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
7月,正是我老家江苏炎热多雨的季节。高考恢复第四个年头,我作为应届毕业生参加了历时三天的六门考试。那时房子里没有空调,紧张加上闷热,戒备森严的考场里不时有人晕倒。记得考完之后我一路淋着大雨回家,天上电闪雷鸣,脚下一地泥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过得也并不轻松,每天提心吊胆,既期盼又害怕得知成绩。那是悬而未决前途未卜十分难熬的一段日子。
考完没几天,妈妈对我说给我在食品厂找了一份临时工,一天一块钱,明天就能上班,问我去不去。她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在房间和厨房的过道里跟我说这番话,显得特别随意。她还跟我说是托学生家长去开后门的。看她乐滋滋的样子,我知道这肯定是件好事情。当时爸爸妈妈两个人一个月工资加起来是一百元,他们都是毕业二十年的大学生,一天能挣一块钱对于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来说绝对是很高的工钱。爸爸在一旁听了忍不住插话说,你也不小了,该了解了解社会了,就当是体验一下生活。他的这句话瞬间给去食品厂做临时工这件事涂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
食品厂在城西,过了灯瀛桥就算是城外了,快到桥头,马路两旁的房子越来越低矮,铺子也不如市中心的亮眼和像样。桥西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大马路戛然而止一般突然就到头了,楼房很少见,连平房也是零零落落,甚至还有不少土坯墙的茅草屋。河岸边长着高高低低的芦苇和野草,荒僻得有点人迹罕至的味道。往前走出好长一段,是几家紧挨着的工厂,就是常听说的大厂区,再远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池塘了。因为荒凉,在工厂没有建起来之前这里住的大部分不是本城人,有不少是周边乡下和外地逃荒来的,所以这里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奇事怪事也最多。我记得大概还是六七岁时外婆领着来过一次,是因为我发烧不退加肚子疼,跑了几家医院看不好,暗中经人介绍找过来,由一个干瘦的老奶奶在我小腿肚子上扎了两针,放了一点血,症状果然即刻消退。一直听说城西是没人去医院的,除了放血,这里有点年纪的几乎人人会看病,个个是神医,都晓得枇杷叶子镇咳,荷叶汤消食,芝麻油调了牛膝、乌贼骨头和土鳖虫专治跌打损伤,棺材里挖出来的石灰消肿收敛,对久治不愈的痈疽疮疖最有效,猫胎盘能治癫痫和惊厥,大蒜汁治得了肺结核,芦根水简直是包医百病。除了会治病,这里还有不少会算卦和扶乩的高人,城里人算命看相,寻物找人,与亡灵通话,都跑到这里来,据说灵验得很,因此这里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加上城西河沟密集,常有小孩溺水,我们从小就听说落水鬼投胎要找替身,因此神秘之外又增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氛。所以城里的大人们一般不让家里小孩来这里乱跑,如果不是非来不可,他们自己都不怎么到这里随便走动。后来这一片建起了一家家工厂,逐渐兴旺起来,不过和城里还是没法相比。虽说只是一河之隔,感覺还是两重天地。
我到的时候食品厂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学生,放眼望去差不多都是女孩,只有很少几个男孩夹杂其间。我孤零零站在旁边,很尴尬,很不自在,手心一直在冒汗,心里一阵阵升起空虚感。
出家门前妈妈只告诉我到食品厂门口去等着,并没有告诉我找谁,估计那位学生家长也是这么对她说的。等到八点钟,有一男一女两个穿着藏青色工作服的师傅从厂里走出来,他们大声叫我们排好队,然后开始念名单,念到名字的进入厂区。走了两拨之后才轮到我。我们这一批的人数最多,被带到一个有好几间教室大的车间,分派给我们的工作是做鸭肉罐头。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工业化的生产流水线,之前我甚至还从来没有听过“流水线”这个词。车间里的师傅们让我们一大队人在很长的操作台边上一人一个小凳子坐下来,之前给我们点名的那个女人拿着喇叭筒给我们宣读厂里的规章制度,然后开始讲解如何装罐头。有几个师傅就像飞机上的空姐那样拿着空罐头盒对着我们做示范,之后我们排队去水池边用肥皂和消毒水洗手,随即一盆盆热气腾腾的高压煮熟的鸭肉就送了过来,我们按照师傅演示的样子开始干活。
铁皮罐头盒通过传送带送到我们面前时并不是空的,里面已经放好了小半罐汤汁,喷香滚烫,车间里顿时升起一团团蒸气,弥漫了过年才能闻到的那种味道。我们做的罐头一共有八块鸭肉,装罐头很有讲究,先放什么后放什么必须按规定操作,一点不能弄错。步骤是先填进去两块鸭脖颈,再放上两块鸭肋骨,之后装进两块鸭胸脯,最上面盖两块鸭腿——次序是从肉少到肉多,从肉差到肉好,这样一打开罐头显得好看诱人。师傅们来来回回巡视,看我们有没有放错。如果错了被师傅发现或是检查出来要立马返工,还要挨骂,据说还会被扣钱。一开始偶尔会听见师傅高八度的嗓音响起来,那肯定是有谁被抓到没有做对。不过我们都做得很认真,一上午整个车间基本静悄悄的,和一大早厂门口的吵嚷完全不一样。
我们第一天做的是常日班,上午八点开工,下午四点结束,十二点半到一点有半个钟头的吃饭和休息时间。让我非常奇怪的是,一到吃饭钟点,相当多的临时工和师傅一样纷纷从包里掏出饭盒,他们竟然都是有备而来,带的还都是正正经经的饭菜。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绝大部分都是食品厂的职工子弟,有的从初中起每个暑假都来这里做工挣钱。而那些跟我一样没有经验不知道要带饭的,差不多都是第一次来的,也差不多都是非本厂职工子弟。他们成群结队去食品厂外面的小店买东西吃。我被热腾腾油腻腻香气扑鼻的汤汁和鸭肉熏了一上午,没什么胃口,本来想不吃算了,回家再说,但干了一上午活,肚子饿得咕咕叫,有点头重脚轻。我犹豫了好一阵,还是决定出去买点东西吃。
等我走出去,厂门口的小店窗口挤满了人,米饭饼金刚其等等都卖断了货,连包装的饼干和点心那些平常大家都嫌贵很难卖出去的东西也卖光了,我只好往远处走。
走出好长一段路才看到一间早点铺子,歪歪扭扭像是快要倒塌的一座小房子墙上开了个窗口,用缺胳膊少腿蚂蚁爬一样的字体写着“早点心”三个字,小铺子好像已经打烊,乌脏的面板上丢着几条收缩变形还缺了角的冷烧饼,苍蝇围着嗡嗡地飞,就像菜市场卖剩的死鱼一样。当时一条烧饼五分钱二两粮票,没有粮票要再加四分钱,我没带粮票,觉得加钱不合算,正在犹豫买还是不买,有几个一起做工的学生从后面赶上来,一眨眼工夫那几条卖相很差的烧饼就到了他们手里。我手在衣袋里捏着那张没有机会花出去的一角钱,心里一阵后悔。
回到车间正好上工铃响起,我没有吃东西,连水都没有喝,赶忙坐到工位继续做活。下午上班的时间比上午要短半个钟头,但过起来却比上午要慢得多。好容易等到收工铃声响起,因为坐得太久,站起来腰酸腿麻,好一会迈不了步子。
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去厂里穿的衣服全部换掉,用肥皂水浸泡。但那股混合了花椒大料的香味,油滋滋腻乎乎的鸭子味道还是挥之不去,我到吃晚饭时仍然毫无胃口。
两三天过去,我几乎闻不到车间里的浓烈香气,对那股就像是沤了汗水的鸭子味也不敏感了,一到中午饭点能胃口极好地把妈妈给我准备的一饭盒米饭和放了肉片的炒菜吃得干干净净。偶尔哪一天妈妈没来得及给我准备午饭,我会在午间休息铃声响起的第一分钟冲出厂门,飞奔过弯弯曲曲的河岸,到烧饼摊去抢购一个早点卖剩下来的烧饼,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再加三分钱用摊主给的优惠价买到一根同样是早晨卖剩下来的油条。尽管每天到下班还是会累得腰酸腿软,但我再没有像第一天那样回到家之后还老是泛起晕车一般的阵阵恶心,也不再像第一天上工那样时时处于一种忐忑不安的状态。
我很快适应了在食品厂做工。到第七天下班时分,恰好赶上厂里发薪的日子,我们这些做临时工的也领到了第一笔工钱。那实在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好多人,也包括我,都是一生中第一次靠自己挣到钱。大家排着队往后面财务室走,一路欢声笑语,有人还唱起了歌,比第一天来上工时还吵。师傅带着我们,一边大声喝骂训斥,一边也是喜笑颜开。我默默地排在队里,默默地领了钱,心里十分高兴,但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没有分享心情的人,我和他们虽然已经认识,但是不怎么熟悉。
在那个年龄我性格非常内向,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也不喜欢主动结交朋友,不过倒还是很容易融入新环境。之所以我在食品厂一个星期了跟谁都没有混熟,是因为妈妈让我少跟别人搭话,“言多必失”——这是她整天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因为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运动,也为避免与他人发生矛盾,妈妈处处谨言慎行,也要求我们孩子做到。妈妈特别关照我说帮忙介绍工作的学生家长跟她说过厂里的人分帮分派头绪很多,有亲戚老乡,也有冤家对头,亲的疏的,明的暗的,关系错综复杂,外头人搞不清里头的情况,不如索性离他们都远点。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学生家长其实最主要的是跟我妈妈说厂里有一帮十几岁的男孩女孩经常混在一起,偷鸡摸狗,招摇过市,他们内部关系混乱,还拉帮结伙打群架,怕我结交了他们跟着学坏。妈妈之所以没有跟我明说,我想大概她认为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也没有那个胆量,所以她只是避重就轻让我在外面少说话而已。
领到钱我正要走,一转脸看见一个矮墩墩胖乎乎圆脸蛋的女孩子正朝我笑,她两只眼睛眯眯的,就像两只小蝌蚪。我不认识她,还以为她是对别人笑,但她马上开口说:“以前你是一班的吧,我认识你,在学校老看见你。”
这么说她跟我是一个中学的,我一问,果然这样。
“我是八班的,在你们楼下最东头,你肯定不认得我。”她说到“楼下最东头”时掩口而笑。
我们学校从高中起按成绩分班,在文理科没分开之前一共有八个班,一班是特优班,学生都是各班精挑细选出来的,配备的师资最强,高考准备冲击重点院校。二、三、四班是快班,学生的素质也很不错,配备的师资也很强,是学校升学率的保证。这四个班都在楼上上课。五到七班是普通班,实际上就是按教学大纲上课的正常班,但和前头四个班一比就算是慢班了。八班是增强班,绝大部分是正常进度都跟不上考试经常要挂红灯的学生,高考可以说几乎没有指望,大家叫它“放弃班”,因为不好听,老师不许这么说。这四个班在楼下上课,因为班级由西向东依次排列,所以“楼下最东头”几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在学校里经常会听到我们任课老师念叨,“你们不好好学就准备好下楼去最东头”,或者是“考这么点分,是想去楼下最东头了吧”,等等。这个女孩嘴里说着“楼下最东头”脸上还笑嘻嘻,完全没有我们老师那种严肃和恫吓的意味,也一点没有羞于启齿的自卑,却有几分自嘲和一种认命的诚实。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只笑不肯说。
我们一起往大门外走,都是她在说话。她热情洋溢,说个不停,换句话说,就是有一股自来熟的劲头。那个年纪的小姑娘一般都很清高矜持,我玩得好的朋友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的。说着话,她就主动告诉我她叫戴小萍——“披星戴月的戴,无名小辈的小,萍水相逢的萍。”说着,她自己咯咯咯地笑起来。她还说起她认识我们班上的哪个哪个同学,包括我的好朋友李沁、蒋薇薇和毛晓蕾。她说话又急又快,还有点结巴,我不知道她是因为说得太急太快而结巴,还是因为结巴所以着急想要说得快。她给我感觉是热情得有点过头,所以我心里暗暗否定了她,认定自己不会跟她做多好的朋友。
快到厂门口,忽然有个女人闪过来,一把薅住戴小萍的臂膀,直着嗓门吼她:“你在做什么哪?下了工不家去,還在外头疯,看我腾出手来不打死你!”
说时迟,那时快,这个身材粗短的女人已经朝她伸过手来,我以为她要打她,实际上她只是把她额头上浸着汗水的一绺头发撩到耳朵后面去。听她说话恶声恶气,看她的神态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和怜爱,我立刻意识到她肯定是戴小萍的妈妈。戴小萍仰着脸讨好地对她笑,飞快地从衣兜里掏出刚刚发到的七块钱递到她面前,她只是抽了一张五块的,那两张一块的她没有拿,还顺势推了推戴小萍的手。戴小萍又惊又喜地把两块钱收进口袋,脸上更加笑得就像一朵花。
“我到后头去一趟,迟些回家,你们自己吃饭,关好门睡觉,不要等我。”她说得飞快,口气非常知己,不像是对孩子说话,听着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戴小萍正了眼神点头,同样是心照不宣的样子。我看在眼里,觉得新鲜,心里也暗暗有点奇怪。她交代完了快步往厂里走去。
戴小萍一把拉住我胳膊,兴高采烈地说:“哈哈我有钱了,你跟我去玩吧!”
我很想立刻回家,因为口袋里揣着七块钱呢,我想早点交到妈妈手里,让她高兴,自己心里也踏实。可是戴小萍使劲拉着我,不住说着好话,又是谄媚又是哀求,其实我跟她也并没有那么熟,她这个样子让我不好意思拒绝。
她带我去了河对岸,这是另一片对我来说更加神秘的区域,是我从来没有踏入过的。她在一片老旧残破东倒西歪的房子中间穿梭,步履轻捷,熟门熟路。走到一个小摊子前她停下来,买了酸梅汤请我喝。喝完酸梅汤,她又到另一个小摊子上请我吃了一片西瓜,转过两条街又拉我去一个很小的店里吃了一碗凉粉,每次都是她花钱,她掏钱又快又爽气,找的零钱数也不数就装进口袋里,一路走一路哗啦哗啦响。没想到她是这么慷慨大方的一个人,我对她的印象一下子好起来,心里也有点不过意。
等我提出要回家,她不让,死拉活拽要我再玩一会。我不好意思拒绝,跟着她东转西转,逛了一圈之后,她把我领到了她家里。
她家离那片破破烂烂的街巷不远,是一个半旧不新的红砖墙围起来的院子,走进去之后我才发现院子特别大,一排排房子密密麻麻,那些房子比对面小巷子里的好不了多少,也是低矮破旧歪歪斜斜,各家各户搭建出来的盖着油毛苫的大小不一的简易棚子,挤得连路都快没有了。不过院子里也有一些房子还是蛮不错的,青砖青瓦,高高大大,玻璃窗又明又亮,看上去方正整齐,颇有气派,门前还有低低的竹篱笆围起来的小花园和小菜地,所以这个院子里的气氛和外面街上还是不太一样,显得高级不少。戴小萍告诉我这里是食品厂、化肥厂、酒厂、造船厂、纺织厂、缫丝厂、印染厂的职工宿舍,这几家都是当地名气很响的大厂,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我脑海里立马迸出一个词:“工人阶级的骄傲”——硬气,托底,有依靠,而且有一种抬头挺胸走在社会前列的优越感。我们很早就在学校的政治课上学到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那时高考恢复不久,连最先入学的七七级学生本科还没毕业,之前绝大多数年轻人按政策都要上山下乡,能留城当工人那是万般幸运,当上了工人不但跻身于领导阶级行列,最重要的是每个月都有固定工资拿,工资还会随着工龄增长,工厂还有各种劳保福利,退休之后还可以由子女顶替,等等,反正是好处多多,令人眼热。
不过戴小萍家并没有住在青砖青瓦的大房子里,她家的房子很一般,就是普普通通的一间小平房,和左邻右舍挨得很近,每家前后都有搭出来当厨房的披屋,还有见缝插针种的向日葵、玉米、韭菜和大蒜,东一簇西一簇,就像癞子头上没有剃干净的头发。房子和房子之间很有限的空中纵横交错拉着铅丝,万国旗一样挂满了男女老少的衣服裤衩还有毛巾被单。走进她家,迎面就是三张床,一大两小,摆成Π状,床铺上堆得凌乱不堪,地上也是东一摊西一摊放着各种东西,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我去的時候她姐姐戴小莲正蹲在家门口生风炉,一把焦黄的蒲扇扇出满天的黑烟,遮云蔽日,家里灌了满屋呛人的烟味,熏得人眼泪都流出来。
烟散去一些我看清楚戴小莲,她生得可真漂亮,尖尖的瓜子脸白里透粉,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像猫眼一样灵动闪烁,她的神情也有几分像猫,高傲中带着冷峻和野性,让人不敢跟她说话。她和戴小萍长得可一点不像,戴小萍个子不高,粗胳膊小短腿,圆滚滚的连腰都没有,而她却是高挑苗条,腰细腿长,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一般,妩媚妖娆得无法形容。我真没想到戴小萍竟有这样一个袅袅婷婷貌美如花的姐姐。
戴小莲扔下手里的扇子走过来,她未语先笑,落落大方地跟我打招呼,就像是老朋友一样,倒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她叫戴小萍去接着扇火生炉子,自己忙忙地进屋打水洗脸。
“你又要外去啊?” 戴小萍问她。
“你管我呢?”戴小莲对着镜子往脸上搽润肤霜,不冷不热地回妹妹。
戴小萍说:“妈妈不是不许你晚上外去吗?”
戴小莲鼻子里哼一声说:“先管好她自己再说吧。”边说边扎好了头发,当着我们的面三下五除二一点也不害羞地换好了衣服,随即一阵风似的出门去了。
戴小萍请我在床沿上坐,翻箱倒柜找出瓜子招待我。她又拿出两颗糖给我,一粒是椰子糖,另一粒是大白兔奶糖,都是高级货,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她的珍藏,不管她怎么跟我推让,真心实意要我吃,我还是没有动。我们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会话,我起身要走,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拿着鸡毛毽子从门外冲进来,她满头大汗,嚷着说饿死了,问晚饭烧好了没有。她长着团团脸,小眼睛,大嘴巴,和戴小萍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不用问,肯定是她的妹妹无疑。戴小萍一把拉过她,撩起自己汗衫替她擦了擦汗,像个大人一样喝骂她:“小菱角,你皮得没魂了,一天到晚就晓得疯,不到天黑不来家!”她就像刚想起来一样跑到门口去看炉子,不知道是戴小莲没有生着还是又熄掉了,她叹了一口气。
“妈妈呢?”小菱角问她,又哭叽叽地说,“带我去找妈妈。”
“她到厂里有事情去了。”戴小萍不耐烦地说一句,不想跟她多说的样子。
小菱角又委屈又不满地嚷嚷说:“她怎么一天到晚去厂里呀?她去做什么呀?”
“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少问,问多了找打。”戴小萍更加不耐烦地说。她随即又一把将她搂住,哄她说,“我马上生炉子烧泡饭给你吃。”
小菱角还是哭,戴小萍从衣袋里掏出五分钱塞在她手里,叫她去买饼吃,小姑娘立刻不哭了。
我出门回家去。戴小萍很不好意思地说炉子灭了,没法留我吃晚饭。她要送我,我不让她送,她执意要送我,说这边乱得很,不放心我一个人走,一直把我送到河边。我说不要送了,她说天晚了,河边没什么人,又坚持把我送过河。
次日一早去食品厂上班,一进车间我发现坐在位子上的全是生面孔,连带班的师傅都是不认识的,我还以为自己走错门了,正疑惑间,有个穿深灰色工作服高筒套鞋胡子拉碴的男人跟进来对我说:“你怎么这会子才来?从今天起你们临时工三班倒,别人都做了快四个钟头了,你说我是留你还是打发你回家去?”
我低声说没人通知我,他口气肯定地说不可能,也不容我解释,虎着脸说:“你用不着跟我辩。”说着,打个手势让我跟他走。
他把我从灌装车间带到了屠宰车间。这里和灌装车间完全不一样,好几十口大锅一字排开,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师傅们拿着挂着一串鸭子的长叉子站在木橙子上烫毛,中间一长排桌子一边围着人在拔毛,另一边围着人在掏内脏,车间里热气蒸腾,地上又湿又脏,到处是一摊摊的血迹、内脏和结团的鸭毛,简直下不去脚。最要命的是味道相当难闻,又臭又腥,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因为来得迟了,我生怕被师傅一句话打发回家,也顾不得地上有多脏气味有多大,踩着泥水往里走。这位面孔就像结着一层霜的师傅站定了睃巡一圈,指了指拔毛的一边,让我过去。但是那边人站得满满登登,一个空当也没有。看我没有挤得进去,他又招手让我去掏内脏的那一边。
在家里我肯定不肯做这样的事,但为了挣一块钱,更主要的是我不能失掉妈妈开后门为我找来的这份工作,我没有二话站到了那张堆着鸭毛和内脏血水横流的桌子边。
掏内脏这件事令人倒胃口,鸭子在开水锅里烫过,拔了毛的鸭子身上还是热乎乎的,摸上去的温度就跟它们生前差不多。有几次我好容易憋住才没有吐出来。原先以为装罐头香气让人倒胃口,到这里才知道真正让人倒胃口的是什么,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装罐头原来真可以说是件美差。
正埋头干活,旁边有人用胳膊肘挤我,我扭头一看,竟是戴小萍。她戴著两只长长的白护袖,衣服干干净净的,人也清清爽爽。看见我她很高兴,又好像很吃惊,笑嘻嘻地说:“我找了几个车间才找到你,还以为你不做了呢。”她收了笑容,皱起眉头问我,“怎么把你弄到屠宰车间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自己都莫名其妙被划分到这里。我问她是不是还在灌装那边,她说她被调到前面白房子的水果罐头车间了。“水果罐头”四个字瞬间就像一堵大墙一样竖在了我们之间,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停住了话头,似乎一时找不到话说。不过这堵墙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她拉住我手臂悄声在我耳边说,“你先将就一下子,等我去找我妈妈说把你调出来。”
她的这句话给了我希望,真有点像是寒夜里看见了一束火光,我的心瞬间被她的友情温暖。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在这样一种境遇下,有这么一个人不但记挂我,还肯帮我,真让我心里充满了无以言表的幸福感。
到中午十二点,上早班的人下工回家,而我才做了四个小时,早上带我进来的那位黑脸膛长着络腮胡子的师傅走过来对我说:“你不要走,不想扣钱的话就再做四个钟头,我跟领导打过招呼了。”
我正要谢他,他转身走了。我已经知道他姓卢,还知道他的外号叫“煤球炉”,大概是形容他长得黑吧。卢师傅从我见到他起一直板着脸,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说话口气也是狠巴巴的,我知道别的临时工也都很怕他。
上中班的人十二点钟接班,我又跟着他们一起干活,所以没有一点空闲去吃午饭,虽然带的饭盒就在书包里装着。中午又热又蒸,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手里却一直忙个不停,把吃中饭的事情完全抛在了脑后。我发现周围有几个人干活手脚相当麻利,弄得又快又干净,我不甘落后,不想输给他们,因此一点也不松劲。
做了一两个钟头,我觉得难受起来,头晕心慌,浑身热汗直冒,不一会热汗变成了冷汗,湿漉漉的衬衫贴在身上,电扇的风吹过来后背冰凉一片。忽然我眼前冒起金星,几乎站立不住,我把胳膊肘撑在工作台上,后来实在支持不住,顾不得面前一大堆的鸭毛和内脏,弯腰伏在了又湿又脏的桌面上。我听见有人问我怎么啦,我没有力气回答,感觉那些声音离得很遥远,渐渐地就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再有意识是有人扶着我,拿水给我喝,还有人把一块硬糖塞进我嘴里。过了一阵我才缓过来,周围的声音也真切了。
只听大家七嘴八舌问我是不是中暑了,卢师傅站得离我最近,他粗声大气地问我:“你吃中饭没有?”
我摇摇头。
他瞪我一眼说:“不吃饭你想成仙!”又说,“你是呆子啊,连饭都不晓得吃啦?”他皱着眉头,挥了挥手,让我赶紧吃饭去。
我端了饭盒,到车间外头的凉棚底下去吃饭。凉棚底下一点也不凉快,比车间还热。我胃里还是难受,加上车间的腥臭味一阵阵飘过来,没吃几口我就吃不下去了。
回去继续干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忍忍吧,再过一个多小时就可以下班了。但是最后的这个钟头好像特别漫长,特别难过。想到明天还要在这里做同样的事情,后天还要做这样的事情,大后天还要做这个事情……低头看着自己两只泡得浮囊的沾着黄褐色不明汁液的黏乎乎的手,我心里真是犯怵。我不时想到戴小萍,巴望她真的能找她妈妈把我调出来,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
这天到下班戴小萍都没有出现。我一直在暗暗盼着她来,最好是她欢天喜地奔过来,笑嘻嘻地告诉我事情办成了——说心里话,她的热情和真诚都增加了我对这件事的期待。但是她没有来,我不知道是她忘记了,还是事情不顺当。
下班走出车间,卢师傅追上来高声对我说:“明天你还是早班,四点钟上班,不要再睡过头。”我点头答应,他又厉气补充道,“再像今天这样你就直接回家去,不要怪我不客气。”
出了食品厂大门,我沿着河岸往家走。大夏天下午四点多钟的太阳明晃晃热辣辣的,天空中一丝云彩没有,知了在稀稀落落的小树上一阵紧似一阵地叫,就像是火上浇油。新铺的一小条柏油路晒得都化了,一踩一个脚印。突然我听见有人在大声喊我,声音压过了知了声,回头一看正是戴小萍。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汗水直淌,边跑边急冲冲地对我说:“好容易才追上你,你先不慌走,跟我到厂长办公室去一趟。”
“厂长办公室”这几个字让我听了肃然起敬,也有一点蒙,不知道她要我去那里做什么。她一个劲催我快点走,把我带到车间后面的一座浅灰色三层小楼,楼门上方用正楷写着“厂部”两个大字,我跟着她上了三楼。刚进楼道就听有人大声说话,叽叽呱呱聊得十分热闹。
戴小萍在楼道口站住了脚步,试探地叫了声“妈妈”,没人答应,她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答应,那边说笑声依然。她等了片刻,运足了气,高叫一声:“妈妈!”她妈妈从一间办公室里探出身来,拉着脸吼她:“吵啥吵,喊魂啊!你又跑来做什呢?”她看见我就像没看见一样。
戴小萍被她妈妈一凶,就像撒了气的皮球,顿时瘪了下来。她妈妈倏地冲过来,横眉立目地说她:“你一下午来闹我好几趟,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戴小萍不说话,她贴墙站着,手放在屁股后头,哈着腰,佝偻着身子,看上去既像是认错又像是耍赖。我当然知道她是为了我讨了她妈妈的骂,站在一旁浑身不自在,走又不好走,尴尬极了。
她妈妈还是一眼不看我,推着她肩膀说:“走走走,玩你的去,没看我在这里有事呢吗?”她压低了嗓音悄声说一句,“我跟厂长在说话呢,你乖乖的,不要到这里来吵。”
戴小萍一听似乎觉得有机可乘,不但没走,反而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大声说:“那我跟你说的事情呢?”
她妈妈皱起眉头,脸上却露出些笑容,哄她说:“晓得了,晓得了。”边说边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我看着觉得她妈妈之前对她凶巴巴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她心里其实一点不厌烦她来找她,包括带着我一起来,甚至还有点得意。但她妈妈对让她办的事情乐意不乐意,我可一点看不出。
走廊里有个女人笑嘻嘻地朝她说:“你家这个二丫头真是牛脾气,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啊。”
戴小萍和她妈妈纠缠了一会,便和我一起下了楼。她有点悻悻的,脚步拖在地上,情绪不高。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真是難为你了。”走出厂部小楼我对她说,“不要再跟你妈妈提这件事了。”
她苦着脸说:“她又不是办不到,她去说句话很容易,平常也是替这个说替那个说的,今天不知是怎么了。”
她一副颓丧懊恼的样子,看上去很自责。她对我这么好,心还这么重,让我很过意不去。
我一到家,妈妈跟我说李沁和蒋薇薇来找过我,刚走没一刻。我问妈妈她们找我什么事,妈妈说她没问,又说就是找你去玩吧,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赶紧洗了澡,换了衣服,去了离得不远的李沁家。
李沁家住在学校里,她也是教工子弟,她父母和我父母是同一年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中学的,我和她是从小玩大的小伙伴,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我到的时候她正坐在阳台上一边看书一边吃葡萄,见我进去,她笑着问我去哪里了老见不到人,我不想跟她说去食品厂做临时工的事,笑笑没说话。她重复问了一遍,我心里动摇了,想对她实话实说,可是一看她白白嫩嫩天真无邪的小脸蛋,一双闪闪发亮干干净净的大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实在没有勇气跟她说自己在食品厂做罐头拔鸭毛掏内脏的那些事。
见我不说,她不再问,起身掩上房门,拿出琵琶,给我弹她新学的《十面埋伏》。说是刚学,她弹得十分娴熟。我觉得奇怪的是曲子那么激烈,她却显得那样安静闲逸,似乎掌控着全局,甚至超然物外。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盯着她的两只手看,那真是一双纤纤玉手,灵巧秀美,手指白皙修长,两个小拇指的指甲盖上残留着凤仙花染过的橙红色印子,剪得只剩一线了,显得那么娇俏可爱。再看自己泡得泛白粗糙的一双手,真有点自惭形秽。
弹完曲子,她就像才想起来似的说:“蒋薇薇和毛晓蕾刚走,今天她们到学校来估分了,我们还去你家叫过你呢。”
高考考完我就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因为心里畏惧也不去想分数的事,没想到李沁她们还专门去估分了。我问她谁给估的分,她说是赵老师。赵老师是我们文科一班的班主任,他也是我和李沁刚上初中时的班主任,对我们两个特别好,是我们从内心里爱戴的老师。我问她赵老师给她估了多少分,她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肯定不准的。我追着问,她说给她估了四百二十多分。我很惊叹,也很羡慕,总分一共才五百三十分,达到这个分数肯定能上好大学。她还在说赵老师给她们估分的事,给蒋薇薇估了多少分,给毛晓蕾估了多少分,我都没有听进去,说实话,我只关心她的分数,对别人考多少并不太在意。一听她估了这么高的分数,我立刻沉不住气了,拽着她要她立刻陪我找赵老师去。
我们下了楼,手拉手走在高大的法桐树交织成穹顶的林荫道上。太阳正在落山,天边满是紫红色的晚霞,校园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
我们穿过大操场去了赵老师家,赵老师看见我们特别高兴,他脸上笑出几道括弧一般的皱纹,对我说:“李沁都来过好多次了,有时候一天就能来两趟,高考以后怎么没见到过你?”
赵老师从前是和我家住一排房子的邻居,我小时候叫他赵叔叔,初中到他班上才改口叫他赵老师,他是看着我长大的,看我就像自己家孩子一般。听他这么说,我笑笑没有解释。
赵老师让我们坐,又对我说,“你们班大部分人都估过分了,你还没有估,你感觉考得如何?你一直不露面,我还真有点担心,在路上撞见你爸爸妈妈也没敢问。”
赵老师拿出一套卷子,一道题一道题和我算起来。高考结束也就十来天,我发现好多答案已经记不真切了,看着赵老师手里的标准答案,我好像是这样写的,又好像不是这样写的,疑疑惑惑的。赵老师笑着批评我:“别人都是清清楚楚的,怎样考的都记得,你怎么糊里糊涂的?”
我忽然觉得高考那件事好像离得很远,跟我眼下的生活很不搭界。
因为我记不清答案,赵老师只能大概替我估估,估下来比李沁要少二三十分。我心情低落,赵老师立马看出来了,安慰我说:“这个准确度不高,不过再怎么说,至少你上大学应该不成问题吧。”他迟疑的神色和不肯定的口气让我更加郁闷。
“先不要去想考分的事,放轻松些,相信你们都错不了。”师母杨老师笑盈盈地从厨房走出来,满面春风地跟我们打招呼。杨老师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初中时她教过我们英语课,她是上海人,多才多艺,能歌善舞,会唱昆曲和评弹,还会编舞,学校里文艺演出的节目绝大部分都是她指导的。她举止端庄,谈吐温婉,衣服发式一向非常时新,也可以说即使是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能显出与众不同的味道,她浑身上下总是自然地散发出那种来自大都市的富丽和典雅,是我们学校里一致公认的最时髦洋气的女教师,而在当时时髦洋气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所以她是我们这些小女生心目中的偶像。那时候我们还不懂得品位和时尚,就是觉得她漂亮、优雅,魅力无穷,能有机会跟她亲近我们都觉得特别荣幸和愉快。
杨老师热情地提出要留我们吃晚饭,她说刚才关着门在厨房里炸藕夹子,听见我们声音特意多炸了一些。我和李沁喜出望外,又不好意思马上答应。杨老师喜气洋洋地对我们说:“今天赵若曦要回来,赵沐阳去车站接她了,你们一定不要走,一起吃饭才热闹。”
我和李沁就没再客气,坐在客厅里和赵老师闲聊,等着赵若曦和赵沐阳回来一起吃晚饭。
赵若曦和赵沐阳姐弟俩也是我和李沁从小一起玩的伙伴。赵若曦比我们大不到两岁,高两个年级,她除了数理化非常棒,作文更是出色,高一的时候她写了篇文章悄悄投给报纸,竟然很快就在副刊上发表,学校的布告栏里一直贴着她的那篇文章,她是令我和李沁仰慕的才女。她更加传奇的经历是前年高考达到了一类大学的起分线,但因为不够上她理想的大学,居然主动放弃了,这件事成了我们当地的一个爆炸性新闻。——1978年才是高考恢复的第二年,十多年积压下来的考生数目庞大,走进考场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盼望能通过高考改变命运,考上就不容易,考上了还放弃,简直是匪夷所思。然而,赵老师和杨老师居然还都支持她。复读一年之后她如愿考上了上海她最向往的名校,她成了我们学校的光荣和骄傲,也成了我们的榜样。赵沐阳跟我和李沁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是同班同学,直到我们两个相继离开理科班去了文科班,和他才不在一个班级。不过大约从小学三年级起我们男女生在学校不说话,我们也只有回到家才会一起写作业一块玩。后来渐渐地连写作业和玩也不在一起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和李沁跟他要好。即使和他不说话,在教室里见到,彼此也都特别愉快,连笑容都不一样。——我和他是这样,李沁和他也是这样。我和李沁说悄悄话的时候会说出来对他的好感,看见他可爱有趣的举止和事情也会与对方分享,不过我们从来没有为他争风吃醋。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感很难描述,既亲近又疏远,既真切又虚幻。
等了没多久赵若曦和赵沐阳姐弟俩回来了,赵老师和杨老师喜笑颜开地招呼我们开饭。
吃饭的时候大家聊得十分热闹。赵若曦给我们讲了不少大学里的新闻和趣事,舞会、讲座、流行歌曲、各种思潮,教授们令人捧腹的故事,还有一个又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名词、术语甚至还夹杂着英语词汇,经她妙语连珠地娓娓道来,让我一下子被大学的气氛深深吸引,忍不住暗暗幻想自己若是能进入那样精深不凡的高等学府该是多么光彩多么美好多么开心。赵沐阳不怎么说话,也许是因为有我和李沁在,他有些腼腆,只顾闷头吃饭。他很快吃完,放下碗筷就离开了桌子。赵老师和杨老师叫他坐下来陪陪我们,他也不过来,再叫他,他干脆躲进自己房间里了。赵若曦笑嘻嘻说一句:“青春期的小孩怪怪的。”赵老师和杨老师也就不勉强他,随他去。
吃过晚饭,收了桌子,杨老师洗了水蜜桃给我们吃。她提议我们四个孩子打扑克。杨老师喊赵沐阳,他不出来,她又进房间去叫他。我们三个坐在桌子边等着,好一会他才磨磨蹭蹭走出来,显得扭扭捏捏的,我和李沁交换了一下眼神,想笑又不敢笑。牌玩得倒是挺开心的,我和李沁一头打他们姐弟俩,大家水平不相上下,有输有赢,十分激烈。赵沐阳打牌很专心,就像看书写作业那样全神贯注,不知不觉他就放开了,不再害羞拘谨。玩到高兴处他一边出牌一边又说又笑,说出来的话机智俏皮,逗得我们直乐。赵老师和杨老师站在旁边看我们打牌,一局打完,他们就评点一番,说说笑笑,格外热闹。
从赵老师家出来,我和李沁心情极好。我们意犹未尽,没有马上回家,穿过操场又去荷塘边转了一圈。荷塘是我们校园最美的一处风景,荷塘中央有一个小岛,岛上唯一的建筑是一座青砖砌成的图书馆,我们从小就常来这里捉迷藏。我们踏着咔咔作响的木桥上了岛,习惯性地爬到图书馆前的花砖矮墙上坐着,吹着微凉的夜风,荷叶与荷花散发出的略带焦涩的香气扑鼻而来,还能闻得见更加清淡的不知名的草木发出的清香。我们聊了不少好玩的事情,又自然而然也可以说是情不自禁说起了刚才的牌局,而且几乎是不约而同说到了赵沐阳。我们两个就像复习功课一样回忆着这个晚上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们把这些话一句一句拿来分析,还想发现其中没有领会的意思,我们也不想漏掉任何一点可能的题外之意。我们聊得兴味盎然,仿佛赵沐阳是一个值得我们深入探究的课题。
李沁突然问我:“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我听了一惊,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我和她是最好的朋友,但我们从来没有涉及过这样的话题。她问得这么直截了当,让我无法回避,我觉得她是疯了。
我笑起来,她也跟着我笑,我们笑得很响很疯。笑了一阵,她把刚才的问题认认真真又问了一遍,让我觉得她是刨根问底,而且有点不依不饶。我不肯说,反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她说是她先问的,我必须先回答。她和我脸对着脸,眼睛望着眼睛,她黑黑的眸子在夜色里闪着光,一脸的纯真,很有耐心地等着我说。她肯定是喜欢赵沐阳无疑,而我心里也喜欢他,这么说我和她就是情敌啦?可是我们这么要好,哪里有一点情敌的样子?我脑子里正这么行云流水般地想着,她用力推了推我,催我快说。
我灵机一动说:“要不我们把喜欢的男生名字写下来,换了看好不好?”
她迟疑了一下,故作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喜欢的男生。”
她真狡猾。我同样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没有啊。”
她想了一下说:“那我们就写自己心里最喜欢的一个好不好?”
我说:“要写真的,不能骗人。”
她点头答应。
我们翻遍口袋只找到一支钢笔,也没有纸,没法同时写,只好分头写在手上。
谜底就要揭晓,对我们来说那可真是激动人心的一刻,多少年后想起这一幕,我才意识到其实最刺激的还不是获知对方的秘密,而是袒露自己的内心秘密。我们两个笑作一团,在摇曳的梧桐树影下一起摊开了手心。
我们都避开了赵沐阳,写的是另外的同学。我们不约而同带着扫兴的口气问对方:“你喜欢的是他呀?”
我不知道她是否认为我写的并不是我心里真喜欢的,反正我是不相信她写的真是她心里喜欢的。我仍然认为她喜欢的是赵沐阳,而且这么一来,我更加认定是这样。不过我没有说出来,她也同样没有说什么。我们像是很有默契地走到荷塘边去洗手。她洗手的时候我紧紧地拉着她,生怕她掉进水里。我洗手的时候她也同样紧紧地拽住我。我们把用蓝墨水写在手心里的名字洗得干干净净,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凌晨三点一刻我被闹钟铃声惊醒,我轻手轻脚起床梳洗好,从纱厨里拿了妈妈隔夜为我预备的午饭,因为天太热怕饭菜坏,她给我准备的是咸鸡蛋和擦酥烧饼,还有两个洗干净的西红柿。我正准备出门去上班,爸爸也起来了,他几乎是无声地推着自行车走到门口,说:“上车吧,我送你去。”我小声说不用,我自己去。“这么早,不安全。”爸爸不容置疑地说。
爸爸骑车带着我,把我送到食品厂。一路上没有看见一个人,整个城市仿佛在沉睡。
车间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有不少人已经到了。卢师傅见我进去,粗声大气地说:“今天你来得还是时候,昨天要不是我,这份钱你就不要再想挣了。”
我笑笑,没吱声。
他催我说:“快点快点,今天改章程了,先到先做,我替你们看着钟呢,早做多长时间,中午划出来让你们多休息多长时间。”
他摆出一副大领导的派头,带着一种替我们着想的神气,而且洋洋得意。我不知道他在车间里是个什么角色,反正他不是车间主任,听说车间主任出去学习了,他也不是副主任,副主任是个高高瘦瘦面色白净的小伙子,沉默寡言,多一句話都不说,也从来不管我们,有事都让卢师傅出面。临时工当中有几个机灵的找各种机会讨好他,有给他泡茶的,有给他点烟的,还有偷偷塞东西给他的,而别的师傅对他似乎不太感冒,不怎么理他。看他对我们吆五喝六,师傅们会露出讥讽的表情,有时还会嘲笑和奚落他几句,他听了也不当回事,黑黑的脸膛没有表情,一副迟钝麻木或者说不理不睬的样子。
我套上护袖,穿上车间统一的棕色防水围裙,站到台子边动手拔毛。不管怎么说,拔毛要比掏内脏好,没那么恶心。因为来得早,有机会挑挑工种,我心里有点高兴,觉得不枉起这个大早。
这一天天气特别热,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已经热得受不了,不仅热,而且还闷,就像是有雨下不下来。几台大功率的电风扇都开到了最高档,呼呼地吹,可能因为电力不足,吹着吹着风就没劲了,车间里热得像蒸笼,不过大家都很忍耐,没有人喊热,因为喊热也没有用。卢师傅在几个车间跑来跑去监工,他汗流浃背,厚厚的长袖工作服背后和脖颈一圈都被汗水浸透了,就听他一个人抱怨:“快烤化得了,热死人不偿命!”他来来去去走,反反复复念叨这句话,早晨看上去不错的心情似乎消失殆尽,又回到他平常那种愁眉锁眼的样子。快到八点钟,马上就要中间休息,他估了估收拾好的鸭子,认为我们偷懒了,突然生气地大喊大叫起来,骂了这个又骂那个,看什么都不顺眼。我们都非常害怕,生怕自己撞在他枪口上,都埋头干活,不敢松劲。过了八点好一会,他才宣布让我们休息,不过硬要扣掉十分钟,原先答应我们先来先做、早做多久划给我们多休息多久的承诺也不作数了,我们敢怒不敢言。
好容易挨到中午,还有十来分钟就要下班了,卢师傅带着一股热浪从外面走进来,一改怒气冲冲的样子,脸上竟然有了少见的笑容。他一边走一边打着手势让我们安静,说有好消息要宣布。我们又热又饿,只盼着快点下班,对他说的“好消息”没有什么反应,大家都很麻木,尤其是那些一上午被他凶过的人,垂头丧气,或者说小心翼翼,反正都不大相信他能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我们。
闲聊的人照样说着话,只是声音低了一点,车间里还是嗡嗡声一片。卢师傅也顾不得安静不安静,他扯起嗓门说:“你们一个个都给我听好了,刚才接到一个好消息,卜厂长在上海签了一个大订单,从现在起全厂都要争分夺秒加班加点赶进度,要不然就不能按期完工。我不跟你们多说,说了你们也不懂,一句话,签了大订单,大家就有钱赚。”他停顿了一下,眼里闪着光,用煽动的口气说,“算你们运气好,工期紧张,人手不够,你们愿意加班的留下来,做满三个钟头就算半个班。加上你们喝喝水上上厕所磨洋工,这半天的钱我看不难赚。你们自己开动脑筋算算合算不合算?”
大家听了轰的一声笑起来,所有人齐刷刷举了手。我本来心里还有点犹豫,怕到点不回家爸爸妈妈着急,一看这个情形顾不得多想,也举了手。
因为没有人走,中班接班的人也陆续到了,车间里人挤人,台子边上根本挤不下。卢师傅随手圈出二三十个人,让这部分人跟他走。我也在其中,不知道他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他不说,我们也不敢问。
走到车间门口,他忽然停住脚步,我们也跟着停下来。他回过头,用鹰隼一般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点了几个人,做个手势让他们回去。他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两秒,脸上似笑非笑的,我立刻紧张起来,心口咚咚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打个手势让我也回去,我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站着没动。他突然就急起来,大声吼我说:“你是木头啊?叫你回还不回,你以为我们是去吃好吃的?我们是去杀鸭子,你看看自己是杀鸭子的人吗?”
大家又是一阵笑,我尴尬得很,不过心里却很轻松,而且暖洋洋的。我不敢想真让我杀鸭子会怎样,别人都做,我哪能不做?卢师傅在最后的关头把我放走,我从心底里感激他,觉得他真是救了我。但是看他一脸的凶相和喜怒无常的样子,我连声谢谢都不敢对他说。
到了这时候我才知道拔鸭毛和掏内脏竟然也算是一份不错的差使,真是没有比较不知好赖。再做这些事情我心里竟然荡漾着幸福感,一点不觉得肮脏和恶心。
这天我们车间里干劲十足,活做得特别快,因此不断有人被抽过去杀鸭子,男的都被叫走了,剩下的都是女孩子,每个被叫到的人都很不开心,愁眉苦脸,嘀嘀咕咕,可是没人敢不去。没被叫到的人其实也很紧张,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我也是忐忐忑忑,但好在一直没有叫到我。
离下班还有半个多钟头,戴小萍来了,她挤在我边上,拉过我手里的鸭子帮我拔绒毛。她拔得飞快,我问她加班了没有,她说加了,供不上货,提早下班了。她说话时眼睛并不看我,语气有点吞吞吐吐,起先我并没有意识到什么,随后才反应过来,大概她还在为没有把我从这里调出去不自在。
突然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在我耳边悄声说:“看我妈妈来了。”
我抬头一看,果然她妈妈高视阔步地走进车间,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带着点居高临下的神气跟卢师傅打招呼。卢师傅脸上忽地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亮开大嗓门夸张地奉承她说:“哎哟,我的姑奶奶,是霍师傅啊,哪阵香风把你刮过来的?”
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了如此热情灿烂的笑容,简直吃惊这个经常耷拉着一张脸的人还会这般谄媚讨好。打过招呼他们站着说话,说了有十来分钟,聊得很投机的样子。霍师傅不时伸出手拍拍卢师傅的胳膊和肩膀,卢师傅在她的拍拍打打之下神情越来越柔顺,两只鼠目笑成了弯弯的两条细线。因为离着好几步远,车间里声音又吵,他们有的话我听得见有的话听不清。
他们一边说一边朝我这边走过来,走到近旁,霍师傅问我:“你行不行啊?吃不消你就跟卢师傅说。”她说得理直气壮,一副大包大揽为我撑腰的样子。
我感激地说:“谢谢霍阿姨,我没事。”
霍师傅朝我笑眯眯地说:“听说昨天你昏过去了,怕是中暑了吧?你要是不舒服就去歇歇,我跟卢师傅打过招呼了,请他多照应你。”她扭过脸去望着卢师傅,好像在等他表态。
卢师傅立马接腔说:“好说好说。”他露出笑容,半真半假地凶我说,“你做不动就去休息,硬撐着何苦?你不要连累我吃领导批评。”
霍师傅举起手作势要打他,咧开嘴笑着说:“哪个是你领导?我才不是你领导呢,人家说县官不如现管,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地盘上你说话最狠。”
卢师傅赶紧说:“不敢不敢,我就是下头跑腿的,你们哪一个都是我领导,领导有啥指示尽管吩咐,我保证好好执行就是了。”
他们言来语去说了一阵,两个人都是满脸放光兴头十足。
霍师傅忽然换作抱怨的口气说:“这两天我被二丫头闹死了,非要我把她同学调过去跟她在一起,她们小孩子就欢喜结团,我要是去说说也不是做不到,不过厂里那几张嘴,你晓得的,有事没事要嚼一通蛆,我不想让他们说。”
卢师傅做出知情会意的样子,他夸张地奉承她说:“哪个叫你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呐,我们想让人说还没得人说呢。”
霍师傅听了扑哧笑出来,装得十分无奈地说:“你也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把你当个好人才对你说说,你倒反过来取笑我。”她转过来,低声对我说,“你先将就着,等我替你寻机会。”
临走前她大大咧咧捶了卢师傅一拳说:“拜托你这个老师傅多照应啊,不要让人家读书的小姑娘累坏了。”
卢师傅利索地答应,表态一般大声说请她放心。
这天下午在剩下来的不到半小时里,卢师傅一趟一趟走过来看我,问我累不累,还说要不你早点回去吧,我说我没事,直到下班才和戴小萍一起走。出门的时候卢师傅闷声闷气对我埋怨道:“还好没有让你去杀鸭子,你在厂里头有人也不对我说一声。”我听了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笑笑没说话。
出了门戴小萍迟迟疑疑地问我能不能去她家里玩玩再走,我说已经迟了,爸爸妈妈说不定会着急。她笑嘻嘻说反正是迟了,不如去玩玩。我听她说得有道理,就答应跟她走。
一到她家就闻见一股焦糊味,戴小莲正在用烧红的火钳烫头发。看见我们进门,就叫我们帮她烫后脑勺上的头发。戴小萍不肯,也不让我帮她这个忙,她高着嗓门说姐姐:“你又作怪了,妈妈不许你瞎弄,再烫你那点头发就没用了。”
戴小莲用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翻她两眼说:“我自己的头发,长我头上又不长你头上,你管得着?”
她不再叫我们幫忙,自己对着镜子烫。又是一阵焦糊味扑鼻而来,戴小萍冲过去夺她手里的火钳,两个人就像两只斗架的公鸡一样吵了起来。
“真是前世的冤家,隔条河我就听见家里不太平,还当着同学的面,你们两个难为情不难为情?”她们正吵得不可开交,霍师傅带着小菱角回来了。她一只手提着一篮子菜,另一只手提着瓶口系着细麻绳的盐水瓶,里面装着半瓶子油,她没顾上放下东西,催她们姐妹俩说,“你们吵得差不多了吧?早上就跟你们说了下晚有客人来,叫你们两个把屋里收拾收拾,怎么到现在还不动手?”
我一听有客人要来,立刻识趣地告辞。霍师傅笑容满面拉住我,热情地招呼我坐,不让走,嘴里说着:“我家条件差,跟你家肯定没法比,要是换作别的辰光,家里一棵菜半个萝卜做一锅汤,只有酱茄子豆腐乳下饭,我也不好意思留你吃饭。今天你来得巧,正好我买了点肉,你要是不吃饭就走,就是看不起我们家。”
听她这样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好意思执意走,只是红着脸一个劲地对她说谢谢。
她两眼望着我,笑容更加灿烂地说:“听小萍说你是老师家的小孩子,学习特别好,还是班干部,我看你是个有出息的人,你肯来我们家里玩,我们欢喜还来不及。”她说得很恳切,很真诚,尤其是夸我“有出息”,我也不知道是否就是一句客套话,不由听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糊里糊涂就答应留在她家吃饭。
霍师傅这个人在厂里威风凛凛,脾气很大的样子,在家里对我却客客气气,既和蔼又慈爱,和她在外面一点不一样,让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霍师傅坐定了跟我拉家常,她说她爸爸就是老师,从前在镇上的小学做副校长,可惜他死得早,她要帮妈妈拉扯几个弟弟妹妹,三年级上了不到半学期就退学了。“不说假话,我在学校里成绩一直很不错,我蛮会读书的,我也喜欢读书,可惜没有读书的命,到现在会的差不多也忘光了,大字不认得几箩筐。”她嘿嘿笑着说,“我要是读了书,说不定早就混出来了,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天到晚卖苦力,至少弄个办公室坐坐吧。”
“你想得美。”戴小莲插嘴说。她对她妈妈说话的口气一点不像是晚辈对长辈。
霍师傅也不当回事,她笑一笑,又慢悠悠地说:“我从小就听我爸爸总说‘读书翻身,我自己没得书读,几个弟弟妹妹没一个肯读书的,我就指望她们姐妹三个,可惜也都不是读书的料。姐姐看见书就脑瓜子疼,小萍高考还不晓得考了几大分,小三子刚上到二年级就挂红灯了,唉,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都没用,我也强求不得。跟你说吧,我心里是真喜欢会读书的小孩,就像你这样的。”
戴小萍看她妈妈喜欢我,非常开心的样子。
霍师傅跟我说话也没有耽误她做事,她把肉切好,放了姜葱剁成肉馅,空气里充满了香气。她们姐妹三个也忙开了,戴小莲出去买卤菜,戴小萍铺床叠被收衣服,小菱角拿了一把小扫帚扫地,她们分工协作,配合默契,谁做什么都不用商量。我不好意思闲坐,就帮着拣菜。
家里刚收拾齐整,客人就到了。这位来客长着一张坑坑洼洼的橘皮脸,皮肤是少见的酱黄色,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九,长得魁梧结实,往屋里一站就像一座铁塔一般。他一只手里提着尼龙线网兜,里面装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皮饼干盒,还有一袋糖果,花花绿绿的包装透出精致和豪华的味道,另一手托着一只很大的西瓜,少说也有二十来斤。霍师傅慌慌地撂下手上的事情,一脸春风地迎上去,笑得比蜜糖还甜。她接过他手里的网兜,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你人来就好了,又不是外人,带什么东西呀,一边把事先凉好的一大碗绿豆汤捧给他喝。她们姐妹三个过来跟他打招呼,毕恭毕敬叫他“卜叔叔”。这位大高个子叔叔见了她们哈哈笑着,跟她们说话逗乐非常亲切,小菱角直接扑到他身上,他撑着她的胳膊把她悬空悠了一圈。霍师傅对我说他就是卜厂长,我在厂里听说过他,不过没有见到过,我没想到食品厂的头号人物会到这么寒酸的人家来,而且不是空着手来的,还带了这么多礼物,我心里暗暗吃惊,用当地话说有点摸不着头路。卜厂长一点不搭架子,对我也像对她们姐妹三个,有说有笑的,一点不冷落我。他还说忘记把照相机带来,要不然就可以给我们拍照了。
饭菜很快弄好上桌,一张折叠圆桌摆得满满当当,仔细看除了一碗红烧肉圆,都是素菜。但我还是奇怪之前并没有看见有多少菜,霍师傅简直就像变戏法一样,竟弄出这么多来。家里的凳子不够,实际上即使有凳椅也摆不开,卜厂长坐了唯一的一把椅子,我们几个就坐在床边上。霍师傅没有坐,她还在小厨房里忙着炒菜烧汤。卜厂长叫她不要弄了一块来吃,催了好几次,她才过来坐。
霍师傅给卜厂长斟满了杯,也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陪他喝。她眉开眼笑朝他说:“给你这个大功臣庆祝庆祝,签了这么大一个合同,这下子我们厂又能当先进了。”
卜厂长也是满脸笑容,和她轻轻碰了下杯,一口喝干了,说:“啥先进不先进,我想不了那么多,先图能把日子过下去再说。”几杯酒下肚,他聊起了去上海签合同的事,“说起来真是不容易,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我把梅林罐头厂大大小小领导缠得吃不消,这块骨头真是不好啃!这张合同要是签不下来,厂里这么多工人下半年没得事情做,不说年底发不出奖金,就是一人一份的年货也发不出来,你等着看,一个个还不要闹翻天。”
“就是啊!”霍师傅接嘴道,“早些年哪有奖金发,就是干工资,不是也能过?发了奖金反倒胃口大起来了。我是真替你担心,昨天上午你没有来电话,厂里已经有人传你那边又踏空了,那两个不中用的副厂长又叽叽咕咕的,煽动得人心惶惶的。接到你从上海打来的电话,你不晓得,他们马上就不作声了。我们都开心得没话说,这么长时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生产科一分钟不耽误发通知加班,连他们这些做临时工的小孩子全都留下来了,大家的劲头高得开锅。”
卜厂长听了哈哈大笑。
霍师傅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么起早贪黑舟船劳顿,还要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现在是弄下来单子了,有肉一块吃,要是弄不下来,你等着瞧,不晓得那帮人又要说出什么来。”
卜厂长喝一口酒,摇了摇头说:“你以为有事做有钱赚他们就不说了?一样会有话说。”又说,“计较也计较不过来。”
霍师傅说:“你就不好拿出威风来镇住他们吗?要是我,根本不跟他们客气,有一个算一个,哪个犯嫌就把哪个收拾掉。”说着她扑哧笑起来。
卜厂长笑着说:“我要是把不顺心和不顺眼的人都搞掉——”他说了半句收住话头没有再往下说。
霍师傅转向我说:“你不知道卜叔叔,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就不谈了,为了厂里的事情真是肯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他这个人不是我说,从来不肯沾公家一丝一毫的便宜,跟我们以前的老厂长完全不一样。厂里人都说老厂长是把食品厂当他自己的家,车间里进什么,他家的锅里头就有什么,厂里的东西他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拿什么拿什么,卜叔叔跟他正相反,他打出牌子不吃罐头,我们厂里的罐头多好吃呀,你问问他,他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他一口都不碰。”
我顿时对卜厂长心生敬佩。街上商店里买什么都要凭票,买猪肉要票,买鸡蛋要票,买豆腐要票,买油买糖也要票,过年买点芝麻花生都要票,而且有票还要起大早,有时候大半夜去排队还不一定能买得到。食品厂的罐头在我们眼里绝对是高级品,特别是那些午餐肉罐头、火腿罐头、鸭肉罐头、鸭胗罐头,都是我们闻到香味甚至听到名字都要流口水的。面对那么多可以白吃的罐头不动心,绝对不是凡人。
卜厂长却平平淡淡地说:“我要是带头吃的话,食品厂恐怕早就只剩空壳子了。”
我们几个孩子哈哈大笑。
霍师傅笑嘻嘻地朝他说:“你不吃不拿,从前吃惯拿惯的人看你就不顺眼。”
卜厂长抿一口酒,低声说:“那只好随他们去了。”
她听了一笑,轻轻叹口气。
吃完饭,我看天黑透了,坐不住了想回家,霍师傅叫我不急这一刻。
她收了桌子,沏了茶来吃。她就像是随口说起一样对卜厂长说:“你把老卢打发到屠宰车间真是用对了人,他现在积极得很,不像从前做搬运工的时候一肚子怨气,到处拨弄是非。他领着这些临时工杀鸭子,倒是把他们带得一点不比厂里的老师傅差。你看不出来吧,就连她这样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三把两把就能把只鸭子掏得干干净净。”
卜厂长“哦”了一声,看我一眼,眼睛里满是笑意。
霍师傅脸上绽露着笑容,口气特别温柔地说:“我想请你说句话,把她调到水果罐头车间去,我心里又怕那幾张嘴说。”
卜厂长搛了一筷子菜,放嘴里慢慢嚼着,微微笑着,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转过头来问我:“你敢杀鸭子?”
没等我说话,霍师傅说:“还好没有真叫她去杀鸭子,老卢这个人脸黑心还没黑透。”
卜厂长嘿嘿一笑。他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我说:“你没有学会杀鸭子,不能算在我们食品厂做过,你应该跟卢师傅学学去。”
我尴尬地笑,回不上话。霍师傅飞快地接上去说:“过两天还要做午餐肉呢,老卢管杀猪,你叫她直接跟他去学杀猪也不迟。”
卜厂长听得哈哈大笑,说她:“有你这张嘴,我看用不着怕哪个说。”
“行,有你这句话,那我就打着你的旗号为所欲为啦。”霍师傅喜笑颜开,目光柔柔地停在卜厂长的脸上。卜厂长不说话,也不看她,稳稳当当地坐着,面孔红扑扑。
“今天喝得真不少。”他缓缓说一句,心满意足的样子。
霍师傅瞟他一眼,面色粉粉的、白白的,眼波就像细细的水流围绕着他打转。卜厂长瞟她两眼,无声地笑,他把眼光挪开,不看她。停了片刻霍师傅问他:“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吧?”
卜厂长抬了抬眉毛,不说话。
霍师傅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明天我就和车间主任说,把她调到水果罐头车间去,我就说是你点头的。”
我回到家,爸爸妈妈和弟弟已经吃过晚饭,正坐在家门口乘凉。见我回来,妈妈又气恼又惊喜地说:“你一大老早出去这么晚回来,我们都快急死了。”她问我,“饭吃了吗?”
我说吃过了,她问我在哪里吃的,我一五一十说了,还说在戴小萍家见到食品厂的厂长了。妈妈听了笑起来,说:“你去厂里才几天,都有人家请你吃饭了。”
我洋洋得意地告诉他们我同学的妈妈明天就会把我调到水果罐头车间去,她是当着我跟厂长说的,以后我就用不着一身腥气去收拾鸭子了。妈妈笑着说:“那你好好听人家阿姨的话。”她又说,“哪天把你的那个同学带到家里来玩玩,难为她妈妈照应你。”
可是第二天霍师傅却没有把我调到水果罐头车间。我以为一到食品厂门口就能看到戴小萍欢天喜地迎上来,可是到了之后却不见她的身影,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进了屠宰车间。
卢师傅已经到了,不知为什么事正在大声喝斥一个瘦小的男孩,唾沫星子乱飞地骂人,我也没敢跟他打招呼,系上围裙戴上护袖就去干活。我想这么一大早,说不定霍师傅还没有上班,自然不可能替我调工种,只好等等再说。这个早晨我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上班上得很不踏实。卢师傅每一次经过我身边,我心口都不由自主地咚咚狂跳,十分紧张也十分期待他突然对我宣布好消息。
然而他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多少趟,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渐渐地不太乐观了,心头那个像气球一样飘着的希望也一点点瘪了下去。
有好几次我下决心要找个借口去问问霍师傅情况到底怎么样,但因为一直忙着做活,腾不出空去找她。总算等到休息时间,我却又迈不开腿,心里忽然变得迟疑起来,不知道怎么跟她开口说。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求人办过事,在家里跟爸爸妈妈都不怎么提要求,脸皮特别薄。我想到霍师傅也同样是要去求人的,人家可能答应,也可能不答应,如果她没有替我去办,那一定是她不好张口或者根本张不了口。想到这些,我就更加畏缩不前。
就这么犹犹豫豫的,休息时间便过去了。卢师傅扯着嗓子喊大家开工,我一回到工作台前,心立刻就定了下来。我觉得与其费劲去找人,还不如就这样呢。拔毛掏内脏虽然脏点臭点,但也不是忍不了,毕竟这么多人在做,别人可以,我也没啥不可以。这么一想,我就不去费心思琢磨调车间了,只当没有这回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两个女人尖利的对骂声传过来,就像往汤锅里撒了一把盐,车间里的人一下子沸腾起来,不少人兴奋地蜂拥到门口和窗口,探头探脑地看。卢师傅也不管,还一脸坏笑地说:“骂架你们没有看过啊?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瞒你们说,一大老早她们已经吵过头茬架了,那时候恐怕你们不少人还在睡梦里头呢。”他竖着耳朵听了听,似乎还算满意地说,“这个回笼架吵得力道还蛮足的。”说着他往外挪动着脚步,一眨眼工夫人就没影了。
卢师傅刚一走,车间里立刻就停了工,有几个胆子大的也跟着出去看,余下的人放下手上的活挤到窗户前面去听。外面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吵得相当激烈,骂的都是最粗野最难听的话,完全不顾体面,有些话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跑出去看热闹的人不时跑回来通报一下战况,但他们就是三言两语,说得没头没尾,我听了半天连谁跟谁、为什么事吵架都没听明白。车间里越来越多的人溜了出去,最后我们大家都跑去看吵架了。
在灌装车间和消毒车间之间的那片空地上,厚厚的人墙把吵架的人围在当中,我们这些到得迟的人根本挤不进去。我随着一队人爬上稍远处的医务室二层小楼,这里同样也是人挤人,加上有树梢和房子挡着,看得不怎么清楚。但当我透过别人的肩膀和脑袋看到吵架的场面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其中一个人竟然就是戴小萍的妈妈霍师傅,她和另一个比她年轻的女人在不停地对骂,两个人都扯着高八度的嗓子,豁出命地骂对方,声音都变了调,难怪刚才我一直没有听出来是她。她们一样穿着白得耀眼的工作服,显然是同一个车间的。她们也一样都是袖子挽得高高的,气急败坏地挥舞着胳臂。让我觉得古怪的是,她们两个人还同样是一手拿着砧板,一手举着菜刀,一边骂一边在砧板上剁——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当地人骂架最恶毒的一种方式,有把对方千刀万剐和诅咒对方不得好死的意思。我离得老远看到她们挥舞着明晃晃的刀子,情绪失控地跳着脚,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生怕她们冲动之下把刀砍到对方身上去。我看得胆战心惊,腿都吓软了。
我挤出人堆跑下楼去找戴小萍。我一口气跑到水果罐头车间,偌大的一个车间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坐着三四个年纪不小的女师傅在闲聊。我经过窗下时听见她们正在说:“狗咬狗,没一个好东西……”另一個声音几乎同时说,“这下子架都没人拉,得罪哪一个都没得好果子吃……”她们一起笑,幸灾乐祸地说,“就看厂长站哪头了!”她们突然看到我冲进去,都吓了一跳,朝我望过来的目光十分警惕。我扫一眼戴小萍不在,也没敢问她们,赶紧回身走了。
我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戴小萍,在厂区转了一圈之后回到屠宰车间。看热闹的人陆续回来了,工作台上烫过毛的鸭子已经堆积如山,我一边干活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不断传过来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叫骂声,想着霍师傅,心里沉甸甸的,就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卢师傅也看过热闹回来了,他黝黑的脸膛泛着油光,亮堂堂的,就像喝了老酒一样。他不像之前那样忙着抓生产,一进门就像发布新闻一样滔滔不绝地说起外面吵架的前因后果。他讲得眉飞色舞,大家放下手上的活凑过去听得津津有味。他说霍师傅和孙师傅两个都是厂里出了名的大好佬,她们同样都是“惹不起”的。他脸上带着嘲讽,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显得无比鄙夷的样子,和前一天对霍师傅点头哈腰的样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刚才在水果罐头车间无意间听见那几个女师傅背地里议论霍师傅和孙师傅我心里已经莫名地觉得不舒服,听他这么说,我既吃惊又震动。
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讲,他故意停了片刻,双目炯炯地环视一圈,然后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霍大姐跟厂长是一个乡里出来的亲密战友,有人说他们两个还是青梅竹马,年轻时候的霍大姐不是现在你们看见的这个样子,她是食品厂的一枝花,皮肤雪白,嗲劲十足,不到现在一半胖。这几年水蛇腰变成了水桶腰,快看不大出从前的模样了,不过她嗲起来我看还是没得人能比……”他忍不住嘿嘿笑起来,脸上的表情怪模怪样。
大家跟着他哈哈地笑。
他接着说:“霍大姐跟厂长的交情那不是一句两句话讲得清楚的。再说孙二姐,人家是厂长嫡嫡亲亲的小姨子,十几岁就跟着姐姐姐夫一起过,进进出出就是一家人,她跟姐夫有多亲连她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姐姐都要吃她的醋。老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样两个人,你们说说厂长怎么弄?”
卢师傅碎碎叨叨绘声绘色说起昨天晚饭头里厂长从上海回来,有人看见他一下长途汽车就风急风火直奔河对岸宿舍区,一头扎进了霍师傅家,而且他不是空着手去的,还提着花花绿绿非常高级的礼物。这边孙师傅听说他要来家,吃过中饭没过多大工夫就去汽车站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等到天墨黑也没有接到他。她没有想到厂长不等汽车进站就提前下车了,是不是有意躲她没有人说得清。她自然是晓得他去了哪里,不过也不敢上门去找,那不成打上人家门上去了嘛。她回家等到大半夜,也没有等到姐夫回去。这个星期正好轮到霍师傅做卫生,三点半就要到厂里,一大清早她刚踏进车间门,孙师傅已经气鼓鼓守在那里等着她了。两个人一见面就铜锤对铁棒干上了,一个骂一个骚狐狸,见了男人不放过,当着自己家一窝小崽子就能跟外头男人骨头轻,要多贱有多贱;一个骂一个臭狗屎,顶风臭十里,死皮赖脸不知丑,送货送到人家床头上,倒贴都没人要……两个人都是挑戳对方心窝的难听话骂。说得兴起,卢师傅又对大家透露卜厂长老婆三年前生病死了,厂里有不少女的都对他有意思,厂外也有一些女的喜欢他,谁也想不到居然让这么个五短身材大饼脸的还不年轻的女人抢了上风,都恨得牙痒痒,最恨她的当然就是他的小姨子。他说今天顶有意思的是这两个“惹不起”相互揭老底,让厂里的老熟人听得笑死了。只可惜早上那一架吵得太早,看客不多,下午这一场吵得声势不小,不过也还是有一点美中不足——他卖个关子停下来,有性急的问他是什么,他不紧不慢掏出根烟,四处找火点着了,按在乌焦的嘴唇上猛吸两口,吐了一个烟圈,才像揭开谜底一样说:“就缺厂长那一勺子油。”
有师傅插话说卜厂长又不是不知道,那么大动静只有聋子听不见。卢师傅咧着嘴,龇着一口烟熏的大黄牙,阴险地笑着说:“当我不晓得?厂长远远瞄了一眼就缩回办公室了。”他哼了两声说,“一个是心,一个是肝,你们凭良心说说厂长难不难?”
大家听得又是一阵笑,而我站在那里不但一点笑不出来,而且十分局促和难受。卢师傅还在那里唾沫横飞说个没完,我一句不想听下去,悄悄走到车间的另一头,离他远远的。
然而,又一件事情震惊了我。仅仅过了一天,次日工间休息的时候,我无意中撞见在我看来相当奇怪和不可思议的一幕:霍师傅竟然跟孙师傅抬着一个空箩筐并肩走着,两个人有说有笑,就好像彻底忘记了昨天吵架的事,简直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而且看上去她们不是装出来的,真正是心无芥蒂甚至是亲密无间的样子。我以为有了像昨天那样当着全厂人面的大吵,不说她们从此结下怨仇势不两立,但恐怕也很难和好得这么容易吧,她们转弯转得这么快,倒让我转不过弯来。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失望的感觉。
这天下午照例加了半个班,快下工时戴小萍跑到我们车间来了,她蹦蹦跳跳笑容满面,看上去很高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高兴,如果是我,可能会抬不起头来。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我心里多少有一点尴尬,而她还像往日一样直奔我而来,挤到我旁边跟我收拾同一只鸭子,那样亲切又自然,让我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下来。
卢师傅见到戴小萍,马上嬉皮笑脸走过来,一副不怀好意的腔调跟她开玩笑说:“你老来我们车间帮忙,也没得一分钱工资把你,多过意不去啊。”他凑近她,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对着她,故作亲近地问她说,“听人说昨天孙二姨把你妈妈斗败了,你妈妈回家去哇哇大哭了老半天,有没有这个事情啊?”
戴小萍把头一扭,不睬他。
卢师傅半真半假叹一口气说:“我晓得你妈妈不是骂不过她,我们霍大姐,骂起架来刮刮叫,男的就不说了,没得一个嘴巴子利落干得过她的,女的也没一个是她的对手,不要说骂架,就是打架她也打得赢。她之所以没有弄得过孙师傅,其实不在她,而是另有原因,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他得意洋洋,露出比谁都知道得多的骄傲。戴小萍低着头,只顾拔毛,不睬他。
卢师傅乐呵呵地自我肯定道:“让我说对了吧。”
车间里安静下来,那些收拾好了准备下班的人假装在做事情,磨磨蹭蹭不走开,大概还想听听他说什么。
卢师傅见有人关注越发来劲了,他用一种就像对自己人的亲密口气对戴小萍说:“问你一个事——听人说厂长要跟你妈妈结婚,你妈妈不肯答应,是不是这样啊?”
戴小萍终于没忍住,不耐烦地回他一句:“没得这回事,听那些鬼嚼舌头。”
“噢,那可能就是我听错了。”卢师傅狡黠地笑着说,“要不就是你妈妈想跟厂长结婚,厂长不肯答应,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吗?”
戴小萍听了顿时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说:“没得这回事,你不要瞎嚼蛆。”
卢师傅拍着巴掌哈哈哈大笑说:“那就肯定有这个事,要不然你急成这个样子做什么呢?”
戴小萍一抬头,口气很冲地回敬他说:“我妈妈跟不跟厂长结婚跟你有狗屁关系,是不是你想跟厂长结婚呀?”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
“小丫头子蛮厉害的嘛,这张嘴不比你家妈妈差。”卢师傅朝她竖起大拇指,不阴不阳地说,“厂长跟不跟你妈妈结婚跟我是没得狗屁关系,跟你还是有狗屁关系的。比方说厂长娶了你媽妈,他就是你名正言顺的晚爸爸,你就升级为厂长家的千金小姐,到时候奉承你的人你看看有多少,哪个看见你都要敬你几分,你想要办什么事都好说,不过要是厂长不跟你妈妈结婚,那我就不好说了。”
戴小萍气乎乎地朝他呸了一口,正好下班时间到了,她拉起我就跑了。
我们去食品厂后面的小树林里兜了一圈,偷摘了几个很青的海棠果揣在口袋里,边走边吃。经过礼堂门口,一大群穿着工作服的师傅正坐在树荫下叽叽呱呱闲聊,绝大部分是女师傅,只有三五个男师傅夹杂其中,卢师傅也在里面,面孔黑黑的十分显眼。看到我们走过,那些师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得东倒西歪,就像大风刮过的树枝子。我和戴小萍被他们笑蒙了,就在我们一愣神工夫,说时迟,那时快,霍师傅从人堆里弹出来,简直就像从天而降,嗖的一个箭步冲过来,抡圆了膀子狠狠抽了戴小萍一耳光,戴小萍被她打得原地转了大半个圈,捂着脸蹲在地上。刚刚还笑得前仰后合的师傅们突然静了下来,好像他们也被那一巴掌打蒙了。霍师傅却是甩过了一巴掌还不解恨,又对戴小萍劈头盖脸一通打,嘴里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小畜生,嘴头子上没得个把门的,就会在外头胡说八道!老娘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先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擦擦干净再说。以后要再让我听见一句你瞎扯蛮,看我不把你嘴扯烂……”
她越骂越气,用力从地上拖起戴小萍还要打,戴小萍左躲右闪,没有哭,受了惊一般一声一声地干嚎。我想上去把她们母女拉开,根本无法靠前。坐着的那些师傅肯定都听出来霍师傅在指桑骂槐,小孩也是打给他们看的,都很尴尬,没有人出来劝。后来大概看她动手动狠了,仿佛才回过神来,几个人一起过去拽住她,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劝说起来。卢师傅坐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笑容僵在脸上,面色很不好看。
戴小萍从她妈妈手里挣脱出来,她鼻子下面拖着一条血迹,脸上带着红印子,好像就要哭出来,但她没有哭,掸一掸裤腿上沾的泥土,慢慢走开了。我也跟着她往厂门外头走,走出老远还听她妈妈在后面尖着嗓子恨恨地骂。
出了厂门,走到河边,戴小萍找了一处平缓的河岸,俯下身去,轻轻划开水面,撩起水,慢吞吞地把脸洗干净。我掏出手绢给她擦,她迟疑了一下,接过去,不过只是在面颊上碰了碰,生怕弄脏似的,手绢没沾湿就又还给了我。
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半边脸还是红红的,已经有了笑容。她问我想去哪里玩,我心里忽然一酸,摇了摇头。她一笑,大大咧咧地说不碍事的,现在离天黑还早呢,做了一天工,又不用写作业,不玩可惜了。说着咯咯笑起来,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打。
她拉着我跑过桥,又到对岸那片去游荡。
一走上到处搭出来支支楞楞半高不低小房子的街道,就见戴小莲骑在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上迎面而来。她骑得风驰电掣,车轮子的钢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整个人也好像闪闪发光,简直形容不出那种青春飞扬和意气风发。和她一起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的是一大帮二十上下的小伙子,她是他们当中唯一的女孩,既美丽又潇洒。戴小莲看见我们立刻刹住车,敏捷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她把车往街边一停,扑到戴小萍身上,上上下下摸她的口袋,一边说:“你有啥吃的?我饿死了。”
戴小萍就像条件反射一般用力推开她,我还以为她们要打起来。戴小莲拽住她,从她口袋里掏出三四颗海棠果,高兴地放到嘴里嚼着,一边皱着眉头大叫“酸死了”,一边又说“真好吃,还有吗”。她再翻妹妹的口袋,什么也没有找到,大失所望,极不耐烦地说:“你快回家去烧晚饭,妈妈叫的。她下了班不回来,我也晚点回家去。”没等戴小萍说话,她又说,“夜里记得给我留门。万一妈妈回来早,你就说我去舅舅家了。”话没说完,又飞身上了自行车,一路闪闪发光远去了。
戴小萍朝她喊:“我才不管你的事——”
戴小莲就像没听见,骑出老远从自行车上回过脸,朝妹妹嫣然一笑。
戴小萍苦着脸,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问她怎么了,她不作声,就像是不好说,我就不再问。她却叹了口气,嘟嘟囔囔地说:“米都没得了,叫我拿什么烧晚饭?”
我听了,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手伸进衣袋,摸出唯一的一块钱递给她。她就像被烫了一下,马上笑嘻嘻地说自己有钱,是跟我说着玩的。她死活不肯要,我是真心实意要给她,跟她推让了一番,实在拗不过她,只得作罢。
忽然想起前些天去学校估分的事,我对她说:“对了,你估分了吗?”
她一愣,茫然地望着我。
“你想估分的话明天我陪你到学校去。”其实我心里想的也不是陪她去估高考分数,我只是想给她一点安慰,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她听了吃吃笑起来,面露羞惭说:“我才不去估分呢,考过以后我想都不去想,我根本不敢想,就这样夜里还做过好多次噩梦,梦见自己坐在考场里答试卷,题目难死了,全是我不会的,卷子长得看不到头,心里绝望得要命,醒过来一身汗,心咚咚咚跳……”她坦然地说,“我肯定考不上,我早想好了,有招工我就去工作,当不上正式工做临时工也行。”
她说得很平静,也很笃定,似乎想好了后路,而且有一种就这么过一辈子的认命和安然,而我一点都没有想过要是考不上大学该怎么办。看她就像一个很有主见的大人,让我暗暗吃惊,也让我突然对自己的未来有点隐约的心慌。
回到家吃过晚饭,李沁就来了。她说赵若曦约我们去她家玩,拽上我就走。我们到的时候赵老师一家也已经吃过晚饭,他和杨老师正要出門看朋友,我们刚到他们就匆匆走了。赵若曦拿出从上海带回来的巧克力和蜜饯招待我们,她支赵沐阳去学校门外巷子口的冷饮店买雪糕,赵沐阳一走她就跟我们两个说起了知心话。她望着我们叹一口气,说:“像你们这样无忧无虑多幸福啊!”我和李沁听了不解,问她何出此言。她显出忧郁的神情说,“我爱上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不该爱的人。”
我们顾不得对她表示同情,迫不及待想知道她爱上了谁,究竟为什么不该爱。
“他是我的哲学老师,不过他已经结婚了。”她直言不讳地说,“我见他第一面,听他第一节课,就迷上了他。他年纪不小,比我大了一倍还多,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一个大到能做自己父亲的人,但我真的被他深深吸引。他太渊博了,仿佛生活在世界的核心,没有他不明白的事情。我不懂的他都能解答,而且能说得让我心服口服。我真的每时每刻都希望能和他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她面色绯红,目光迷离,就像陶醉在一个梦里。
“他也爱你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她怔怔的,没说话。
“难道他不爱你吗?”李沁怯怯地问。
她摇了摇头。
“我说不好。”赵若曦说,“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又快活又详细地跟我讲他生活中细小的事情,讲他学术上的进展和遇到的挫折,把我当知己,让我觉得离他非常近,真的有那种心贴心的感觉。可是,当我们不在一起,没有课的时候连着几天见不到他,他不会给我写信,也不许我给他写信,我们音讯不通,我又怀疑他真的对我有那样一份像他说的那么深厚的感情。我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就是一个小毛丫头,既幼稚又无知,虽然他总夸我聪明有才情,但说心里话,面对他我没有自信,他越是夸我,我越是心虚。”
我和李沁专注地听着。
赵若曦十分动情地说:“反正我对他怀着的是一份真正的爱情,这是我的初恋。我是因为心的指引而爱上他的,不管这段爱情的路程有多长有多难走,我也要一步一步走下去。他说我是因为太年轻,才会这样热情和义无反顾,而他正是被我的青春和炽热打动,他说我的一切他都爱。”她忽然叹了口气说,“他也对我说爱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爱有多深,心就有多痛,而且,现实从来就是爱情的敌手,一刻也没有放松对爱情的追杀。他问我能不能在痛苦和孤独的时候忍耐,我说当然能,他说我说得这么肯定是因为还不懂得人世的艰辛和人生的悲哀。”
“他会和你结婚吗?”我们急不可待地追问她。
“你们想得太远了。”赵若曦露出雪白的牙齿,哈哈笑起来,但很快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略带感伤地说,“不会吧,我这一辈子看来不会嫁人。他说他是用一颗真挚的心爱我,而不是用一颗庸俗的心爱我。他要我相信他,他说他或许给不了我婚姻,但他会给我纯粹的爱情,我当然是相信他的。”
“你们真是太浪漫了!”我和李沁异口同声地感叹。
“我这些事情不能让我爸爸妈妈知道,他们不会理解的,知道了只会为我担心。我也不想让赵沐阳知道,他还是个懵懂小孩。你们一定要替我保密。”她关照我们。
我们十分严肃地答应了她。
赵若曦跟我们说起她和哲学老师相识和与他在一起度过的那些用她的话说是令她的心沸腾的时光。她也说到了恋爱复杂难辨的滋味,那种无法摆脱的怀疑和猜忌,还有她内心一次又一次受到的挫伤。她跟我们说她在好些天没有见到哲学老师的某个傍晚,因为忍受不住相思之苦,按着通信地址悄悄摸到了他家附近。她在教工宿舍的院子里徘徊,盼望能意外碰到他。她转了半天,感觉希望渺茫。眼看着天黑了下来,而且还下起了雨,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趁着夜色,她大着胆子走进了他家的那个楼门。她上了楼,站在他家门口,一时没想好要不要敲门和敲开门之后怎么说。其实她只是想看一看他,知道他安好就放心了,并不想打搅他的生活,她真就是这么想的。就在她站在门外犹豫不决的那个片刻,她听见屋里突然响起尖利的骂声,泼辣,蛮横,凶狠,歇斯底里,厉声指责没有把衣服挂到指定的地方,随即又数落起别的没有做好的家务事,她听见他在怒气冲冲的喝骂声中嗫嚅地回应——门板不隔音,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深深爱的那个人,是那么懦弱,无力,心平气和,甚至低三下四。她就像无意中挨了一闷棍,心刹那间疼痛起来,她是流着泪跑掉的。她忽然意识到那扇门背后的生活兴许才是真实的,而她和他不过是在一起做梦罢了,而这个梦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她也意识到她自以为拥有的他不过是个幻影。她一头冲进雨幕,完全顾不得被雨淋得浑身精湿……
正说着话,赵沐阳回来了,他提着雪糕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都呆住了,好像完全忘掉了他的存在。
他们姐弟请我们吃雪糕,我和李沁正听得入迷,渴望知道赵若曦和哲学老师后来怎样了,她已经转了情绪,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们一起玩她们女生在宿舍里经常玩的时装表演游戏。她麻利地开衣柜,从里面挑出长长短短的衣裙,还有床单围巾等等,把我和李沁装扮起来。折腾完我和李沁,她又要打扮赵沐阳,他不肯,一直害羞地笑,她费了不少口舌才说服弟弟。她把他带进大房间,关上房门,几分钟之后房门打开,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赵沐阳穿着妈妈的衣裙,围着妈妈的围巾,戴着妈妈的眼镜,胳膊下面夹着妈妈的课本,活脱脱就是我们在课堂上见到的杨老师。一时间我们四个乐翻了天。
嬉闹了一场,我们脱下套在身上的围巾和衣服,因为热得实在吃不消。赵若曦马上又想出新玩法,她一脸兴奋地问我们:“我们来玩排戏好不好?”
我们不知道怎么玩,她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翻开书,绘声绘色地念起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我们被她极有表现力的朗读吸引,凝神静听,赵老师和杨老师回家的脚步声打断了我们,他们望着被我们弄得一片狼藉的家,竟然哈哈大笑。赵老师饶有兴趣地问我们在玩什么,杨老师一边假装抱怨我们把家当成了花果山,一边却出主意说干脆大家分一下角色来读剧本。她提议由赵老师扮演国王,自己扮演王后,我们拍手叫好。哈姆雷特这个角色理所应当该由赵沐阳来,他却坚决不肯。杨老师也就不勉强他,她问我们谁来扮演哈姆雷特,李沁飞快地举了手,杨老师点头答应。随即她沉吟片刻,似乎在为把奥菲利娅一角给赵若曦还是给我犹豫,赵若曦主动说她来读波洛涅斯。
杨老师选的是《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正是有刚才赵若曦读过的那段精彩台词的那一场。念完之后我们还沉浸在戏剧的氛围中,连站在一旁没有参与我们读剧本的赵沐阳也似乎入了迷。
赵老师打破沉默说:“经典就是经典,什么时候读总那么好。”
杨老师笑着说:“这几个孩子感受力不错,可以趁假期多读一点文学作品。”
赵老师立马起身,带我和李沁到房间里的书架边,对我们说:“这个书架上的书都是我特别喜欢的,你们可以挑喜欢的拿回家去看。”
我和李沁一直知道赵老师的这些书是不外借的,听他这么说,都有点受宠若惊。
看我们站着没动,赵老师笑着说:“你们想看什么就拿,不要不好意思。”
杨老师也走过来说:“等你们上了大学,学校图书馆里的书应有尽有,多得看不完。”
我和李沁把赵老师这个上下八层塞得满满的竹子书架仔仔细细看了个遍,虽说我父母也有一些文学艺术方面的书籍,但这一书架的书还是让我非常眼馋。我们两个拿了这本放下又去拿那本,最后我们一人挑了一本。
赵老师对我们说:“你们可以多挑几本。”
我和李沁没有再拿。
杨老师笑盈盈地对我们说:“读完之后你们来谈谈感想,赵若曦和赵沐阳也都是这么做的。”
紧接着一连好几天吃过晚饭李沁就来叫我,我们一起去赵老师家,说心里话,他家每个人都让我们喜欢,不过我们最想见到的是赵若曦,我们和她一起到大操场上散步,听她跟我们分享她的恋情和秘密,听她说那些发生在她和哲学老师之间的故事,我们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止一次走到深夜。她的爱情里既有五彩斑斓的诗意,又有凛冽坚硬的现实,她说的每一件事都是她真切的感受和心得,快乐中有着疼痛,令我们跟着她心潮起伏,仿佛是我们自己亲身经历了一般。
更多的时候我们和赵老师一家人坐在桌子边乘凉和闲聊,我们也念剧本和谈论我们读过的文学书籍。赵老师在课堂上就鼓励我们说出自己的见解,在他家里这个自由度更大,他和杨老师都非常乐意听我们说那些天真幼稚不成熟不成形甚至不靠谱的观点和想法,他们经常听得开怀大笑,而且从不板起面孔批评我们。在赵老师家里晚辈和长辈是平等的,孩子毫无障碍地和父母交流,可以随便反驳父母,父母不会生气,甚至对此丝毫不当回事。而我和李沁也跟着享受这样的待遇。赵老师家的这种氛围和我家很不一样,我父母与赵老师和师母曾经是一个教研室的同事,但观念差别很大。比如在我家,父母在孩子面前有绝对的权威,孩子不能顶撞父母,顶嘴被看作是错误和无礼的表现,会让父母气恼,而且凡事都有一定之规,对的错的,好的坏的,该说的不该说的,该做的不该做的,分得清清楚楚,孩子做错了事情不仅会挨骂,甚至会挨打。在我家里,爸爸妈妈也不会跟我们坐下来一起读莎士比亚,也不会和我们谈论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他们只要求我们学习成绩好,最好能在班上遥遥领先,我甚至不知道如果做不到会怎样,因为我不敢让那样的事情发生。虽说我从来想不到要刻意去比较,但我心里清楚即便是所謂的“知识分子家庭”,彼此之间的差异也是相当大的。
那一阵子白天和夜晚我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白天我扎着油乎乎的围裙在食品厂掏鸭子,不仅要看卢师傅和其他师傅的脸色,还随时要当心别因为一些小事情和别的临时工起冲突;晚上我穿着洁净的衣裙坐在赵老师家铺着绣花桌布的桌子边听他们讲一些生活中的趣事和书里的故事,和他们笑谈欢洽。我心里时常会有虚空感油然而生,恍惚间我会觉得眼前的情景不真实。我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白天的生活不真实,还是晚上的生活更不真实。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也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正走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这其实就是我未来生活的某种预示——就像硬币的两面,既可能是A面,也可能是B面,而决定这一切的,在当时看来极其简单,就是高考成绩。那个时候离得知高考分数也就只剩下不到十天时间。
我和戴小萍每天都找各种机会见面,我们非常要好,而且越来越好。她除了不时跑到我这边的车间来看我,帮我干活,还经常给我带吃的,我有好吃的也会带给她,就像在学校里我跟李沁、毛晓蕾、蒋薇薇她们几个一样。大约是从上高中起,我们同学之中分了一个个的小圈子,有的是气味相投,有的是因为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有的不过就是家住得近,我们几个实际上不是小圈子,更像是一个学习小组。李沁、毛晓蕾和蒋薇薇都是班上名列前茅的学生,她们不仅聪明勤奋,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还个个长得水灵漂亮,秀丽挺拔,就像生机勃勃的小树,各有各的可爱,深得各科老师喜爱,在同学的眼里她们都是老师的宠儿,能与她们这般优秀出众的同学为伍,我真是很快乐也很得意。说句实话,如果还在学校里,我估计是不太可能和戴小萍走得这么近的,更不可能成为如此亲密的朋友。尽管我和戴小萍这么要好,但我从不和她说回家之后的事,我也想不起来要跟她分享。我倒是也想过如果她跟我住得近,我会不会带她一起去赵老师家,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戴小萍对我却要热情得多,而且没有保留。不仅是她,她妈妈和姐妹也都对我特别亲热特别好,简直把我当成了家里的一员,赶上饭点是一定要留我吃饭的,不吃不让走。平常她们的饭菜很简单,有时连干饭都没有,就是剩饭加点菜叶子或者白萝卜做的泡饭,饭少的时候还要加山芋干,但她们会先让我吃饱。霍师傅虽然在厂里很跋扈,我也不止一次亲眼目睹她脾气上来随手甩戴小萍几个大巴掌,但她对我十分客气,和颜悦色不说,只要我上她家去,有什么好吃的,甚至连她们自己舍不得吃的都会拿出来招待我,特别大方,让我非常感动。戴小萍带我去家里我感觉她是很鼓励的,不止一次她流露出羡慕说她就希望小孩能交像我这样文文静静学习成绩好的朋友,虽说我不能判断她这么说是出于礼貌和世故还是出于真心,但我听了还是非常高兴。也因为受到这样的礼遇,我很乐意跟着戴小萍到她家玩,而且去了也觉得十分自在。
做了一星期早班我们又轮换成常日班,但我还是在屠宰车间。调回常日班感觉比上早班轻松很多,至少是不用起那么大早了。还因为厂长签的订单很大,厂里原材料储备不足,新订的货又没及时运到,所以许多车间连八小时都做不满。就拿我们屠宰车间说,有时候做得快,中午一过就没事情可做了。也有时候做完都收工了,突然有原材料送到,又四处找人加班。到后来大部分临时工到了下班时间也都不走,等着突然来临的加班机会。厂里为了鼓励加班,出台新规定,不管做多长时间,也不管做多少活,只要做了,不足四小时按半个班算,超过四小时就按一个班算,赶得巧的时候我们一天能挣两天的钱,这是大家都十分开心的事。
因为上班的时间不固定,每天我待在食品厂的时间很长,和戴小萍玩得也更多了。经常是我一下班或者是还没下班,她就已经来等我了。她带我把食品厂周边的一些工厂诸如造船厂、动力机械厂、纺织厂、印染厂、缫丝厂等等都逛了个遍,附近的大街小巷更是逛得透熟,有两回她还带我去找她姐姐玩。戴小莲只比我们大一岁,和我们也是一个中学的,不过她早就不读了,高中她上了不到一个学期,因为上课听不懂作业不会做,逃了一阵子学就彻底不去了。辍学之后她在附近的工厂做临时工,这个暑假她没有出去做,因为妈妈心疼她太瘦了,让她在家里好好养一养。戴小萍还悄悄向我透露,因为姐姐长得漂亮,妈妈不想让她在这个穷地方吃苦,打算把她嫁到苏南去,对象已经说好了,是无锡的,家里是搞养殖的,很有钱,早就是万元户了。男方比她大一岁,因为双方都没到结婚年纪,还要等个两三年再说。我听了有点蒙,也觉得新奇,因为在我家里从来听不到这样的话,而且也接触不到这样的打算和心机,我父母商量什么事情都避开我和弟弟,“小孩子不管大人的事”在我家就像是某种信条。我问戴小萍她姐姐本人对家里安排的这桩婚事怎么想,她说她当然满意啦,她妈妈更是得意得不得了。我早就看出来霍师傅拿戴小莲当掌上明珠,看她的眼神又柔和又透亮,那种美滋滋的神色无法形容,连跟她说话的口气也是甜甜软软的,从来不喊她名字,总叫她“小乖乖”“小宝贝”“小心肝”。而对戴小萍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一点不拿她当回事,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说话也没有好声气,有时因为我在场,对她还算客气一些。戴小莲在家里的待遇明显远远高过两个妹妹,比如她有很多的新衣服,样子都是最时髦的,她脖子里还有一条闪闪发光的金项链,两个妹妹都没有,她们穿的也是颜色洗得都发掉的旧衣服,而且她们对此似乎习以为常。平常戴小莲经常会盛气凌人地对待她们,她们急了也会跟她吵上几句,但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因为有妈妈惯着,戴小莲在家里有着特殊的地位,在我眼里她是相当骄傲的。让我略感意外的是戴小萍带我去找她玩,她居然很高兴,还把我介绍给她的那些朋友。跟她一块玩的那帮人和我们学校的同学大不一样,和我们一起做临时工的人也大不一样,他们烫着卷发,穿着到处是拉链的上衣和紧紧包在身上的裤子,个个冷漠而骄蛮,脸上挂着天不怕地不怕纵横四海的洒脱和不羁的神气,完全超越了我们这个充满土气的苏北小城的平淡和庸常,新潮时髦得不行。但我也清楚羡慕不来,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而戴小莲跟他们在一起却如鱼得水,而且在他们当中风头十足,因此我为能跟她一块玩暗暗得意。
到戴小萍家去的次数多了,我发现她家常常人来人往,亲戚同乡,街坊四邻,厂里的工友,半熟不熟的人,热闹起来就像走马灯一样。有时候进来几个人,坐一坐,喝杯水,甚至自己动手煮碗面吃,等走了一家人相互一问,竟然谁都不认得。她家就像一个客栈,那种热吵和混乱,在我家是绝对不会看到的。我几乎是没有原因也没有理由就喜欢上了她家这种轻松随意無拘无束的气氛,到这里来比回家还放松和舒服。
除了戴小萍一家人,在她家我和卜厂长也熟了起来。卜厂长三天两头会过来一趟,有时候有点事情,有时候也没什么事情,就是顺脚过来转一转。在厂里我听不止一个师傅传他和霍师傅关系不一般,有胆大的会当面打趣他们,他们两个都是笑笑,有时也反过去说别人几句。霍师傅明里暗里还会炫耀一下自己跟卜厂长的关系,但卜厂长看上去却不大愿意别人说,有人玩笑开得过头,他会神情深沉地沉默,人家也就识趣不再多说。霍师傅对他这种态度似乎不太满意,不过也不说什么,就是笑笑,是皮笑肉不笑那种笑。
卜厂长在戴小萍家见到我总是非常亲切,而且他谈兴甚浓,很喜欢跟我聊一些掌故和历史方面的知识,尽管我历史学得很不扎实,搞不清朝代和人物,常会闹些张冠李戴的笑话。他总是三拐两绕就说到历史上曾经发生的事情,如果我不知道他会详详细细讲给我听,我记错的他会一丝不苟纠正我,就好像他是我的老师一样。他记忆力好得惊人,他说出来的历史事件与时间地点都和我们历史课本上一模一样。他特别让我佩服的是很擅长联系,能把历史上的事情和现实生活中的事情结合到一起,讲得深入浅出,很富哲理,许多我原先不懂的,经他一说立刻就懂了,有些原先没有品出滋味的,经他一点拨,也顿时领略到了其中的奥妙,所以我非常喜欢听他说话,喜欢跟他交谈,觉得特别长见识。卜厂长坐下来跟我闲谈的时候,霍师傅和三姐妹都会脸露敬佩和羡慕坐在一旁认真地听,这种时候卜厂长一般不跟她们说话,就好像她们不存在一样,她们也都不插嘴。
某天闲聊时我问卜厂长学问这么好为何不去考大学,他说年纪大了,超出招生的年龄杠子了。我说可以考研究生嘛,他羞赧地笑着,说自己基础差,这点三脚猫功夫进考场是远远不够用的,连本科都考不上,休说考研究生了。他转而又说,考研究生这件事确实让他动过心,他喜欢读书,特别想进大学深造,但恐怕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我们这代人被耽误了,就像爬山一样,我们在山脚下已经把力气耗尽了,想爬到山顶是不可能了。”他叹着气说,“改变命运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特别是在命运不济的时候。”
霍师傅听我们说考大学和考研究生的事,忍不住插话:“他不能去考,考得上考不上先不說,他哪里走得开?他要真走了,食品厂就完蛋了。”
“那倒不至于吧,还不晓得有多少人心里盼着我走呢。”卜厂长笑着摇头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哪有心思看书复习?每天从睁眼到熄灯,忙成三头六臂都不够用,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没一件好弄的,心早散了。”
霍师傅听了大松一口气,笑得甜甜地对我说:“他是我们的领头人,不说别的,多少张嘴靠着他吃饭呢。”
卜厂长听了不作声,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虚虚地出神。
第二天晌午我正上着班,戴小萍到车间来找我,她兴冲冲的,跑得气喘吁吁。她叫我跟她一起走,我看看卢师傅,不敢走。戴小萍扬着脸朝他说一句:“是厂长让我喊她的。”拉上我就走。
戴小萍把我带到厂部的小楼前,那里站着几个人,卜厂长正拿着照相机给他们拍照。霍师傅、孙师傅还有厂医和会计几个都在,她们没有穿工作服,都穿着自己的衣服,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一起花团锦簇的。看见我们跑去,卜厂长笑得十分开心。霍师傅突然着急起来,嘴里念念叨叨说着怎么还不来,把人急死了,卜厂长笑眯眯地劝她不着急,一边招呼我们站到阳光里,要给我们拍单人照。那几个站在旁边的师傅脸上笑笑的,酸溜溜地说这个待遇太高了,我们杵这块半天了,厂长心疼胶卷不肯给我们拍一张单人的。卜厂长不理她们,专注地调弄着照相机,正要动手拍,戴小莲骑着自行车带着小菱角赶来了,霍师傅拍着巴掌欢快地说:“我一心一意想拍张全家福,今天总算逮到机会啦!”
她们娘仨在厂部门口的台阶上站好,戴小萍也被叫了过去,霍师傅突然朝我招手说:“你也过来呀!”我以为听错了,她笑嘻嘻地大声说,“快来快来,我拿你当自己家小孩子,这个面子你不给我吗?”
她这样一说,我既不好意思去,也不好意思不去,进退两难。
卜厂长对我说:“叫你去快去。”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站。霍师傅把戴小莲和戴小萍往两边扒了扒,腾出个空当让我站在她们之间。卜厂长端着相机对着我们,我发现自己还戴着上班的护袖,正要往下拉,卜厂长阻止我说:“你戴着护袖好,有劳动的样子,这才有纪念意义呢。”
他拉开架势正要拍,霍师傅声音很响大大咧咧地对他说:“你不来吗?”她一扬脖子哈哈笑着又加一句,“你不来还能算是全家福?”
我感觉她有点像示威,又有一点虚张声势,心里不由得替她捏着一把汗,莫名其妙替她觉得有几分难为情,既不敢看她,也不敢看卜厂长,生怕卜厂长不过来让她丢面子。好在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卜厂长对好了焦距,调好了光圈速度,把照相机递到站在旁边看他拍照的一个副厂长手里,让他按快门。他大步流星走过来,边走边整理着乱蓬蓬的头发,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台阶的最高一层。在副厂长摁下快门之前,霍师傅回过身飞快地替他掖了掖衣领。随着快门“咔嚓”一声响,留下了霍师傅称之为“全家福”的这张照片——这是我十七岁在食品厂做临时工唯一的一张照片。照片上卜厂长就像老鹰展翅一样伸出胳膊把我们拢在一起,我们每个人都咧着嘴,笑得十分灿烂。
这天下午,我就被调离了屠宰车间,被调到霍师傅和戴小萍都在的水果罐头车间。这个车间和屠宰车间完全是另一种景象,这里窗明几净,空气里散发着水果淡淡的甜香,每个人的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护袖和围裙也是清清爽爽的,连脸上的笑容也透着安逸和优越。
台风突然来了,连降暴雨,电线被刮断,大面积停电,食品厂被迫停工。雨停之后我跑到厂里去看看,车间里只有不多几位师傅,临时工都没有上班,就是师傅们也不在做事,他们有的坐在一起聊天,有的坐在外头树荫下抽烟喝茶,厂里的气氛不是悠闲,而是十分萧条,和我之前看到的忙忙碌碌热火朝天的景象完全不一样。我正准备离开,看见卜厂长正从办公楼那边往车间走来,他也不像平日那样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而是佝偻着背,眉头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本想跟他打个招呼,但一看他那个样子没敢和他说话,赶紧缩进了车间。
卜厂长站在车间的交接处,火气很大地责问手下的人电到底什么时候能来,电线还修得好修不好,为什么不找关系去催。两位副厂长一听,商量了几句,转身走了。随即他又高声大嗓责骂几个车间主任,抱怨他们总是打无准备之仗,不是这里出问题就是那里出毛病,等一会电来了,料就该缺了,料有了,人手就会不够,反正总有地方要出乱子。“再这么下去,不要怪我不客气,有一个算一个,把你们统统撤职!”他声色俱厉,所有听他训话的人都鸦雀无声,没人敢回一句嘴。
我躲在窗户后面看着他横眉立目对着厂里的一干领导发威,完全不认识他了——这难道是那个和蔼可亲谈笑风生的卜厂长吗?我心里充满了惊诧,几乎到了惊恐的地步。看着这天也不像能开工的样子,我从车间的另一个门溜出去回了家。
到家换过衣服,我出门去找李沁玩。李沁没在家,她妹妹告诉我她在学校图书馆,让我去那里找她。我直奔图书馆,李沁果然在,不但她在,赵沐阳也在。看见我去,李沁十分惊喜。我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她说做义工,帮图书馆搬书和盖藏书印。我问她怎么想起来到这里做义工的,她说校门口布告栏里贴了通知,随后又略带羞涩地说她在操场上玩碰到赵沐阳,是他告诉她的。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淡绿色泡泡纱连衣裙,梳着两条麻花辫,娇娇柔柔,袅袅婷婷,就像是从画报上走下来的一样,我马上想到很可能是赵沐阳约她来的,心里忽然涌起一丝酸意。看我笑得不自然,她对我解释说去过我家里几次,老碰不到我,他们也是前天下午才来帮忙的。她喜笑颜开地拉了我的手说:“你来得正好,你也来做义工吧!”她一脸纯真,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
于是这天我和李沁、赵沐阳他们一起在图书馆做义工。中午我们各自回家吃了饭,下午继续做到三点多钟结束。走出图书馆李沁既神秘又兴奋地悄悄对我说赵沐阳想约我们去公园看猴子,问我去不去。我觉得赵沐阳是约她的,不想跟着去。李沁却说赵沐阳真的是约我们两个人的,他是怕被我们一口拒绝才先跟她说的。她信誓旦旦对我说我去她就去,我不去她也不去,我也就没再计较赵沐阳为啥先跟她说不先跟我说。其实我也很想去公园玩,只是那条路有点偏僻,平日我一個人是不敢去的,能三个人约着一起去当然好,我就答应了。
这是我和李沁上中学之后第一次和男同学出去,而且是和我们都特别喜欢的赵沐阳一起,我们掩饰不住心里的兴奋,不时偷偷地相视而笑。我们三个出了学校一路向北往公园走,台风过后天气特别晴朗,湛蓝的天空白云朵朵,分外好看。大风吹断了不少树枝,狼藉遍地,环卫工人正在沿街清扫。李沁忽然说起她去绿化队做临时工的事,她说要不是之前剪过一遍树枝,台风吹断的还要多。她还让我看她胳膊上那些已经结痂的小红包,说是剪树枝的时候被毛瘌子咬的。她说得很轻松,毫无心理障碍,而我话到嘴边,却仍然没有说出自己到食品厂做临时工的事。我问她什么时候去绿化队剪树枝的,她说就是这个暑假,我问她做了多长时间,她说就做了两天半,我问她怎么不做了,她说她妈妈看她晒暴了皮,舍不得让她去了。她说得嘻嘻哈哈,我忽然对她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我们到了公园,因为好久没来,动物园居然搬走了,原先养猴子的地方养了一群鸡,让我们大失所望。我们扫兴地出了公园,顺着大街漫无头绪往前走。我们没有商量,就像是不约而同朝城中心走。城里一共就两条大街,十字交叉处就是最繁华热闹的市中心,这里有百货公司、电影院、邮电局、饭馆、小吃店、裁缝店、理发店等等,是我们平常逛街的必到之处。
走到冷饮店门口,赵沐阳问都没问我们一声就径直走了进去,我们两个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他往里走。他买了三瓶冰镇汽水,用系在柜台上的金属扳子开了盖,插上麦管,一声不吭递给我们。我们羞怯地接在手里,也没好意思马上喝。冷饮店里人很多,座位很少,我们找了一个窗口站着,都有点局促,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总算等到了位子,我们三个人在一张低矮的小圆桌边坐下来,桌子和凳子都很小,就像幼儿园里的桌椅,我们不知因为什么忽然笑了起来,气氛顿时轻松了。
冷饮店斜对面就是少年宫,从敞开的窗口能看见圆圆的红屋顶和墙上十分幼稚的壁画。赵沐阳说暑假少年宫组织了不少活动,问我们去没去参加,我和李沁都说没有。在我印象中,少年宫就是小学生唱歌跳舞的地方,虽然也有图书馆和阅览室,但里面就是一些内容陈旧被翻烂了的书和杂志,我们都很奇怪赵沐阳怎么会对那样的地方感兴趣。但是他描述的少年宫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他两眼放光地跟我们说起在少年宫里做航模的事,他满口都是“机身”“重心” “机翼”“尾翼”“翼弦”“前缘”“后缘”等词汇,听得我和李沁云里雾里。说完航模他又说起围棋,同样也是我们一窍不通的。他兴致勃勃地跟我们说他一个人在家打谱,不但提高了棋感,长了棋力,最主要是感受到了高手下棋的奇妙,实在是妙不可言。他说有一天晚上他打慢谱,吃过晚饭坐下来,等打完谱一看钟已经是半夜两点多了。我和李沁做出吃惊的样子,他狐疑地望着我们,似乎怀疑我们到底懂不懂。不知道是我们装得太像了还是他谈兴太好了,他接着又说他知道有个人比他还过头,同样是晚饭后打谱,一抬头发现天已经大亮,太阳升得老高。我们都觉得匪夷所思,不明白一个人自己跟自己下棋怎么还这么痴迷。
他说了一番航模和围棋,就像是随口问起我们假期在家做些什么。我微微一愣,没有马上说话。李沁说她在家读小说、学英语和练琵琶,一听她做的事情都这么高雅,我更加心虚,不过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
赵沐阳一听我去食品厂做临时工,非常出乎意料般地瞪大了眼睛问我:“你怎么会想起去做临时工的?”
我不知怎么说好,就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回答他:“我爸爸说应该了解一下社会。”
赵沐阳听了很不以为然,说:“去做几天临时工就能了解社会啦?”他一脸严肃地说,“这可是我们难得的一个可以自己支配的暑假,为什么不用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呢?”
听他这么说,我立马感觉他确实比我有主见,但我还是说:“在工厂能学到不少东西,很开眼界。”
他说:“这点时间在家多读一些书,肯定能学到更多东西,更开眼界。”
李沁就像以往我为别的事和别人争论时一样,她反驳赵沐阳说:“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说读书重要,你能说接触社会不重要吗?”
赵沐阳说:“我说的只是读书效率更高,并没有说接触社会不重要,等我们大学毕业以后都会走上社会,急什么?到那时候我们有自己的专业知识,我们不是简单地去适应社会,还能够改造社会。”
我听他这么说觉得他很有见识,同时也觉得他有点太自负。李沁与我交换了一下眼色,表示与我同感。我们两个终于忍不住异口同声问他:“你就这么有把握一定能考上大学?”
“那当然。”他说得稳操胜券一般。
“要是考不上呢?”我们单刀直入地问他。
“不可能考不上。”他仍然是自信满满。
“万一呢?”我们穷追不舍。
“那就复读再考,一次不行考两次,两次不行考三次,直到考上为止。”他说得十分肯定,丝毫没有跟我们抬杠的意思。
我们俩吐了吐舌头,皱起眉头,一脸愁苦地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我气馁地说:“我考不上不想再考了。”
李沁也說:“我考不上也不考了。”
赵沐阳非常不解地问我们:“真的吗,为什么呀?”
我们都说高考太难了,而且录取率那么低,真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次考不上,谁敢保证下次就考得上。
“你们对自己就这么没有信心?”他似乎不想跟我们争论,只是问我们,“那你们不上大学能做什么?”
听他的口气好像我们只能上大学,此外别无他路可走。他这么说,不就是“何不食肉糜”吗?我和李沁相对而笑,不过我们是苦笑。
这是从上了中学后我和李沁与赵沐阳聊得最多也最深入的一次,他的自信和坚定刷新了我对他原有的印象,他远比我以为的有个性和有想法。我说不好经过这一下午的交谈我是否更加喜欢他,但他清晰的思路和对未来的信心令我叹服。
这天我们一回去就得知赵若曦提前回校了。她一声招呼不打就走,让我和李沁很失落,也有点替她担心,不知道她走得这么突然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当然,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她感情上的事,更加担心的也是这件事。
赵老师和杨老师还像他们一贯的从容和淡定,要留我和李沁在家吃晚饭。而我却还是感觉到他们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尽管他们还像往日那样和蔼可亲,但我能看出赵老师眉宇间的愁绪,杨老师脸色黄黄的,远不像她平常那样容光焕发。我不知道赵若曦临走之前有没有和父母说什么,依她的个性应该是不会说的,但赵老师和杨老师对她的事情显然不是一无所知,他们只是克制着不显得忧心忡忡。李沁大概也是心有所感,因此我们在他们家停留得很短暂,也就站了几分钟,说了几句很平常的话,连坐都没坐就告辞走了。
一个星期后我们收到赵若曦的一封来信,信是写给我和李沁两个人的。信上说她和哲学老师已经分手——那天下午她在家接到他一封短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中心意思是说往后不再与她单独见面,有事请她到办公室说。她匆忙赶回学校就是为了跟他当面做一次长谈,哪怕是最后一次长谈。她没有想到的是这次“长谈”仅仅持续了不到五分钟。她说她见到哲学老师即刻就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没有笑容,一脸的冰霜,看她的眼神也是冷冷的,和以前的那个他判若两人。她彻底蒙了,不明白他为什么一转脸就成了这样。她不记得自己和他说了什么,但她清楚记得他用极其冷淡和生硬的态度拒绝了她。他还像他信中写的那样,对她说以后没事不要再见面,也不要写信,不然对彼此都不好,他还说不来往是为了她好。他是站在办公室门口对她说这番话的,甚至都没有请她进门。她没想到他变得这么快,他们曾经相约要相爱一辈子,她想不到他嘴里的“一辈子”如此之短,他神情中的决绝令她齿冷。她从来没被谁这样拒绝过,这一切发生得突如其来,就像当初他们产生感情那样无法意料,她甚至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结束了。没两天,她从学长那里听说了哲学老师就要荣升系副主任了,她一边是恍然大悟,一边却不愿相信这是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
我们一边读信,一边感叹。但在那个年纪,我们对爱情还很无知。赵若曦让我们原谅她不辞而别,还说她等着我们两个的好消息,期盼很快能在大学校园里和我们见面。她用的是学校的信笺和信封,信笺抬头是淡绿色的草体校名,信封上印着校园的一角,那份失恋的痛苦带来的淡淡的诗意深深地打动和吸引着我们,大学里的一切也更加令我们神往。
我常去戴小萍家吃饭,尤其是她妈妈替我说话把我调到了水果罐头车间,我妈妈说一定要谢谢她们,她买了糕点和水果让我送去,还让我叫戴小萍到家里来吃顿饭。
戴小萍听说我妈妈要请她吃饭,受宠若惊,她说自己长这么大除了过年走亲戚,从来没有人家带她吃过饭。随即她捂着脸说害怕,不敢去。霍师傅笑骂她狗屎上不得台盘,拉着脸说她:“老师家请你,天大的面子啊!你还敢说不去,不要给脸不要脸,把我的台坍光了。”
星期天厂里正好等料停工,我跟戴小萍说好请她到我家吃中饭。一大清早我刚起床,妈妈已经买菜回来,她买了排骨、鲫鱼、黄鳝、虾子、茶干、茭白、黄花、苋菜等等,还有一只活鸡,我非常高兴,看来妈妈真是下了本钱准备好好招待我的朋友。到晌午时分,按我们当地规矩,我去戴小萍家“带”她。戴小萍已经打扮好在家里等着,她换下了平常老穿的那两件黄不黄绿不绿的小汗衫,穿了一件牙了紫边的白色短袖衫,下面是一条绵绸花裙子,我仔细一看,这两件衣服都是戴小莲的。戴小莲比她高不少,裙子穿在她身上太长了,拖泥带水的。看见我她一脸的羞赧,嘴里说着“不去了吧”,屁股沉沉地坐在床边不肯动。我又劝了她一通,还说我妈妈一大清早就去买菜了,最后生拉硬拽把她拖走了。
到了我家,菜已经摆好在桌上。我一看,心里却有些疑惑,桌上只有四个菜:一盘茭白炒虾子,一盘香菇烧面筋,一盘炒豇豆,还有一碗半汤半菜的萝卜丝烧淡菜,没有一个扎实的荤菜,就是我家平日家常便饭的样子,甚至还顶不上吃得好的时候。我以为还有菜没有端上来,进厨房一看,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显然是没有别的菜了。我悄悄问妈妈怎么就这几个菜,排骨、鲫鱼、黄鳝还有鸡为何都没有烧,妈妈说刚才有事出去了一下,没有时间烧了。我听了觉得就像是一句敷衍的话。果然妈妈马上就说了真话:“这就可以啦。”看她神色是不容挑理。
坐下来吃饭,戴小萍十分拘谨,她不敢吃,又不敢不吃,那样子真有点受罪。我拿了双干净筷子给她夹菜,把她的小碗都堆满了。
戴小萍第一次到我家,和我爸爸妈妈弟弟都是初次相见,彼此不熟悉,一进门就坐下来吃饭,大家都有点尴尬。爸爸一向沉默寡言,平常话就不多,他和戴小萍简单聊了几句,就不再主动找话跟她说。饭桌上主要是妈妈一个人在说话,我一直觉得妈妈很擅长交际,这天她好像情绪不太高,不过一直在维持着气氛,她问戴小萍喜欢吃什么,还和她谈论怎样炒蔬菜火候正好,总之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家常话,但至少没有出现冷场。
饭快吃完,妈妈忽然说到了高考,她说没几天就要公布成绩,决定命运的时候就要到了。她问戴小萍考得怎么样,估分了没有,有多少分,问得戴小萍张口结舌,红着脸说自己考得很不好。我赶紧朝妈妈使眼色,意思是要她别问了,妈妈肯定是明白的,但她却不以为然。她用一种似乎比较含蓄的口气说我分估下来还不错,考得不算有多好,不过上大学应该马马虎虎没问题。随后她又说,考上考不上只有等拿到录取通知书才作数,这些天她一直睡不着觉。我聽了很吃惊,还以为就我自己紧张呢,而戴小萍却好像并没有听到她后面的话,她一听我的分估下来还不错,立刻露出无比羡慕的神色,那么真心地为我高兴,让我觉得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样刺痛。
我再次朝妈妈递眼色,她却还是说:“你们算是幸运的,赶上了好时候,至少有高考这样改变命运的机会,放在头几年,毕业了就该下放去种田。”说完她又补充道,“要是抓不住机会也没用,考不上大学没出息。”
我知道她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也许是为了激励我才这样说的,也许是她过于焦虑忍不住这么说的,可她对着戴小萍说出来,让她顿时忐忑不安。我看她如坐针毡,连饭都吃不下去,心里很为她难受。
吃过饭戴小萍立刻动手收拾桌子要帮着洗碗,我拉住她,不让她做。我请她到我房间坐,她根本坐不踏实,几次站起来要去厨房帮忙。我们说了一会话,我看她心神不宁手足无措的样子,问她是不是想走,她飞快地点点头,我也就没有多留她,免得她受罪。
我陪她去和我爸爸妈妈弟弟道了别,她脚步急促地出了我家门。她如释重负,走得飞快,就像逃一样。我心里觉得很对不住她,好心好意请她来吃顿饭,结果把她吃得这么难受。
越临近公布考分的日子我越焦灼不安,我觉得反倒是到食品厂去做工让我自在一点。每天在固定的时段坐在车间里,手上忙碌着,耳朵听着周围各种笑闹声,包括暗中传播的流言蜚语,心情多少能松弛一些,可以暂时缓解心中的恐惧和忧虑。
没想到在食品厂做临时工这件事说结束就结束了——不但我没想到,可能谁都没有想到,因为按惯例是要做到八月底开学前的。这件事是由另一件事引起的,就像多米诺骨牌倒下,这不过是被压在当中的无足轻重的某一张。
那天,正在车间上班,我听两个师傅一边干活一边窃窃私语,她们竟然在说卜厂长和梅林厂签的合同是假的,梅林厂那边不认账,我们做的罐头他们不接收,都堆在仓库里,库房都快堆满了。不一会又有两个师傅凑过去,跟她们交头接耳,我隐约听她们在说这件事卜厂长要是挡不过去恐怕就要倒大霉了,她们既忧心忡忡,又幸灾乐祸,那种感觉,很难描述。
午间休息的时候,我悄悄问戴小萍知道不知道卜厂长和梅林厂的事,她眼神躲闪地点了点头。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卜厂长和梅林厂签的是代加工合同,我们生产的罐头贴梅林的商标,梅林厂收过去出口。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生产的罐头不能直接卖吗?她说那样利润高,而且不愁销路,要不然我们这么个不出名的小厂做的罐头卫生不卫生别人都不相信。她说这些年卜厂长就是靠着梅林罐头厂这块金字招牌把食品厂搞得红红火火的。我想起我妈妈说的那些话,试探地问她这算不算是生产假货,她迟疑了一下说不是吧,签了合同就不是假货。我问她那传言又是怎么回事,她说是梅林厂刚换了领导,新领导不承认这份以前领导签的合同,实际上是想把罐头包给自己人的工厂去做,所以不认账。我听了很吃惊,之前可是一点不知道这里面名堂这么多。我问她是听谁说的,她不作声,我也就不再问。
到下晚收工,我从戴小萍那里又听到了新情况。她愁云满面,难以启齿一般告诉我说卜厂长承认他跟梅林厂的合同还没有正式签,他拿回来的那份合同确实是假的。我吃惊地问她卜厂长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老厂长退休以后卜厂长一直在等着被提上去,他名义上是代厂长,实际上还是个副厂长,前一阵他听说要从外面调进一个人来当厂长,他急起来,想立刻做出成绩好快点升上去,至少是有竞争力跟人家拼一拼。她像是为卜厂长辩护似的说,之前梅林厂确实也是答应过跟他签合同,只不过最快也要到明年,他等不及,所以就说合同已经签了,还让大家加班加点赶出来,反正罐头做出来放冷库里也不会坏。结果这事被一个副厂长发现了,他对卜厂长不前不后签回来的这张大合同起了疑心,通了关系去梅林厂打听,果然证实了他的怀疑。他又告诉了另一个副厂长,他们本来跟卜厂长就有矛盾,就一起告发了他。我问戴小萍这可怎么办,她双眉紧锁用力摇了摇头。我问她妈妈知道吗,她迟疑了片刻说她知道又能怎么样。我又问卜厂长会不会有事,她像大人一样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提拔肯定是不能了,他们说他欺骗组织,给厂里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要追究他的责任。她忧心忡忡惶惶不安,我听了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这件事迅速发酵。第二天一到车间,我马上觉出气氛不同往常,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埋头忙着自己的事情,似乎特别小心谨慎。坐下不久就听师傅们悄声说厂里的头头们正在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厂长的问题。过了不到一顿饭工夫,就有一条爆炸性新闻传来:卜厂长要被撤职了。
乍听这个消息,大家都惊呆了,师傅们担心没有了卜厂长做领头人工厂的前景可能会不好,福利可能会不如从前,说起来不少人都长吁短叹。可是过了不多一会工夫,气氛就发生了变化,有人在说卜厂长撤职不撤职跟大家关系不大,反正工厂是铁饭碗,谁当一把手下面的人都一样。车间里的空气又活跃起来,甚至比往常还要热闹几分,有人甚至拿这件事开起了玩笑。
正闹得不可开交,卜厂长来了,他没有进门,只在窗户外头露了一下面,有人喊一句“厂长来了”,霍孙两位师傅立刻住了手,她们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掸土,抻衣服,抹头发,悻悻地朝不同的方向走开,回自己的工位去了。车间里的这场战事就这样草草收兵。有人悄悄感叹说:“厂长就是厂长,被撤了职威望还这么高!”马上有人反驳道,“哪个跟你说厂长被撤职的?不要胡说八道,让厂长听见攮死你!”
我看见卜厂长出现在窗外的时候不由自主心往下一落,他眉头紧锁,神色惨淡,短短半天没见两颊竟然凹陷了下去,不但没有了以往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的样子,而且他脸色奇怪地成了酱紫色,就像得了重病一样,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霍孙两位师傅停止打斗各自回到位子上,霍师傅一把扯开工作服的领子,露出一大片后背,上面有一道红紫的伤痕,她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做出龇牙咧嘴的表情,一边却笑起来,骂道:“拿刀背砍人算什么本事?这次饶了你,下次再敢嘴头子不干净,不要怪老娘不客气,看看到底哪个狠!”她发出一串响亮的笑声,端起大茶缸到外面开水炉子前面接开水泡茶。不一会她端着满满一大缸子热茶走进来,包括我在内的不少人都提心吊胆望着她,生怕她把那一缸子滚茶浇到孙师傅身上去。好在她没有,她连朝那边看都没有看一下。
孙师傅回到工位上用毛巾擦着脸上、头发上和工作服上淋淋漓漓的西红柿汁,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整个车间安静下来,好像大家都在听她哭,竟然没有一个人过去劝。
在孙师傅的哭声里霍师傅脱下红一块黄一块的工作服,还没到下班时间,她就拎起包,说要去晚市买菜,迟了怕买不到东西。她还特意关照我说,下了班跟戴小萍一起到家里去。说完,哼着小调,脚步轻快地走了。
其实我心里是非常犹豫的,我想这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霍师傅心里肯定不轻松,我还跑到她家去吃饭,是不是太不懂事了?可是我也不好拒绝,她一而再地跟我说,我要是不去也不合适。我虽然已经十七岁,外表长得和大人差不多,但其实用我爸爸的话说是“空心萝卜”,涉世未深,许多场面我都很怵,不知如何应对。
下了班戴小萍叫我一起走,她亲切而甜蜜地笑着,让你根本无法拒绝。我们刚走出车间,就被一个师傅喊住,他让我们所有的临时工都排好队,到财务室去领钱。尽管之前霍师傅已经透过这个消息,但当时一听就过去了,我还是有点意外。结账倒是很顺利,我一共做了十九天,算上加班,挣到二十三块钱,刨去之前领到的七块钱,拿到了十六块钱。
我跟着戴小萍到了她家,霍师傅已经买好菜回来,正坐在桌子边剥毛豆。她热情地招呼我坐,起身洗了手,盛了绿豆汤给我们喝。霍师傅做的绿豆汤除了放冰糖,还放了薄荷叶和红绿丝,特别清凉好喝。我意识到这是沾了卜厂长的光,因为每次他来她才会做绿豆汤。
喝过绿豆汤,我和戴小萍也在桌子边坐下来剥毛豆。霍师傅手里飞快地剥着豆子,眉飞色舞地跟我们说她在晚市买的五花肉特别新鲜,还买到了活蹦乱跳的昂刺鱼,河蚌和螺蛳个头也很大,而且今天运气特别好,还买到了牛肉。她眉开眼笑地说:“卜叔叔说吃了牛肉有力气,他顶欢喜吃牛肉了。”难怪一进门我就闻到了肉香,经她这一说,香味更加浓郁。
“卜叔叔什么时候来?”听她提到卜厂长,戴小萍小心翼翼地问一句。
“急什么?”霍师傅笑眯眯说,“他忙好就来了。”
剥好毛豆,霍师傅又拿出韭菜让我们择,她自己去厨房烧菜。
天暗下来,戴小莲和小菱角前后脚从外面回来,霍师傅说她们:“你们不做事的倒比我们上班的人还要忙。”虽是责备,却满是怜爱。那两个也不帮忙,坐到床上打扑克玩。
菜快烧好,霍师傅一趟趟走到外面去,我猜想她肯定是去看卜廠长来没来,但每次她都是一个人回来。她越来越掩饰不住焦躁与失望,脸上连强做的笑容也没有了。
等饭菜整整齐齐摆上桌,霍师傅终于像是下了决心一样说:“我去给他打个电话。”
她从钱包里翻出五角钱,拿在手里走了出去。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她回来了,看她的神色结果肯定不乐观。
她把手里的五分钱塞回到钱包里,戴小莲问她:“电话打通了吗?”
她点头。
戴小莲又问:“卜叔叔啥时候到?”
“不来了。”霍师傅简短地说,“你们吃吧。”
戴小莲瞪着眼睛说:“你跟他说好了怎么不来了?”
霍师傅轻声嘟囔一句:“没说好。”
戴小莲一愣,盯着她有好几秒钟。霍师傅转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突然戴小莲问了她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怎么就找回来五分钱?”
霍师傅一怔,想说什么,没有说。
戴小莲皱了下眉头,冷下脸来,也不吭声。
我心里快速算了一笔账,四十五除以三等于十五,也就是说,在刚才差不多二十分钟时间里,霍师傅很可能给卜厂长打了十五个电话。我知道这里家属院的电话是三分钱一次,只要接通说一句话和说个没完是一个价,我陪戴小萍去打过电话知道得很清楚,我还说这不合理,戴小萍说从来就是这么规定的。我不明白霍师傅为什么要在二十来分钟里给卜厂长打这么多电话,他们完全可以只花三分钱把话说清楚。我仔细一想,很可能霍师傅把电话打过去,卜厂长跟她没说多久就挂断了,她再打,又是没说几句就挂断了,甚至接起来一听是她就挂断了,要不然是不可能在二十来分钟的时间里花出去这么多电话费的。
霍师傅的失落和沮丧是明显的,但她还是强颜欢笑,招呼我们开饭。
这一天因为没有等来卜厂长,这么丰盛的一顿晚饭吃得冷冷清清。每次只要卜厂长来吃饭,三姐妹都是争着给他倒酒,其乐融融。霍师傅自己也端着杯子陪他喝酒,还嘻嘻哈哈地向他敬酒,那种娇媚温柔,我在别的人家从来没有见到过,在我自己家里更是见不到——我爸爸妈妈都很严肃,尤其是当着我们孩子,他们的言行完全符合那个年代清肃的规范,他们已经把为人师表变成了一种自觉的习惯。而卜厂长和霍师傅他们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亲昵之情,自然率真,甚至也不太掩饰男欢女爱的意味。——他们并不太回避我们,这是我长大之后回想起来才明白的,不过当时我也并不觉得有啥别扭,因为他们毫不做作,也毫不掩饰。戴小莲和戴小萍比我见得多,更是处之泰然,小菱角年纪还小,对大人之间的事还很懵懂。卜厂长一来,我感觉霍师傅家里仿佛浮动着无数香香软软的小气泡,黯淡的屋子明亮起来,连空气都充满了芬芳和甜蜜。在这个家里出现的卜厂长,和他在厂里出现时大不一样,他的面色是开朗的,眉头是舒展的,眼角眉梢都是笑容,脸上的线条非常柔和,说话的口气也是缓慢的、柔润的,时常未语先笑,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对她们三姐妹,包括我,都极其亲切和善,丝毫没有长辈的架子,不管我们哪个给他倒酒,他都端起来一口喝掉,就像一个好脾气的爸爸。
这个晚上霍师傅做了十几个菜,把买的菜都烧了出来,真的是比过年还丰盛。平日里这样大摆筵席是很少见的,更别说她家并不像是多有钱的人家,如果用我妈妈的话说,就是过了今天不想明天。我清楚霍师傅是多么期待卜厂长来,不仅是她,我和三姐妹也盼着他来。后来我意识到霍师傅也许并不是不知道卜厂长不会来,她在厨房烧菜的时候我进去端菜,无意间看见她两个眼泡肿肿的,好像是正在抹眼泪,当时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霍师傅还是像以往一样让我们先吃,我们怎么叫她,她都说就来就来。等我们快吃好,她才从厨房出来坐到桌子边。她端着一个大碗,装着中午吃剩的面条,面条已经坨了,里面飘着枯黄的菜叶子,她低着头大口地吃着,让我心里非常不过意。因为是客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好意思不让她吃。我把红烧肉和鱼推到她前面,对她说:“霍阿姨,你吃菜。”
她又推过来,说:“你们多吃点。”
戴小莲忽然气恼地说她:“你这又何苦?今天不吃新鲜的,明天又吃剩的。”
霍师傅口气柔和地说:“这碗面条不吃就坏了。”
戴小莲说:“随它去。”
“你不要管好不好?”霍师傅说得有点低声下气。
戴小莲说:“我不管就没人管你。”她用命令的口气说,“快去倒掉!”
戴小莲这种口气说话,霍师傅居然一点不生气,反而更加赔着小心,她三口两口狼吞虎咽吃起来,显然是想快点把面条吃光。戴小莲见劝说无效,二话不说,抢过大碗蹭蹭几步走过去就把面条倒进了垃圾盆里,霍师傅竟然像个无辜的孩子一样笑了。
看霍师傅笑了,我们几个也敢说笑了,我们都有意无意地逗她开心。有我们这些孩子在旁边打岔,霍师傅的情绪很快恢复了正常,她又像平日那样说说笑笑。她一高兴起来,家里的气氛就像云开日出一般。
戴小莲去厨房拿了干净的碗筷,盛了一大碗米饭端给她,又给她夹了好多菜,堆得尖尖的,霍师傅就像到别人家里做客一般不好意思起来,嘴里说着“好了好了,太多了”,她接过去,细嚼慢咽,吃得津津有味。她圆圆的面孔在灯光下润泽饱满,皮肤又白又细,充满弹性,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人味十足,一点不像快四十岁的人。我想起人家说她年轻的时候是厂里的一枝花,细看除了胖一点,确实还是蛮漂亮的。
霍师傅忽然想起燉好的鸡汤还没有端上来,我们都说吃饱了,吃不下了,她执意又给每人盛了一小碗,叫我们慢慢喝。鸡汤是砂锅煨的,特别香,尽管已经吃得很饱,我和她们姐妹三个还是没有抵挡住这口鲜汤的诱惑。看我们喝得有滋有味,霍师傅笑得那么满足和开心,就好像完全忘了卜厂长没来带给她的失望和失落。
突然,戴小莲扔下汤匙,一只手捂着嘴,快步朝门外跑去。她还没跑到门口,就扑向墙角的垃圾盆哇哇吐了起来。霍师傅赶忙过去搂住她,替她揉背,叫戴小萍拿清水给她漱口。戴小莲吐完了,漱了口,大家才又回到桌子旁坐下。霍师傅问她是不是吃坏了,肚子疼不疼,难受不难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戴小莲摇摇头,她面色苍白,一下子没了刚才的精气神。霍师傅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嘴里说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点啥,我就没得过了……”她忧心忡忡,饭也没心思吃了。
戴小莲叫她好好吃饭,不要管她,话没说完,她又一次起身冲到垃圾盆前吐了一回。霍师傅急起来,问她说:“你是着凉了还是吃坏了?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下子吧!”
戴小莲还是摇头,她坐到床上,头靠着墙,闭着眼睛。霍师傅突然一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子,低声问她:“上次你什么时候来的?”
戴小莲没吭声,还是闭着眼睛,眼皮明显跳了一下。
霍师傅催问她:“快说呀,啥时候来的?”
戴小莲睁开眼,不耐烦地说:“不记得了。”
她把手一甩,身子往后一缩,想挣脱她妈妈的手,但霍师傅把她抓得牢牢的,她连甩了几下都没有甩掉她。
“不记得了?什么时候来的不记得了?”霍师傅额头上暴起青筋,急急地追问,“我问你,这个月你来过没有?”
戴小莲不回答,满脸惊恐地看着她妈妈。
“跟我说,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来了?”霍师傅提高了声音追问她,既像是疑惑又像是恫吓地问她,“怕是不好了吧?”
戴小莲几乎是咬着牙关沉默着。
霍师傅两眼紧盯着她,近乎哀求地说:“你说话呀,你跟我说实话呀,你说话好不好?”她换了温柔的口气,说得轻声轻气,但声音干涩、刺耳,突然之间她的喉咙就哑了。
戴小莲的眼泪就像决堤一样从她那双黑葡萄一般晶亮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屋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
霍师傅惊愕地瞪着她,叹一声:“活作孽啊!”凑近她,就像要把她吃了一样,恶狠狠地问她,“是哪个?”
她只顾淌眼泪,眼泪止都止不住。
霍师傅紧紧地抓住她纤弱的肩膀,就像要把她揉碎一般,绝望地说:“你要把我气死啊!快些说出来,看我拿刀去杀了他!”她抬手就给她一巴掌,然而她手举得高高的,却没有落到戴小莲的身上。
霍师傅没打戴小莲,却朝她大发雷霆,她抓起桌上的碗,狠狠地砸在地上。她一连摔了好几只碗,地上到处都是菜汤和碎磁片,戴小莲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霍师傅扯着嘶哑的嗓子骂她:“你漂漂亮亮一个大姑娘,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作死,你想想你值得吗?”她气急败坏,又要打她,但挥起胳膊又放下了。
哭得声嘶力竭的戴小莲突然抬起脸,脸上挂着眼泪和鼻涕,就像对质一样对她妈妈说:“我不值得你值得?你先问问你自己值得不值得?”
一句话,把霍师傅说得噎住了。
戴小莲一边哭一边不依不饶地继续说:“你不要光顾说我,你先说说你自己。就说这顿饭,你是做给我们吃的吗?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做过这么多的菜?你再想想你花出去的钱吧,你挣的那点工资够你这样摆阔?自从你知道灯瀛桥头那个委托行,你去过多少次了?你把花瓶卖掉了,把祖传的脚炉卖掉了,把羊毛毯子卖掉了,把自己的手表卖掉了,还把我的金项链也要过去卖掉了,不是我说你,你又图什么呢?”
霍师傅被她说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我形容不出那一刹那她的神色,是羞愤、恼火还是委屈、伤心,我只是感觉戴小莲这些话就像锋利的刀子刺向她的妈妈,不仅是霍师傅,就是我这样的旁观者都十分震动与难堪。霍师傅再一次向她举起手臂,不过这一次和前两次一样,最终巴掌还是没有落到她身上。
霍师傅忽然转过脸望着我——就在那个瞬间,她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一样,意识到有我这个外人存在,她呆了一下,但也就是一两秒钟工夫,她就收敛起怒气,脸上挂上了笑容,就像刚才那样热情地劝我再吃点,一定要吃饱。她转得如此之快,我完全跟不上她的情绪。要不是戴小莲还在哭泣,我几乎以为之前的一幕不是真的。
当时我尽管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却极其敏感,这类事情即便是暗语也一听就懂。戴小萍的神情和反应也暴露了她和我一样。这个家里大概除了小菱角谁都明白戴小莲发生了什么。
霍师傅装得很自然,但我却很不自然,戴小萍也很不自然,我真希望自己不在这里,我第一次体会到无意间知道别人的秘密尤其是这样的隐私是多么尴尬和狼狈,当时的我简直陷入到一种插翅难逃的窘境之中。我心里很堵,觉得自己碍事,又不好拔腿就走。忍了一会,我终于忍不下去了,站起身,说一句“我回家去了”,就往门外走。霍师傅就像平常那样说一句“玩玩再走吧”,但她并没有费力留我。我眼睛都不敢朝她们看,低着头溜一样出了门。
走出没几步,戴小萍跟出来要送我。紧接着霍师傅也走了出来,步子迈得比她还急还快,抢到她前头,对我说:“我送送你,明天你就不来做工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着呢。”她说得真心诚意,情深谊长,我听了很感动,心里莫名有些难过。
我谢了她,请她留步,她却坚决要送我。她不但自己要去送,还不让戴小萍送,她像赶小鸡一样张开胳膊驱赶戴小萍回去,口气坚决地对她说:“你回家去,不要你送,我来送。”看戴小萍不回答,她相当不耐烦地说,“我送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打起一支小小的手电筒,黄黄的一团微光在我们脚前晃动。她挽起我的胳膊往前走,既像是跟我亲近,又像是怕我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跌倒。尽管跟她不算陌生,但被她挽着的感觉却是陌生的,和戴小萍挽着我的感觉不一样。她的胳膊肉肉的软软的,却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她带着我的那股劲也很大,而且是那样坚决和果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般,令我畏惧。我的胳膊肘不时触碰到她丰硕的乳房,让我更加局促和不适,可我又不好意思挣脱,就那么钝着半边身子,像是被她拖着走。
我听见身后有追赶的声音,霍师傅也听见了,我们回过头去看,果然是戴小萍跟了上来,跑得气喘吁吁。霍师傅朝她摆手,叫她回去,但她不听,还是跟着。走出一段,霍师傅又回过身去摆手,大声吼她让她别跟着了,她仍是不远不近地尾随着我们,霍师傅只好作罢,不去管她。
尽管打着手电筒,我和霍师傅走得还是高一脚低一脚。这条路之前我和戴小萍走过好多趟,夜晚也走过,从来没有这样难走过。快到河边四周更是一片漆黑,连城里好像也没有灯光。
“又停电了。”霍师傅叹一声,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停电了。我心里乱糟糟的,想和霍师傅说话,却找不到话说。她的口气听上去忧心如焚,不像只是说停电的事。一路上我一直在担心她会关照我什么,比如叫我知道什么不要说出去,天哪,那我可怎么回答她?我觉得怎么回答都难受死了。
走到河边,前面忽地亮了起来,电来了,能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一片欢呼声。霍师傅站住了,把手电筒塞到我手里,说:“你一个人走可以吗?”我点头,她又说,“那你慢慢走啊,我不送你了。”
我没有接手电筒,桥那边路灯亮了,城里已是灯火闪烁。我默默地往前走了几步,转回身和她挥手告别,确切说是朝她还有戴小萍挥手告别。我心里微微有一点发酸,但更多的却是轻松。我一直担心的事没有发生,霍师傅一句也没有叮嘱我,我觉得她是个聪明人,她知道我会怎么做。她信任我,让我对她充满感激。许多年后,当我回想起这个夜晚,心中还暗暗感叹她的忍耐和练达。
终于到了高考成绩出来的日子。这天午饭还没吃完李沁就来了,约我一起去学校看分。一个暑假下来,她养得珠圆玉润,个子也似乎长高了,不像上学时那样又黄又瘦,剪树枝晒黑的皮肤也转回来了,面颊就像玫瑰花瓣一样娇艳,笑起来两个酒窝更深了。她穿一件簇新的蜜桃色连衣裙,小腰掐得细细的,露出两条长长的小腿,梳得十分光滑的辫子从辫根穿过,盘成两只短短的麻花,扎着两个粉色的蝴蝶结,整个人就像早春开满花朵的小树。妈妈一看她打扮得这么漂亮,立即催我去换衣裳。我本来只想穿随身衣服去的,妈妈说我身上的衣服太旧,不好看。她走進我的房间,开了衣橱给我挑衣服。其实我的衣服并不多,她毫不犹豫拿出那条最新的白亚麻裙子,那是她不久前去杭州开会给我买的,因为一直在食品厂做工,我一次还没有穿过。我觉得就是去学校看个分数,而且还不知道考多少呢,没必要这么隆重,妈妈却执意要我换上。我换上了新裙子,妈妈又叫我过去,亲手给我梳了两条辫子,从辫根对穿,在脑后盘成一个半圆,她也想给我扎上蝴蝶结,被我一口拒绝。妈妈拿出她自己的一条细细的金项链,戴在我脖子里。打扮好了,妈妈得意地推我去照镜子,我不好意思,拉起李沁就跑了。
这天,寂静了好几个星期的学校里人头攒动,除了参加高考的十个班级的考生,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各班的班主任及任课老师,还有不少的考生家长,甚至三亲四戚七姑八姨也都来了,校园里比过节还热闹。我和李沁一进校门就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可能是我们的新衣服太扎眼,我们被看得很难为情,手拉手飞跑着穿过校园,直奔大礼堂而去。
经过教学楼前,我们遇到也是去看分的赵沐阳,他不紧不慢地走着,不像我们那样既紧张又激动,就好像看分数这件事跟他没有多大关系似的。我们催他快走,他笑笑,说急什么,还是迈着四方步,很稳得住神的样子。
等我们来到大礼堂前,告示牌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很难挤到前面去。赵沐阳知难而退,往回走到教学楼前面的树荫下站着,我和李沁挤了一阵,败下阵来,也走过去站在他旁边。突然有一群老师和同学笑着朝我们快步走过来,赵老师也在其中,他满脸喜色,在离我们几十米开外张开双臂奔跑过来,就像一个大获全胜的运动员——那是我见到的他最快乐忘形的一刻。
赵老师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赵沐阳考了全校理科成绩第一名,李沁和我分别是全校文科成绩第一名和第二名,而且我们学校的分数在全地区排名是最靠前的。那真是一个无比开心的时刻,是我们人生的高光时刻,对我来说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犹如云开日出一般,之前所有的担忧和纠结一扫而光,那真是一生难忘的时刻。也许是因为和赵沐阳在一起,我和李沁比平常矜持得多,我们甚至都忘了在第一时间跑回家去报喜。
陆续到来的同学也都知道了各自的成绩,我们文科班高分的有好几个,班主任赵老师笑逐颜开。之前他带过的一班高分就更多了,有二三十个,连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都来向他道喜,称赞他“功高德劭”,校长还说要去做一面这样的锦旗挂在他办公室里。这边正聊得高兴,数学老师却在一旁叹气,他说赵老师的锦旗上可以写“功高德劭”或者是“功德圆满”,而他同样起早贪黑催命鬼一样在学生后面督促他们做题却得不到锦旗,如果得也只能写“功败垂成”或者是“功亏一篑”。大家问他怎么说,他说高考分数最高的出在他教的班上,最低的也出在他教的班上,他心情复杂地说他教的学生最高考了满分,最低的只考了三分。“三分啊,买根棒冰都不够!”他双手掩面,做出痛哭流涕的样子,所有听他说话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圈人正说得热闹,我无意中一眼瞥见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正是戴小萍。我大声叫她名字,她显然听见了,却没有停住脚步,还是一个劲地往校门外走。我用更高的声音喊她,并朝她的方向奔跑过去。突然她转过身,朝我笑了笑,旋即钻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见了。
我以为她只是跟我开个玩笑,但她就这么消失了,我追出去很远,一直追到街上,也没有找到她,让我非常失落和不解。
以后我再没有见过戴小萍。
我与李沁和赵沐阳一直有联系,尽管我们相继出国后来又相继回国,中间也曾短暂地中断过联络,但名字一直在彼此的通讯录上。他们两个后来都发展得不错,这似乎顺理成章毫无悬念。李沁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在一家英文报纸当记者,有一阵我们经常在采访时碰面,我们参加同一个会议,采访同一个新闻,在同一张饭桌上谈笑风生,甚至出差时被主办方安排住同一个房间。那种感觉既奇特又平常,也不能说是昔日重来,就好像我们两个同乘一辆列车,同坐一个包厢,还没有下车。我亲眼目睹了她恋爱、结婚,后来又离婚,再婚,再之后她和我告别,和第二任丈夫一起去了美国。她在美国读完研究生之后在新泽西的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生了两个女儿,过上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安居乐业的生活。赵沐阳在哈佛读完博士之后留在美国,辗转几个大学任教,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终身教授。他事业可谓顺风顺水,但个人生活却有些波折。他迟迟没有结婚,甚至很长时间没有女朋友,直到三十八九岁才找了一个大学同学的妹妹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老婆在家做全职太太。我隐约听说他和李沁曾有过恋情,但他们两个都没有对我说起,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对这里边的曲衷缘由毫不知情。我只知道他们各有家庭,并没有走到一起。倒是赵沐阳的姐姐赵若曦无论是事业还是个人生活都很顺遂,她读完硕士分在上海的一家出版社工作,一毕业就嫁给了自己的老师(不是那个哲学老师,是另一位老师)。婚后她没生孩子,是坚定的丁克一族。她写了不少风花雪月的文章,发表在报纸副刊和杂志上。她不但是我们同龄的朋友中最先买房买车的,因为受丈夫的影响她擅长投资理财,他们夫妇靠买卖房子早早实现了财务自由。他们夫妇还都是马拉松运动爱好者,两人经常结伴去世界各地跑马拉松比赛。每每听到这些昔日小伙伴的消息,我便会忍不住想到戴小萍,而我和她后来再没有联系。她那样明显和故意地躲避我,说心里话,让我鼓不起勇气也打不起精神去找她。
毕业以后我甚至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因为回去得少,我和中学同学的联系也很少。我在参加过的不多几次的同学聚会上也偶尔听见别人提到她,每次只要有人说起她,我都会竖起耳朵听,还会凑上去问,不过不管谁提起她都是三言两语,一带而过,说的也都是旧事,没人知道她的近况。她就像一颗远去的星星,只有淡淡的光影,在我的视野中日渐模糊,我似乎也再无法接近她。不过昔时的情谊还是留在心头,只要想起戴小萍,我脑海里总是立刻浮现她笑容满面的样子。我一直记着中学最后一个暑假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既平淡无奇又风波迭起的打工时光,她对我的热情和关照,她求她妈妈为我换工作的恳切又执着的神情,她带我过河去玩买东西给我吃的慷慨大方和一路上的歡笑,她一家人还有卜厂长对我的情意,所有那些在食品厂和她家里与她一起经历的陌生而闪亮的瞬间我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特别是每次她送我过河时的恋恋目光,还有公布高考分数那一天她倏忽间的消失,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一想起,我心间仍然会涌起感伤和惆怅。
让我惊愕和震动的是在毕业二十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关于她的情况——那次我去上海出差,在一个觥筹交错极尽奢华的饭局上碰到一位当年也是住在河西工厂区的同学,如今他已经是百亿级别的企业家,手上正做着的一个项目就是对那片萧条得不成样子的大厂区进行拆迁,在那里扩建运河文化带和新建一座水上乐园。他和戴小萍是多年的邻居,从小就认识她,知道她毕业后的一些事情。他说她之后又连续参加了七次高考——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的七年里,不工作,不谈恋爱,不结婚,当然也不生孩子,一门心思补习,反反复复高考,终于以比分数线高出两分的成绩幸运地考上了我们当地的师范专科学校。大专毕业以后她又花了两年专升本,她先在城郊的一所小学当老师,后来一步一步调进城里做了职高老师,之后考进报社做录入排版,再后来竟然弄来弄去调进电视台当上了编辑。戴小萍的这位发小说,她成了我们当地最出名的一个发奋向上不言放弃的励志典型,每年高考前和开学后都会被我们母校郑重其事地请回去代表历届毕业生对年轻的学弟学妹们进行鼓劲演讲。
“你绝对想不到吧,当年高考数学只考了三分的人,如今是我们当中最红的一个。”这位当晚宴会的主人说完,喷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