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树乔
温州有个地方叫墨池坊,我在那里工作生活了大约七年时间。之后总有一些牵挂,所以,也时常会去故地重游。温州许多地名后都缀以“坊”字,比如百里坊、康乐坊、墨池坊,这些“坊”的意思不是作坊。我们知道,唐代后有坊市制,坊居人而市贸易,古代的“坊”多半就是居民小区。墨池坊作为地名的由来,在温州尽人皆知,有些传说也无法考证,不知真假,那些掌故不知道被多少人写过了,再说也没意思,就不说了,只说我和墨池坊的交集吧。
1982年,我提着个旧书包,是那种军绿色的挎包,洗得半白不白,上面有伟人字体“为人民服务”,怀里还揣着我的劳动工具,一支半新不旧的钢笔,悠悠地来到位于墨池坊的温州市文联打工,做的是小说、散文编辑,当然只是临时工,没有正式编制。之前,我是一名钳工,制作冷冲模具和塑料模具是我的专长。我的手指甲缝墨黑,十个手指伸直,顶端都是整齐的一道黑线,像是故意描出来的。我用这样的黑手握笔,在三百格的稿纸上心无旁骛写下我的所思所想,如同和自己的灵魂对话。
钳工摇身变成编辑,并非今生遇到了什么贵人,而是因为我业余在鼓捣写作,在地区文化局办的《瓯海》和市文化局办的《瓯江》上都发表过作品。这样就和地市文化局的老师们逐渐熟悉,有了联系。我还记得,市文化局那时在兴文里一座旧房子里,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文学青年众多,文化局常常在晚上召集业余作者开会学习和交流。往往是时间未到,人便争先恐后鱼贯而入,希望占个好位置。迟到的人常常挤不进二楼的会议室,只好坐在楼梯上“洗耳恭听”,那道木楼梯,就像是拥挤的文学独木桥。
之后地市合并恢复成立了温州市文联,又创办了《文学青年》杂志,副主编何琼玮先生总是很有办法,也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渠道,什么关系,竟然请茅盾先生题写了刊名,后来得知这是茅盾先生最后的墨宝,弥足珍贵。接着,又轰轰轰烈搞起了函授,一摊子的事正缺人手,我们几个业余作者才被招募了去充当编辑。温州是个自由职业者众多的地方,“铁饭碗”意识相对淡漠,许多来文联工作的年轻人也没有什么编制,到这来工作,也就是打工,是个能够赚得一碗饭吃的差事。还有人对我说:从事这样的文化工作,将来找老婆就不是问题。我也是将信将疑。
开始是在墨池坊大院正对面的一个小院子里办公,小院里另一家单位是“贫办”,全称是贫下中农办公室,这个机构不知是干什么用的,现在肯定没有了。后来,这小院又被市劳动局相中,市文联只好搬到墨池坊一号大院的礼堂里办公。大院是温州地、市合并前的温州市委、市政府的办公所在地。大院里各种树木参天而且繁茂,鸟鸣悦耳,树下有甬道通往各办公大楼。这园林一般的院子里,也有一些领导干部在此安家。常见一位公子哥,提着一杆气枪在院子里转悠,时不时地将枪口对准树上的鸟儿。礼堂原本是机关开会的地方,现在成了办公场所。函授部在舞台上工作,其他部门都在舞台下面工作。那时在文联工作的大约有三十号人,正式在编人员不到十人。我以为那个时期,是温州市文联最辉煌的时期。《文学青年》办成了全国四大青年文学期刊之一,其他三家是:南京的《青春》,上海的《萌芽》,成都的《青年作家》。如今颇有影响的《青年文学》那会儿还没开张呢。彼时,我们邀请到了当时中国最著名的一群青年作家做顾问,发表他们最新的创作,同时开辟了《作家小传》栏目,介绍当红的青年作家。那几年每年都邀请著名作家到温州开笔会、做讲座。
1983年秋天,编辑部派我到江苏把高晓声接到温州来。那会儿高先生在太湖边上无锡胶片厂旁边的一家宾馆里写作,我是在那儿找到他的。我到之前先就通了电话,到了宾馆,高先生已经在大堂等我,我本想先登记住下,可是他拎起我的包,拉我到一旁耳告:“不用花钱了,我里面的套间空着,我们一起住算了。”老头挺随和的,执意要我和他住一个房间。当晚又一起喝了绍兴老酒,两人都喝得晕乎乎的,话也多起来,高先生说了许多他在农村讨生活的事情,说他那时种猴头菌如何如何。躺在宾馆的床上,我们又闲扯了一些温州以及武进、常州的风俗民情。他问我:林斤澜先生什么时候到温州?我说林先生已经在温州了。那时我已经知道林斤澜、高晓声二位先生是多年的老友。我原本打算早点回温州,可是高晓声先生说他约好了常州的牙医,要先回去补牙,不然怎么对付温州的山珍海味?第二天无锡作家薛尔康兄送来两张去常州的火车票。等高先生修牙,我在常州桃园新村高先生家里住了两天,刚好高先生的老父亲去了乡下亲戚家,空出一张床来给我睡。高先生和我都是有酒肠的人,就是修牙也照喝不误,太湖蟹配老酒,很是惬意。
记得我们是乘夜班轮船去杭州的,高先生特意买了五盒无锡特产肉骨头,途中无事就喝酒,喝得高兴了就说自己在乡下劳作,挑百十斤的担子赶路,气都不喘。可是我看着他一边高一边低的肩膀,不知道他是不是吹牛。我们这样神侃,惹得旁边一位女人问高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高先生随口说:写书的。那女人就笑,我知道她以为高先生在说笑话,就说:这位是高晓声老师,那女人感到非常吃惊:“不会吧,您就是高晓声啊?”那时候高晓声的小说正如日中天,在全国相当有名,谁还不知道陈奂生呢?当年的文学和作家离老百姓更近一些,不像现在,文学都在圈内行走,读文学作品的也就是写作文学作品的那几个人。在温州的时候,文联租了华侨饭店的轿车接送高先生。我陪他去游览江心屿,开车的司机路上碰到熟人就停下车来,大拇指朝后面一指:车上是高晓声。
《文学青年》还办起了函授创作中心,1980年代,文学仿佛是崇高的时尚,学习文学创作成了年轻人追求的业余生活。谁也没料到,只是在《文学报》上做了个广告,一下子呼啦啦就招到了一万七千名学员。学制一年,学费十元。今天看来是白菜价,可是那会儿我在文联的月工资也才三十元,这学费相当于我三分之一的月薪。可以想象,汇款单雪片般飞来,编辑部立刻就有了大量的现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十几万元现金绝对是一笔大数目,如同发了横财似的。文聯领导郁宗鉴老师又是焦虑抚掌,又是不停地在办公室转圈,不知如何是好,生怕盈利太多了。大约是认为我们都是文化人,不能这样追求钱财,要我们退还每位学员两元钱。那时寄钱只有邮局汇款一种方式,填写汇款单的工作量巨大。再说,收了又退,感觉有理亏的嫌疑,为啥不一开始就收八元?后来有人想到了去新华书店买书邮寄给学员,这样总算是心安理得了。只是新华书店得了这么一笔大生意,闷声发了一笔小财。当年文联的先生们有多么谨小慎微和纯善,由此可见一斑。
政府机关在礼堂里面办公,这是很特别的,那个礼堂人声嘈杂就跟农贸市场似的。我不知道,还有哪家机关会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呢?各个部门各自找块地方把桌子摆到一块儿就干活了,礼堂里回声嘹亮,一人说话所有人都听得到。前面已经说了,函授部在舞台上面干活,两排桌子坐着七八位女孩子,她们每天不停地抄写信封,然后把函授资料塞入信封。由于学员众多,工作量非常大,手指头握笔都能握出老茧来。从上班到下班,中间根本没有歇晌,中途谁要是溜号,舞台上空出来的位置就特别扎眼,根本无法偷懒。每天的工作又顺带着练字似的,姑娘们个个都硬笔书法了得。何琼玮先生给她们取了个绰号“野麦岭”,当时正在放映的一部日本电影叫《啊,野麦岭》,影片讲述的是上世纪初,百余名来自岐阜县穷乡僻壤的年轻姑娘,集体从飞驒与信州的交界越过野麦岭,来到山安足立厂做缫丝女工,迎接她们的是超负荷的劳动。何老师以野麦岭的故事来形容文联姑娘们的劳作之辛苦,工作虽然辛苦,但身心还是愉悦的。有位姓刘的女生,是这群姑娘的头儿,在《文学青年》停刊之后,所有临时人员都散伙了,刘姓姑娘也去了一家工厂谋生。可是,到了退休后,她又回到了文联,当然这纯粹是爱好,与金钱无关,类似一种精神依恋。我想,她的生命中,一定是有“文联情结”,在这个环境中,和文化人融在一起,也许她觉得愉悦、亲切。
何先生年轻时干地下党,早年参加浙南游击队,新政后在文化部门和报社工作。浙南地区流传甚广的瓯剧《高机与吴三春》的编剧就是何先生。1957年他莫名成了右派,丢了工作,一直在福建浙闽一带谋生。1978年落实政策后,他才回到了市文化局。何先生高挑个儿,腿长手臂也长,走起路来,双臂如同船桨划动。何先生为人随和而幽默,我们和他就没大没小,背地里叫他“何佬佬”,叫渠川先生“渠老头”。渠川先生燕京大学毕业,解放军还没入北平时,他就先出城投奔了共产党的队伍。后入朝作战,是四十军温玉成军长的英文翻译。渠先生祖籍山西,祖上为晋商,从事票号业,也就是中国早期的银行。渠先生依据家族历史创作的长篇小说《金魔》,后改编成了电视连续剧《昌晋源票号》,颇有影响。渠先生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安有洗手池,他进进出出总是要洗手,洗完甩手的姿势很优雅,就像是音乐指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蓄发留胡须,穿牛仔裤。有同事背后议论:这样奇装异服的打扮,哪像个文化人呐?唯独渠先生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牛仔裤不是现在才有的新玩意,我念中学时就穿过牛仔裤了。
文联还有一位“时髦”人士,那便是庄南坡先生,他穿西服,打领带,戴着贝雷帽行走在市政府大院,引人注目,但是庄先生向来是我行我素,非常另类。我们叫他“老庄头”,庄先生苍南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北京《民族画报》当摄影记者,曾两度被戴上右派帽子。有江湖传闻:某次越南代表团到访北京,庄先生前往采访。庄先生黢黑精瘦,颧骨突出,眼眶深陷,有人把他也当成越南贵宾。还说在招待宴会上,庄先生操一口苍南腔“温普”大声说话,周总理闻声端着酒杯走过来说:这位同志汉语讲得不错嘛。我曾向他求证,可是庄先生断然否定这一说法。我们还管吕人俊先生叫“老吕伯”,叫陈又新先生“半新旧”,大家都觉得这是最契合原名的别称。但是吴军先生我们就不敢给他取绰号,老老实实叫他“吴部长”,因为他原来是地委宣传部副部长,还兼着《温州日报》的党委书记,山东莱芜人氏。有人当面叫他吴军先生,他立刻拿山东腔大声纠正:“是吴——军——同——志!”军队南下的干部比较威严。
当年的写作都是在稿纸上手写,我们也都是到办公室领300格的稿纸,唐湜先生有时也到文联拿稿纸,有人捉弄他,就故意压低嗓门儿:吴部长来了!吓得唐先生一个激灵,稿纸都从手中滑脱掉地上了。著名的九叶派大诗人唐湜,1920年生于温州市杨府山涂村,父亲曾是小学校长。1943年考取浙江大学外文系,开始了诗歌的探索。上世纪五十年代,唐先生在北京《戏剧报》工作,1958年被划为右派。早些年受了太多的苦,先是在黑龙江兴凯湖农场劳动改造,1961年回到温州以后,没有了工作,只能在永嘉昆剧团做临时工,帮着改改剧本什么的,同时自己挤时间写作,这期间他创作了《白兔记》 《白鹿城》 《百花公主》等剧本。再后来,他的学生沈克诚先生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了房管局下属的修建队拉板车干体力活为生。但不管多苦,唐先生都没有放弃过创作,写好的诗稿藏到朋友或是学生家里。如此境况下,他写出了二十多部叙事长诗和二千多首十四行诗。对文学创作痴迷如此,实属罕见。唐湜先生不仅是中国著名的诗人,同时也是有独到见解的文艺理论家。唐先生纯善通透,心灵如同山泉一般。那时,我们的函授部需要文艺理论方面的文章做教材,唐先生每次都是有求必应,及时把稿子送过来,从不推托。
1983年11月的时候,林斤澜和高晓声两位先生相伴来到温州市文联,看到我们在这样的环境里,竟然还成就了如此事业,惊叹之余感觉非常不可思议。林斤澜先生是温州市区人,1923年出生于温州百里坊八仙楼口的老屋里,父亲是沧河小学的校長。1937年在温州中学初中部毕业,因抗战爆发,林先生离开学校参加抗日宣传工作,同年12月入伍,在平阳县山门镇粟裕担任校长的浙闽边抗日干部学校学习,1938年加入共产党。1950年到北京市文联工作,从事小说、剧本的创作,一生创作了大量的短篇小说和散文,被誉为中国短篇小说圣手。林先生以一口纯正的温州城里方言和我们交谈,让人感觉亲切。林先生是美男,兼具孙道临和赵丹之长,与高晓声先生站在一起,有很大的反差。那一次林先生送我一本他的小说集《石火》,那年林先生六十周岁。他后来出版的《十年十癔》其中的《黄谣》《白儿》,我觉得是短篇小说中的极品,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高峰。林先生晚年非常想住在温州,2003年和2004年两次都在温州住了比较长的时间。2008年11月14日,我和程绍国、孙建舜最后一次到北京看望林老,那时我们已经知晓他身体出了状况,但精神还是非常好的。2009年4月11日,林老在北京去世,他是一直都想回家的。
笔会结束后,林先生去了双溪乡下他九妹家,而高先生的下一站行程在福建宁德,可是那边的活动还没开始,他还要在温州再等待几天。就在那几天,全国展开了“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早几天还把高晓声先生奉为上宾的人们突然都不见了。有政治敏感人士自做聪明地猜测:高晓声之陈奂生,有恶意丑化新时期农民形象之嫌,“清污”深化,必诛之。先知们唯恐避之不及,遂鸟兽散。这样一来,高先生夫妇的一日三餐却成了大问题,遥想往日高先生之出行,无不前呼后拥,哪有衣食之虞?从常州过来时,也没想到要带那么多的盘缠。而我那时每月工资仅三十元,不消几日便吃光了。
一日领他们夫妇去我女友家蹭饭,餐食丰盛,烫过的温州老酒很对高先生的胃口。我带来的客人,又是远道而来的著名作家,女友的母亲非常热情,照料甚是周全。几杯热酒后,先生脸上泛光,头顶有热气蒸腾,忽悄声问我:这户人家是你什么人?我说是亲戚,高先生笑而不语。餐毕,三人悠悠回旅社。高先生摇晃着脑袋说:这不是什么亲戚,是你女朋友家!我说不管是谁家,有酒就好。高先生直点头:是啊,是啊。许多年后,高先生和我的通信中,还对温州的老酒念念不忘。
十一月的温州,已有了一些寒意,夜里的风将高先生稀疏的头发吹起,他似乎有点冷,便将外套又往身上裹紧了些。回到旅馆,我把身上的那件球裤脱下来让先生穿上,虽然有点旧了,但里面的绒毛很保暖。高先生没有推辞就穿上了。他肺不大好,着凉便哮喘。想必也顾不了许多了,我身上脱下来的裤子尚未洗涤他也不嫌弃,这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了一丝凄凉和辛酸。人生苦短,老境催人,三十年弹指,现在回想起来恍若昨日。
还是来说我们的编辑部吧,那时邮局每天送到市文联的信函有好几大箩筐,有专人把来稿按省份地区分好,每位编辑管几个地区的稿件。函授学员的来稿必须每稿必看、必回复,毕竟人家是花了钱交了学费的,所以工作量极大。稿子看不完时,还要请外面的人来帮忙看,我不记得看稿的工钱是按篇算还是按月支,反正就是看一个月也没多少钱,但那时赚外快的途径稀少,也不愁找不着人。
我想,许多事情的成功都和机缘有关,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天时、地利、人和吧。上世纪八十年代被公认为是文学的黄金时代,文学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和今天完全不一样。那时,我以为自己从事的是神圣的事业,宁愿放弃高收入的模具师生活,到文联拿每月三十块钱的工资,原先抽上游牌香烟,到了文联就降为五一牌了,那烟吸一口,满嘴又苦又辣,都是文学魅力使然。加上一群很有事业心的编辑,重要的是编辑张执任在黑龙江建设兵团当知青时,和当红作家梁晓声、萧复兴、李龙云等人很熟悉。还有铁凝、贾平凹等一大批作家都是《文学青年》的顾问,一家地级市主办的文学杂志,能发行七万册,在全国具有如此大的影响,和当时这么多青年作家的支持是分不开的。更为重要的是,编辑部的带头人陈又新和庄南坡两位老师开明、开放的思想,让《文学青年》刊发的文章具有探索性,不保守、不沉闷。所有这些因素,在我看来都是很难得的!
再后来,市文联搬到了墨池坊23号,这幢民国时期的西洋式建筑,正对着杨柳巷。杨柳巷10号是墨池小学,1887年英国传教士苏慧廉在这里创办了艺文学堂,他聘请一位启蒙老师教十来位邻居及教友子女读书,这就是墨池小学的雏形和前身。1906年,苏慧廉在杨柳巷创办定理医院,后改名白累德医院,这是浙南地区最早的西医医院。墨池坊周边很有历史感和文化气息。文联的新处所,是一幢民国的建筑,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宅子,三层楼,砖木结构。《文学青年》编辑部在三楼。主编陈又新一个小房间,美编孙昌茵一个小房间,其余编辑全都挤在略大的一间屋子里办公。我觉得比起礼堂这已是相当改善了。
三楼上面还有个阁楼,我家那时住在郊区新桥地质队里,很远,来回不便,于是晚上就睡在阁楼上,阁楼是圆筒状的,大约只有二米宽。我晚上没事的时候,会去不远处的王手家看电视,那会儿我们俩都迷上了《射雕英雄传》。王手日后成了著名小说家,做过温州市文联主席、温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和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王手还有个绝活就是烧菜,早年我们这帮人聚餐还没下馆子,都在家里自己烧,掌勺的就是王手,我有一次到他家还没吃饭,于是他给我烧了一碗粉干,我觉得别人绝对做不出这么美味的粉干。有段时间,陈河经常晚饭后过来找我聊天,他在楼下的马路上仰头对着楼上大声喊:阿乔,阿乔!陈河个子高,声音也响亮,那个年代,大家都这么大声喊人,喊得地动山摇。在这幢楼里也不怕影响到别人,我们时常神侃到半夜。陈河擅长在小说中营造神秘感,其间总能让人揣测到某种暗示或隐喻,这种风格一直保持到现在。他比我小一岁,最初当兵,在省军区篮球队打球,退伍后到了国企温州长途运输公司,那会儿陈河是温州汽车西站的党总支书记,二十多岁就成了基层官员,三十来岁又当选为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86年夏天,我们俩搭便车,在福建转了一圈。住在福建作家闫欣宁鼓浪屿的家里,正赶上世界杯足球赛,夜里就看球。那时陈河已经结婚,他女儿刚出生,而我还是光棍。1994年,陈河去了阿尔巴尼亚,做药品生意。赚了一点小钱,腰包将鼓未鼓之时,却被歹徒绑架了。蒙着眼睛,被捆绑得跟粽子似的扔在地下室,他想,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把这次经历写出来。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却被警方侥幸救出,没被撕票,实属罕见。《被绑架者说》之后,陈河的小说像水一样流出来,这次劫难就像是天意。
还有一位大拿也需要记录在案,那就是程绍国。我记不得是1985年还是1986年认识他的,业余作者到《文学青年》编辑部闲聊的很多,能记住进而能交往的,唯奇人及奇文。绍国那时还在一个叫“双潮”的乡村中学当语文老师,进城的路有点远。跟洪常青似的穿一身白西装,人瘦个儿高,很是时髦。当时他拿来的小说,写的什么內容我忘了,但标题是《这个女人我来收拾》。后来他调到了市区的瓯海中学任教,于是,我们有机会经常一起喝酒。绍国善饮,喝啤酒要在开水里温热,而我只喝冰啤酒。他还善劝酒,我和他共饮,鲜有不醉。绍国写小说,也写散文,文字功夫绝佳,比如《乡吃》,比如《林斤澜说》当是上品。最近创作和发表了大量的小说,不俗,好看。但我们总是因酒而聚,很少因文而聚。
另外还有段时间,乐清师范学校的著名作家洪禹平先生刚退休来温州,没地方住,和我一同住在市文联的阁楼上。洪先生每晚都要喝点小酒,常邀我同饮。洪先生应该属于“英俊”的这一类男人,脸部干净,轮廓分明,有雕塑感。他和我说乐清话,乐清话和温州话是相通的,但声调发音都不同。1926年出生的洪先生说话慢条斯理,一板一拍,声音舒缓而磁性。洪先生读中学时,因积极参加学生民主活动而被学校开除。1947年参加浙南游击队,参与创办特委机关报《时事周报》。1949年后,担任过《浙南日报》编辑部主任。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调华东局文化部、国家文化部工作,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发表了大量的文学作品。1955年调北京市文联,1957年被打成右派。直至1979年平反后,始至乐清师范学校执教。除了短暂的共居一室,我和洪禹平先生的交往并不多,平时极少碰面,但他是唯一和我共同在文联阁楼上居住过的室友。我最后一次见洪先生,是1999年底召开的温州市文联第五次代表大会上。会议中途休息时,远远地看见洪禹平先生坐在会场,我赶忙跑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因为会议马上又重新举行,未及深谈我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未曾想这就成了永别。洪先生于2005年8月15日离开人世
墨池坊23号院子的天井里植有一株白兰花树,温州人称之为“玉兰”,树冠一直伸到屋顶上面,每到花季,香气四溢。我住阁楼上的那会儿,夜晚总是在花香中入睡。虽然是墙内开花,可是从外面的大街上走过,总能闻见墙内飘来的花香。院子里原先还有一口水井,常有邻居过来挑水。后来在院子里建了个厕所,不知厕所的化粪池是如何渗透了水井,不久这井水就变臭了,最终只好用水泥封上,很是惋惜。
现在,鹿城区府旧址的墨池坊大院,已经改造成了墨池公园,是市民休闲的好去处。公园的东入口在河西桥,属新辟,过去只有墨池坊一个出入口。我前几天趁着天色晴朗,也涼爽,就去了趟墨池公园。当年的许多办公楼都拆了辟为绿地或是长廊,但我们那时办公的礼堂还在,现在成了温州市诗词楹联学会的所在地,“墨池吟壇”四个大字高悬墙上。河西桥的东大门,正对着东瓯王庙,这是2013年市政府在原址上重新恢复、修缮并且扩建而成的,前面还开辟出一个广场。
现在温州市文联搬到了行政中心的发展大楼,我偶尔有事也会去一下,可是许多人都不认识了。我认识的都是旧人,旧人都退休了,不在这里了。我过段时间都会去看望吴军和渠川几位老先生,他们都年过九十了,吴老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威严,而是变得极其慈祥可亲。
《文学青年》的停刊,与有一期的封面有关,有人觉得穿着练功服的舞蹈演员接近于裸体,格调低俗,相关部门认为问题严重,于是责令关停。这幅封面如果放到今天,哪还会掀起什么风波呢?认真想想,其实低俗的是某些人的想象力。刊物停了以后,我们没事干,还经营了一段时间的舞厅。我大约是1989年离开文联的,那就是散伙了,临时工干到头了。原先单位里连发人丹、风油精都没有临时工的份,我都忍着,我原以为我会在文联干一辈子,以为会转正,会有正式编制,但最后我还是回到社会上自食其力。为了生计,我与许多温州人一样办起了工厂。
我是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人,一家小企业要生存,要和供应商以及客户建立良好的关系才行。还有工商、税务、环保、公安等诸多部门需要沟通,这些都是我非常不擅长的、内心拒绝和抵触的事情。最早是生产打火机的零部件,开始还不错,还能赚钱,只几个月就开始竞相杀价,利润少得可怜。无奈,又转行做眼镜零件,也就是眼镜中梁、眼镜腿之类。都是劳动密集型的产业,没什么技术含量,门槛很低,谁都可以做,竞争也就特别的激烈。要想销售自己的产品,对客户的采购人员进行公关是必不可少的,但这种事我就是做不了,都是我的经理在做,当然是在我不得不默许的情况下进行的。可是,如果不给回扣,就不能正常销售,这真是悲哀啊。时至今日,我都觉得我是有罪过的,严格说,这就是做坏事!
有一次,我去某权力部门办事,完了那位领导说:你要是请吃饭,就安排在今天吧,因为今天是周末。那是我第一次被别人“安排”请吃饭,感觉不可思议,非常别扭,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替别人安排的。还有一次,是请另一个权力部门的人吃饭。是什么部门就不说了,免得惹麻烦。酒足饭饱之时,有位仁兄突然对我说:二楼的桑拿新来了几位小姐,等下我们去洗个澡吧!我当时的心境,完全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在座的不都是他的同事吗?这种事他怎么可以当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口?我无言以对,绝望无助到不知怎么应付,只好说我先去埋单吧。在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直到今天也不知是对是错的决定,埋单后我就一溜烟地逃跑了,我都无法想象这帮人后来是如何散场的。可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以后要怎么给我穿小鞋我都不管了,我不能接受和他一起去“洗澡”,更不能辱没了文人君子的名号。这种事有了第一次,他还会继续找我,那我的灾难不是无休止了吗?我后来还是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每逢应酬我都会带上老婆,这为我抵挡了很多麻烦。
为了避免或者尽量减少和有关部门打交道,我希望我的会计按照有关部门内定的“税负率”上限申报纳税,免得他们来查账。我一直秉承宁愿多纳税,也不要去疏通关系的理念,这当然是一种逃避的策略。临近年底,赶紧叫经理主动去询问相关部门需要订什么报刊,反正也躲不掉,不如争取主动。但是,像我这种小企业,是要靠“抠门”才能勉强维持生存的。可是,身处商界,我一直无法学会适应,更无法融入。和供应商、客户以及同行都无法找到共同语言,我知道这是我自身的原因,怨不得别人。接下来的新劳动法,要给所有员工缴纳养老保险,并且不得辞退员工,这让我感到压力很重,无法负担。2008年金融危机的时候,我经营的小作坊不可避免地倒闭了,那一刻,我没觉着心痛,甚至来不及为今后的生活担忧,一如掐掉了身上最后一只虱子,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
庄南坡先生得知我丢了饭碗,愁得不行,特意来到温州,说要给我钱。我说我哪能要你的钱呢,他拍拍自己的腰,俯身耳告:“北京的房子卖了,我有钱呢。”回到苍南后,又打来电话:你没事做了可怎么办啊……我说没事没事,再过几年就有退休金了,你就放心吧,我真没饭吃了会问你要。老头和我,这么多年来真是情同父子。庄南坡先生每年来温州体检,都会叫我陪他一起去看望吴军和渠川二位先生,见了就说过去的事情。前不久庄老由侄儿陪同来温州深兰体检中心体检,打电话给我,我赶到医院和他见面,见他拄上了拐,这就有了衰老的景象。他说要我陪他去一趟市文联,我说你现在谁都不认识了,还去干吗呢?早点回苍南吧。
时光流逝,我们也都成了老人,老人的专长就是怀旧,尽管记忆都已经风干了,我现在还是时常怀念那段时光,也怀念当年为温州的文学事业辛勤工作的先生们,让人伤心的是好几位已经过世了,《文学青年》也已成过往。值得庆幸的是,温州的文学并没有因此衰败,温州的作家队伍反倒浩浩荡荡,延绵不绝,非常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