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伟
一
上午九点,温子铭夹起包,坐上公交车,心急如火地赶到办公室。一屁股坐下,就打开电脑,准备调取材料。他这才发现,原来是周末,院办打印室不开门,也没人收材料。办公室空着,楼道西头玻璃碎了几块,走廊挤满了风,过道两侧的绿萝、虎尾兰,还有几盆龟背竹,都蜷起脸,弓着背,好似一群考试挂科的倒霉学生。温子铭的手指拍在电脑键盘上,发出“咔咔”的声响,仿佛寒冬深夜的风雪中,独自前行旅人的脚步声。
温子铭敲敲脑袋,爆了句粗口,赶紧收住,四下看看,还好没有其他老师和学生。这次课题申报材料太难搞了,他连续奋战了几天,脸都熬得发青了,错把周末当成了周一。凌晨一点多,他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梦中是如此场景:他战战兢兢地将课题申报书递到空中,却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说,温子铭,课题申请没通过!那凝聚着心血的申请书,不知为何,竟凭空消失了。他慌乱地找,一无所获,只能高高地举着手,好似抗战电影中投降的伪军,猥琐得一塌糊涂。他委屈,窝囊,沮丧,四十几岁的老男人,梦中就哭醒了。他醒来,喝上几口冷水,擦擦泪和流在嘴边的哈喇子,继续睡,再做梦,再醒……这样折腾了一夜。
既来之,则安之。他打电话叫来两位研究生,帮他一起批改卷子。小茜和小美都买了返程回家的票,考试已结束,正好安心帮导师干活。办公室气温低,温子铭打开空调。小美穿得有点少,冻得直哆嗦。她瑟瑟地说,老师,还要开门吗?温子铭点头,两个女生有点不情愿地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冷风呼地灌进来,办公室刚开空调暖和了点,气温又降了下来,办公桌上的卷子,也被吹得乱飞,好似草窠里被惊动的蚱蜢。
把门稍微关关?小茜小声说,偷眼看温子铭,脸莫名其妙地有点红。
温子铭想了想,说,留个门缝吧,学校管得严,没得办法。
温子铭看到两个女生眼中不以为然的神色,不由得苦笑了两声。孩子还小,不了解人心险恶。麓城大学是所211重点大学,前不久,刚发生了一起震惊舆论的丑闻。一位理工科中年教授,把个大三女生肚子搞大了。女生拿着材料找到纪委。省里发话要彻查,学校这边蒙了。证据链非常完整,有男女来往的微信记录,女孩打胎证明,男教授的裸照,酒店开房照片,保存完好的精液,还有他写给女孩的情诗。温子铭仔细看了,诗是抄袭徐志摩的,理工科教授的字太丑,抄袭都抄得歪歪扭扭。男教授自然是开除公职,女学生却因祸得福,被免试保送读研究生。
这还只是表面,温子铭后来听历史学院的院长,也是他的博士同学柳栖梧说,里面的水深著呢。俩人好了几年,女孩逼理工男教授离婚。恰逢该教授要被提拔为学校领导,这件丑闻才不早不晚被揭出来,如果说背后没人策划,大家都不信。女孩十有八九是受到指使,也被许了好处。当然,理工科教授出路广,摇身一变,就成了深圳某公司独立董事。谁让人家专利多,还有独门研究秘笈在身,不过是换个东家吃饭罢了。文科教授,如果失去教职,那就全毁了。
你这段时间要低调,柳栖梧院长推心置腹地说,要比平时更加努力工作,谦虚谨慎,小心别有用心的人。
柳院长压低声音,手指轻轻地敲了敲大理石桌子。温子铭明白,这次他顺利评上教授,学院几个同时参评的老师不服,还有人扬言去教育厅告状。温子铭没有“鬼胎”,但也跟着心惊肉跳。
柳院长看着满头大汗的温子铭,促狭地笑了,他拍着温子铭的肩膀说,分居二十年,有点想法很正常,都是男人,只是别被抓住,否则我只能“挥泪斩马谡”了,谁让你是我的人呢?
温子铭忙不迭地点头。
柳院长圆滚滚的,读书时的外号叫“小皮球”,他却自比是“小傅斯年”,都是史学界胖子类的翘楚。那会儿同学们还都没能预见到他当院长,还是一口一个“小皮球”这么叫着。柳栖梧也不恼,摸着肥肥的肚子,用家乡话笑嘻嘻地说,小皮球唔有啥不好,耐得拍,弹得高!这既是说他体态圆润,也是说他做人圆滑。他虽然胖,但胖得匀称,活力四射,丝毫不见普通胖子那种臃肿拖沓。他眼小,但聚光,看人时精光四射;肉多,但不松垮,粗粗的胳膊,像两只“年高德劭”的金华火腿,透着令人放心的、朴实的诚意。走起路来,更是风风火火。年轻那会儿,柳院长就不仅会读书,而且会做人,从学界前辈到同事朋友,没有不喜欢他的。读博士时,温子铭和柳栖梧不是一个导师,但是一个年级,俩人私交一直不错。温子铭留校,也是想着有同学一起,大家互相照应。这次能晋级教授,柳院长帮了不少忙。当然,温子铭也是懂事的人,柳院长工作繁忙,他们一起合写了多篇重要的论文,温子铭都恭恭敬敬地将柳院长名字署在了前面,尽管他根本没参与多少,或者只提出了一个题目。
温子铭之所以对柳院长如此恭顺,还是希望他能帮着解决家属问题。温子铭也是当年留校的博士,妻儿都在北方,分居快二十年了。顺利晋升后,他尽量显得谦虚些,低调些,可嘴角仍忍不住带着笑意。他轮番给评委会老师们打去问候电话,暗示春节后一定去拜访。自然,他也收获了很多祝福。柳院长也帮温子铭出主意。他推心置腹地说,老温,你这个教授,真别把自己当事,刚评上就是四级,你要让学校给你解决家属,起码要有万人计划、长江学者这个级别的帽子,教授也要二级,否则不要想啦。
温子铭感到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柳院长又鼓励他,要相信学院,一定会为你申述。
他也理解柳院长的难处。他的几个博士同学,有的十几年前,被骗到某高校,说好解决家属,最后只是弄了个人事代理。有一个同学的妻子,当时在省宣传部当公务员,为了老公的学术事业,变成了中学外聘教师,两口子天天吵架。还有的虽然顺利解决了,但老婆变成了“人质”,被放在图书馆。如果该教授想调离,就拿他老婆开刀,两人一起滚蛋。也有狠角色,一个教授和妻子商量假离婚,他先去另一个大学,再想办法团聚。可该教授调走后,很快和女博士结婚了。“假戏成真”,“糟糠之妻”天天到校长办公室闹,校长头痛死了。
为了柳院长这句话,温子铭抢着打扫办公室卫生,义务给走廊的花浇水灌溉。看到没评上职称的同事,也是如丧考妣的怂样,表情沉重得一塌糊涂,又是发礼物,又是请吃饭,弄得同事反倒不好意思了。周二晚上九点多,温子铭接到教务的电话,通知他监考期末考试。温子铭这几天胃不舒服,浑身乏力,上楼都要喘气,就和教务讨饶,说明年再监考吧。麓城大学前几年还不分配教授监考。这项任务,由博士和硕士生,及部分青年教师承担。如今不行了,前年研究生考试,一个监考的博士生,涉嫌帮助学生作弊,校方高度重视,勒令凡是学校考试,现任老师必须监考。都说高校老师清闲,温子铭加班到深夜,批作业,改论文,研究项目,那是常有的事儿。
周四和周五,温子铭整整监考六场,十二个小时站下来,腿都有些肿了。周五那场,他因为提前几分钟发卷,还被教务批了一顿。教室摄像头的灯,红通通地亮着。温子铭最近身体不好,晚上又熬夜写论文,整理申报书,白天精神自然好不了。他泡了杯浓茶,猛喝几口,胃里直翻腾。他去厕所吐了一次,红红的,不知是红茶,还是血。他在厕所水龙头下用冷水洗了脸,回到监考教室。他的应对办法,就是走来走去,毫不停歇,这才能抵挡住胃疼,还有一阵阵困意。
窗外是从北方赶过来的寒潮,年末天黑得早,五点左右,有些昏暗了。教室里灯火通明,空调热风开得大,一群学生趴在桌上奋笔疾书,除了翻卷子的声音和笔尖发出的沙沙声,世界一片静谧。温子铭眼神空洞,表情呆滞,步伐却飞快,从一排排桌椅中穿行,仿佛穿行在野兽横行的热带草原。温子铭幻想着,变成一只矫健的羚羊。他有强有力的后腿,敏感的视觉,灯光也化为刺目的阳光……学生都抱怨说,有个老师简直疯了,在教室狂转悠,别说作弊,没作弊的同学都吓得没法安心答题了……
温子铭把心思收回来,这才发觉,快到中午十一点了,卷子批得差不多了,他又叮嘱几句,催促两个女生回寝室。小茜看着他,欲言又止。温子铭有点不耐烦,什么事?抓紧说。小茜的脸又红了,说,想和您单独说,我最近压力大,很苦恼……温子铭打断她的话,说,你多休息休息,别想太多,把精力放到学习中来。
最近传着有肺炎,也不知是否严重,你们要多保重。温子铭说。
小茜的眼皮红肿,好像刚哭过。小茜家在云南,长得瘦弱,性格软慢,在苏南待着,不太适应。温子铭就有些烦,压力大,我的压力还大呢,找谁说去?温子铭不愿管学生的私事,尤其是女生。小茜看温子铭这个态度,只能鞠了一躬,哀哀地说,不给您添麻烦,过几天我就回云南,您也该回北方了吧,提前祝您春节快乐。
温子铭劝勉几句,收拾东西,下了楼。他还能看到小茜站在教学楼门口,低垂着头,长发在寒风中有些凌乱。她高高瘦瘦的影子,映在冬日阳光的水泥板上,仿佛一条干涸在河床上的鱼。温子铭有点不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也该回家了,他这次有两个月没回家了,老婆每天打电话都要哭十几分钟,儿子快期末考试了,他不知如何面对这一窝糟心的事……
二
温子铭是山东人,他是师范学院毕业,上学时总和辅导员对着干,也不屑于巴结领导,就被发配到一所偏远中学。那里发不下工资,没办法,温子铭准备考研,破釜沉舟地拼了两年,第三次才考上。为了有个好前程,温子铭刻苦读书,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博士,拼死拼活,挣扎到博士毕业,又面临就业问题,是选择留校,还是选择回老家,在差一点的学校全家团聚……
那时温子铭心气高,野心勃勃地想在学术上有所建树,就申请留校,学校不给解决家属。温子铭的老婆阎青青,不过是一个普通地级市的中学教师,学历也低,学校没法解决正规编制。这位阎老师也和温子铭一般,心气也高,说什么不肯辞职去南方当聘任制教师。她上学时成绩不错,也会做人,就分配到在那个地级市最好的中学。当年阎老师嫁给温子铭,也有些屈就的意思。她完全能嫁给市里实权机关部门的公务员。原来指望温子铭这个博士,能带她远走高飞,去大城市过令人羡慕的生活,谁承想,温子铭读博士晚,博士的帽子,也不太值钱了。小地方的人看重教育,阎青青是教学骨干,在当地受尊重,自然不肯丢了编制,去南方看老公的眼色。
温子铭要坐四个小时火车到达中转站,然后再坐四个小时汽车,才能回到家。温子铭每天都给妻子和儿子打电话,每月都要回去一次。有时单位忙,就拖到两个月。每次别离,他都感觉是病了一场,或被人在肺上捅了一刀。儿子家翰小时特别粘人,总抱着他的大腿,哭着不让走。他忍着,憋着,笑着,狠着心将儿子稚嫩的手指掰开,一根根地,仿佛他不是掰开儿子的手指,而是扯断连在他心上的血管,每一根都血肉模糊。他每次都躲在火车卫生间,偷偷哭一会儿,不敢时间太长,声音太大,怕让别的旅客听到,出来还要擦擦红肿的眼,装作若无其事。温子铭自嘲着,这些年,洒在火车卫生间的泪,比在里面滴的尿都多。
阎老师也是苦的。阎老师非常忙碌,家翰基本是阎青青的母亲带大的。阎老师累狠了,烦坏了,就打电话将温子铭臭骂一顿。骂完了,阎老师的心情就慢慢平复。温子铭不行,平时总面带笑容,但有了苦,不和别人说,更不会和家人抱怨。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忘了,温子铭也有脾气。温子铭就像一杯蜂蜜柠檬茶,开头喝着酸酸甜甜,其实底层沉淀的,都是苦苦涩涩,只不过有了蜂蜜的伪装,没人晓得它的苦处。
夜深人静,温子铭会突然醒来,许是上了点年纪,醒了就睡不着。结婚二十年,分居二十年,他不曉得怎么熬过来的。二十年生活片段,就在脑海中不断重现,像一格一格电影胶片。他醒来也不开灯,先打开手机,将学院党支部布置的“学习强国”任务完成,然后默默温习头脑中这些生命片段。窗帘外,街面有装载车跑过,大车灯光嚣张地爬进淡蓝色窗帘缝隙,浑身湿漉漉的,犹如刚投河自尽的水鬼,犹未醒悟到自己的死亡,就爬到温子铭床前。黑幽幽的,冰箱运作的声音,水槽滴滴答答的水喉声,都格外清晰,仿佛地狱底层,听到莫名耳语,温子铭能听得到黑暗中自己的心跳,起伏不定的呼吸,好似在极深的暗海躺着,四下都是海水,压力不断增大,那极大的窒息,缓缓压进身体,变成一条条蠕动的虫。
他想到儿子两次动手术时的情形。当时他刚在那座南方城市买房,他想几年后,将家人接来团聚。他欠了不少钱。每天早上醒来,就琢磨着如何早点还清房贷。屋漏偏逢连夜雨,儿子被查出肾脏有问题,要动手术。他签字时,阎老师哭得一塌糊涂。他也双手颤抖,在手术室外几乎瘫软,反倒儿子安慰他们说,爸爸妈妈,我不怕。毕竟是全身麻醉,温子铭担心对孩子的大脑影响不好。为了保险,温子铭从朋友那里借了几万块,咬牙给主刀医生、麻醉师和护士长送红包。儿子手术后,又哭又闹,手总要扒伤口,温子铭整夜抓着儿子的手,整夜没法睡。那段时间,温子铭直掉头发,眼睛通红。白天,阎老师替他半天,他抓紧睡觉,下午,他精神抖擞地帮儿子换药。为了让家翰转移注意力,他挖空心思编故事,以家翰为主人公,借鉴网络小说,愣是编了几十讲“家翰奇幻历险记”,每天讲一次,儿子听得入迷。可复查结果不理想,家翰又遭受第二次手术……
回头想想,温子铭都想不通,自己怎么熬过来的,就是熬着、熬着,忘了“熬着”这件事吧。那时温子铭的课也多,一周二十多节,在三个校区奔波,还要搞学术研究,写论文,做课题,每月固定长途返家。那时温子铭没觉得苦,每个月最高兴的,就是回到家,瘫坐在床上,虽然家挺简陋,但他就是感觉特放松,每次都要睡上几个小时,睡得特别香甜。
现在家翰和他的话越来越少了。打电话,就是一句,你啥时回来?就没了下文。家翰也常和阎老师吵架,放学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听音乐,上网,和同学语音聊天。家翰成绩不好,阎老师对他很不满意。母子俩之间的争吵,最后就演变为阎老师在电话里,对温子铭歇斯底里地咒骂,间或伴随着呜咽哭泣。温子铭要做的,就是一个倾听者和忍耐者。这个过程通常持续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多小时。温子铭不能挂电话,如果挂掉,阎老师会执拗地再打过来,温子铭必须认真听完这场哭诉大戏。他和阎老师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每次都高高兴兴地回,不欢而散地去。阎老师和他讲中学教师和家长的烂事,温子铭不愿听。温子铭兴致勃勃地讲学术研究和大学逸闻,阎老师也不屑听。每当听到温子铭又发了一篇核心论文,阎老师就啧啧有声地说,多出去搞钱实惠,你们文科教授,每年就那点钱,还不如我的那个卖家具的小老板家长,人家是中学毕业,什么人看你们那些狗屁论文……
夫妻见面,没了小别胜新婚的激情,温子铭感觉厌倦,有时也想离婚。温子铭曾提出来,小心翼翼地,生怕闹翻天。阎老师却不闹,只是冷笑着说,早憋不住了吧,这就是你们男人的嘴脸,在外面风流快活,找女学生,我们女人在家里,含辛茹苦,把孩子带大,现在嫌弃我们人老珠黄了?早干什么去了?说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温子铭讪讪地说,啥女学生,不要乱讲。阎老师低吼着,你带了那么多女学生,肯定有狐狸精,我要找你们院长说理!我的命这么苦……接着,阎老师进入“痛说革命家史”阶段,一边追忆,一边哭诉,阎老师有着惊人记忆力,能追溯到俩人谈恋爱时,温子铭骂过她的一句话,十多年前,温子铭吵架时摔碎的一只碗。她蹲坐着,最后干脆坐到地上,扭着身子,手不停拍打白色瓷砖,啪啪作响。温子铭很怕她拍碎瓷砖,划伤手,直到她高高举起手,昏黄的灯下,温子铭看到那双手像两朵白莲花,在空中盛开,花瓣上,还残留着一抹抹血色。温子铭盯着那双举在半空,迟迟不肯放下的手,感觉那里应该有很多无辞的言语,也许是上天给他的某种神谕吧……
一个年华渐渐逝去的中年女教师,也许最担心的,就是抓不住家庭。可人生不就是一场场聚散离别吗?既然不能“相濡以沫”,何不“相忘于江湖”?
三
周一下午,温子铭终于递交上了课题材料,听天由命吧。也有人劝他,年后抓紧“公关”,他也显得有些敷衍,主要是思家心切,一切等着开学回来再说吧。他重视课题,说起来也不过是为了给妻子调动多一点砝码。这几天,他抓紧准备行程。他给儿子买了双高档旅游鞋,还有就是给阎老师的高级香水,他去韩国开会,特意给阎老师买的。温子铭琢磨了一下,好像东西差不多了,就等今天订好票,明天叫上辆滴滴网约车,赶到火车站。
正摆弄行李,柳院长的电话到了,温子铭赶紧接起,那边声音低沉,情绪不高。温子铭问领导有何指示,柳院长“呼哧呼哧”地喷着气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搞到老子头上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就是对这帮孙子太好了……
不用见面,温子铭就能感受到柳院长遏制不住的怒气。温子铭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历史学院的帮派以“宋”为研究界限。温子铭也不明白,为啥宋朝会成为分水岭?研究宋朝以前的,以资深教授、老院长潘展明为代表,有一个圈子;研究宋朝以后的,则以柳栖梧的导师,也做过一任院长的邹玉阳为代表,也有一个圈子。前宋派看不起后宋派,说是崖山之后无中国,宋以后中国文化堕落了。后宋派也鄙夷前宋派,认为他们食古不化,迂腐不堪,不晓得千年变局的现代性发育就始至宋末。原本前宋派和后宋派轮流执政,双方有默契,谁承想邹玉阳卸任,没有将院长之职传给前宋派,而是让自己的弟子柳栖梧继续干。这就坏了规矩。潘展明是著名西周史专家,研究的是周礼,讲究秩序平衡,自然不肯罢休,就把学生贾玉峰教授推出来,和柳栖梧打擂台。不管本科评估,还是职称评定,荣誉称号竞争,贾玉峰都是坚定的反对派,搞得柳栖梧很恼火,又无计可施。这次学期结束,按照学校规定,要给院领导班子打分。柳栖梧是第一个院长聘任期,踌躇满志地想干点事,可每当他提出一个方案,都会被一帮人鼓噪着反对,最后不了了之。这次历史学院领导班子测评,贾玉峰纠合十几个老师,给柳栖梧打了差评。最让柳栖梧感到痛心的,是他懷疑近代史教研室也有老师给他打差评,应是年轻老师,他重点圈了几个人,让温子铭去做工作,探探口风,顺便劝他们悬崖勒马,不要在错误的航线上越划越远。
你敢肯定是毛楠楠他们几个年轻老师?温子铭问。
这几个家伙,没事就上蹿下跳,不就是因为我报课题时先保了教授嘛,他们和那帮前宋派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处?柳院长愤愤地说。
温子铭晓得,为了保证国家课题申报数量,柳栖梧先是强迫年轻教师都申报,后又以保证通过率为由,把他们从学校层面卡了下来。当时毛楠楠就炸了窝,还把柳栖梧告到校长那里。温子铭倒不认为毛楠楠和贾玉峰纠缠在一起,可能就是单纯讨厌柳栖梧罢了。
柳栖梧这个院长,学术成果不突出,他的导师违反规矩,把他强推出来,院里上上下下,反对意见很大。柳院长对搞创收的事蛮积极,科研工作全然不上心。自从他当院长,学院财务实行二级分配制度,把钱控得死死的,很多教师出版著作,他也嚷着没钱。最过分的是,潘敏教授得了胰腺癌,一个学期没上课,他就扣罚人家全年绩效奖金。潘教授躺在医院病床上,在学院微信工作群大骂柳栖梧是“当代蔡京”式大奸臣,贪财无德。
柳栖梧这个“皮球院长”,禁得住拍打。潘教授在微信群大骂,还专门发给他看,他只当唾面自干。潘教授上告学校,也很久没有回音。柳院长淡淡地说,大学不是医院,不养闲人的啦,你有本事找校长要钱,我又不是校领导,院里经费,明明白白躺在那里,又不是我揩走的。学校有制度,学院有监督委员会和党委班子,又不是我老婆,不好讲是我搂住不放的啦。
温子铭本来想说,快过春节了,要早点回家,可又张不开嘴,柳栖梧对自己有恩,家属调动的事还要人家帮忙,尽管他也晓得,毛楠楠这些年轻人,肯定不买他这个油腻中年教师的账。说起来,温子铭和毛楠楠他们有些交集。历史学院一些教师建了一个微信健身群,他们喜欢在大学旁边欧尚俱乐部健身。毛楠楠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博士,有点特立独行的派头,短发,大眼,高个,瘦瘦的身材,平平板板,颇具中性美,喜欢穿紧身黑色健美服。毛楠楠话不多,三十岁也不找男友,只要有时间,就和几个女教师在俱乐部撸铁,在跑步机上疯狂跑步,院里都说她是“蕾丝边”。温子铭身体瘦弱,四十多岁,头发都花白了,由于长期分居,他深知身体不好影响多大。他现在就怕生病,怕一个人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所以也办了健身卡,加了微信群,有空去俱乐部走走,但这纯属于放松调节养生,根本和人家年轻人没法比。下午三点多,温子铭到俱乐部,看到毛楠楠在跑步机前挥汗如雨。温子铭瞄了一眼机器的数据,三十里了。毛楠楠脸色煞白,咬着嘴唇,汗水浸透了衣服,从有节奏摆动的手肘处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温子铭礼貌地站在一边,等毛楠楠结束。运动讲“极限快感”,这时打断别人,既讨人烦,也易出危险。等了好半天,毛楠楠也瞅见了温子铭,点点头,调整跑步机步速,慢慢缓下来,改为慢步走吸。又过了一会儿,毛楠楠停下来,擦擦汗,撇着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拿起一瓶调好水的蛋白粉,小口地嘬起来。
温子铭刚想张嘴,毛楠楠挥挥手,说,温老,是不是民主测评那事?
温子铭来健身,总弄得像公园里打太极、跳广场舞的“温柔节奏”,毛楠楠这帮喜欢健身的年轻教师,都半开玩笑地喊他“温老”。
温子铭讪讪地,老脸一红,说,柳院长也不容易,上上下下,都看着他,你们年轻人多支持他的工作,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年轻人哈,心胸开阔,不要放在心上,今后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不好意思和他讲,就和我说说。
毛楠楠放下蛋白粉,又擦擦汗,似笑非笑地看着温子铭说,温老,你这辈子,总是为别人,啥时能为自己活着?您的学问也不差,评教授也是本分,干啥总在姓柳的面前唯唯诺诺?
温子铭被问得发窘,只能说,柳院长对院里所有同事都是关心的。
毛楠楠不以为然地摇头,说,您就替他吹呗,我本不愿弄什么课题,可他非逼我们报,事后又涮了我们一把,我就烦他两面三刀的样子。他觉得能在职称上拿我一把,我还不在乎,我也不和贾玉峰这样的怂人掺和,我上好课,弄好学问,评不评职称无所谓,有本事开除我?
温子铭听着毛楠楠吐槽,胸闷得难受,站在那里摇摇欲坠。毛楠楠慌了,赶紧扶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细心地用毛巾给他擦擦额头的汗,关切地说,温老,您这健身也不规律,生活更不规律,熬夜太多,这眼圈都黑成啥样了?你现在需要人照顾,而不是操心别人的事儿。
温子铭看着毛楠楠忽闪忽闪的眼睫毛,气息喘得均匀些了,却不答毛楠楠,只是苦笑着摇头,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先嫁出去,再来说别人。
毛楠楠有些撒娇似的摇着他的胳膊说,温老,取笑别人,我一个人挺好!
挺好?温子铭自嘲地说,你看看我,就是十几年后你眼中的“挺好”。
毛楠楠摆出健美比赛造型,绷起大腿,秀着背部肌肉,笑着说,所以我现在锻炼身体,有了强大的体魄,就能打败时间的侵蚀。
毛楠楠那天穿着条紧身运动短裤,修长的大腿,满满的汗渍,也是满满的荷尔蒙气息,把温子铭搅得心神不宁,只得站起,和她拉开距离,远远地说,你别和贾玉峰混在一起就好。
温子铭离开俱乐部,毛楠楠在身后嘟哝几句,也没听清楚,大意是讓他放心,今后不为难“小皮球”。温子铭有些恍惚,她咋知道柳栖梧的外号?后来一想,可能是他在健身时无意告诉毛楠楠的,不由得大为懊悔,觉得自己嘴没个把门的,怎么见到个女的就胡咧咧。想到毛楠楠,温子铭脸又红了,不知是俱乐部的暖气太热,还是咳嗽给憋的。毛楠楠揽过的手臂,麻酥酥的,好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位。
他逃出俱乐部,赶紧给柳栖梧通了电话,说经过他苦口婆心劝说,毛楠楠答应服从院长管理,绝不和贾玉峰掺和。
做得好!柳栖梧的电话声中透着满意,说回头请他喝酒。
温子铭赶紧表态,这都是应该的,为院长分忧。为了您的事儿,我可推迟了回家日期。说着,温子铭不好意思了,听着像表功似的。
柳栖梧倒爽快,声称尽快帮温子铭解决家属的事。
第二天,温子铭订了火车票,收拾好行囊,打算回家,谁料想,出大事了。
四
温子铭赶到校园芙蓉河边,远远看到了刘小茜。她躺在冰冷的河沿上,长发遮着脸,湿漉漉的,看不清临终表情。她身体也湿漉漉的,廉价运动服有些掉色,将身上染得红一块、白一块。温子铭看到她的两只手,勾蜷着,里面塞着乌黑河泥,僵硬得仿佛两只鸟爪。河沿边,柳院长焦躁地转圈,默默地抽烟。几个警察模样的人,在尸体旁拍照,也是默默无言。河两岸栽满芙蓉树和玉兰树,还有些低矮灌木,都是些南天竹、黄金柳和花叶青木。南方冬天潮冷,树木有的败了,有的还蒙着霜,苦苦挣扎着熬冬。灌木丛里探出几只流浪猫瑟瑟发抖的脑袋。从河沿向上看去,是一座石桥,桥上也趴着些没回家的学生,都是呆呆的。温子铭跑来,看样子刘小茜在河边已躺了一段时间,被这么多不相干的男人围着看了这么久,也许,连死去的小茜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带的硕士生刘小茜,法医让认一下,柳栖梧低低的声音说着,脸色也不好,出了这样的大事,肯定影响学院政绩。
温子铭走路踉跄,磕磕绊绊。他猛烈咳嗽着,胸闷得更厉害了,像被人生生地抽走肺部空气,憋得脸都紫了。他也怀疑,此刻躺在河边的,是不是刘小茜。前两天,小茜还帮他批改作业,咋就跳河了?会不会搞错了?
温子铭颤抖着,拨开长发,看到尸体脖子上一截绿色尼龙绳。怎么有这东西?温子铭抬头看警察,一个胖警察赶紧说,早上六点多,一个晨跑教师发现尸体,打了110。我们叫大学保安队过来,帮着捞尸体。你们大学每年都有在这轻生的,保安也有专门的铁钩,钩住后,拿绳套了,牵到河边,都不愿下河捞,快过年了,尸体沾了身子晦气。我们想再叫消防,更麻烦,就先弄上来再说。你放心,不耽误尸检,不会破坏证据链。我们小心着呢……
胖警察喋喋不休,后面的温子铭没太听清楚,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解开半截绳子。头发裹着的,正是刘小茜那张他熟悉的脸。小茜还是怯生生的,大张着嘴,嘴里也有污泥和水草,最后的眼神里全是惊恐和悲哀。
想到小茜平日里的一言一行,温子铭的眼泪扑落了下来。小茜是云南保山的,家里生活困难,还有个弟弟在上学。为了读研究生,她常在外面干家教,温子铭也常给她从课题中发些补助。她常穿的,就是那几件运动服。孩子很仔细,平时学习都戴套袖,怕磨坏衣服。就这样一个本分老实的姑娘,为何走了绝路?
胖警察又说,河岸上有她的一个书包,留着封信,说生无可恋,决心一死,但到底是不是自杀,还要再鉴定。法医根据尸斑,大致推算死亡时间是在凌晨两点。
法医戴着手套,对尸体检查了一番,脸色越发严峻。他招手让柳栖梧过去,又和他嘀嘀咕咕半天。柳栖梧脸色更难看了。他揪着温子铭的衣服,极力压低声音说,老温,刘小茜怀孕了?
什么?温子铭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从没听她说过男友的事。
大致三四个月了,需要尸检报告才能确认,柳栖梧叹了口气,狐疑地盯着温子铭说,不会和你有关吧?
不要乱讲!温子铭分辩,脸涨得仿佛要滴出血,人命关天,我不是这样的人,你晓得的。
柳院长接着说,不是我信不信你,而是警察信不信。公安说了,要你去笔录,老温你也不要慌,没做过,就别怕,如果是你做的,一定要先告诉我,我也好帮你回旋……
柳栖梧还是拿话引温子铭。温子铭自然叫屈,只说,平时关心少肯定有的,但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父母把女儿送来读书,不是和老师乱搞的,我清清白白,不怕查。
温子铭还是有些怕了。黄泥巴掉到裤裆,不是屎也是粑粑了。温子铭昏头涨脑地跟着柳院长跑医院太平间,把刘小茜送去冷藏,法医也还需进一步检查。学院通知了刘小茜的父母,临近春节,不好买票,他们将尽快赶来。警方给温子铭录了口供,也通知他,近期不要离开麓城,以便随时询问。温子铭感觉警察问话时,眼神闪闪烁烁。他感觉羞愤,也很沮丧,他是清白的,但学生跳河,他这个导师居然丝毫没察觉,实在太失败了。现在想想,也有些蛛丝马迹可寻。
回到家,温子铭向老婆通报了这个情况,说要晚几天再回,配合警察调查。阎老师很烦躁,说,本来指望你回来辅导孩子功课,这下好了,成了嫌疑犯。温子铭的声音不觉地就高了,他感到太阳穴的两根筋像毒蛇似的猛地蹦起来。他狠狠地说,我不是嫌疑犯,只是配合调查,刘小茜也和我没瓜葛。
没瓜葛?谁信?我还不晓得你们这些男人?阎老师的声音有些讽刺。
真没有!温子铭辩白着,不知为何,自己都感到有些苍白无力。
动心过吧?阎老师的声音在电话里更尖利了。
孩子都死了,你还糟践她,你是不是教师?是不是人?温子铭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和小茜不熟,交往大多限于辅导功课,此时她身故,温子铭感到内疚,因为洁身自好,爱惜羽毛,就和学生们疏远了。现在的人怎么了?总把别人想得如此龌龊,几十年的夫妻都不相信他的人品,他还能让谁相信?
没等阎老师说话,温子铭扣了电话,躺在床上,瞪着眼。黑暗中,他总感到,朦朦胧胧地,有一个长发垂肩,浑身湿漉漉的女孩,在卧室墙角哭泣。他拉开灯,什么也没有,只有雪白灯光,照射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那张大睡床,此刻好似有了魔力,软绵绵的被单,幻化出无数藤条般的东西,紧紧揪着温子铭的身体,让他乏力不堪,浑身汗水。棕红色书橱,绿色台灯,白色床头柜,都默然立著,仿佛坟墓旁大大小小的墓碑。他努力挣扎坐起,胃里一阵翻腾,赶紧走到厕所,止不住呕吐。最近温子铭身体虚弱,爬四楼都大汗淋漓,还有就是胃一阵阵地痛。他原来有胃溃疡,吃东西比较注意,但最近也许是工作累,体重减轻不少,胃痛次数大大增加,每次都要一个多小时。吃了药,喝点热水,温子铭迷迷糊糊地熬着,才慢慢好起来。
接连几天配合公安部门,温子铭和校办、院办的相关老师一起,处理刘小茜的事。毛楠楠还带着研究生班主任,又是本地人,不用赶春运,也被柳院长抓差。温子铭的春节归期,自然一推再推,原来订好的票,也只能退掉。柳栖梧还算仗义,给温子铭说了不少好话。难对付的是刘小茜的家人。事发后第三天上午,小茜的父母终于赶到这座冬天湿冷的江南城市。春节运输紧张,学校给他们抢订了机票,他们先飞到上海,又坐了几小时长途车,才来到学校。
小茜家境不好,父亲是矿工,母亲没固定职业,在乡镇给企业看看大门。小茜是家里大女儿,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是家里的骄傲,不仅考上211大学研究生,每年勤工俭学,还能给家里寄不少钱。家里都盼着她毕业,小茜虽说不上很漂亮,但长相清秀,善良本分,要能找个稳定工作,再找个好男人,就算功德圆满。小茜想硕士毕业后,去上海谋职,找个好点的中学当老师。家里人对大上海,也充满憧憬……如今,这些梦都碎了。
温子铭难忘记,那个石头般沉默的中年男人。他头发蓬乱,手背是黑的,红肿着,关节如竹节般粗大,左肩微微隆起,肩膀有些不平衡。他穿着一件蹩脚的灰色西服,脏脏的,没扣子,一看就是几十块钱的地摊货。他的脸黑瘦,长短不一的胡茬,硬硬地站在黑皴皴的唇边。他的嘴里飘荡着长途跋涉后的口臭,眼里透着一种勉强维持的镇定。他认真听柳栖梧院长解释事情原委,麻木地点头,表示赞同。他身边,还有一个衣着寒酸的中年妇女,瘦高,长条脸,充满血丝的眼中,糊满白色眼屎,但又透露着某种哀哀的神色,和刘小茜非常像。
对于自杀的学生,学校有一个公益性救助资金,也没很多钱,每个自杀的孩子补助八万元。温子铭作为小茜的导师,也拿出三千元,表示慰问。小茜的父母,显然是老实人,柳栖梧提出赔款,他们没有讨价还价,只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要找到小茜肚子里娃娃的父亲,找不到,他们就碰死在校门口,跟女儿一起去;二是要拿走小茜全部的遗物。
柳院长看到小茜父母没有纠缠赔偿金,大大松了口气。他踌躇了一番,细声细语地说,人死为大,小茜的东西,我让毛老师带你们去收拾,至于小茜怀孕的事,公安已破解了她的手机,是自杀还是他杀,还要公安侦破,我们说了不算……
事情处理得挺顺利,但看到孩子的遗物,这对来自云南山区的中年夫妇还是崩溃了。小茜的东西不多,几张银行卡,一些现金,都被很仔细地收到一个信封中。其他衣物,也摆放得整整齐齐。小茜手巧,会织毛衣,毛楠楠在小茜柜子发现了几件婴儿穿的粉色小毛衣,显然是小茜怀孕时,对生活充满憧憬时编织的,上面绣着心形图案。小毛衣旁,散落着一些千纸鹤。
小茜的父亲,举起毛衣,迎着阳光看了看,冬阳穿过衣服,已是残存的温暖。他又掂了掂毛衣,确认不会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从里面钻出来,这时他才开始张大嘴,眼泪无声地从肮脏的眼中“吧嗒吧嗒”地掉下,仿佛一捧被敲碎的小石头,瞬间在脸上冲出两条白亮的、湿漉漉的泪条。小茜的母亲,用颤抖的手抓起毛衣,对着每一个学校老师,用大家听不懂的云南土语,哭诉着,挠抓着。温子铭的脸都被抓破了,还是在毛楠楠的解救下,他才狼狈地逃离。这位悲伤的母亲,挨个门拍打,继续哭喊着,她似乎希望能将女儿从某个门中唤出来。没有一个老师,敢于面对这绝望的父母。
温子铭抚摸着火辣辣的伤痕,长久地叹息着。
毛楠楠帮着温子铭出头,也被小茜母亲抓伤了手背。她不是一个受气的主,和保安一起将小茜母亲按住,送回学校安排的酒店。温子铭感谢她的“仗义出手”,但想到小茜的死亡,俩人也觉得情绪低落。毛楠楠拧着眉毛说,小茜可真是傻丫头,现在90后女孩,这么傻的可不多,吃了亏,就要把场子找回来,要是我,闹到天涯海角,也要让搞我的男人付出代价!
温子铭说,毛老师,您算了吧,谁敢忽悠您,从来只有您忽悠别人的份儿。
毛楠楠甩了甩头发,想笑,又捂住嘴,怅然若失地说,温老,你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不是从来就是如此靠不住?什么天长地久,都是编出来骗人的吧。
温子铭说,“天长地久”我不知道,搭伙过日子,可不就是磕磕碰碰。
毛楠楠长长伸了个懒腰,说,想这么多干啥,还是一个人好,享受当下,其他都是浮云。
五
温子铭听着越来越密集的鞭炮声,心反而静了下来。除了看书,写论文,备课,他等待着公安的侦查结论。和老婆也通了几次电话,阎老师冷静下来,也选择相信温子铭。家翰这次考试,英语成绩不行,温子铭又搞起远程辅导,在电脑上给儿子讲作业。家翰很不耐烦,常常听了几句就跑开了,温子铭也没有办法。
过了几天,学校突然通知温子铭,让他和柳院长一起去校办。他揣摩着,刘小茜的事,大概有结果了。果不其然,校办顾主任接见了温子铭和柳院长,向他们宣布,经过破解刘小茜的手机,结合相关调查,最终证实,小茜和本系一名富家子弟谈恋爱,怀孕后被对方抛弃。她无法面对,选择跳河自尽。现在这个男生被找出来,校方在做小茜父母的工作,看看双方家长是否和解。
温子铭对顾主任说,调查清楚了,是不是我能回家了?
顾主任严肃地说,温教授,小茜的事差不多了,你的事还没完。
我有什么事?温子铭有些蒙圈。
你是不是有个注册微信公众号“铁戟小温侯”?顾主任凑过来,盯着温子铭。
温子铭纳闷,说,弄着玩的,有时转个帖子什么的,有什么问题?
顾主任不答,拿出几张复印A4纸,递给温子铭说,你先看看,这些东西是不是你发的。
温子铭一看,的确是他发的,他看着小茜可怜,就拍下她的书包图片,发动朋友圈给孩子捐款,也算是公益了。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很大!顾主任拍着桌子说,你未经学校允许,私自将本校重大公共事件发在微信朋友圈,有没有大局意识和护校之情?你晓得惹了多少麻烦?
柳院长拦下顾主任,给温子铭说情,他弯腰笑着,拍着顾主任的手,说,老温就是一个书生,学生出事,他也乱了章法,总想帮衬学生家庭,学生家里也是穷,老温是老实人,就是有时糊涂,教育教育就算了,我保证让他马上删帖。
柳院长额头冒汗,胖手拍得啪啪响,脸上堆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他这么为自己说话,温子铭有点感动,忙不迭地承认错误。顾主任铁青的脸,才慢慢缓和,但他还是指出,校方关注温子铭的公众号不是第一次了,他多次在微信发表攻击学校政策的言论,为了大局,校方一直没找他谈话,谁料今日竟酿成如此事件,省教育厅分管领导专门打电话过来问责,校长和书记狼狈不堪。顾主任宣布学校领导办公会决定,给予温子铭教授记过处分一次,具体通告,学校会以文件形式下发,并登在学校网站的通告栏。
温子铭有点茫然,从1995年参加工作,他先是当中学教师,后来又读研读博,再到高校任教,工作上他从没让人说出个“不”字。这也是他聊以自慰的地方。去年,他又顺利评上教授,虽然年龄不小了,也算是喜事,马上要春节,莫名其妙地吃了一个“处分”,真是太耻辱了。
柳院长也没说啥责备的话,就是陪他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两个人不知不觉,来到刘小茜跳河的芙蓉河那段河道。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温子铭惨然一笑说,我肯定前辈子欠这女学生的,要不然为何如此走霉运?
柳院长拍了拍他的肩,欲言又止,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老温,你就是书生意气,多少年了,你就是这样,看着挺成熟,尽干傻事。你那公众号,早就说过你,别乱七八糟什么都说,这次吃了一个大亏,也都是有因有果,不单纯是为了小茜。
丢人呀,温子铭叹息着,长这么大,没这么窝囊。
想开点吧,柳院长继续说,做人脸皮厚,才能活得快乐,我整天嘻嘻哈哈,就是心理素质好?我晚上失眠厉害,当了一年院长,头发越来越少,肚子喝得越来越大;文章越写越少,血压越来越高,还要自己想開呀。
谢谢你,栖梧,温子铭冲着柳院长点头,内心非常感激,俩人仿佛又回到读博士时一起吃着方便面聊学术的美好岁月。
跟我客气啥,柳院长嘻嘻笑起来,说,你是我的人,不照着你,我照着谁?
话说回来了,柳院长的表情有些凝重,你晓得哪个在你背后搞鬼?没那么简单啦。
这里还有文章?温子铭挺诧异。
是贾玉峰举报的你。柳院长目光严峻,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你以为不和他们来往,他们就放过你?你是我提拔的,他们举报你,就是通过搞你来搞我。
温子铭一阵反胃,贾玉峰好歹也是知名的唐代赋税研究专家,怎么如此下作?他不禁又恨又凄凉,恨的是文人无行,怨的是自己浑浑噩噩,掉入人家圈套全然不知。他依稀记得,贾玉峰主动加了他的微信,他本不想加,碍于面子,还是加上了,给刘小茜捐款的微信,贾玉峰还点赞,并捐了十元钱。
知识分子的友谊,有的说淡如水,有的说醇如酒,但不过是一杯“珍珠奶茶”。表面看珍珠和奶茶是好朋友,水乳交融,喝过珍珠奶茶的都知道,两样东西不融合,搅在一起难吃,却总是和谐的样子。这就好比两个知识分子,心心相印难,完全撕开脸也难,都是假装清高,假装云淡风轻,假装誓不两立,背后合纵连横,挖坑告黑状,表面都还客客气气。
我老婆调动的事?温子铭嗫嚅地问着。
放放吧,柳院长表情沉痛,老温,你刚领了处分,不好和领导提,再看看吧。
温子铭苦笑了几声,这种应付的词语,他再熟悉不过了。
连续好几天,温子铭严重失眠,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发呆,直到电脑屏幕出现移动屏保,然后变成黑屏,他才轻轻地“咔哒”“咔哒”地敲键盘,再把屏幕变成亮眼色彩。他的胸闷感更强烈了,有时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睡一会儿,都能把自己憋醒,浑身水渍渍的。他一直想做体检,却提不起精神,也没时间。他强烈期待回家,虽然那里有阎老师的唠叨,儿子越来越冷漠的表情,但三个人聚在一起,总是踏实的,哪怕一句话没有。这几天,他努力在App上刷票,终于搞到一张年三十晚上十点多返回北方的高铁票,他可以坐这班从武汉开往郑州的列车,在济南停留一夜,第二天中午,再坐大巴赶回家。
温子铭胡乱吃了块点心,拎起大行李箱,奔下楼。天快黑了,箱子沉重,有给妻儿的礼物,还有写论文用的学术书籍。楼道应急灯坏了几个,温子铭最近虚弱,箱子也大,跌跌撞撞,仿佛盗墓现场逃逸的贼人。他攥紧箱子提手,奔出小区,用滴滴打车叫了一辆出租。司机师傅是个黑胖中年男,操着苏北口音,一路嘟囔着,说都已大年夜了,现在这时路上堵得厉害,都是要出城的自驾游,不加钱,很令人为难……
你说加多少?温子铭有种被打劫的感觉。
司机说,最少加二十元吧,少了您也不好意思。您是干啥的?
温子铭没好气地说,麓城大学的教师。
司机更有理了,挥着胳膊说,哎哟哟,高级知识分子,年薪百万,受人尊敬,怎么和我这平头百姓争零头小钱?
温子铭没再说别的,虱子多了不怕咬。到高铁站,他先按打表金额刷了微信支付,又甩出两张十元纸币,丢在车座上,铁青着脸下了车。
火车站为迎接春运,在车站外搭起简易候车室,天蓝顶棚,外墙是预制板,只能避风,不隔寒。时间还早,候车大厅人满为患,他图清静,就在简易候车室找个了座位。座位是黑铁椅子,坐着冰凉,刺得屁股生疼。温子铭没管这些,把羽绒服裹了裹,围巾塞了塞,棉口罩也系严实了,再把大旅行箱挡在身前,减少了不少寒气。简易候车室也有不少人,大部分都是返乡民工,他们有的拖家带口,欢天喜地;有的孑然一身,孤独落寞。温子铭瞪大眼,望着这些亲切的陌生人,他拿出讲课用的保温杯,摘下口罩,“吸溜吸溜”喝了两口,水不热,还有点余温,带着枸杞和决明子的味道。决明子是明目的,枸杞是油腻中年男的标配。
暖和了点,温子铭又戴上口罩,不一会儿,口罩的热气钻出,模糊了眼镜片。他脱下手套,用眼镜布擦擦,戴回去,又过了一会儿,热气又爬出来,贴在眼镜上,像一群贪婪地吻向电灯的白飞蛾。温子铭想了想,懒得擦了。很快,温子铭的世界变得朦胧了。
透过朦朦胧胧的镜片,温子铭还是察觉,夜空仿佛飘着点什么,南方的雪都不大,也粘人,搂住脖子,钻入衣领,跳到腿上,带着几分调皮,就倏地飞逝,化作一点点湿润水痕,仿佛上帝留下的涎迹。温子铭怀念起家乡的大雪,那些北方的雪,都五大三粗,带着一种蛮不讲理的体积和速度,很快就能将你拥入怀中,如同辣甜爽口的烧刀子酒。这样在春节的车站,等待回家,于温子铭而言,从读研究生算起,已有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像倏然而逝的雪花,也可能就是一辈子。每年临近春节,他都在这人声鼎沸的车站,等待回家与妻儿团聚。不同之处在于,他从一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年轻奶爸,变成了暮气沉沉的大学中年油腻男。车站毕竟有太多回忆,温子铭想着雪花飘飘的样子,像是儿子从出生到长大的一部电影,篇幅冗长,但细节感人,观众却只有他一个人。每次春节,在车站等车,都是他将这电影再翻拍一次,再延长上一年的电影画格。
温子铭不想说苦,比起很多同行,至少他还能评上职称,有一份外人看来较体面的职业。但这些体面也是不堪一击。一个人的痛苦状态,也许不在于呼天抢地,悲痛欲绝,而在于走着走着路,干着干着活儿,写着写着字,甚至笑着笑着,泪意就偷着跑出来,如同眼里掉出无数生锈的小铁珠。这“惊现于世人”面前的痛,带了尴尬,带了歉意,不敢哭,也不好意思哭,也就只能咧咧嘴,让那些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的家伙,顺顺溜溜地化为了空气。有谁晓得,那痛的人,要屏住多少呼吸,绷断多少神经,咬了多少下嘴唇,才“画”出一个笑脸?
温子铭喉头哽咽,大滴大滴的泪,最终逃出来,咬在镜片上,让充满朦胧水汽的世界,变得更暧昧了。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车站大喇叭广播,说是由于新型冠状病毒,车站已发现疑似人员,建议取消一些加开车次,好像他乘坐的那趟高铁,也在取消的行列。
对于此刻的温子铭来说,一切仿佛不再重要了。他站起身,摘掉眼鏡,径直走到这深夜车站的雪地,仰起头,仿佛雪的盛宴背后,时隐时现着一条美丽银河,回荡着莫扎特的优美音乐,有无数曾经相识的面庞,妻子阎老师,儿子文翰,柳院长,毛楠楠,贾玉峰,他甚至看到刘小茜快乐地依偎在父母怀里,一家三口在天上亮得动人心魄。
温子铭笑了,他已在回家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