看着我:“你送小顺上学,应该没有迟到吧?依我看,你得买一件防身工具了。”我说:“家里不是有菜刀?”“你能老把菜刀带在身上?再说,让小顺看见了也不好。”我想了想,说:“知道了,明天就买。早点睡吧。”老婆说声“嗯”,却仍然搂着我的脖子,还把睡衣脱了,又把胸脯贴上了我的后背。我被撩得性起,回身抱紧她。“等等,我去拿安全套。”老婆说。套上了,刚入港,老婆一脸陶醉,却又睁开眼睛,说:“你听听,外面好像又有声音。”我停下来,并没有听到什么。老婆让我再去看看门外。看了,还是没有异样。老婆说:“来,咱们继续吧。”她百般温存,我却一蹶不振。

第二天下班,我多坐了一站公交,下车后,走上一座人行天桥。这座桥上,不时有一些小贩在摆摊。我记得,以前常有一个年轻人,在桥上摆卖诸如球拍、臂力器、哑铃之类的体育用品。果然,年轻人今天出摊了。我踅到他的面前,一眼就在铺在地上的垫子上看到了三根甩棍。它们通体黑色,在我眼里发出凛冽的寒光。年轻人看看我,拿起甩棍,“唰”地抖开,做出几个格挡、劈刺动作,姿势潇洒、利落。“怎么样,不错吧?这玩意现在很流行,买一把防身,不吃亏。”他说。我蹲下身子,甩棍的金属棍体映出了我的脸。我拿起一把甩棍,放在手上反复掂量、摩挲,手心里沁出的汗液濡湿了手柄。年轻人审视了我几秒钟,说:“这是真正的好东西。你试试吧,试试就知道。”

我拿过甩棍,掂了掂,收了棍,学他的样子,抖棍、格档、劈刺,做最后一个动作时,甩棍打到了天桥的不锈钢栏杆上。年轻人一把从我手里夺过甩棍,仔细观察,棍梢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的凹槽。“没办法,你只能买下了。一百块,卖给别人也是这个价。”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只能扫码付了款,收起甩棍,装进背包。我立刻感觉到了甩棍的份量。我大踏步地走在天桥上,桥下车流穿梭往来,马路边的绿化树树叶鹅黄、嫩绿、深黛参错,在风中飘摇起舞,让我感受到了夏天的勃勃生机。

4

吃过晚饭,趁小顺洗澡时,我向老婆展示了甩棍的功用。抖棍、格挡、劈刺,表演顺利圆满。我把甩棍塞到老婆手上,说:“你也试试。”老婆触电一样把手甩开:“别给我,我又不用……你说,它会不会打死人啊?”“哪有那么容易打死人,主要还是防身。下班回来时我看单元大门是锁着的,门上的纸也还在,今天晚上不用再下楼看门了,你就放心睡吧。”

睡觉时,我把甩棍放在枕头底下。但这并没能减轻老婆的担心。她说:“我觉得你还是下去看看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我只好又拿上螺丝刀下了楼。老婆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单元大门的锁舌又被谁弄出来,顶住了门框。

晚上,迷迷糊糊中,我听到老婆起了几次床,卧室和洗手间的房门也响了好几次。她也许不想吵醒我,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频繁翻身时床垫的震动。我睡意渐消,坐起身来,捉住老婆的手,问:“睡不着?”“在想文案呢。今天做了一套方案给老板,被他否了。实在没有思路,愁死人了。”“那也不能不睡觉啊。休息不好,更找不到灵感。”“道理我知道,但就是睡不着,以前从来没这样过。明天一天估计又够呛。”

翌日早上,我把甩棍放进背包,送小顺上学,赶公交、乘地铁。和以往一样,地铁站早高峰的乘客从站厅一直排到了站外的马路上。可恶的是,不管人再多、再挤、再赶时间,地铁安检都按部就班,从来没有例外,连检查稍稍马虎一点的时候都从未有过。我好不容易跟着人流排到站厅,习惯性地把背包放上安检机的传送带,通过安检门时,背包也正好被安检机吐了出来。我急匆匆地抓过背包,却听到一个声音:“你好,请把包打开检查一下。”我一愣,抬头看时,一个安检员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包里除了一把雨伞、一个便当盒,剩下的无非是几样纸巾帕之类的小物件,还能有什么违禁物品?我把背包的拉链拉开,对那位看着我的安检员晃了一下,背到肩上,拔腿就走。走出没两步,一个矮胖敦实的安检员挡住了我的去路,还有人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胳膊。“你不能走,我们要检查你的背包。”“刚才不是给你们看了吗?我赶时间。”“对不起,刚才没有看清楚。我们还要再检查。”我只得再次把背包拿下来,打开,抓住我胳膊的瘦安检员伸手进去摸索几下,掏出了那根黑色的甩棍。他把甩棍拿在手上,举到我的眼前,慢悠悠地说:“这是什么?按规定,甩棍不能带上地铁。要坐地铁,甩棍就要没收。”我有些懊恼——没想到,连这个小东西也成了地铁违禁品。我扫了站厅一眼。有几个乘客停下脚步,看看我,又看看瘦安检和他手上的甩棍。远处,有几个安检员正朝这边奔来。我知道继续和他们争执下去,或者强行闯关会有什么后果——我会被他们控制住;只要一个电话,警察就会马上赶来。显然,这些都是我不能承受的。再借我一个胆,我也不敢这样做。虽然眼看着就要迟到了,但一想到这根甩棍花了一百大洋,我还是心有不甘。我说:“把它给我。我不坐地铁了。”

我快步走出地铁站,来到马路边的人行道上。熙来攘往的人们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我。我从包里拿出甩棍,迅速把它塞进绿化带里一株假连翘的枝叶下面,又站在原地观察了几秒钟,确定它不会被人发现,这才一路小跑,重新站到排队乘地铁的队伍尾巴上。过安检时,站在安检机边的那个胖子看到了我。他抓过我的包,仔细地在里面翻看。把它还给我时,他的脸上浮起一层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我是多么想在他的胖脸上甩上一个巴掌。

5

毫无疑问,这一天我迟到了。但我对此已经做好了准备——按照老板定下的规矩,迟到一次要被扣掉五十块钱的工资。被扣工资当然让我不爽,但一想到那根花了我一百块买来的甩棍,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决定很英明。不过,后来的事情证明,在这样的时间节点上,我对迟到的理解远远不够深刻。这不仅是五十块钱的事。

甩棍也不见了。下班的路上,我没能在地铁站下的绿化带里找到它。刚开始,我以为自己记错了位置,沿着绿化带找了几十米,还是一无所获。路边,有个手里抄着大扫把的清洁工远远地瞅着我,仿佛我正在寻机破坏他的清洁工作。我想走过去问一下他,有没有在绿化带里看到过一根甩棍,想了想,又放弃了这个打算。转公交时,我又多坐了一站路,走上天桥,来到那个年轻人面前。我拿起一把和昨天那根一模一样的甩棍,放在手上掂量,年轻人看我的目光有些诧异。“大哥,甩棍好用吧?”“用是好用,但是质量不怎么样,已经坏了。再买一把,能便宜点儿不?”听我这样说,年轻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愧色,忙不迭地说:“行行,谁让大哥你是老主顾呢,便宜一点也是应该的。您若真要,给八十就行了。”

欧阳江河 书法

老婆到家时,小顺正在写作业,我刚刚把晚饭做好。老婆今天回家的时间比平时晚了快一个小时。一进门,她就歪在沙发上,不说话。我把饭菜端上餐桌,喊她吃饭,也不见应声。我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吃饭吧。再大的事儿,也没有吃饭睡觉事大。”老婆这才去房间喊出小顺,坐在餐桌边。我悄悄瞅了老婆几眼,看到她的脸上有湿痕。她搛了一口菜送到嘴边,又停住,幽幽地说:“你的干部家属,当不成了。”

临睡前,我照例去楼下检查了大门。进了房间,老婆问我:“那个黄毛……你这两天没什么事吧?”那根甩棍一下子从我的脑海里掠过。老婆心情不好,不能再给她添堵。我从枕头下面抽出甩棍,说:“没什么事。他也许只是嘴上说说,没有胆量做什么。”“还是小心点好。我当不上主管就算了,但是你和小顺不能有什么事。你送小顺上学的时候,多留意点儿路上的情况。”

老婆不用再想那个文案了,但晚上仍然睡得不安生。我也是这样。我们两个轮流在床上翻身、坐起,我们都发觉,睡了几年的床垫突然变得这样硌人。老婆提议,过段时间换个新床垫,在新床垫买回来之前,先睡客厅的沙发。折腾了大半个晚上,我们总算在沙发上迷糊了一两个小时。出门时,我发现老婆的黑眼圈更加明显,连眼袋似乎也长了出来。

我吸取昨天的教训,和小顺分手时,把甩棍塞进了他的书包,叫他不要拿出来玩耍——在这些方面,小顺大体上还是一个让人放心的孩子。但就在上午十点多,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小顺的班主任郭老师打来的。郭老师说,同桌在小顺的书包里发现了一根甩棍,几个男同学抢着要玩,小顺不给,混乱中,小顺被人打破了头,学校医务室已经做了包扎,需要家长立刻赶到学校。接到电话,我一下子慌了神。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把这事报告老婆。但转念一想,老婆昨天竞争主管失利,不能再让她为这事着急上火。我找老板请假,老板听我说完,皱着眉头说:“刚刚来了一款新品,等着上架,我觉得你还是要先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好。再说,孩子伤得也不重,让你老婆去学校就好。你也知道现在的形势,我没记错的话,你昨天迟到了,是吧?”我说:“对不起老板,不管你批不批准,我都要走。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的孩子出了事,你会怎么办?”刚开始,老板还和颜悦色,但是听我说完这句话,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她坐在位子上,什么也没有说。

郭老师正带着小顺在学校医务室等我。一看到我,他就劈头盖脸地批评了一通,说我糊涂透顶,毫无安全意识,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等等等等。我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骂完了,郭老师说:“还好没什么大碍,打破小顺脑袋的同学也已经查出来了,但是我建议你不要追究,毕竟是你做错在先。现在,你最好带孩子去医院再检查一下,我们也好放心。”我牵着小顺的手正准备离开,郭老师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到我的面前。他的手里握着一样东西,是那根甩棍。“我希望不会再看到它了。”他说。

6

我带小顺去了医院。除了头部有一处皮外伤,小顺的身体没有其他异常。下午,我给小顺请了假,陪他在家里看电视。中途接到一个电话,是老板打来的,她告诉我,从明天起,我不用再去公司上班了。晚些时候,她会让财务把工资打到我的账上。好歹也跟着她干了三年,我没有想到老板会这么绝情。那边已经挂掉电话了,我还拿着手机在发呆。

老婆下班回到家,看到头上缠着绷带的小顺,脸色大变。她连拖鞋都没顾上换,冲进客厅就把小顺搂进怀里,一边听我讲述事情的原委,一边泪流不止。刚刚闯过祸的小顺,这时候看上去倒很懂事。他用手擦着老婆脸上的泪水,说:“妈妈,我们去医院检查了,医生说没事,你不用担心。你要关心一下爸爸,他的老板叫他明天不要去上班了……”老婆把头转向我。我看着她,无奈地点点头,老婆的泪水更加汹涌。“黄毛,都是那个黄毛!”她突然松开小顺,冲到鞋柜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那张彩色传单。“走,我们现在就去找他,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按照老婆的想法,那个黄毛即便不在彩色传单上那间叫美味轩的餐厅,也多少和这间餐厅有些关系,应该不难找到他。我们下楼时,她从洞开的单元大门上扯下了那张启事,把它撕成两半,又用力踩了几脚。一路上,我把右手插在裤兜里,甩棍的把手被我摸得汗津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决定了,如果在“美味轩”找到黄毛,一定要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地这样问他。如果他不服气,我就掏出甩棍,照着他的那头黄毛一棍子砸下去。他要是胆敢还手,就再给他几棍,一直打到他老老实实,打到他彻底打消上门寻仇的念头。我忽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鼓舞了,脚底下不觉加快了速度。

我们按照传单上的地址找到了美味轩,它在离我所在的小区不远的另外一座城中村。这是一间规模很大的餐厅,有三扇落地玻璃门,招牌上的“美味轩”三个大字张牙舞爪。正值用餐高峰,店里宾客满座,服务员往来穿梭。我和老婆站在不远的地方打量了一会儿,牵着小顺的手走到门口。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很快迎了上来。

“您好,三位是吧?里面请。”这是一位年轻人,笑容可掬的脸上洋溢着一股似乎是发自内心的热情。从精瘦的身体和那张尖脸,我立刻就认出他是黄毛。与上次不同,他那头标志性的、弹簧造型、呈螺旋状向上盘旋的黄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丘剪成平头的淡黄碎发。我悄悄握了一下老婆的手。黄毛似乎对我毫无印象,他仍然笑容可掬,走在前面给我们带路。我手里紧紧攥住甩棍,往前抢进一步,像一堵墙一样杵在他的面前。我发现自己至少比他高出一头,如果往前一扑,一定能毫不费力地把他扑倒在地。我狠狠地盯着黄毛。“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正打算这样问他,语气要粗暴、凶横。但就在这时,老婆对我眨了一下眼睛,又轻轻摇了一下头。她的脸颊红红的,像是做了什么错事。

黄毛惊讶地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我从黄毛面前走开,他摸摸脑袋,继续在前面引路,带我们到一个卡座。我们坐下,黄毛拿来菜单,我漫不经心的目光从菜单上掠过。老婆把头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你确定是他?”“当然是他。烧成灰我也认得。”“不太像啊。是不是他故意装作不认识你?我看,等下你跟他道个歉、认个怂,这事就算了了,咱们也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你说呢?”我犹豫了一下,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老婆拿过菜单,我站起来,看着黄毛的眼睛。

“对不起,那天是我错了,不该冲你发火。”我努力挤出笑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真诚一些。我看到黄毛的一双小眼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微微张开,瘦小的鼻尖上闪烁着汗珠的亮光。“你到底想干什么?”黄毛的声音有些颤栗。

猜你喜欢
黄毛老婆
一定要走正道
十三香味的吻
你知道老婆饼的来历吗
一定要走正道
小小鸭
黄毛
谁说了算
放心吧
讲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