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荧荧
病人,男,39岁。因发热、咳嗽、气促20余日入院。病人于22日前跌入河中呛入污水。次日起发热、咳嗽,咯少量血丝痰,右侧胸闷,当地医院疑为肺炎或肺结核。20日前在当地住院,经用多种抗生素治疗,未见好转。1周前出现端坐呼吸,怀疑为肿瘤,用环磷酰胺治疗2日,病情继续恶化。去年病人曾有胸痛、昏厥、大汗淋漓,诊断为心肌梗死。7年前曾患肾炎,以后尿液检查发现异常(具体不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必经之路,暗淡来自内心的困顿。车辆在道路上颠簸行进,而船一直秉持着渡河的意志。记忆中再多的人和事,都如眼前层层翻涌的河水。他观望着这景象,心里的朽木之舟一寸寸破碎、瓦解,却一直心怀悸愧,余悸着波涛每一次如幻的侵袭,愧疚着自己是否曾经真实地踏入河水,感受过它无可置疑的力量。因着这愧悸,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平白无故地迫害他人,他可以一次又一次麻木不仁地原谅自己,甚至可以一次又一次找到在黑暗的夜色中失声痛哭的理由。而如若全然抽离置身事外,就像手里捏着一张照片,里面再怎么浪卷风刮,心中始终波澜不惊,又会怎样怅然若失。但他最终的选择,与河的灵魂粘连在一起,所有的事实和感受都孤立地站在他的面前,像桌子上一杯一杯透明玻璃杯中的水,用赤裸的存在與彼此对峙。他咽下一口唾沫,缓缓抬起低沉下去的黑色的眼睛。
如果有一个人理解这种内核,并想方设法开始治疗这分裂的病灶,那么他一开始站立的位置,便只能充当一个救世主的身份,与爱永无关。
病人,男,38岁,教师。因反复发作性言语障碍1周入院。1个月前病人咽痛发作,1周前出现反复发作的言语理解和表达异常,不能理解他人的言语,不能表达自己的想法,亦不能叫出常见物品的名称;但能使用这些物品,他人叫这些物品的名称时,病人知道对错。每次发作时间不等,从十几分钟到几小时,此期间伴有前额部疼痛,无发热、意识障碍、呕吐,无肢体瘫痪、抽搐和感觉障碍,亦无人格改变和行为异常。2年前曾患化脓性脑膜炎,经治疗后基本治愈,未遗留后遗症。无高血压、心脏病史,未到过流行病学疫区,既往无类似发作,家族中无类似疾病病人。
我和她说话,直灌肠胃,毫无遮拦,有时候可以用尽肚子里华丽到糜烂的语言形容那些糟糕透顶的事情。有时候在言语抵达不了的地方稍加停顿,努力择选更贴切的词汇,好不容易说出一个词,突然又觉得不对,想收回,又不能,只能再继续说下去,所以显得笨口拙舌、磕磕绊绊。有时候又可以口无遮拦,啊,啊呀,噫噫,咻,嘶嘶嘶,两只幼兽抱在一起扭打,囫囵吞枣般滔滔不绝。在交谈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出于同情的怜悯是不存在的,那些心灵的交集也微乎其微。在我看来,悲痛之由已经随麻木逐渐消逝,但这清澈的泉水,仿佛从心灵深处开启一个小洞,潺潺流出。
昏暗的白光直射下来,投在纸张上映出暧昧相撞的两个圆环,粗糙的纤维在光线下泾渭分明,犹如水波潺潺,我看见水中浮沉的文字。
病人,男,46岁。因反复咳嗽、气短27年,心悸、水肿5年,加重半个月而入院。病人幼年时患麻疹后开始咳嗽,咯白色泡沫痰,冬春季节较重。5年前心悸、气促、胸闷,反复水肿,有明显发绀和杵状指(趾)。入院前1个月气促、心悸加剧,到某医院住院,X线胸片示两肺呈斑片状阴影,心脏呈二尖瓣普遍增大型,心胸比例0.68,诊断为风湿性心脏病、二尖瓣狭窄及关闭不全、三尖瓣关闭不全(?)、慢性支气管炎并感染、肺气肿、心源性肝硬化。经强心、利尿及控制感染等治疗25日,病情稍好后自动出院。半个月来咳嗽,气喘加重,夜间不能平卧。近2日来低热(37.5 oC),精神不振,不能平卧,有时神志恍惚、谵语、小便失禁,于某医院给予青霉素、氯霉素、地塞米松、吸氧等治疗无好转而转我院。否认“关节炎、肺结核、肝炎病史。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不时留恋她,看见她的话语就仿佛听见自己在说话。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词,我都了解,我都无比原谅。可是,我要脱离她。现实中的每件物质之间都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那种联系,就像舌尖微微向上,探触到咽喉肿起的炎症,细嫩的、柔软的、滋养病灶的床。
这后半夜,如同濒死的过程般难熬,我想尽各种法子,甚至像虔诚的宗教徒般祈求内心的平静,除了用平静去抵制心的溃烂和坍塌,没有其他任何办法。没想到许多年过去了,这样难熬的夜晚还是会如期而至,被刀划开心脏的感觉仿佛就在昨天,攥紧的手、蜷缩的身,在那煎熬中慢慢融化。如同尸体在热焰中升腾。黑暗中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了光,视频里蹲着一只肥硕丑陋的青蛙,面前有一群蠕动着的粉红幼鼠。青蛙面容冷静,舌尖闪电般迅速伸缩,无声无息,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吞下肚,直至一个不剩。而此时此刻,这寂静的死亡。1秒,1秒,2秒,2秒,这样数着,在真实的世界中,却才过了1秒,何时天亮呢?
何时天亮,何时睡眠。天亮的到来让睡眠渐行渐远,天光云影,几场大雨都浇不灭城市厚重燥热的空气。地上留下半截烟灰,在烟消云散的边缘保持着燃烧的状态。这死一般的长夜,竟涌出某种永恒之感。
注:本文配图由作者提供,源自作者个人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