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龙
[摘 要]“哲学”的原义是爱智慧,其本身不是一组固定的结论而是追求智慧的过程。西方哲学更多是寻求对世界的理论解释而非简单的实用性考虑,是将世间万物放在同一个体系中从整体上解释世界。同时,它注重反思而非不加思考地接受已有结论,传统、常识经验、时代的流俗之见以及先辈哲学家的思想都可以成为其反思的对象。
[关键词]哲学;过程;解释;反思
[中图分类号]B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426(2020)09-0016-07
恐怕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学科像哲学一样难以被定义,每个哲学家似乎都有自己对哲学的定义,因为对哲学的定义涉及哲学家整个哲学体系的建构。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有多少位具有原创性思想的哲学家,就有多少种对哲学的定义。哲学难以被定义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源于哲学本身巨大的空间和时间跨度,另一方面源于哲学研究对象的复杂性。就时空跨度而言,在空间维度上,西方哲学、中国哲学、印度哲学等各种哲学体系之间存在很大差异;在时间维度上,即使在西方哲学内部,不同时代的哲学之间也是差异巨大。在哲学诞生之初,古希腊哲学一直有种囊括世界的野心,而到了黑格尔之后就很少有严肃的哲学家再试图去构建某种从整体上解释世界的哲学理论了。直至现今,大学里的哲学已经是作为一个专门的知识门类而存在了。就研究对象复杂性而言,在当代学科分工化的背景下,每个独立学科的合法性依据都在于其特定的研究对象,比如研究经济活动的叫做经济学、研究心理活动的叫做心理学、研究化学反应的叫做化学,那么哲学的研究对象是什么呢?有人说哲学是研究世界观的学问。这么说固然没有错,毕竟任何哲学体系都或多或少会涉及对世界的思考,但这并没有显示出哲学的独特性。物理学、化学、生物学都是对于世界某个部分的思考,但这些学科和哲学的区别又在何处?如果说这些学科只是对世界某个部分的研究,而哲学是大全,是对世界整体的把握和研究,那么,神话、宗教同样是大全,同样也是对世界整体的理解,它们和哲学的区别又在何处?实际上很多人或采用否定的方式来定义哲学,说哲学不是宗教,哲学不是科学;或采用描述性的方式来定义哲学,说哲学具有某某性,哲学是时代精神;或用一种诡辩的方式,同义反复地说哲学就是哲学,就是哲学家谈论的事。
可以说“哲学是什么”是一个最基本的哲学问题,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本文所讨论的对象仅限于西方哲学,在此笔者并不奢望给西方哲学下一个明确的定义,而是依据哲学史给出一个描述性的定义,并将其和其他思想——如中国哲学、神话、辩论术等进行比较,从而更好地展现西方哲学的一些独特性质。笔者认为,西方哲学是一种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追求智慧,重视反思,意图构建一个在整体上解释世界的理论体系。
一、西方哲学是追求智慧的过程
哲学(philosophy)的词源是希腊语philosophia(Φιλοσοφ α),最早为毕达哥拉斯所使用。仅从字面意思来理解的话,“philo”的含义是“爱和追求”,“sophia”的含义是“智慧”,“philosophia”这个词的字面意思即是愛智慧、追求智慧。而“哲学”这个汉语名称源自日本学者西周的翻译,他在《百一新论》中第一次将“philosophia”翻译成“哲学”,后被中国沿用(参见西周于1874年出版的《百一新论》)。“哲”字在古汉语中,指的是智慧或大的智慧(《尚书正义·皋陶漠》)。除了“哲学”一词外,中国还曾使用理科、智学、理学(理科、智学、理学的译名分别参见艾儒略于1623年所著的《西学凡》、郑观应于1892年所著的《盛世危言》、严复于1896年翻译出版的《天演论》)来翻译。这些译名的共同特点是都体现“philosophia”中“sophia”的智慧之义,而忽略了“philo”所蕴含的爱、追求的含义。实际上,西周在最早翻译“philosophia”时曾用“希贤学”一词,这里的“希”字就很好地体现“philo”所表达的追求的含义。严复在翻译《天演论》的注释中,也曾经把“philosophia”直接翻译成爱智。学者李存山谈及哲学的中文译名时曾表示:“可以说若将西方的‘爱智翻译为中文的‘希哲,从词组结构上说,比单纯的一个‘哲字更为合适。”[1]3但是“希贤”“爱智”“希哲”这类的译名终究还是没有流行开来。中文译名强调“sophia”而忽略“philo”并非偶然,这反映出中国传统思想和西方哲学思维的某种差异。
西方哲学并不是固定的结论,而是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所谓爱智慧就是追求智慧的过程,这种追求是进行时而不是完成时。人类作为有限的存在,总是试图超越自己的有限性,渴望对无限的理解。哲学追求的智慧就是对世界无限性的理解,这是人类永远无法掌握的终极真理。所以这种智慧是不可能作为一个完成时被人类掌握的,只能作为一个进行时被人类以各种方式去不断追求。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就明确表示,自己聪明之处恰恰在于知道自己无知,不宣称自己掌握了真理。他的精神助产术恰恰就是要引导人们去思考,去追问答案。哲学的迷人之处不仅在于其所得出的结论,更在于思考论证的过程。以古希腊所热衷的本体论问题为例,泰勒斯认为世界的本原是水,阿那克西曼德认为是无限定,阿那克西美尼认为是气。可以设想,如果我们真可以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本体论问题就会成为一种结论,人们只需要记住世界的本原到底是什么这个具体答案就可以了,如同学生备考时记住教科书上的一个知识点。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个问题至今也没有得出固定答案。
因为人的智慧不能直接掌握所有真理,所以哲学是需要论证的,而传说或宗教则不需要。传说不需要论证,其结论的合法性是自古以来形成的。对于宗教来说,论证也不是必须的,宗教中的神灵掌握了所有的真理,其本身就是真理的化身。在很多宗教传统中,宗教创始人明白真理,或源于上帝的启示,或源于禅定中的洞察。大部分宗教都认为其所了悟的真理是超越语言的,掌握真理的过程是不可言说的,宗教的创始人只负责宣喻真理,不需要形式上的论证。哲学则不然,哲学家并不天生知晓真理,其理论需要论证,不能直接抛出。如阿那克西曼德为什么会认为世界的本原是无限定呢?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记载,阿那克西曼德的论证过程是这样的:已知元素的属性是彼此对立的,水是潮湿的,火是热的,如果这些有具体属性的元素是本原,它就会征服其他元素,所以作为本原的元素应该是没有某种具体属性的中立的无限定。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论证的过程,而不是直接抛出一个结论,阿那克西曼德的思想才能被称为哲学,而不是传说或宗教。分析某位哲学家观点的时候,不仅要看到这个哲学家说了什么,更要知道他的观点是怎么得出的,有什么根据。如果一个人在学习哲学的时候仅仅记住了一些结论,其实这并没有在学哲学,仅仅是记忆和背诵而已。省略了思维过程,哲学就不再是哲学,而沦为一些僵化的教条。
中国采用“哲学”这个译名,实际上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对此的某种理解。在西方哲学传统中,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样的伟大哲学家,依旧没有知道所有的真理。哲学家们和普通人一样,也是在追求智慧的道路上,只不过哲学家走得比普通人更远,智慧更多而已。而在中国传统哲学之中,儒家的圣人、佛家的佛陀已经达到了圆满的智慧,如在佛教的理解中佛陀证得了无上正等正觉,佛陀的智慧已经平等觉知了一切真理。这些智慧圆满者所宣喻的真理叫做经。经,常也(《广雅》)。经是恒常不变的,是对真理的直接宣喻。在这个传统中,真理已经是被给出的了,经成为了权威,人们将之记忆背诵下来就算学到了真理。在这样的背景下,论证过程的重要性就下降了,更为重要的是经所代表的真理本身,是人们对经的记忆和理解。(这里不是说中国哲学不需要论证,只是强调在中国的圣人传统中论证的重要性不是这么重要。如果说论证之于中哲是手段的话,那论证之于西哲则是生命。)在这种意义上,西方哲学更强调追求智慧的过程,是爱智慧学,而中国哲学更强调智慧与真理本身,是智慧学(这只是两者相对比而言的一种表达,并不是表示西方哲学就不强调结论,中国哲学就不强调思维方式,只是强调在中西哲的对比之下,西方哲学更侧重思维过程本身。同时这种比较只是中西文明的差异而已,并不具有优劣意味)。
二、西方哲学是解释世界的理论
西方哲学追求的是建立某种解释世界的理论而非单纯实用考虑。杰弗里·亚历山大曾给理论下过这样一个定义:“所谓理论就是脱离个别事物的一般化,脱离具体事例的抽象”[2]2。通过对具体的事物进行抽象概括,哲学理论可以解释世界。理论是人类所特有的,是人类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原始人脑容量有限,尚未发明复杂的语言文字系统,自然也就没有产生理论的条件。他们和今天的我们一样拥有很多实际的需求,需要寻找食物、抵御野兽、繁殖后代等。随着这些需要的发展,这些先民们的智力发展到了一定水平,有了复杂的语言文字,这时候先民的追求就不只是满足现实物质需求了。他们有了一种冲动,一种理解周围世界的冲动,想解释周遭看到的一切。世界万物、风雨天雷隐含着什么规律吗?为什么人会有生老病死?宇宙起源于何方,又将归于何处?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开篇中就说:“求知是人类的本性”。[3]1作为对具体事物的抽象化,理论可以满足人类的好奇心,解释世界。神话、巫术、宗教以及之后出现的哲学、科学都属于典型的理论。神话可以很好地体现解释功能,各种不同文化背景的神话中无一例外都充满了各种解释。希伯来关于上帝创世的神话解释了宇宙的诞生,中国关于女娲造人的神话解释了人类的诞生,古希腊关于普罗米修斯盗火的神话解释了人类文明的诞生,古印度《原人歌》解释了种姓制度的产生。哲学同样是意图解释自然和社会,哲学的宇宙论、本体论、伦理学都具有这种解释功能,如亚里士多德所言:“不论现在还是最初,人都是由于好奇而开始哲学思考的”[3]3。
哲学注重解释世界,为知识而知识,对实用性的考虑并不是放在第一位的。他们探索哲理只是想脱出愚蠢,显然,他们为求知而从事学术,并无任何实用目的。[3]6因为哲学解释的对象包罗万物,哲学理论往往会高度抽象,形成诸如物极必反、事物总是普遍联系的之类的观点。高度抽象导致哲学理论解释力很强,但实用性欠缺。物极必反,这不错,但没有什么用,因为麻烦在于总是弄不清楚什么时候是那个极点。即便深明物极必反的道理,但你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买进股票,什么时候该抛出。[4]59这也是很多人讽刺哲学家只会高谈阔论的缘由。
对个人来说,哲学的实用性是欠缺的,因为哲学并不能直接生产实用性的产品为个人所用。回顾哲学史可以发现,精通哲学并不保证可以满足个人的物质需要。大哲学家斯宾诺莎不依旧要靠磨镜子为生吗?斯宾诺莎的贫穷并非偶然,这似乎是哲学家的某种宿命,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就因贫穷而被人们嘲笑,说他的哲学没用。因为哲学不产生直接的物质功用,物质贫乏者研究哲学更为辛苦。哲学源于闲暇,有了物质基础和闲暇才可以超越现实的琐碎,去进行超越性的思考,在哲思中构建理论。相比之下,穷人很容易被卷入无尽的生活琐碎之中。黑格尔在洞察这点后说“首先必俟欲求的逼迫消散了,精神的健壮、提高和坚定出现了,欲望驱走了,意识也高度前进了,我们才能思维那些普遍性的对象”。[5]53当然,也有人以实用的态度对待哲学,其益处是可以把哲学进行实际应用,但这样却不免有把哲学庸俗化的风险。有人信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持如此动机研究哲学的时候,哲学就大概率被工具化了。哲学是爱智慧,而这些人爱的是黄金屋、颜如玉,哲学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块敲门砖而已,得到黄金屋、颜如玉后就可以把哲学弃之如敝履了。如果哲学的生产是在非自主、非独立的情况下进行的,生产出的产品还是哲学吗?[6]22
对社会来说哲学的实用性也不明显。在近代科学诞生之前,哲学的玄思并没有产生物质性的力量,作为哲学诞生地的希腊在政治、军事、經济总量上并不占优势。即使最贴近现实的政治哲学、伦理学,其现实影响力又有多大呢?伦理学可以使人更有道德吗?有些哲学不发达的地区靠着宗教和教化在民众的道德培养上做得很好,而在伦理学家中也出现了一些道貌岸然之人。如果说哲学有什么现实力量的话,应该就是孕育于哲学母体中的近代科学与实用技术结合所产生的科技了,但这似乎应被归到科学的功劳簿上。
如果和中国哲学的主流——儒家思想相对比的话,更可以看出西方哲学倾向于构建解释世界理论体系而轻视实用的特点。西方哲学起源于闲暇,起源于对世界惊诧,是为知识而求知识。相对之下,中国哲学起源于忧患,为解决问题而求知,缺乏建构理论的冲动,信奉“六合之外,存而不论”(这当然不是说西方哲学里就没有求实用的一面,中国哲学里没有求知的一面,在这里说的只是一种总体趋势)。西方哲学和神话一样,总是去琢磨那些看不见摸不到的理论以求得对世界的解释。而在中国这一侧,殷商时期是一个宗教气氛很浓的时期,人们不停地祭祀,以宗教和神话来解释世界。取代商王朝的周人将实用带入中国人的血脉,绝地天通之后,神民无相侵,生活的重点是过好现实生活而不是宏大不经的抽象理论。一个很好的例证就是中国没有创世神话流传下来。(盘古开天和女娲造人都是很晚才出现的神话,并不是从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盘古开天的神话最早出现在三国时期徐整著的《三五历纪》中,女娲神话最早见诸战国时期的《列子》,而完整故事出现在西汉《淮南子·览冥训》。商周时期的文献没有出现这两则神话故事,大部分学者认为其并非远古传承。)《礼记》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礼记·表记》)。人们并不倾向于寻找对宇宙和人生的统一解释,人间的事情就是人间的事情,鬼神之事只需敬而远之,“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传·昭公十八年》)在先秦诸子中,孔子突出地体现了重现世而不重理论的态度。回看历史可以发现,孔子在《论语》中的很多说法都是有具体语境的,是针对解决实际问题的,而不是追求一种普世性的理论。作为抽象理论的性与天道之学,往往是“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诸子百家中倾向于提供整体性解释的阴阳五行家,一直未占据主流地位,经世致用才是中国人思想的底色。西学传入以后,对于中国哲学中重实际轻理论的倾向,近代学者多有论述,如苗力田认为,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的特点是“重现世、尚事功,学以致用”;而西方哲学和西方文化的特点恰恰相反,是“重超越、尚思辨,学以致知”[7]103。余英时也说:“从儒学的发展史来看,安排世界的秩序才是中国思想的主流,至于怎么解释世界反而不是儒学的精彩所在。”[8]32因为中国哲学求用和西方哲学求知之间的张力,我们的传统文化对西方哲学总是有隐约的排斥,认为是高谈阔论,不能解决实际问题。马克思对西方哲学重解释的特质有个著名的批判:“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9]6
同时西方哲学不像物理学、生物学、社会学一样只追求对某一具体领域的解释,哲学是将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解释。在古希腊哲学诞生之初,哲学就有一种包容万物的野心,它把天文地理、政治、人生纳入同一个理论体系中处理,意在从整体上解释世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对天文学感兴趣,在他们的理论中自然界和人世是统一的。柏拉图的《蒂迈欧篇》(TIMAEUS)阐述了他的自然哲学,以宇宙的有序创生说明人类社会不能放任自流。行星的轨迹和地上的万物遵循着相同的哲学理论,宇宙和人生不是一种偶然的、外在的、物质的关系。[4]17这正是库恩所说的:“在前现代社会,世界被哲学理解成一个统一的、有意义的整体。”[10]76
这种在整体上解释世界的特点始于神话,终于科学。在希腊神话中,表面上无情的自然实际上是由有情的神明控制的。人可以取悦神明,与神明沟通,一如和他人相处一样,自然界和人类遵循同样的法则。后来希腊哲学也继承了这种理论思维模式,天体运行和人间的政治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不同之处不过在于,神话以想象和传承来构建理论,哲学则依靠理性和逻辑。当然,不是所有哲学体系都具有这种整体性,很多哲学家只研究某方面的问题,但在西方这类哲学家不是主流。哲学中的各个二级学科不是单独研究的,如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不能脱离他的整体哲学思想来单独理解,部分伦理学家建立不基于形而上学的伦理学理论的企图始终没有成功。从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西方哲学始终未曾放弃囊括世界的野心。
随着科学的发展,哲学理论所追求的完整性遭到越来越多的破坏。科学用其对事件预言的精准性和科学技术所产生出的生产力,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某种意义上接管了哲学在求真领域的工作。(但如果求真的领域已经被科学占领,没有了本体论基础的哲学存在的价值何在?没了求真基础的伦理学和道德说教几乎没有区别)。现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越来越完美地解释了这个世界:宇宙起源于大爆炸,生命起源于物质的化学反应,原始生物凭借自然选择慢慢进化成了人类,我们人类的生理基础是基因,我们的行为符合心理学规律、经济学规律。总之,整个宇宙和社会的秘密似乎都在被科学所逐步揭开。黑格尔之后的哲学家似乎也放弃了建立从整体上解释世界的哲学理论的野心。在本体论方面,哲学家们已经看不懂现在的物理学模型了,非物理学出身的哲学家对于夸克、多元宇宙这些概念越来越感到无所适从。在现代汉语中,科学已经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真理的代名词,说某件事是不科学的,几乎等同于说它不正确。孔德要把人类文明划分成三阶段:神学的虚构阶段、形而上学的虚构阶段和科学的实证阶段,认为哲学是没有进步的,不提供新知识的哲学终将被实证的科学取代。
但科学的解释方式破坏了哲学等所构建的宇宙和人世的统一,破坏了整体上的解释。被科学祛魅的世界里没有善和美,没有我们的喜怒哀乐,“建构这个物质世界的代价就是把自我和心理排除在外”[9]39,爱情的怦然心动、仁人志士的舍生取义在物理主义看来是没有意义的。很多还原论者相信,随着脑精神科学的不断发展,我们最终可以把正义感、美感等还原成电化学反应。现在科学在某种程度上带来了当代人生存意义的缺失。哲学和宗教都是解决诸如人的生存意义之类的问题的选择,不同之处在于宗教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这个答案具有神圣性,不允许对其进行批判和反思;而哲学给出的答案需要论证,允许反思。
三、西方哲学是关于真理的反思
西方哲学是寻找真理的反思活动。哲学思维意在求真,为了追求真理,哲学家反思的对象包括常识经验、前辈哲学家的观点和时代的流俗之见等。同时,哲学家也需要对自己的哲学理论进行辩护。与智者和传统传承者相对比,可以看出西方哲学这方面的特质。
一方面,与智者(sophists)相比可以看出哲学追求真理的一面。智者和哲学家不同,哲学意在求真,而智者意在牟利。智者虽然也进行论证,但他的结论是预设好的,他们并不在乎真理,所做的工作不过是为某个预设的结论寻找理由。柏拉图说自己的老师是哲学家而不是智者的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就是,智者收费而苏格拉底不收费。可以设想,收了别人的钱自然要替别人说话,用我们今天很流行的一句话说就是:屁股决定脑袋。现在的辩论比赛中的辩手是典型的智者。辩论比赛中为支持A观点侃侃而谈的辩手一旦交换立场,就立刻言词激烈的反对A观点。因为辩手的辩论在本质上不是探求真理,其观点是比赛方给定的。哲学家则相反,哲学研究的目的就是寻找真理。哲学家在进行哲学研究之前也许会带有某些潜在的观点,但他们并不把这些观点看作结论,一旦認识到自己观点是错误的,哲学家会将其立刻抛弃,拥抱新的观点。哲学家爱真理,他们做的工作是寻找问题的答案,而不仅仅是在为某种既定的观点寻找辩护依据。
另一方面,和传统的传承者(philodoxos)相比可以看出哲学反思的一面。在柏拉图那里,哲学家是和“philodoxos”相对的。“philodoxos”是传统的传承者,继承祖先流传下来的世界图景,爱成见,爱传说;但哲学家并不是一味地继承古老的知识,而是对之进行反思,爱智慧,爱真理。在哲学家那里自古相传并不意味着正确,哲学对传统并不迷信,而是批判和反思。
西方哲学是追求真理的反思活动,哲学的反思对象包括前辈哲学家的结论,这种反思涉及哲学和哲学史关系的问题。对哲学史的反思不可无视哲学史,如果完全抛开哲学史,完全用自己经验构建出一套全新的哲学话语体系的话,只能做低水平的哲学。很多问题在哲学史上面已经得到了深入的讨论,抛开前辈的经验、不接受历史的馈赠,很难产生有深度的思想作品。但同时反思又不可只拘泥于历史哲学家的既有结论,迷信前人。哲学不能仅仅从文献学意义上研究,只对哲学家思想进行解读和整理,缺少哲学层面的思想对话,并不能解决真正的哲学问题。正如康德在《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一开始所说的:“对有些学者来说,哲学史(古代的和近代的)本身就是他们的哲学。这本《导论》不是为他们写的。他们应该等到那些致力于从理性本身的源泉进行探讨的人把工作完成之后,向世人宣告已经做出了什么事情”[11]3。中国古代的学术传统中,哲学反思相对缺乏。如中国清代的乾嘉学派,这些人一辈子的学问尽在寻章摘句之能事,文献学的贡献很大,但哲学层面上的反思相对缺乏(这里表达的并不是对乾嘉学派的贬斥,只是说文献学工作和哲学玄思工作的不同之处。实际上做文献学工作的学者为哲学事业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形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多,原因之一是我们的学术传统,中国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六经”拥有了特殊的权威,具有某种神圣性,很多学者进行的是“我注六经”的工作,在这样的文化气氛中,独树一帜可能会被视为大逆不道。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可以喊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口号反思柏拉图的结论,但在中国古代社会如果一个学者反思圣贤的观点则有一定风险,可能会被认为是欺师灭祖。因此,中国古代的很多学者的思想创新往往也是“六经注我”,通过对经的注疏来进行创新表达自己的哲学观点。总之,笔者的愚见是对待哲学既要深入整理学习哲学史,了解前辈哲学家的结论与论证思路,又不能迷信前人,需要对前代哲学家的著作即观点进行反思。这时,哲学前辈的作品就成为了养分,帮助学者构建自己的哲学理论,去解决时代的新问题。
哲学真正的源头活水永远是问题,每个时代都有自己关心的焦点问题,而哲学史中也矗立着很多人类远没有解决的永恒问题,围绕这些问题的追求真理、构建理论、进行辩护和反思的活动就是哲学。哲学是一种思维而不是一种结论,它没有科学那样明显的进步性。科学是层叠的,后辈科学家的成果可以代替前辈的成果。在当代社会,学生学习力学只需要学习当代力学教材中的结论就可以了,没必要再去阅读牛顿三百多年前写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但哲学不行,学习西方哲学仍必须去阅读柏拉图两千年前写的《理想国》。哲学没有确定的答案,尽管哲学论证的形式可以变得更加精致,对某些问题的解答也得到了突破(比如盖梯尔问题对柏拉图提出的有关知识定义的突破),但沒有一种哲学可以完全代替它之前的哲学。亚里士多德批判柏拉图,叔本华批判黑格尔,但我们不可以说前者就真正代替了后者。前辈哲学家是群星,我们在他们星光的照耀下成长。哲学不同于宗教圣典,前辈哲学家的观点可以被批判、被质疑、被反思,但在进行批判时,前辈们的观点就已经变成了养料,帮助我们构建自己的哲学理论大厦。西方哲学是追求智慧的过程,是解释世界的理论,是以追寻真理为目的进行的反思。它和中国哲学、印度哲学等其他哲学思想各有自己的特色,一道为人类灿烂的思想文明贡献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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