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无故乡[散文]

2020-05-14 03:00朱绍章
边疆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母亲

朱绍章

2018年7月9日傍晚,母亲在电话里说:“老憨,你哪天放假?你可不可以请假回来,我可能活不过这几天了。”挂断电话,我立即联系族侄驱车往家赶。这么多年,无论大事小事,父母总是叮嘱我好好工作,不要惦挂他们。父亲上山打柴被斧头劈伤左脚拇趾,他们瞒着不让左邻右舍告诉我;母亲喂猪时,年猪把食槽拱翻,她用木条抽打,折断的木条反弹击伤了她的右眼,他们不让侄儿和族弟告诉我……等我回家知道时,伤口已经长好。他们总是说有吃有穿,冬不冷夏不热,我每次回家留给他们的钱足够花,不能耽误我的工作。碰到各类杂事,我的父母能忍则忍,忍不了就花钱请亲戚和村邻帮忙,从来没有发生过主动要求我回家的事。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我是有心理准备的。2011年,母亲不明原因发烧,两个多月里,从乡卫生院到自治州人民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发热持续不退。10月20日,州医院姓邓的医生跟我和母亲商量,打算作骨髓穿刺,以查清长时间不能退烧的原因,母亲毅然决然对我说:“老憨,我七十出头了,不受这份罪了,也没有必要浪费你更多的钱。你赶紧找车,把我送回家去,我要死在自己的堂屋里,我不要死在外面!”县医院的救护车把母亲送回家以后,请来山区民间医师用单方独剂调理,不知道是哪一剂草药的功效,母亲的高烧奇迹般退了下去,我幸运地把母亲从悬崖边拉回到人间。

毕竟年迈体弱,经过与病魔的殊死搏斗,母亲垮了下去,生活基本不能自理。几乎从不吃药打针的父亲,全职担负起照料母亲的活计。清晨,父亲伺候母亲起床后,烧水调制好两个人吃的奶粉和藕粉,吃完他挎上竹篮上山捡柴火。我给他们买的电炊具,他们基本不用,先是说电费太贵,后来又找借口说不烧火做出来的饭菜没有根,吃着不香。我发火骂他们,母亲劝我不要生气,父亲一辈子劳作形成了习惯,闲下来他不自在,难免会生病的,如果父亲也病了,就真的成了我的累赘。时间长了,我也就听从了邻居们“孝不如顺”的劝导。每天下午,父亲都会到菜园里浇菜水,给蔬菜锄草、施肥、洒杀虫药。每隔五天,祥云县鹿鸣乡雄里坡的街天,父亲就挑着小竹篮去赶街,买他们喜欢吃的肉类、洋芋、水果,买母亲的常用药品。乡街子上的人们,给父亲封了一个“街长”的外号。晚饭后老俩口坐在火炉旁边看电视,等待儿子每天至少一次的问候和报平安的电话。七八年来,我对这种生活习以为常,很少有空想过父母会突然离我而去,很少想过自己也已经五十岁,只是下意识地写过这样的诗句:“行年五十,尚有爹娘可喊,夫复何求?”

7月10日上午回到县城,跳下族侄的轿车,换乘族弟的越野车。一边联系乡里的医生,一边问询母亲的病情。族弟稳重老练地对我说:“距离上次我们俩从州医院接大妈回来,已经七八年了。大妈一辈子体质单薄,年轻时又受了那么多苦,这几年也熬得差不多了,就像桃梨果子,秋天总是要从树上掉下来的。大哥,你也不要多想,在自然规律面前,我们还是要稳稳地做好该做的事!”族弟的话我能够接受,但心还是悬在空中,忐忑着寡言少语。乡里的医生上车后,车子颠簸着在机耕道上轰鸣前行。转过龙潭河“之”字形急弯,族弟冷不防冒出这样一句:“大妈的病情是你想得到的,但大爹你也要小心,昨天他把我叫到楼上,翻开草帘子盖着的两口棺材,告诉我这口是你大妈的,这口是我的,到时候你们不要弄错!他还打开窗边那张大柜,清清楚楚把两套老衣裳分开,叫我仔细辨认。大哥,你可能要小心看好大爹!”我心里只装着母亲的病,父亲历来身体健康、豁达通明,父子俩无话不说,我根本不担心父亲,根本没有把族弟的提醒往心里去。

回到家已是午后一点多,我第一时间赶到母亲身边,亲戚和邻居们忙着用热水给她泡脚,用热毛巾给她擦身子。面对急匆匆赶回来的儿子和儿媳,母亲一边欣喜地叫我给她身上的水揩干,一边问孙子回来没有,当她听到参加夏令营的孙子没能回来时,脸上掠过一丝无奈和失望,但很快恢复平静,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发现。她向医生道谢,冷静地陈述自己的身体状况。父亲忙里忙外,一会儿指挥表妹拿缸里的哪几块肉来煮,一会儿忙着淘米煮饭,一会儿吩咐侄儿捉哪只鸡宰杀……所有人都围着我的母亲转,没有谁顾得上我的父亲。三点半左右,耳听得楼上传来“嘭”的一声闷响,侄儿和我从母亲的床边离开往楼上奔去。到达楼上,只见父亲四仰八叉平躺在大柜脚下,他的右太阳穴汩汩往外冒血……我搂起父亲高呼“爹”、“爹”、“爹”……侄儿火速背起父亲下楼,把他平放在堂屋的床上。请来给母亲治病的医生,手忙脚乱地转过来抢救父亲。16 点12 分,父亲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声我的小名,平静地合上了双眼。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我的心里充满了怨恨。我恨我的父亲,他像一颗草籽从石头缝里冒出叶芽,嚼着黄连风霜雪雨拔节,忍饥挨饿帮他的父母拉扯弟弟妹妹们长大成人,吃尽人世的全部苦头把我供养到大学毕业,把苦胆咬破咽进肚里赡养他的父母……屈指算来,他毕生的医药费累计不到一千元。我送母亲住院、喂母亲吃饭、给母亲洗衣洗澡、为母亲端屎端尿之类的事,父亲哪怕是一次尽孝的机会都没有给过我,就连给他洗脚,唯一的一次也是在他断了气之后。我恨我的父亲,他曾经跟我说过的那句话,他只说过一次——那是1979年春天,他跟我说有人给他算过命,他的阳寿为八十二岁——我恨他只跟我说过一次。我恨我的父亲,我恨他连“该死的是我”这句话都不给我一个说出来的机会!

我恨自己混账到连“家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这种常识,都只会拿去开导别人,根本没有用镜子照一照自己。十几年来,父母背着我借钱给另外一户人家。每年春节回家,那家人总会在大年三十准时出现在我的面前,讨要一碗油、一块肉、一把葱、一抱菜……父亲总是告诉我,那家人今年借了几次、借了多少,又还了几次、现在还差着多少……我跟父母讲道理,告诉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忙是可以的,但年纪轻轻却总是来向老人讨要,不能长时间如此惯纵,不能长时间留下一笔糊涂账。我告诉父母给他们的是养老钱、养命钱,年轻人需要借钱只能向我借,他们不能放纵年轻人。每次父母都向我保证来年不借了,第二年春节又来一次重播。2018年清明节我回家时,父母手里的钞票接近两万元。6月下旬,我在电话里询问,父亲说只剩下不到一千元了。我怒不可遏,质问父亲是不是又借钱给那家人了,父亲是极要面子的人,他说自己耳聋、听不清,把电话递给了母亲,母亲不停地跟我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此时此刻,在天上看着我写字的父亲,我又能向你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恨你,还是恨我自己。

2018年7月11日11 时27 分,母亲靠在我的怀里安然长眠。人们安慰我,叫我不要过于难过,他们说我的父母都八十高寿,他们修行好,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做到了24 小时之内一起骑上了同一只西去的仙鹤,真是世间稀奇事。我不知道什么叫做难过,送别父母,相帮的人们散去,我推开空荡荡的房门,从此再无爹娘可喊,从此再无故乡可依。我的父亲母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过往烟云一场空;我的父亲母亲,生也随风,死也随风,只留给儿子一团谜一样无解的风。

母亲留给我的印象,既清晰,又模糊。

母亲出生在林家村夏家,勤劳是夏家的传家宝。外公年轻时求学于东陆大学,学业未过半就听从其父召唤,回家当马锅头,率侄儿们去走夷方。走夷方也就是倒买倒卖,沟通往来云南与缅甸的各类百货。三趟走夷方,往来十余年,付出了一名侄儿在与土匪交战中被子弹击伤、七匹骡马及货物被土匪劫走、两名同伴在路途上打摆子几近死去的代价,夏家积累了殷实的财富,置田产,建宅院,成为远近闻名的小康之家。母亲是长女,从小就学习打理家业。但身处大变革时代,夏家不可避免地被社会卷入滚滚洪流。划分阶级成分时,外公被定为地主。许多地主都被枪毙了。外公逃过官(拒绝担任国民党任命的乡长)、资助过游击队且把自己最年长的侄儿送去参加了游击队,被定为开明地主。十二岁开始,母亲就被反捆双手陪父母一起接受批斗、审问和拷打。十七岁那年,外公外婆把我的母亲嫁给了我的父亲,我们家是下中农,阶级成分好,可以保命。

嫁给我的父亲,母亲一辈子耿耿于怀。母亲生于响当当的家庭,待人接物雅致得体,所有家务无所不能,缝衣绣花样样在行,耕作锄禾得心应手。父亲从小衣不蔽体,一年四季半饥半饱,结婚那天穿上人生的第一双鞋子,母亲刚娶到家就被祖父收走,说是要留给父亲的弟弟们娶媳妇用。我记事以后几十年间,反复听母亲拿这类事情奚落父亲,父亲始终憨态可掬地笑着说:“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没有新社会,我怎么可能娶到地主家的千金?”我时不时反驳母亲:“你如果不嫁到我家,可能小命早就不在人世了!”这时候母亲就怪我不给她面子,怪我偏袒父亲。

其实母亲和父亲之间,是相互支撑的。父亲披星戴月,外出挑公粮、卖烟叶、贩木头,下田地耕作薅挖、浇灌施肥、收割谷麦,母亲从来不会提前吃饭,哪怕深夜也要等到父亲回家,陪着他一起吃。父亲小时候被他的父母逼迫去当壮丁、去当上门女婿、去给别人家当继子,他强烈反抗并形成了对父母的成见,成年后对父母尽孝责却不尽态度,母亲竭尽全力弥补父亲缺位的部分。祖母生活不能自理以后,母亲每顿饭都把做熟的肉和菜剁细,在甑子里再次蒸热,把祖母牵到灶台前火塘边,一口饭、一口菜、一口汤服侍她吃好,自己最后才吃。祖母大小便失禁以后,母亲最少时一天一夜给她换洗衣服、擦洗下身三次,最多时一天一夜给她重复八次同样的劳动。有时候父亲劳作回家,祖母问父亲今天干了什么,父亲一般会恶狠狠地回答不该你相干,母亲总在批评父亲的同时和风细雨地安慰祖母。1983年父亲到县城打工,花16 元钱给母亲买了一件深蓝色涤卡上衣,母亲穿旧以后在上面打补丁,舍不得丢掉,而且旧补丁破了又拆掉,打上新补丁,直到2018年去世。在父母坟前烧孝布时,我把这件衣裳烧给了母亲,让它带着我对父母的思念去另一个世界与他们重逢。

母亲手巧,四乡八里都知道。柳树发媳妇摘仙人掌时绒刺飞进了眼睛,全村只有我的母亲有胆量和技巧将她的上下眼皮往外翻,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出绒刺。谁家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脑袋偏向一方,不会朝另一方转动,日以继夜啼哭,我的母亲怀抱着孩子,左手托住孩子的胸部,右手轻轻按摩孩子的脊背、脖颈和肩膀,大约半个时辰,孩子就恢复正常。新媳妇宝玲不会酿过年吃的米酒,我的母亲手把手教她淘糯米、蒸夹生饭、抄凉水、拌酒曲、装瓦罐、捂稻草、盖被子。七月半用白面做麦菱角敬祖先,八月十五打月饼合家团圆,腊月里用石碓舂糍粑做各种迎春小玩偶,是传统农家的必修课,我的母亲手把手教同辈和晚辈做各类物品。打月饼的技艺,没有人能够学会,每年新米出臼后,人们就前来我们家排队,他们带来白面、荞面、红糖、白糖和香油,我的父亲帮助母亲准备栗炭、火钩、和面盆、烙饼盘等用具,腾出半个月时间协助母亲帮每户人家打白饼、红饼、酥饼、夹心饼。腊月天,家家户户把成人穿破的衣服送到我家,请母亲帮忙裁剪修改,翻新成小孩子过年的新衣服。全村只有母亲一个人会剪裁,会手工缝衣。在我的记忆里,每年大年初一,父亲叫我起来去河边“请水”时,母亲都还没有休息,通宵给孩子们缝新衣裳。我童年时代,这一切都是免费的,家乡称为“换叫工”,我们家起房盖屋、修筑田埂之类,别人家会主动前来相帮,沿袭着祖辈传下的规矩。

母亲的独门绝技绣“裹背”,则冲出村子,迎来了彝汉两个民族的光顾。那时候生产队按工分计口粮,妇女们生完孩子,满月后就忙着苦工分,把孩子捆在脊背上参加生产劳动。美观漂亮、结实牢靠的裹背,成为许多人家必备的物件。绣花的技艺,母亲从外婆那里学来,她保存着许多外婆教她做好的底样,纸质,夹在传家的包袱里,需要时找来旧报纸,比照着裁剪出来,贴在备好的布面上。母亲白天在田地里忙农活,晚饭后洗完锅碗瓢盆、浇好菜水,就爱摊开针线簸箕,在油灯下穿针引线,绣鞋帮,绣枕头套,绣背娃娃的裹背,绣娃娃的虎头帽和肚兜,上面的图案,有金鱼水草、松树白鹤、嬉水鸳鸯、牡丹芍药,等等。我最喜欢母亲绣的虎头帽,邻家幼儿戴在头上,看上去虎虎生威,便觉得自己的母亲很了不起。我的孩子还未出生,母亲就用平时积攒的碎布和边角料拼凑好一块睡垫,绣上一树火红的攀枝花,捎到城里迎接孙子。孩子周岁,用母亲精心构思、巧妙刺绣、流光溢彩的裹背背着他上街,吸引了不少眼球,有人停下来,跟在后面看了又看;有人走近了问,在哪里买的,满脸羡慕。这些年我在楚雄彝人古镇看见新型农业合作社开发出来的手工刺绣品,母亲挑灯绣花的场景,总是涨潮般浮现在我的脑海。

针线在跑,大大小小的日子穿过针眼,缝纫母亲的心血。几十年间,母亲关爱亲人,善待乡邻,并将爱意延伸到身边动物的呼吸里。就拿黑牛来说吧,它的妈妈被生产队分到我家饲养,生它那年,天旱缺粮,人尚且半干半稀勉强糊口,它的妈妈根本无法给儿子提供奶水。它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天,首先尝到的滋味是饥饿。我的母亲不忍心看着它饿死,请大舅从农具厂弄到几斤白糖、几块红糖,从自家口粮里挤出一点点玉米面,搅成糖糊糊喂它。它好像十分理解母亲的苦心,顽强地挺过最初两个月,就上山吃草了。雨季来临,小黑牛春笋般的长势和绸缎似的绒毛,招来无数赞许的目光。两年光景,它长得浑圆强劲,周身比墨汁更黑,声音洪钟般宽厚响亮,头似竹篮,眼若灯笼,肩膀双人枕头般厚实,脊背像刚出厂的上等毛毯,臀部酷似两面战鼓,前蹄追风,后蹄立松。到了该犁田耙地的年纪,太有、四保等年轻后生教它拉犁,性情暴烈的它使大小伙子们根本无计可施。他们穿通它的鼻子,用麻绳牵着鼻子强迫它犁田,它直接横躺在水田中央;他们抽断了十几根棍子,抽断了它的一截尾巴,它纹丝不动。生产队长说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杀掉打牙祭算了。消息传到父亲耳里,他跑去大骂队长。队长说你有本事把它教乖,生产队奖励你50 分工分。父亲赌气牵来一头熟牛架拢小黑牛,温和地吆喝它。说来也怪,黑牛非常愿意听父亲的吆喝,一季春播下来,它便学会了拉犁。

我从小规矩,听话,父母未曾说过我一句重话,未曾打过我一巴掌。最接近挨打的一回,是四岁那年的冬月。我们家大门外的存林家杀年猪,八岁的堂兄领着我观看别人家捉猪、宰杀、烫刮、开膛剖肚、分解悬挂。斜阳西下,存林家的灶房升腾起葱蒜炒肉的浓烈和莴笋、萝卜丝拌猪肝生的腥香,三奶奶顶着小脚,沿石阶而上拉我们兄弟二人去他们家吃肉。堂兄犹豫着推辞的时候,我回头朝自家望了一眼,只见母亲一手半握拳头,另一只手握着吆喝鸡猪牛羊的柳树条,低沉地唤了一声:“老憨!”我撇下堂兄离弦般跑向母亲,她强忍眼里的泪水、颤抖着嘴唇,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拖进堂屋,叫我跪下的同时,猛然将屈膝的我紧紧抓住,不让我下跪。母亲直瞪瞪盯着我良久,恶狠狠地说了句“人要有骨头”之后,抛下我转进灶房去做晚饭。母亲举而未抽的柳条,今天依然悬在我的心空。

我出生那年端午节,父亲在河边菜园埂外手植香椿树一株。印象中八九岁时,香椿树长到水桶那么粗,身高已经超过两层楼房。每年清明节开始,别人家的香椿纷纷发芽,我们家这株却慢悠悠地落后半个月左右,才姗姗冒芽。父亲当年在香椿树旁边栽下的苦竹,与香椿树比肩而长,我沿着竹节爬到香椿树枝旁,或伸手采摘椿尖,或用竹竿钩住椿尖,拉过来次第采撷。椿尖采下,母亲用滚沸的水煮透,或炒吃,或凉拌,或晒干后用油炸吃,成为一道美味。十岁前后,春天里我经常整个下午呆在苦竹丛中,一来防别人偷采椿尖,二来可以爬到竹梢仰望父母从屋后的山上回家。整个冬天吃青菜白菜,寡淡的嘴奢望些许的调味,椿芽的芳香和爽口正好能对应饥馋。春风浩荡,我的神思也燕子般飞临竹节椿尖,任凭大风呼啸着掠过耳边,一遍遍举竿伸手采椿。2000年冬天,祥云县前所镇的刘货郎跟我的父母买香椿树,他准备买下砍倒运到城里去卖。刘货郎问我的父母,一千二百元卖不卖?母亲生气地反问道:“你儿子五千块钱卖给我,你答不答应?”我回家时邻居将这个细节转述于我,我向母亲求证,母亲淡淡地说:“因为生下你,你爹栽下它。今天你远离我们,我们时不时看看它,它一摆动,就知道那是你在向我们点头呢!”

欧阳江河 书法

回忆里母亲在向我播放纪录片,从楚雄大海波水库,到元谋东山大沟,出民工,服劳役,青春没有屋顶;回忆里母亲风梳头、雨洗脸,像马和驴被驱赶,直到青丝盘成了晚秋的草堆,直到疼痛不让她下床,叫她离开自己手缝的鞋。我注意到母亲的布鞋,是在1997年早春,淡灰色塑料底,35 码,麻线穿紧鞋帮,以及鞋带上反复使用的纽扣。那是母亲的鞋,平整地放在床下。那时母亲刚刚睡去,她的鞋把我的目光拉直。一双农妇的鞋,从磨损的内部黑洞洞的敞口间,显现人世的步履。硬梆梆的旧鞋,沉甸甸的农鞋,粘着半干半湿的泥沙,聚集在春寒料峭中,回荡着谷穗宁馨的馈赠,也回荡着季候无法阐释的沧桑——夜阑人静,母亲劳作回来,脱掉沉重的疲惫;天明之前,母亲又穿上这双鞋,在没有星期天的田埂上,稼穑劳作。母亲的鞋,像树根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那一年她病卧床榻,布鞋才得以休息片刻。母亲从不注意和思量自己的鞋,她置一生于红土无声的宿命。布鞋伴随母亲从青丝到白发,从少女到祖母,将风霜雪雨磨为鞋洞,将锐角幻化为锄头。行文至此,我的世界只剩下一双鞋,那是母亲的布鞋,淡灰色塑料底,35 码,麻线穿紧鞋帮,以及鞋带上反复使用的纽扣。

比起我的母亲,记忆里的父亲,形象更加具体。

最先跳出来的是1976年8月31日。那天中午,母亲替我整理好到林家村完小读书的铺盖行李、锅碗炊具、柴米油盐和手缝书包,父亲找来扁担,挑起所有物件,父子俩就上路了。翻黑地岭,过蚕豆箐,抵上丫口坟场前面的空地,父亲怕我累,停下来休息。他采来一抱青松毛铺在地上,叫我面朝东背朝西坐下,他自己一屁股坐在扁担上,满脸严肃地要我伸出双手,平静地说:“你妈和我是你的生身父母,我们只负责给你活在这个世上的身体。我们都是农民,又都是文盲,不能给你更多的什么,一切只有靠自己。从今往后,你的左手就是自己的爹,右手就是自己的妈,你的衣食父母,就是你自己。”我对父亲的话似懂非懂,直到大学毕业,经历了第一年豪情万丈第二年有点失望第三年陷入绝望第四年习以为常第五年了此残生的心路历程,回头看看来路,才逐渐领悟父亲的这番话。更早以前,砍柴路上回答我的上山为了什么的提问时,父亲说过上山就是为了完成下山之类的话,当时我不以为然。后来在西方哲学家的经典语录里读到这句话,我重新认识了我的从未进过学堂的父亲。我的从小到大未曾打过我的父亲,我的蚂蚁般风里来雨里去不曾弄疼这个世界的父亲,我的蚯蚓般哪怕被斩为两节也要顽强呼吸的父亲,在别人的历史里留下自己微弱的声音,通过儿子的血管,留下一段不为人知的回忆。

我读高中以后,为了我的学费,父亲到处去打零工。1983年春节刚过,父亲就同两位邻居赶往我读高中的县城,请亲戚帮他们找活干。碍于亲戚的面子,交通局将父亲他们派往城东南两公里处的龙川江上,参与维修古老的土城石拱桥。工地安排父亲他们用漏网洗沙,在大铁锅里把河沙与水泥掺水搅拌,往工程点运送沙灰。某天傍晚,我去看父亲,他正做饭,用自家带来的玉米面裹好煮过的红豆,加盐搅匀,放在蒸锅里蒸熟,就是三个人的晚饭;一锅白开水加少量油星和食盐煮成玻璃汤,即为菜,吃肉是不可能的。他们住在用竹竿和草席搭成的篷子里,地面是潮阴阴的河沙。那时我少不知事,暗想父亲他们的伙食比学校食堂强,没想过如此劳作和住宿会给父亲造成损伤;父亲更不可能奢想别的什么,他为每天三块半的工钱高兴不已。

一个月后,修桥完毕,父亲又在日杂公司找到一份剥核桃的活计。每天至少剥5000 颗,工钱是四元人民币,上下班有人开门和关门。我去看父亲,他孤零零地坐在空阔的大仓库里,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扶住放置于木墩的核桃,右手握着一把小铁锤轻轻敲击。敲开七八十颗,父亲停下来剥仁,剥光之后再接着敲,如此循环。看着堆得高高的几十座核桃山,父亲叫我吃核桃,我不敢吃,怕父亲犯错误。父亲说领导交待了,想吃就吃,但不能带出门。下班后我和父亲回住处,二楼,楼板房,地铺,20 多平方米,比修桥时住的草席篷子强多了。单位借给炊具,允许免费用电,父亲舍得每天花五分钱买棵白菜了,我心里宽慰了许多。

父亲对我的教育,最根本的在于教我学会劳动。

家庭联产承包后,南华、祥云、弥渡三个县山里人家渐渐吃上饱饭。干瘪的肚皮慢慢撑开,祖传的老屋显得逼仄,几十年不曾建房的山区,盖新房的愿望强烈起来。三木箐的刘家带头买木料,阿脚朗的黎家开始挖地基,羊歇地的木匠、石匠以及泥水匠们忙活起来。时值南华县开挖王家庄到红土坡公路,为了公路建设,公路上下五百米范围内的树木被砍光。生产队和生产大队不复存在,人民公社逐渐淡出,村民沉浸在辛勤耕耘带来的丰收和喜悦之中。开头六七年,村民忙于发展粮食生产、防止饥饿回头,没有谁顾得上关心水库、树林和荒山等公共资源。大面积建房的热情,乘着修公路的东风,在南华县的几个山区乡铺天盖地展开自发性砍伐。农闲时节,山林人家在夜里偷偷砍下松树,藏在圈里,河边人家赶着骡子和毛驴,把木料倒买回来,晾晒加工后,运往祥云县马街、前所、棕棚和弥渡县的苴力、德苴等地倒卖。

买木头的日子,我三更起床,吃完母亲做好的早饭,带上饭团,和父亲一起赶着灰驴离开家门,翻山越岭去二十公里外的依黑么、龙潭山、脑头山、烂泥箐、羊圈房、际龙山、大风丫口等彝族聚居的村寨买木头。在长长的一街河、鹿鸣河、鼠街河畔,在高高的深箐里,在密密的丛林间,父子俩各自握一根两尺半左右的短木棒,吆喝着驴子跋山涉水。村里人家的恶狗窜出来狂吠和追咬,两根木棒一前一后左挡右打,挨着村闯关行进。中午时分,到达卖木料的彝族村子,我卸下鞍架,牵着毛驴去村外的山坡放牧,让牲口补充草料,父亲出张家,进李家,问货看料,讨价还价。约莫两个小时,父亲买好两根横木、一根圆柱、一根椽子,捆扎结实鞍驮,到村外找到儿子,牵着牲口,让牲口驮上横木,父亲扛起圆木,儿子抬着椽子,父子俩跟着牲口踏上归途。那时我正在读初三,父亲已经教会我犁田耙地,一路上父亲还在教我节令农时知识。父亲对我说,考得上高中,就去县城读书,考不上就回来,苦几年翻盖老屋,讨媳妇过日子。晚上九点左右到家,我蒙头大睡,父母拿出锛、刨和锯子,对木料进行裁修。两三天后,父子俩瞄准祥云县或弥渡县的乡镇,张弓搭箭,披星戴月把木料射向买家。两趟下来,能苦到五至十块钱。有一次苦到十三块钱,父亲大喜,在街上花五角钱给儿子切了一片米花糖。

政府也不是不管,但五六个山区乡十多万人口,十几名林业站职工和四五名林业派出所干警,杯水车薪而已,只能东堵西拦,到处扑火。农忙假里的一天,我和父亲买木头回家的路上,就扎扎实实撞到枪眼。当天上山途中,一只鸟掠过头顶,把屎拉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连吐三口吐沫,愤愤然说晦气,必须快去快回。在拉格所买好木头,不等牲口喂饱,父子俩火急火燎返程。出拉格所村,下干坝坡,过新田河,登冷水井梁子,翻多依树丫口,到达红沙坡,父亲喘一口粗气,告诉我安全了,给毛驴歇一下气。

父亲拿出饭团,牵着灰驴去灌木丛中放牲口。我啃着饭团,背靠青松休息。啃着嚼着,松涛抱着我进入了梦乡。不知什么时候,一阵喝斥声惊醒了我,我一个激凌,看见父亲紧握木棒,与一把黑亮的手枪短距离僵持着。我惊恐地尖叫了一声,那枪口调头对着我,不准我发声。转瞬手枪又对准父亲,命令解下鞍架上的木头。父亲怔怔地面对手枪,低声下气哀求道:“普同志,您把枪放下来吧!您把枪放下来,吓着娃娃了呀!”说话间,父亲丢掉木棒,手枪想了想将枪口转向地面,低沉地嘟哝道:“老俵,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犯法哪?”父亲低头回答:“我晓得呢,普同志,我这是第一回啊!你看四山八凹都在贩木头,我也要买化肥、要给孩子凑学费呀!普同志,今天就您一个人巡山,没有别人看见,看在我们俩熟人熟事的面上,看在我初犯的份上,您就饶了我吧!”手枪咬了咬嘴唇,长吁短叹片刻,为难地问父亲:“你会不会乱讲乱说?”父亲千恩万谢,说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让人知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手枪转过身去,“呯”地朝天空开了一枪,反方向边跑边喊:“老俵,莫跑,莫跑嘎,你再跑,我的子弹不长眼睛嘎!”

父亲和我风一般把鞍架抬到灰驴脊背上,扛着木头疯狂往家赶。

父亲和母亲一样,热心帮助别人。2005年深秋,我冒雨回家看望父母,却不见父亲的踪影,母亲支支吾吾,使我颇感疑惑。临近天黑,父亲头戴篾帽、身披蓑衣,提着一个布袋回到院子中央。上前询问,父亲遮遮掩掩,生怕我靠近布袋。我生了气,父亲不得已才道出原委,某某媳妇突发什么病,他苦苦哀求父亲,父亲不忍心,就到屋后找水冬瓜树,为患者采回一剂单方。

很多年来,对别人寻求帮忙,父亲总是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有求必应。桃兴家儿子阿龙扭伤了脚踝,脚肿得萝卜似的。父亲攀绝壁、缘苦藤,爬到老熊洞崖子的石缝中采回石针、石枣、接骨伞等草药,用烧酒炒好,一天一次为阿龙敷药、换药。两个月后,阿龙受伤的脚完全康复,并没有影响到他后来报考警察学校。有一次我站在河边的温泉里,仰首盯住父亲从峭壁上下来的身影,心被提到了老鹰飞翔的高度。直到他平安下河,我悬空的心才沿着目光的天梯滑下。

七十古稀的父亲,冒着绵绵不断的秋雨,爬到二十公里外的五街梁子采草药,这令我心疼。更让我心疼的是,他听不进我的劝告,而且各种媒体陆续报道一些无证行医致人死亡引起法律纠纷的事,我很为父亲担忧。他因母亲生我时落下病根而认识了水冬瓜树的药效,因我十一岁时骨折而掌握了几种跌打药的用法,由此帮助乡邻,治好了不少伤者。但时代不一样了,他的做法充满危险。我给父亲讲法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他依然我行我素。

回忆没有尽头,思念没有尽头。时不时听到别人说如果有来生,但我从来不对假设性的问题做假设性的回答,我知道父母离我而去,故乡从此不再。人们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于我而言,父母的离去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下去,只会像一场拔河,与我展开角力。

2019年秋天的一个周末,在我十分敬重的兄长老雷家,老雷淡淡地对他的儿子说:“老爸以前上班,开车从东二环进入昆玉高速,在朱家村立交下来并入彩云北路,右转到星耀路。你读高中住校以后,我把上班的路线调整为经西昌路右转进滇池路,滇池路南行左转过广福路,在万达双塔附近,放慢车速,多看几眼你们学校的大门,然后再加速往东而去。”我接过老雷的话,问我的儿子:“你看,你看,雷大爹的神态,像不像去年清明节那天,你奶奶拄着拐杖站在老家灶房门口,目送我们离家的样子?”孩子想不起来,我告诉他:“那天离家时,爷爷奶奶挽留我们吃过饭再走,爸爸觉得他们老了,不能让他们过度劳累,就把吃饭的事情留在半路上去完成。当时爸爸并没有往深处想,奶奶只是希望我们陪她吃一顿饭哪!奶奶拄着拐杖,一只脚跨在灶房门外,另一只脚踏在灶房门里,那望着我们转过院墙的饱含不舍的目光,望断了老爸的归途。”

不适合跟孩子说的话题,我忍不住说了。说出来了,心里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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