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佛罗伦萨

2020-05-11 05:59裴非
江南 2020年3期
关键词:王小帅泰迪熊母亲

裴非

昨晚的那个梦之后,我沉沉地睡着了,结果睡过了头,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才醒来。母亲应该叫过我,但此刻她已经走了,她在资江那边的一家电子厂做清洁工,上午是最忙的时候。洗车行八点半准时开门,今天我迟到了不少。我能想象到刘老板这时骂骂咧咧抓狂的模样。他是父亲的表弟,但我从未叫过他叔叔,我喊他刘老板。现在,即使我长出一对翅膀,像鸟一样立即飞到他跟前,今天他也不会给我开工资了。反正这一天是白干,我干脆不着急了,慢吞吞地下床、撒尿、洗漱、做早餐。我煮了满满的一碗面条,还煎了一个荷包蛋。

我当然还得去,不然就别想在那里干了。

一走出家门,我就看到了王小帅。他坐在天井里的藤萝架下,抱着那只泰迪熊,在一心一意地啃手指甲。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在啃,啃得十个指头面目全非伤痕累累。他妈妈吼他,他外公揍他,他外婆往他手指上涂万金油,但任怎么也阻止不了他对这件事的热爱,仿佛他身体里缺少某种微量元素,需要通过啃指甲来补充。

我从他身边走过时,拿走了他的泰迪熊。他愣愣地站起来,没有抬头看我。我在天井里走了几步,跃上台阶,又沿着回廊走了一圈,然后在小院门洞口停下了脚步。其实我只想逗逗他,谁会看上他这只脏兮兮的玩具熊呢?我把泰迪熊递给他,他紧紧抱着。我看了看藤萝叶隙间斜射过来的太阳光,发现时间还早。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对他说,王小帅,跟我走好吗?

他没有回答,他是一个不说话的孩子。

没想到的是,当我走出院子,走到考棚街上时,王小帅居然影子一样不声不响跟在我后面。考棚街这时冷冷清清,上学的走了,上班的走了,留在家里的老人,此刻正在菜市场与小贩们讨价还价。洗车行在滨江路上,正常的行走路线,需要往南穿过整个考棚街。去桑城其他地方也一样。我决定往北,拐到魏家巷绕道出去。魏家巷是一条即将拆迁的窄巷,到处是断垣残壁,旁边还有一条臭水沟。通常这里人迹罕至,只有一个收废品的乡下人住在一个破败的偏厦里,而现在他正蹬着三轮车在沿街吆喝。虽然这样走出去有点远,但我不能确定这时在考棚街会不会碰到串门的闲人。这个点上,我不想有人看到我和王小帅走在一起。

开始时我有些忐忑,埋头走得很快,王小帅要跌跌撞撞小跑着才能跟上我。出了魏家巷,经过一个巨大的花坛,来到资江大桥桥孔下时,我从容了许多。我放缓脚步,等上他,牵起了他的手。他只有七八岁,胖乎乎的,脸色苍白,长得像他妈。昨晚,我又梦到了他妈妈王慧敏,直到现在,我的手指间还残留着那梦的味道。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考棚街的孩子聚在一起,喜欢讨论谁是考棚街最漂亮的女人。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从未达成过共识,有的说是廖一山的姐姐,有的说是刘豪的小姨,还有的说是鲍曼枝的大姑。他们问我,我吞吞吐吐地说出了王慧敏这个名字。其实我并不想说,这是我心中的秘密,但我不说他们就会更加孤立我。结果他们哄堂大笑,她呀,胖得像水桶,还整天绷着个脸,你什么审美水平?我没有跟他们争辩。

我和王慧敏是住一个院的邻居,以前她也苗条过,身段凹凸有致;也爱笑,一笑就露着白牙,特别好看。她读过职院什么的,毕业后就离开考棚街到外地打工去了,后来嫁给了广东的一个有钱人。我记得她出嫁的那一天,十几辆迎亲的豪车,浩浩荡荡,将考棚街堵得水泄不通。王慧敏坐在最前面的那辆敞篷车上,身披婚纱,手捧鲜花,满面笑容灿烂极了。新郎看上去年纪不小,但高大帅气。而王慧敏她爹,那位从前的机械厂翻砂工,穿着灰色西装,系着一根猩红的领带,站在考棚街上给街坊一个一个递烟。大中华,大中华,没抽过吧?过过瘾,好好过过瘾!他咧着嘴,嘿嘿直笑,还不时拿拳头亲狎地擂打对方的肩膀。回门宴是在华天办的,这是桑城最高档的酒店。母亲吃过宴席,气喘吁吁地拎回家七八个塑料袋,里面全是酒桌上吃不完的菜肴。此后差不多一个半月,她天天享用那些甲鱼、猪蹄、烤鸭和红烧肉,大快朵颐。过于油腻的食物,使她一度肠胃不适,拉了好几天肚子。但我没有动过一筷子。

那一年我十岁,父亲还在监狱服刑,因为入室盗窃。他已经是几进几出了,现在仍在监狱里。有几次他是在家里被警察带走的,他们将他扑倒在地,扣上铐子,他一边挣扎一边嗷嗷直叫。这一幕一直留在我脑海里,以致现在一看到警察我就会脸颊发红、浑身发抖,有时还会尿裤子。母亲是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后来生下了我。在父亲蹲监狱的日子里,考棚街的人都以为母亲会扔下我一走了之。每次母亲出门,那些热心肠的人,便偷偷摸摸跟在她后面,直到她去菜市场买完菜或去河边洗完衣,才放心离去。有人还以串门为由,来我家试探虚实,甚至逼迫她打开放在柜顶上的一个包裹,结果发现那是一床爛棉絮,而不是准备离家出走的行囊。母亲没有走,她一直和我生活在考棚街。也许是舍不得我,也许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人。她有着四川和贵州一带的口音。

因为父亲,考棚街的孩子都不愿意跟我玩。上学路上,如果我走在考棚街左边,他们就你推我搡跑向右边。踢球的时候,即使少一个人,他们也不会让我参加。但我一直努力向他们示好,给他们背书包,帮他们捡皮球。有一次我去追一只踢飞的皮球,结果摔了一跤,他们哈哈大笑。此后捡球,我会时不时故意摔倒。我的一颗门牙就是这样被磕掉的。尽管如此,我在考棚街还是没有一个朋友。有一天,我在教室里打扫卫生,发现刘豪的雨伞落在课桌里。刘豪比我高出半个头,是考棚街孩子中的重量级人物,我决定帮他把雨伞送回家去。他住在离我们家不久的闸门巷,当我屁颠屁颠跑过去时,他家大门敞开着,门口没有人。我以为他在里面做作业,便叫着他的名字,拿着雨伞径直走了进去。但屋子里也没有人。我正茫然四顾,刘豪他爹叼着烟进来了,看到我,脸瞬间阴了,你怎么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喘不上气了,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找刘豪,他……可是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我手上的那把雨伞,然后一阵冷笑,嚷嚷了起来,老子说家里的伞怎么老丢啰,原来是你这个小兔崽子。我操,你学谁不行,干吗学你爹呢?!

不知道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反正我就这样带着王小帅离开了考棚街。王小帅是三年前来到考棚街的,一同回来的还有王慧敏。这个风风光光嫁出去了的女人,怎么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呢?考棚街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那个广东人好赌,几年时间就输光了全部家产,王慧敏不愿跟着受苦,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有人说,广东人其实是有老婆的,王慧敏只是个可笑的小三,私情暴露后,广东人痛哭流涕回归家庭,王慧敏惨遭背弃。更离奇的说法是,那个广东人是黑社会,判了重刑,王慧敏因此受到牵连,不得不逃回考棚街。

这个问题还没有厘清,可过了没多久,他们的话题就转移到她儿子王小帅身上了。这孩子会不会是哑巴,怎么喊他他不应,问他他不答呢?老这么啃指甲,手指头都咬破了,血淋淋的,他怎么就不知道痛呢?一天到晚抱着那个玩具熊,谁拿都不行,他怎么就不跟其他小朋友玩呢?考棚街的人在一番认真而热烈的探讨后,都摇起了头,发出一声声叹息,哎哟,这孩子原来是个傻子呢!每每听到这话,王慧敏她妈就会忽然从人群中冲出来,愤怒地向大家申辩,他哪是傻子,哪是傻子了?他只是自闭症!

自闭症?!什么是自闭症?大家一愣一愣的,觉得这个词既新鲜又高级。就是傻子嘛!后来他们还是坚持这么说。

我为考棚街人的无知和孤陋寡闻感到羞愧。

我带着王小帅,站在五一路公交站亭下。这地方离滨江路那家洗车行不远,但这时候我不准备去那里,哪怕刘老板还在继续抓狂。我们要去的地方在城西的大码头,离这里八九站地。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会选择步行,但王小帅不行,平时他连考棚街都没出过,他走不了这么远的路。我们是坐公交车过去的。

下了车,穿过一条小街,在一片黑瓦平房的后面,我看到了那个大院。我牵着王小帅的手,慢慢往前,脚步却难以置信地滞重起来。不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而是忽然有些不舍,我不知道与王小帅这一别,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十年,二十年,或许更久。而重逢的时候,又会是怎么的情形?他会拥抱我吗?对,他们见面时喜欢拥抱而不是握手,这是他们的社交礼仪。他会告诉我离开考棚街后发生的一切吗?他会照我设想的开始不一样的人生吗?当然,这需要有一位翻译在场,不然我肯定听不懂他说什么。我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头,内心像诗人一样充满着离情别绪。

拐角处是一个便利店,我忽然对他说,你渴不渴,我给你买瓶可乐好吗?他还在啃指甲,对我的提议不予理睬。昨天我发了工资。我给他买了,拧开瓶盖,将可乐塞到他的手上。我想,即使若干年后,他真的不记得我了,也许还会记得这瓶可乐。

在大院前坪,一个穿保安制服的人忽然从岗亭里冲出来,把我们拦下了。小家伙,干什么的?他长着一对金鱼眼,瓮声瓮气,不像一个好脾气的人。我说,我来找人。他说,找谁?我说,找你们的领导。他说,找我们院长?什么事?我被问住了,一时语塞,因为我从未与人有过如此正式的交谈。刘老板除了训斥,不会跟我们多说一句话。那些顾客更不会,他们只会把弄脏了的车往那里一停,就到休息室看电视去了。现在没有人能够帮上我,这件事只能由我独自面对。我编造了王小帅的来历,并且一再表示我是出于好心送他过来的,为此我还将被老板扣掉一天的工资。

我相信他已经相信了我的话,因为事实就摆在这里。这个孩子不会说话,因此我不可能知道他叫什么,家在哪里,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与家人走失的。还有一点谁都能看出来,这个一直在啃手指甲的孩子,行为举止与其他孩子明显不同。

但保安并没有让我们进去,他似乎还想知道更多。他说,你说你在什么地方看到了他?其实我已经说过了,为了不引起他的疑心,我只得重复一遍,在资江大桥的桥孔下,当时他一个人站在路边哭。他说,周围没有其他人?我说,有几个过路的,我问了他们,谁都不认识他。他说,你怎么在那里?我说,我去上班,我每天从那里经过。他说,你多大了?没上学?我说,初中毕业我就没上学了,我笨,不喜欢读书,一读就脑壳痛。事实上,我并没有读到初中毕业,那天从刘豪家跑出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学校了。他说,你和我儿子一般大,不读书将来干什么?我儿子今年高考,将来他想当律师。这个金鱼眼的男人,说到儿子时,目光炯炯,声音忽然柔软起来。而我在与父亲少得可怜的相聚时光里,他从来没有这样待过我。

这时,一辆小车停在栏杆前,在使劲按喇叭。他扔下我们,快步走进岗亭,抬起栏杆为汽车放行。我看了王小帅一眼,忽然想起了报纸上的那篇报道。当保安重新来到我跟前时,我忍不住对他说,佛罗伦萨人什么时候来?他一愣,什么人?我说,佛罗伦萨,一个意大利城市——那里的人。他说,你是说外国人?我说,是的。他笑了,我在这里都十多年了,一直当保安,这地方从来就没有来过什么外国人。我蒙在那里,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那篇报道我几乎可以背下来,标题是黑体字,还配了大幅图片。难道它不够可信?我又将那些文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终于发現问题出在哪里。

是啊,世界这么大,桑城这么小,佛罗伦萨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我用舌头抵着那颗缺失的门牙位置,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那个保安显然误会了我,他说,不是我不让你进去,你进去了也没有用,院长不会收下他的,我们这里只接收孤儿和弃婴。他不是孤儿,也不是弃婴,他只是一个有病的孩子,他只是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对不对?见我还在不停摇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你也别太着急,我马上报警,让警察来处理这件事。别,别,千万别报警……没等他话音落下,我猛地冲他大喊大叫。他瞪着他的金鱼眼,吃惊地看着我,干吗不呢?有事找警察,他们比我们办法多呀!就在他转身去岗亭打电话时,我拉起王小帅的手,跑了起来。

我跑反了方向,跑到资江大堤上去了。本来我应该穿过那片平房,穿过那条小街,然后回到刚才下车的地方。我显然是吓坏了。不知道保安报警没有,警察有没有迅速赶到。岗亭四周是玻璃,也许他看到我和王小帅不辞而别,忽然打消了报警的念头,这年头谁想管那么多闲事呢?但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警察随时都可能尾随在我后面,也有可能迂回着出现在我前头。如果只有我,我想我有足够的速度摆脱他们,可是我还带着王小帅。正如他外公所言,他是个碍事的家伙,一个累赘。他踉踉跄跄根本跑不了,开始我拽着他跑,后来不得不背着他。那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尽快离开那里,越远越好。

我在石凳上坐下来,惊魂未定,气喘吁吁,而王小帅对刚才的惊险浑然不知,仍在埋头啃他的指甲。迎着从河面吹来的风,我忽然冷静了许多。我想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糟,一切还来得及,只要我悄悄将王小帅送回去就可以了。我们原路返回,还从魏家巷绕道。当然,假如真的遇到什么人也不必慌张,我可以镇静地告诉他,今天我不想去洗车行,我带王小帅到资江河边玩去了。这孩子真可怜,除了考棚街,他还没去过其他地方呢。

自从王慧敏回到考棚街后,她爹就成了考棚街著名的酒鬼。以前他滴酒不沾,唯一的一次端杯是在王家的回门宴上,但他没有醉,他站在街坊面前口齿清楚地发表了答谢讲话。他甚至使用了大量排比句和华丽词藻,大家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个昔日的翻砂工居然肚子里还这么有货。现在他整天泡在酒馆里,一喝就醉,誰劝都不行。有人问及他女儿家的事,他会忽然翻脸,往地上摔杯子,满口秽语。他也不喜欢王小帅,从来都没正眼看过这个外孙一眼。有一次,王小帅坐在家门口啃指甲,他摇摇晃晃从外面回来,毫无征兆地踢了他一脚。还有一次,他倒拎着他,扬言要把王小帅扔到一口枯井里。每每这时,他老婆就在旁边号啕大哭,你这个黑良心的,不就是嫌弃他吗?不就是觉得他让你失了面子吗?好吧,我遂你的意,我们这就去死。她真的抱着王小帅就往河边跑去。当然没有死成,街坊纷纷闻讯而来,每次都在半道上将他们拦下了。

母亲对邻居家的事忧心忡忡,王慧敏她妈一哭,她也在家里跟着流泪,口里念念有词,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出门买菜,她总是忘记带钱;下班回家,她经常走岔了路口。她的魂不守舍让人疑心她是不是精神方面出了毛病。终于有一天,在王慧敏她妈再次被人救下后,母亲搂抱着她说,这样不行,街坊也不可能天天守着你。王慧敏她妈边抹泪边说,死了倒好,一了百了。母亲说,你别这样说,我倒是有个主意。王慧敏她妈说,什么主意?母亲说,我们厂有个会计,死了老婆,没孩子,我看他跟你家慧敏蛮般配的,要不……王慧敏她妈定定望着我母亲,眼睛里忽然迸出一道光芒,菩萨啊,主啊,你快给他们介绍介绍。

不久,那个会计果然来了,骑着一辆摩托车。是个瘦子,穿着跟我母亲一样的工装,戴一副厚厚的眼镜。进院子时,会计错误地估计了门槛高度,连人带车摔倒在地。出院子时又摔了一跤。我忍着没笑。我想起了那些迎亲的豪车,想起了那位高大帅气的新郎,感觉母亲纯粹是瞎胡闹,王慧敏哪会看上他呢?但他们居然好上了,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第二天我就在电影院门口看到了他们,王慧敏捧着一桶爆米花,挤在一堆小青年中间。第三天他们去了资江河边,在月光下散步,会计还亲热地搂着她的腰。接着是会计借故在王慧敏家留宿。我们家与她家只有一墙之隔,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听到她房间里传来的那些声音,吱呀吱呀,就像一只鸟扑腾着翅膀在满屋子飞。

我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味道。

让人奇怪的是,那只鸟扑腾没多少日子就不再扑腾了,夜里,王慧敏房间里一片寂静。我问母亲,你们厂那个会计呢,怎么没见他来了?母亲连连叹息,他倒是挺中意的,可他母亲不同意。他是个孝子。后来还来过一些男人,最终都不了了之。这之后,王慧敏忽然开始暴食,据说她一顿能吃掉一只整鸡,两碗扣肉,一大盘水饺;几乎在一夜之间,她的腰围大了一圈。倒是她母亲一点也不气馁,她把给女儿物色对象当成了一项事业,整天奔波在大街小巷。为了以示诚意,进门时她手上就没空过,总要给人家送一些东西,有时是几个鸡蛋,有时是一把青菜;还送过一坛剁辣椒,她说她做多了,他们家吃不了这么多。她总是怀着谦卑的态度对街坊说,只要有房子,只要能让她母子俩离开那个老畜生,什么都行。我都替她母亲感到脸红,王慧敏哪是嫁不出去的人呢?同时也有窃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现在想一想,王慧敏回到考棚街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与她擦肩而过时,我也不会抬头看她。我们第一次说话,是因为王小帅的那只泰迪熊掉在天井下水道里,我帮他捡了,并且递给了他。王慧敏看到了,对王小帅说,快谢谢哥哥。我比王小帅大了不到十岁,叫哥哥当然可以,但我说,他应该叫叔叔。王慧敏眨巴眼睛望着我,叔叔,你才多大?我固执地说,别问我多大,反正是叔叔!王慧敏忽然笑了,笑的时候,嘴唇微微张着,舌头一进一出的,最后停留在两齿中间。我就这样被她的笑容勾去了魂。从这以后,我经常梦到她,梦到她咬着舌头朝我笑。

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将王小帅送回考棚街去。

我放弃了再次乘坐公交车的打算,那里人太多了,还有警察身着便装隐匿在人群中,他们是反扒分队的人。尽管我不是扒手,我不会拿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回家,但这时候我担心节外生枝。我准备去人民路找一辆出租车,那里有一个大型超市,生意不错,经常有出租车停在那里候客。

可是,当我带着王小帅离开资江大堤,走到一条竖巷时,王小帅忽然蹲在地上不走了。我冲他嚷起来,你怎么回事,你还嫌麻烦不够吗?他哗哗大哭。我说,到底为什么,是不是不想回家了?他还是哭个停。这时我顾不上这么多了,将他拽起来,准备强行将他带走。他对我又打又踢。旁边是一家包子铺,女老板探出头来,一边拍打手上的面粉,一边警惕地望着我。我不得不明智地松开了手。

我站在那里,气呼呼瞪着王小帅,这才发现他两手空空,那只泰迪熊不见了。糟了,他可是一刻也离不开那破玩意,甚至睡觉都要抱着它。我说,那只泰迪熊呢?什么时候把它弄丢了?问也是白问,他不会告诉我什么的,肯定是我背着他一路奔跑,掉在什么地方了。我只有找到它,并且交到他手上,才可能顺利让他回家。我骂了一句,然后对他说,好了,别哭了,我们去找那只泰迪熊。

他果然不哭了,开始啃指甲。

问题是,谁知道那只泰迪熊掉在什么地方呢?万

一不是半道,而是在那个岗亭门口呢?也许那个金鱼眼保安真的报警了,那些警察还在那里忙活。我不可能带着王小帅回头去找,那样太危险了。女老板还在不时看我,眉头紧锁。我想了想,对王小帅说,我给你买包子吃,你在这里等着我,找到那只泰迪熊,我马上送你回家。他缓缓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包子铺。

老板,买两个包子。我牵着王小帅走过去时,故意提高了嗓门,我想用自信来消除女老板的猜疑。果然,女老板一下子露出了笑脸,好嘞,好嘞,连忙从蒸笼里取包子。我刚让王小帅坐下,他抓起包子就吃,烫得龇牙咧嘴。他的确饿了,上午出来到现在,早过了中饭时间了。我又给他加了两个包子,自己也买了两个。我说,老板,我是他叔叔,亲叔叔。我特意加重了“亲叔叔”这三个字的语气,然后又说,他的一个玩具熊掉路上了,闹得不行,我去给他找找,麻烦你帮我照看他一下。除了亲叔叔有假,其他我是照实说的。女老板同意了,让我快去快回。我也不担心王小帅会独自离开,他待在一个地方能一天坐到晚。

我先去了资江大堤,那地方没有,然后沿着来时的方向,朝那个大院疾步走去。这样重走一遍,我发现刚才我居然一口气跑过了长明巷、月塘巷、菜园巷和永清街。我是在濒池路口找到那只泰迪熊的,当时它掉在一只槟榔袋和几个烟头旁边,还有汽车压过的痕迹。这样很好,路上的孩子才不会捡走它。

我拍了拍泰迪熊身上的灰土,拿着它,准备回去接王小帅。这地方离包子铺不远,不用走原路,只要穿过几栋楼就行了。刚拐过第一栋楼,在一道绿篱前,我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正叼着烟,靠在一辆自行车上打电话。天啊,是刘豪他爹。他们家开着一个家电维修店,他老婆负责接活,他负责上门。显然,这时候他在联系雇主。

我立即转过身去,准备往回走。但来不及了,我听到他在后面叫我的名字,喂,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悄悄将那只该死的泰迪熊扔到绿篱下,站在原地没动,扭过头,眯起眼睛看他,什么事?他吐着烟过来了,你还在这里瞎逛,你知道吗,考棚街出大事了!我说,考棚街能出什么大事?他说,你们院那小傻子被人拐走了,现在他们家报了警,考棚街上停满了警车。我头皮一紧,心怦怦直跳,谁,拐走他干什么?

我当然明白没有谁拐走了王小帅,此刻他正在包子铺吃包子,但让我猝不及防的是,他们家居然报警了。他说,谁知道呢?也许是绑架,都说王慧敏回来带了不少钱。呵呵,他们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这事一下子变成了涉及赎金的绑架案。可我知道他们家根本没有多少钱,王慧敏她妈不止一次在我母亲面前抱怨,说王慧敏真是太不值了,嫁出去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捞到,就捞到了一个有病的孩子。在这件事情上,我比谁都清楚,没有人为了金钱带走王小帅,从来都没有。

停了半晌,我故作轻松地对他说,也许没有谁拐走他,也没有什么绑架案,王小帅只是自己走丢了。他说,怎么可能呢?没人带他走,他哪里也不会去的。他说的是实话,我挠着头,不知道如何接话。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估计是雇主打来的。他撂下我,一边手舞足蹈接电话,一边朝他的自行车走去。我长吁了一口气,赶紧弯腰,从绿篱下拿起泰迪熊,准备迅速离开。可才走了几步,他就转过身来了,冲我的背影喊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干吗就走?我头也没回地说,我得回洗车行了,不然老板会骂我。他还在后面喊,声音很大,是一声一声地吼,喂,你给我站着,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我脚步越来越快,后来跑了起来。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确认他没有追赶过来,我才在一个拐角处停下了脚步。我蹲在地上,抱着头,忽然放声大哭。如果时光倒流,我想我不会这样贸然地带走王小帅,让自己身处危险的境地。我会继续在洗车行洗车,王小帅会继续在天井里啃指甲,一切还跟从前一样。可是,现在甚至连悄悄地将王小帅送回去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考棚街此刻处于全面警戒状态,警察在每一个巷口蹲守,查找所有可疑人员。我也不清楚刘豪他爹看没看到我手上的这只泰迪熊,如果看到了,那我就是头号嫌疑人,他们会把我家翻个底朝天,然后满城张贴印有我头像的悬赏告示。

更糟糕的是,我今年十八周岁了,已到了应当负刑事责任的年龄,也没有了从轻或者减轻处罚的机会。可是我不想进监狱,一点也不想。有一次,监狱开展亲情帮教活动,我和母亲去了父亲服刑的监狱,监舍里那些剃光了头发、穿着条纹衫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面目可憎。廁所就在监舍中间,连一块帘布也没有,他们必须当众解手。

所以,我只能带着王小帅离开桑城了。

我一分钟也没有耽误,在包子铺找到王小帅后,牵着他就上了一辆出租车,往火车站方向驶去。一路上,我还得时不时瞅着车子的后视镜。这完全是我计划之外的事情,上午出门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会从此离开考棚街,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要送走的是王小帅,将要开始新生活的也是他,当然,也包括他妈妈王慧敏,但不是我自己。

我是在洗车的时候,在一位顾客扔掉的旧报纸上,看到那篇报道的。报道说,一对来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夫妇,他们在上海儿童福利院领养了一个中国男孩,给他取名法比奥。法比奥五岁时,他们发现他不会说话,不会穿衣,不会自己吃饭,最终确诊为自闭症。后来,法比奥被送到一家专门治疗自闭症的机构。有一天,法比奥回家时,听到邻居家一个女孩在弹钢琴,他忽然挣脱父母的怀抱,跑过去摇头晃脑弹起来。他弹琴的姿势很独特,手脚并用,有时鼻子和额头也来帮忙。他一口气将音乐剧《贝隆夫人》的主题曲《阿根廷,别为我哭泣》完整地演奏下来了。这以后,法比奥的父母给他请来了一位钢琴老师,对他进行系统训练,那位老师是意大利首屈一指的钢琴家,他对法比奥的评价是,“不管什么旋律,他听过一次就能准确地记下来,即使莫扎特也不过如此。”现在,法比奥的父母带着他在欧洲各国四处巡演,他的个人专辑也一直位居音乐排行榜前列。他们还计划来中国演出。

看完这篇报道,我首先想到了王小帅。如果那个被佛罗伦萨夫妇领养的中国男孩是王小帅呢?毫无疑问,他肯定不会在考棚街啃指甲了,他也可能成为一个钢琴家,当然,也可能是画家、数学家什么的。因为那篇报道还说,许多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往往具有某种超常的天赋,尤其是在记忆、音乐、色彩、几何等方面。但王小帅一直生活在考棚街,考棚街是个没有任何艺术气质的地方,我们甚至找不到一个会吹笛子的人和会拉二胡的人,更别说钢琴了。唯一的办法是将王小帅送到儿童福利院去,然后由一对佛罗伦萨夫妇将他领走。是的,我希望这对夫妇同样来自佛罗伦萨。

所以今天我行动了。只是结果出人意料,桑城的儿童福利院不肯接收他,王小帅被保安拒之门外了。好吧,既然现在没有退路可走了,那么我们就直接去上海。那些佛罗伦萨人有理由不到小地方来,但他们一定还会去上海的,一定还会去!

接下来的是如何安排行程,同时好好思考一下我以后的生活了。

昨天发了工资,钱不是问题,我的问题是必须在警察找过来之前,尽快坐上前往上海的火车。不管它是特快还是慢车,这时候不能考虑省钱不省钱了,只要它是最早发出的那一趟。王小帅还是个孩子,如果他们不愿买半票,而要求买全票,我也不会有半点犹豫。我估计到达上海的时候是第二天了,下车后,我会立即买一张上海地图,找到儿童福利院的具体地址,然后乘出租车过去。我不会那么傻了,跟保安做过多纠缠,费那么多口舌,我会直接扔下王小帅就走,儿童福利院不可能对一个蹲在门口啃指甲的孩子不闻不问。而且,因为无法查清楚他的来历,他们也只能无条件地收下他。接下来,三个月,半年,一年,王小帅很快就会拥有一个意大利人的名字。我希望那对好心的佛罗伦萨夫妇给他取名雷纳多,那是我喜欢的一部意大利电影中一位少年的名字。

至于我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上海那么大,满大街的汽车,要找到一个洗车的工作肯定不难。我不会因为我是熟练工而开价过高,只要工资足够我租房、吃饭以及支付其他日常开销就可以了。我更多考虑的是我父母,我希望父亲这次出狱后不再偷了,他也年纪不小了,飞墙走壁的事未必还干得了,何况那总归不是正道。我希望母亲能想起自己的家乡在哪里,去看看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素未谋面的外婆和外公,我相信母亲也想他们。

当然,我也想到了王慧敏,我希望她不要因为王小帅的失踪而太过悲伤,也许有一天,一个叫雷纳多的艺术家,会忽然从佛罗伦萨来到她面前,和她拥抱,叫她中国妈妈。生活还得继续,不要老那么吃了,不要整天愁眉苦脸,多笑笑吧,她笑起来的时候真的迷人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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