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散花[短篇小说]

2020-05-14 03:00王莉
边疆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炸药包李老板箱子

王莉

婚礼当天,阳光才洒到小镇上,秃手就拎出一箱子宝贝,在后院偷偷鼓捣开了。这些宝贝从何而来,是个秘密,他瞒着所有人。

秃手轻轻抹平一张油布纸。秃手又轻轻抹平一张油布纸。油布纸花花绿绿,手一摸到就悉悉索索响。红的像老人头,绿的像青蛙皮。秃手想:这些要都是钱就好了,每张面值最少一万吧?一万,两万,三万……他认真数着,越数越茫然。毕竟不是钱。毕竟还是油布纸。

他伸手进箱子,什么东西都没碰到就缩了回来。就像里面藏着一条长蛇。箱子里那一筒筒炸药,和金条一样宝贵,秃手却不敢触碰。就像要他去滚水里捞针,就像要他去炭火中取栗。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不刚好十年。十年了,秃手还夜夜噩梦。秃手的噩梦,就是箱子里的炸药;箱子里的炸药,又是秃手新的希望。

紫霞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秃手乐坏了。他把通知书拿在手里,正着看,反着看,歪着倒着看,就是看不够。自己念不完整,就让紫霞念,反反复复念。念了七八遍,秃手还像在做梦。他咬咬下嘴唇,疼;他拧了腿上一把,也疼。疼完了,他知道不是做梦了,他知道自己家实实在在摊上大喜事了。他就笑。一直笑。露着黑洞洞的门牙笑。快乐的气氛感染了小黄,它在秃手腿上蹭来蹭去,不停摇尾巴,伸着红舌头,对着秃手哈哈。要在平时,秃手早一脚踢它出去。那天秃手高兴,打心底里高兴,他摸摸小黄的头,开心地说,乖乖,咱家出大学生啦!等大学生毕业了,工作了,领工资了,好吃好喝的少不了你,啊?出去玩。

小黄哼哼两声,叼着秃手画给它的饼,扭着屁股出去了。很快活的样子。秃手比小黄快活,他的快活里又掺杂着忧虑。

通知书里也藏着长蛇,会咬人。甚至还没咬,秃手就疼了。学杂费、生活费、车旅费,校服钱、零花钱、行李钱,哪条蛇不毒?哪条蛇不要秃手老命?关键老命还不值钱。要是这条老命有人要,给个三万五万的,勉强够紫霞念完大学,哪怕让他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让他当牛做马,他也毫无怨言。一无是处啰,丢在路边都嫌碍事啰。秃手心里叹息着,又不敢表露出来。他点上一支烟,烟圈打着旋儿慢慢上升。他偷眼看紫霞。紫霞的心也是揪着的,悬着的,吊着悠着的。她还握着录取通知书,还盯着通知书看,一会儿微笑,一会儿蹙眉。呆愣愣看了一阵,她反手把通知书扔桌子上,像扔一块破抹布,像扔一双臭袜子。

秃手一把抓过录取通知书,紧紧攥着,仿佛他的心肝被摔碎了。他嗔怪道,你这个娃娃,这是可以乱丢乱扔的东西吗?还不好好放箱子里藏着。

藏着做什么?又不是纪念品。紫霞嘟着嘴,甩着手,出门去了。

秃手猛吸一口气,香烟冒着红光,朝着过滤嘴一窜到底。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脚尖来回搓了两下,对着紫霞的背影说,你放心,我会凑钱让你上大学的。

紫霞头也不回,走了。

走了没一会,又回来了。回来就开始收拾东西,说她要去省城打工。秃手坚决不同意,说你一个女娃娃,人生地不熟的,出去不安全。

紫霞不听,说女娃娃打工的多了去了,一回生,二回熟。

还有二回,你莫不是想一辈子打工了?秃手差点吐血。

对,我就是想一辈子打工,我就是喜欢打工。紫霞这说的是气话了。

想打工你早说呀,还供你读这么多年书!秃手快暴跳了。

供我读书的钱,我会挣了还给你。

不准去!秃手怒目圆睁。

就要去!紫霞分毫不让。

你放心,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会凑齐学费让你上大学的。见女儿真生气,秃手口气软了下来。

他这样,紫霞反倒哭了,她嘤嘤嗡嗡说,拼命拼命,就知道拼命。我也想拼,可是谁稀罕咱这贱命?

是呀,想拼命还得有地方。时间就一个多月,去哪里弄这么多钱?钱可不是树叶子,一抓一大把,一搂一大箩。普通人要想挣两文钱,得流汗,流泪,甚至流血。光有股子拼劲还不够,还得有门路。秃手日思夜想,白天如坐针毡,夜里翻来覆去。还是一无所获。世上最窄的那道门,都不愿为秃手敞开;世间最崎岖的那条路,都没人为秃手指引。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黎明前的黑暗啊。最艰难的时刻到来了。只要挺过这四年,跳过这道沟,爬过这道坎,前面就一马平川了,就是康庄大道了。可这沟比东非大裂谷还深,这坎比喜马拉雅山还高,叫秃手如何是好。

就在这危难时刻,李老板来了。秃手正在劈柴,听见小黄汪汪叫,才发现来客人了。秃手赶紧直起身子,请李老板屋里坐。李老板也不进屋,他传了支烟给秃手,说他家要打发姑娘了,请秃手去丢炸药包。秃手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战战兢兢。这事比上刀山下火海还可怕。这事真会要了他的老命的。李老板以为秃手没听清,笑着把话又重复了一遍。秃手脸色发白,脊背冰凉。炸药像长蛇,炸药带给他的恐惧更像长蛇。长蛇终年缠绕在他脖子上。李老板的话是烟火,一不小心就烙在蛇身上。蛇扭动着,收缩着,秃手被勒得快喘不过气来。他摇着头,摆着手,哆嗦着嘴唇说,不……不……不能去,真不能去……

看秃手嗯嗯啊啊的,李老板不高兴了。他知道秃手急着用钱,甩开巴掌说,每丢一个炸药包,给你五千块!

秃手心里咯噔一下。钱在别人手里,怎么就那么不像钱呢?都像草纸了,都像树叶子了。真应了那句老话:能人放个屁,怂人挣脱气。没得比。这一咯噔,动静有点大,连蛇都感觉到了,松动了。谁会跟钱过不去呀?特别是眼下的秃手,正为钱急红了眼。这把老骨头还不算一无是处,这条老命总算还可以拼一拼,秃手深感欣慰,甚至有些感动。他强笑着,抖着手和李老板签了协议。内容之一:安全自负。

秃手知道,李老板是奔着他的独门绝技来的。之所以叫独门绝技,是整个李村只有秃手懂,整个李镇也只有秃手懂。其实当初秘授神技的王一天,也就是秃手的师父,他老人家仙逝后,秃手相信,天底下就只有他一人掌握这独门绝技了。

秃手瞟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顺手摸出一支烟,想定定心神。马上又否定了这一想法。抽烟得动火,火和炸药是什么关系?秃手觉得不好形容,有点像脾气暴躁的恋人。它们很亲密,一接触,一拥抱,一亲吻,马上情感爆发,惊天动地的爆发,爆发出快活的色彩。心里不高兴了,只要牙齿碰着舌头,一言不合,马上暴跳如雷。像咆哮的洪水。像红了眼的猛兽,会吃人。不管这对恋人处于什么情感状态,都不好惹。秃手是吃过亏的。他把烟夹在耳后,走进屋,倒了半碗白酒,咕咚咕咚喝下去。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体内的血液终于热乎了,加速流动了,就快沸腾了。他这才重回箱子边。硬着头皮干吧,当初炸飞的只是一只手,又不是那东西。得拿出点爷们的样儿来!秃手给自己鼓着劲,也不看箱子,只伸手进去,摸出一筒炸药。

——毕竟老了啊,当初一颗英雄胆,现在是酒都壮不了的熊胆了。秃手叹息着,把炸药夹在胳肢窝,左手轻轻一掰,炸药断成两截。那一声清脆的“喀嚓”声,在秃手脑海不停回响。他心中一凛,不由闭了一下眼睛。

如法炮制,秃手把剩下的炸药全掰开了。他用筷子轻轻掏着,像给女儿掏耳朵一样轻柔。炸药纷扬下落,被阳光一照,晶晶亮,下起了金子银子的雨。炸药落在油布纸上,越聚越多,越堆越高,堆成一座金山银山。

他拿出一个葫芦状容器,亮亮的,有三个肚腹,肚腹与肚腹之间连着中通的管子。他轻轻扭了几下,三个肚腹分开了。门外仿佛有脚步声,他立刻起身,偷偷张望。不能让人看见,特别不能让紫霞看见。女儿那性子,秃手最清楚。她要是存心阻挠,你别想做成任何事情。还好四下无人。他索性把后院的小门销上。从箱子里拿出一包东西,那是已仙逝的王一天留给他的。解开里三层外三层,他取出一些散发着异香的东西。往每个肚腹里放进秘制神物,再把一根长长的雷管插进最底下的肚腹里。栽着雷管的肚腹填饱炸药后,他轻手轻脚让第二个肚腹穿过雷管,稳稳安放在第一个肚腹上,拧紧。就这样,胖葫芦的三个肚子都填饱了。秃手又做了一些技术处理,他的独门绝技就搞定了。他轻轻把这个大宝贝放进箱子,固定好,又用油布纸把剩余的炸药包好,做了几个炸药包。

秃手拎出箱子,关门,上锁,朝李老板家走去。

时值盛夏,河边的柳条绿绿柔柔的,在风中悠啊荡啊。偶尔听到河里“噗通”一声,那是被脚步声惊吓到的青蛙。太阳已离山头一丈多高,光线大束大束斜射下来。阳光洒在房子上,瓦片像亮闪闪的鱼鳞;阳光洒在玉米地里,玉米叶上流动着碧绿的汁液;阳光照到小河边,河面水汽氤氲,白茫茫一片,红的、绿的、紫的光圈,在空中飞舞,跳跃。

离李老板家还有百十米,秃手看到紫霞了。他想,紫霞这孩子真是胡闹,姊妹会的姑娘,现在该陪在新娘子身边才对。紫霞没看见她爹。几个年轻人端着一个大吸盘,紫霞正忙着往吸盘底部喷水。喷好水,把吸盘稳稳安放到车头上,他们开始往吸盘里插鲜花。粉玫瑰,百合花,康乃馨,满天星,勿忘我,围了一圈又一圈。中间用红玫瑰插了一个硕大的红心。紫霞端详一番,把玩具一样的新人模型插到吸盘里。

秃手看着公路边那一排排花车,看着花车上一丛丛一簇簇的鲜花,感觉眼花缭乱。五颜六色的鲜花,和花花绿绿的纸币一样香,一样好看,一样令人欣喜。花和钱,天生就联系在一起。花是“花钱”的“花”,钱是“花钱”的“钱”。花花绿绿的钱,像钱一样花花绿绿的花。钱是花张开的瓣儿,花是钱合拢的朵儿。钱就是花,花就是钱。秃手有种冲动,他想把这些花花绿绿,全部搂进箱子,拎回家去……

毕竟没这样做。花真是钱,也是别人车上的钱,也是别人的钱,和他没半毛关系。他没和紫霞打招呼,绕路走开了。不知什么时候起,秃手在人前就避着紫霞了。紫霞三四年级时吧,一次,她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秃手开家长会回来了。有个调皮的小男孩高喊,赵秃手!其他人也跟着喊起来。秃手怕紫霞难堪,慌忙朝前走。他需要尊严,可是和女儿的尊严比起来,他的尊严随时可以让位。有更多的孩子加入呐喊队伍,他们拍着手喊,赵秃手!赵秃手!像开欢送大会。秃手不理他们,顾自走着。紫霞和他们吵起来了,她凶他们,骂他们,说你爹才秃手,你们全家都秃手!怕他们打架,秃手赶紧折回来,把女儿带走。回到家,紫霞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呜呜哭泣,叫吃饭也不出来。从那以后,她再没叫秃手去学校参加过活动,也没和秃手一起在公共场合露过面。

村里那些吆五喝六的人都闲下来了,和来做客的远亲们,坐在门口晒太阳。他们在鞋底上磕着烟灰,有一辙没一辙说着家长里短。秃手见火就紧张。见众人的眼神,更紧张。有些眼神,比水火还无情,能杀人于无形。能把你仅存的那点尊严,瞬间打翻在地。好奇,疑问,嘲笑,冷漠,怜悯……电光石火间,已让人经历了几度春秋,几番风霜雪雨。都不是秃手想要的,又如影随形。包括怜悯。他匆匆和熟人打个招呼,拎着箱子走开了。

大厅里,院子里,桌椅已整整齐齐摆开,碗筷酒水,糖果瓜子,均已摆好,每桌上还放了两包高档香烟。厨师是城里请来的,穿着白衣服,戴着高帽子,上菜的服务员还戴了口罩。他们来回穿梭,忙而不乱。

看菜上得差不多了,总管走出来,扯着嗓子吆喝:安坐了哦——,送亲的帮忙送嫁妆的坐第一轮!

大家坐得差不多了,秃手才找个空位坐下来。他把箱子轻轻塞到桌下,两只脚左右护着。刚落座,旁边的亲戚拿起一包烟,撕开散了一圈。三四个男人嘴边,冒着通红的火星子。秃手把烟夹在耳后,东边瞧瞧,西边看看,眼睛盯着那些明明灭灭的火种,心中打着小鼓。火星闪一下,他的心跟着紧一下。火星再闪一下,他的心跟着又紧一下……烟头扔到桌脚下时,他更是胆寒。他双脚夹着箱子,轻轻往自己面前拖。

鸡鸭鱼肉老火腿,龙虾鲍鱼大螃蟹。好些菜秃手只在电视里见过,不知道如何下手。他偷眼看看同桌的人,他们估计也搞不清楚。秃手心里装着事,忐忐忑忑的,胡乱吃了点。见众人又要抽烟,他赶紧拎起箱子,和大家打声招呼,到门口候着去了。

唢呐班子已排好兵,布好阵,李老板定制的大红喜轿也已在门口恭候。

吉时一到,新媳妇出门了。孩子们像蜜蜂见了花,一齐拥过去。他们大声叫着,脚踏新人房,手摸新人床,叫声新娘子,给把喜糖尝。

新媳妇盖着红盖头,浑身金晃晃的。她抓把喜糖往门外一撒,孩子们呼啦一下全扑到地上。紫霞和其他五个姊妹会的姑娘也出来了,她们穿着同一款式的礼服裙,盘了头,画了淡妆,每人拎着一篮子糖果,里面还掺杂着小红包。她们边走边撒,逗得孩子们一阵阵欢呼。

秃手远远看着,姑娘们花枝招展的,数紫霞最出众。清晨的阳光照着她,众人的眼睛盯着她,她面露一抹羞色。出水芙蓉,年画上的何仙姑,也就这样子。

紫霞长大了。紫霞比新娘还漂亮。秃手看着女儿,内心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力量,手里的箱子变得沉甸甸的。他有些恍惚,仿佛结婚的是他女儿,他手里拎着的,是为女儿置办的嫁妆。他勇气倍增,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找个僻静处,把箱子放到一边,点燃一支烟叼着,准备丢炸药包。

三声巨响过后,唢呐声鞭炮声齐鸣。新娘子起轿了。

前面开道的是一长串黑色轿车。它们头戴鲜花,身披彩绸,贼亮的车漆,炫耀着自身的尊贵。轿车缓缓而行,离轿子不远不近。轿子后面是唢呐班子,长长的送亲队伍跟在唢呐班子后面。紧跟着送亲队伍的,是一群青壮年,他们背上的东西花花绿绿,都是穿的用的。再往后是六辆大卡车,上面拉着新媳妇娘家的陪嫁:75 寸显屏的液晶电视,双开门电冰箱,全自动滚筒洗衣机,就连微波炉等小家电都买齐了,全是电视广告上的名牌产品。沙发,衣柜,电视柜,组合柜,书柜,鞋柜……各种款式的柜子,把卡车塞得满满的。据说嫁妆里还有一样是卡车无法拉的,那是城里的一套房子。压阵的,又是一长串头戴鲜花的尊贵轿车。一辆皮卡车满载鞭炮,跟在大部队后面行事。

紫霞和姐妹们一起,排成两列,走在花轿后面。她正抛撒着喜糖,忽然听见三声巨响,震得心脏发抖,耳朵发麻。她心中萌生出不好的预感。她东瞧瞧,西望望,只看到人头攒动。山头上,大路边,地埂上,到处是人。鞭炮一直噼噼啪啪响着,烟尘腾起几丈高,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磺味。孩子们捂着耳朵,蹦跳着踩还没来得及爆炸的炮仗。

紫霞手肘碰碰和她并排的小兰,悄声问是谁在丢通硝,声音这么震。

小兰笑了,说什么通硝啊?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是你爹在丢炸药包。

紫霞心里一震,说,怎么可能,我爹哪还敢丟炸药包?

父亲是怎么变成秃手的,村里人尽皆知。母亲为什么会抛下年幼的自己,不知去向,紫霞心里比谁都清楚。

小兰朝花轿努努嘴,附在紫霞耳边说,李老板请你爹丢的,听说丢一炮给他五千块。

紫霞似乎没听明白。紫霞又什么都明白了。她脑袋嗡嗡响着,像里面养着一窝蜂。一窝巢王的蜂。一窝正闹巢的蜂。

太阳越升越高,炙烤着大地。秃手拎着箱子走在送亲队伍与唢呐班子中间。人们一边走,一边说笑话,讲段子,欢乐得很。秃手没心思笑,他小心护着箱子,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尖上。他紧张,疲累,又不能停下来歇歇,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队伍依然缓缓移动着,像一条懒洋洋的蛇。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快,其实也不是非得走路,东西也不是非得背着拎着。可李老板就喜欢这样。大家排成长龙,慢慢走,把该有的动静弄出来,把该有的声势摆出来,多气派,多好。这是一门学问。富人都喜欢的学问。

途中经过一个村庄,唢呐吹得更欢了。秃手又丢了三个炸药包。

听见各种响动,村里人全部奔涌出来。姊妹会的姑娘们抓着喜糖,一把接一把往路边撒。大家一边抢喜糖,一边说着吉利话: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乡亲们头一次见这种阵仗,他们交头接耳,啧啧称奇,祝福着,羡慕着,嫉妒着。

欧阳江河 书法

紫霞心乱如麻,三魂七魄被震飞了一半。她表情木然,手脚机械移动。她想跑去找她爹,让他别再丢了。心里打了几番主意,终究没勇气。只能提心吊胆,一路走,一路张望。路上除了人,还是人。要想看到秃手,就像在茫茫海面上寻找某朵浪花那样艰难。

又走了一阵,远远看到一座豪华的庄园式建筑,大门有五六米宽,八九米高。门上贴着两个大红鎏金的喜字,喜字上方挂着一朵大红花。门外大红灯笼高高挂,一缕缕流苏在微风中飘荡。到了,终于到了。紫霞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送亲车辆在路边一字排开,迎亲队伍一下围拢过来。老的拉着老的,年轻的挨着年轻的,两家亲戚亲亲热热说着话,朝新姑爷家走去。一路喜乐齐鸣,鞭炮声“噼噼啪啪”响个不停。

秃手选个宽敞无人的地方,轻轻放下箱子。终于到了。终于可以完成任务了。他抚摸着秃臂,心想,最后一次,绝对是最后一次了。过了今天,再也不想看见这东西。他掏出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叼着。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打火机滑落地上都没察觉。

轿夫一落轿,秃手赶紧拿出一个炸药包。花开富贵!他扯开嗓子喊道。嘴里叼着烟,“富”字发音有些含混。他把引线往烟火上一点,炸药包往空中一扔,“嘭”一声,天上就绽开千万朵牡丹花。核桃树上的几只长尾巴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着了,吓着了,震着了。愣了几秒,才呼啦啦飞到对面房顶上。树枝间的鸟巢,还在轻轻颤动。

被吓到的还有看热闹的人们,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大地剧烈抖动了一下。大晴天响炸雷?还是地震了?都像,都不像。他们小腿打颤,脸色苍白,不知道该朝哪里躲闪。凭着直觉,他们一致把目光投到制造“事端”的秃手身上。小孩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哭了,慌忙扑进父母怀里。小婴儿哭声更响亮。年轻的母亲把衣襟一撩,也顾不得白花花的胸脯暴露无遗。她把乳头塞进那小小的嘴巴里,朝秃手投来怨毒的目光。

亲家公正坐等新人进来拜堂,突然听到一声巨响,震得房子晃动起来。他吃了一惊,一路小跑出来,也顾不得迎亲的应该是他儿子了。

看到秃手把炸药包往嘴边凑,人们瞪大惊恐的眼睛。燃了,引线点燃了,冒出火花来了。火花映在秃手瞳孔里,细细碎碎地亮,闪闪烁烁地亮。秃手的脑袋也成了一个点燃的炸药包。人们瞪着眼,张着嘴,屏住呼吸,心都提到嗓子眼里。

第二炮,天长地久!秃手一声呐喊,第二个炸药包笔直地飞上高空。“嘭!”天空中绽放出无数朵大大小小的玫瑰花。花朵在微风中纷纷扬扬,下起一场玫瑰雨。有的立体花朵被树枝挂住,树上瞬间开出无数朵鲜花来。微风拂过,一股迷人的玫瑰花香扑鼻而来,围观的人们陶醉了,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座鲜花盛开的玫瑰园,双脚不由自主向前挪动。几个小孩像蝴蝶一样扇着小“翅膀”,扑玫瑰花去了。孩子的父母吃惊不小,慌忙跑过去,把他们抱回来。

好啊!妙啊!亲家公大叫道。太阳已偏西,阳光映照在他金灿灿的大板牙上,熠熠闪光。他戴着金戒指的手伸进衣兜,掏出一个大红包,差人给秃手送过去。

继续整,整得好还有!他高声冲秃手说完,背着双手踱进屋了。

吃了迷药样的人们,再受主人家鼓动,马上像煮沸的水,冒着热气向秃手流淌。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们高声喊叫,激动得嗓子都沙哑了。

秃手重重喘了一口气。才丢了两个炸药包,他就觉得有些提不上气来了。年岁不饶人啊。秃手在心里感叹。要放在十年前,哪家办喜事不请自己去丢炸药包?走上一二十里山路,炸药包还要一个接一个甩上十几米高空,几时觉得累过?这身体,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还好,紫霞考上大学了,以后不用太操心了。希望的火苗在秃手体内上窜,他浑身又来劲了。他深深吸了口气,高呼,百年好合!

天空中漂浮着一盏盏百合花小灯笼,一阵风刮过来,小灯笼飘啊飘,落在人们头上,身上。有几朵百合花落在喂奶的女人身上,她拾起一朵嗅了嗅,微微闭上眼睛,笑容从脸上慢慢荡漾开来。

紫霞把新娘子送进屋,偷偷跑了出来,躲在人群中。她还是第一次见秃手丢炸药包,看得胆战心惊,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手心都湿了。沸水依然冒着热气,向前流淌。紫霞被人流裹挟,也在一步步向前。疯了,这些人都疯了。紫霞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腮下淌。往后退!危险!你们都往后退!她挥舞着拳头,在人群中拼命喊叫。没人理会。她的眉毛结成两个死疙瘩,脸腮胀得通红。

第四炮,多子多福!突然在人群中看到女儿,秃手有点发慌,手开始哆嗦,声音也有些发颤。紫霞不是应该陪在新娘身边吗?这孩子怎么跑过来了?秃手不想让女儿担心,更不想在她面前出丑。

他硬着头皮把引线往烟火上凑,越急越见鬼,点了两三次都没对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烟火与引线之间晃动,由期待变成焦灼。

你倒是快点呀!有人不耐烦地叫着。

是呀!怎么抖起来了呀?哈哈哈!有人跟着起哄。

大家催得越紧,秃手越心慌。好不容易点着,他慌忙扔出去。结果炸药包飞到核桃树上,树上的鸟巢瞬间灰飞烟灭。树枝被炸断了,“吱呀”下落。几根鸟毛夹在树枝间,悠悠荡荡。

秃手犹豫了。他心里慌得很,体力也跟不上了。他很想坐下来歇一歇,他很想喝口水,他很想在地上躺一躺。可是不能啊,这不是小娃娃过家家,想怎样就怎样。再说,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不丢完最后一炮,一文钱拿不着。拿不到钱,那些要命的长蛇怎么办?它们不得围过来,把自己撕成碎片,把女儿的前程撕成碎片?开不得玩笑。

“覆巢事件”并未对人们情绪造成多大影响,当看到一个个漂亮的大红“福”字挂满树叉铺满大地时,激情再次被点燃。人们你推我,我搡你,都争着往前面站,在富贵身旁围了一个大半圆。

你倒是再丢呀!

是啊!怎么不丢了?是不是吓尿了呀?人群中又有人起哄。

也有几个送亲的朝秃手喊,富贵,别再丢了。

秃手朝人群扫了一眼。他在找紫霞,他想再看看这个刻苦上进又爱耍小脾气的大孩子。紫霞红着脸,竖着眉,冲他喊着什么。他听不到,紫霞的声音被人潮淹没了。

这孩子,又担心我这个老爸给她丢脸吧?秃手叹了一口气,拿出一个最大的炸药包。炸药包形似葫芦,有三个肚子,每个肚子都像一个琉璃球。它们颜色各不相同,就像三个串在一起的灯泡。富贵看看天边锦缎般的云霞,想起女儿出生那天,天边也有这样美好的霞光,如今女儿都高中毕业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好了,就好了。最后一个了。他想起了李老板,想起李老板甩开的大巴掌。这是只点石成金的手啊!它往桌上一甩,桌上马上出现一摞大票子。它再一甩,桌上又是一摞大票子。一摞,一摞,又一摞。大票子红通通的,新崭崭的,每一张都咧着嘴,对着秃手笑……

天女散花!是一炮三响的天女散花!有人尖声叫着,声音因紧张和兴奋而微微发颤,显然是见识过秃手这一绝活的人。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听说过这一绝技,却无缘见识,个个屏息凝神,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秃手举起手里的宝贝,它亮晶晶的,在阳光下折射出的五彩的光芒。这一束束光无限延长,把秃手送回那个迷人的夜晚。

那夜,在秃手家后院,王一天指挥秃手做“天女散花”。做好后,王一天悄悄带他到很少有人踏足的后山。王一天拿出刚做好的“天女散花”,让秃手点燃。秃手没多想,再怎么翻弄,也就是个炸药包。换汤不换药。他划燃火柴,往引线上一点,用力扔上天去。“嘭!”不出所料,响声也就这个样子。“嘭!”“嘭!”又响了两声,秃手惊着了。随之飘来一股异香,让他全身变得软绵绵的。他抬头看看天上,在浩繁的星空下,似有一个丝带飘飘的仙女,在风中舞蹈。颜色各异形状不同的花朵,在她周围,正一朵一朵地、缓慢地绽放。秃手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正缓缓向上飘飞,飞向漫天花海。他伸出双手,要捉住那些美丽的小精灵,可是它们跟着仙女,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天女散花!天女散花!看秃手半天没动静,人们等不及了,他们挥着拳头,喊声震天。空气是发酵的面团,膨胀欲裂。

秃手朝大伙笑笑,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一如荆轲临行时的凛然和决绝:最后一炮,天女散花!

哇哦!哇哦!人们被秃手豪迈的气势感染了,他们拍着手,欢呼着,脚步不断向前移动,身体不断向秃手靠拢。

秃手举起“天女散花”,正想往烟火上凑,紫霞一个箭步过来,夺过炸药包,紧紧搂在怀里。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顿时安静下来。

四周的安静,让秃手难堪。他伸着手,好言好语说,紫霞,乖,把炸药包还给爸爸。

紫霞紧紧护着炸药包,说,不给,不能再丢了。

听话,最后一炮了,丢完就好了,丢完就什么都好了。

紫霞不理他,抱得更紧了。

秃手着急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这是人家的婚礼呀。他唬着脸,命令道,快把炸药包给我!你这娃娃怎么这样不听话!

紫霞咬着下嘴唇,眼睛潮潮的。她紧紧盯着秃手,就是不松手。

秃手气得跺脚,又不敢去紫霞手里抢。他气晕了头。脑袋里血流奔涌,额头上青筋暴起。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我这样拼命是为了谁?她怎么就不能理解我一片苦心?秃手感觉双腿发软,发抖,他瘫坐地上,手捂着脸,强忍着泪水。辛辛苦苦半天,最后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秃手不甘心,又无计可施。他感觉自己掉进无边的黑暗里。

忽然,耳边传来三声巨响。“嘭!”一声。“嘭!”又一声。“嘭!”还有一声。秃手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头看看四周,见人们都看着天空,嘴巴拢成圆圆的O 形。四周暗夜一样安静,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秃手循着花香缓缓抬头。“天女散花”!是“天女散花”!那衣袂飘飘的仙女,正在漫天花海中,翩翩起舞。

秃手扭头看紫霞,她握着打火机,正对着天空痴痴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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