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庆
我表哥从垃圾桶里觅食吃。别人扔掉的剩饭剩菜包子馒头,时间放久了的香蕉梨子什么的,他见到什么捡起来吃什么。他就站在垃圾桶旁边急不可耐地吃下去,有时候也带回家吃。难免饱一顿饿一顿,也难免有时候会吃上腐败变质的东西。但是我表哥身体好,没有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也不曾发胖,镇上的人从没见他生过病。尽管如此,我听说这件事还是很生气,专门找到木头镇服装商人陈从德,陈从德从前是个小裁缝,现在却是镇上屈指可数的大老板。听说他手上有数十家服装店铺,另外还经营着星级酒店,名叫天河宾馆。他是我表哥的远房堂哥,基于这种关系,我可以指责他,我说你就不能省一口饭给你弟吃吗?这是2018年春节,我从武汉回到老家过年,木头镇是我老家。陈从德说你冤枉我了哥,我给他的饭菜给他的米面都被他扔了。他说他才不受别人恩惠,他还说别人给的东西他不放心。不放心什么?我问。他说谁知道别人会不会在里面投毒呢,谁知道别人会不会在里面放化学品呢,人心现在坏了,不能接受别人随便给的东西。他谁也不信。陈从德说你说这叫什么话!陈从德比我大两岁,为了表示尊重在外面工作的人他总是叫我哥,我纠正了无数次他一张嘴又扭回去了。这也确实不叫话,我心想可能错怪陈从德了。现如今日子不比从前,真要接济一个人应该不是难事,再说那人还是他堂弟。陈从德的邻居——向阳理发铺老板叶晓阳作证说,他亲眼看到我表哥把陈从德给他的一口袋大米扔进垃圾桶里。我表哥一边扔一边骂骂咧咧,因为距离太远叶晓阳没听清楚他到底骂了什么。他把大米扔进垃圾桶,接着又顺手从里面掏出半条不知被谁扔掉的红烧鱼,津津有味地吃。吃完了,他还吮吸手指头。虽然我表哥在垃圾桶里吃东西,但是他并不脏,不乞讨。所以他不是流浪汉也不是乞丐。他好像只是图方便,把垃圾桶当成了他的流动餐桌。奇怪的是,木头镇很多人都羡慕他的身体,羡慕他的免疫力。许多人锦衣玉食,却并不能保证不得上莫名其妙的怪病,不得不经常跑医院。腊月三十这天,下午四点多钟,不到五点,夕阳西下。我看到我表哥站在草鞋街跟丝袜街交叉的垃圾桶那里。那是个十字街口,我记得木头镇从前的供销社就在那个地方。那里有个新垃圾桶,被漆成绿色。我表哥在里面翻找,当他立起身来,我看到他没有发福的身体在夕阳映照下玉树临风。他手上端着只白色的一次性塑料碗,大概是他的年夜饭吧。他可能还有下一餐或者更下一餐。我表哥可以比普通人吃更多餐年夜饭。可是我忽略了另外一件事情,我表哥其实是个瘸子。他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他放下拐杖,人会矮小很多。一旦撑着拐杖,又会高大很多。我刚从远处看到他玉树临风的样子应该是他正拄着拐杖。我表哥和我同岁,只比我早出生三个月。我舅舅和我母亲并没有血缘关系,不是亲兄妹,我们只是同住在烟灯村。我舅舅在解放前是大家族,后来他因为地主身份在外地坐牢。我小时候一直视舅舅为我们村里的神秘人物。他刑满释放后偶尔流露出的异乡口音令我着迷。他慢条斯理说出的话语透着更为压抑的文雅。他和我舅妈生育了一个儿子,在他出去坐牢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已经十八岁了。但是我舅妈没有在他坐牢时管住自己,她和白龙村的另一个男人好上了。白龙村的那个男人也姓陈,是我舅舅的远房堂弟。他和我舅舅的关系很像是后来我表哥和陈从德之间的关系。我舅妈和他们以及前后两个儿子的关系简直是一团乱麻。那个男人从白龙村来到烟灯村,和我舅妈住在一起,过着夫妻一样的生活,却没法领取结婚证,因此算不上真正的婚姻。荒唐的是他们就是夫妻,加上不曾离婚的舅舅,我舅妈在他们中间事实上构成了重婚罪,却没人管他们。他们也生了个儿子,就是我表哥。我表哥出生三个月后,我也降生人世。正是在我出生的时候,我表哥得上了小儿麻痹症,无钱治疗导致他成为残疾人。我不知道我舅妈是怎么想的,她是不是以为我舅舅会死在牢房里,日子可以就这样过下去?还有白龙村的那个男人,只想到白白捡着个女人,捡着个孩子,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如何了结呢?我大表哥也就是我舅舅和我舅妈从前生的那个儿子——也没有拦阻他们,他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默认另一个男人来到他家里,和他母亲同居。我舅舅我舅妈和他们的儿子与白龙村的那个人——他们是极其相似的四个人,都沉默寡言,逆来顺受。他们都是老实人,却又总是在不同的人生关口悄无声息地改写自己的命运。比如当我舅舅刑满回村之后,他和那个男人并没有无休止地缠斗,更没有刀兵相见。那男人自己卷起铺盖回到白龙村,我舅舅继续和我舅妈生活在烟灯村。我们没有听到任何争吵,也无人从中调解。好像事情就应该这样,一切都顺理成章,就是这么个结果。白龙村那个男人物归原主地把我舅妈送还给我舅舅。几乎不是送还,而是类似后来电脑程序里的默认模式。无声无息,他们的举动,就像某种不证自明的对秩序的遵守——差不多可以称为是美德,当然也可以说是麻木。我表哥是个瘸子,还留在烟灯村。他长到七岁要上小学了,才被送回白龙村,送到他生父身边。我舅舅有一次和人闲聊时,说我表哥成为瘸子是报应。这大概是我舅舅说过的最恶毒的话,也可视作他对我舅妈堕落生涯的评价和态度。那是他的结论,是他对那段岁月的指认。但是他们之間所有的恩怨早已成为过去,我前面提到的四个人——我舅舅我舅妈和他们的儿子以及白龙村的那个男人——他们全都先后死去了,那是另外一系列的死亡故事。都是正常死亡,或死于疾病或死于衰老。他们那个家族只剩下我表哥一个人,他也五十多岁了。两处房屋因无人居住都已衰败,摇摇欲坠,几间土房都是土坯垒成,房基已被雨水沤烂。手指都可以抠出发黑的泥块。屋子看上去摇摇晃晃,我表哥随时会被坍塌的墙壁或屋顶压死在里面。可是他面无惧色,依然从不停往下掉土渣的门楣里出出进进。这时候白龙村被开发区整体征用了,全村搬迁至木头镇新建的安居房。我表哥于是成了木头镇人,到了镇上的第一天他就开始从垃圾桶里找东西吃。
我表哥说,听说你在外面混得不怎么样,我承认说是不怎么样。的确不行,说到这里我有些心酸,一时间好像有很多话想跟他倾诉。我们站在垃圾桶旁边交谈,我和他刚刚在这里相认,他表示一眼就认出我来了。我想请表哥到茶楼去坐坐,喝喝茶聊聊天。我表哥不同意,他说要聊就在这儿聊。他正抽着从垃圾桶里找到的半截烟蒂,脸上的表情有些嘲讽。听说你在外面混得不怎么样,他一开口就这么说。这句话戳中了我的要害。他立在垃圾桶上,就像是个先知。虽然我比他个头高,却是他在居高临下地打量我。小时候一起上学,表哥像只可怜的小狗。印象中他永远在手脚并用地追赶我们,在我们屁股后面一边叫喊着等等我,一边没脸没皮地追赶我们。他缠着我们,总想和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玩。可是我们总要恶作剧地撇下他。他现在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他很知足。我表哥说,你小时候比现在精明。我不记得了。他说,你朝我扔石头。为了防止我追上你们,你跑几步就停下来朝我扔几块石头。我说,我怎么能那样做。表哥说,当时我就知道你比他们聪明。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比他们聪明,可是我混得不好。我想跟我表哥倾诉,却又什么也没说。他说,你不用跟我说什么。他还说,我将会是个长寿之人。我看着表哥说,你怎么知道你是长寿之人呢?一个人是否长寿他自己怎么知道?我表哥莫测高深地笑了笑。你以为你们吃的东西一定比我吃的好吗?那些得上癌症的人,他们的生活好得很。嘿嘿!我表哥拍打着他的脸颊,我知道我可以吃什么,我只挑选我能吃的东西吃。只要有垃圾桶,我就不会饿肚子。确实不会饿肚子,我打断表哥说,可是你吃的东西并不能保证你就不会得癌症。有道理,这个我不跟你吵。我表哥说,预言我将会长寿的人不是我自己,那是谁?七哥。七哥脑子清醒的时候,在他没有吸过麻果的时候,他好几次点着我的额头说,陈从礼呀陈从礼,你将来肯定是个长寿之人。我就想啊,我怎么就会长寿呢?我长寿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想来想去我就想到是不是我吃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呢?七哥也是这样想的吗?你问过七哥没有?问过,七哥哈哈大笑,他说陈从礼啊你没有弄懂我的意思。那么,七哥是谁?七哥是谁?我没跟你说过七哥吗?我表哥说七哥是我在垃圾桶边结识的朋友。我们围着同一只垃圾桶吃吃喝喝,他有时就站在你的位置上和我说话。我们只要说上话,就能说很长时间话。我认识七哥是因为他认错人了,他那时候吸过毒,看见我瘸着一条腿以为我的腿是被人砍掉的,以为我是他从前的兄弟。他抱着我,痛哭流涕地说兄弟你还活着啊。后来七哥就死在垃圾桶边,死在你站着的地方。我明白表哥的意思,我站着的地方恰恰是七哥死去时曾经躺过的地方。但是我并没有挪动脚步,我继续站在那里和表哥说话。表哥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是赞许我的,因为他仰起头来,对着苍天哇哇叫了两声。
陈从德请我去他们家吃晚饭,饭局早在去年腊月我还没回老家之前就定下了。陈从德给我打电话说,哥你回来过年一定在我家吃个饭。我说太麻烦了,不必吧,我又帮不上你什么忙。不是的,陈从德说你能来,就是给我家装了很大的门面。我笑起来了,他实在太夸张了。一个写书的人能给你装什么门面?你不知道哥,我们木头镇镇长屈小平特别看重文化人。据说他是屈原的后代,为这事专门修过族谱。我把他也请到,哥你来了是我天大的面子。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得答应。实际上陈从德要请的还是屈镇长,我不过是个陪衬。这天我到得有些早,客人们都还没来。厨房案板上摆满了各种菜品。请了两个厨师,陈从德老婆在那儿指挥。陈从德看到我,笑着说哥先到客厅喝茶吧。我喝了两泡茶,陈从德坐立不安,不时看手机上的时间。我觉得无趣,说我去理个发,就踱到隔壁向阳理发铺去了。理发铺老板叶晓阳自己秃顶了,但长得像个知识分子,知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脑袋上没头发,脸上也光溜溜的没胡须,我怀疑他身体上的毛发都在他的表情里面。因为他跟我说话时——躲躲闪闪的表情里总像是藏着掖着些什么,我心里就有些毛乎乎的。我习惯理平头,叶晓阳说理平头好,精神!我从镜子里看到他眼睛眯成一道缝。他告诉我,陈从德几个月前就在为这个饭局做准备。我很惊讶,问他都要准备什么?主要是人,叶晓阳说能把什么人请到很有讲究。那么都请了哪些人,我一下子好奇。叶晓阳数了一串人,屈镇长、税务局长、派出所长,还有县里名气很大的几位老总。这些人平时能聚在一起都不容易。几乎不可能。既然不可能,这次怎么就聚在一起了呢?还不是因为你啊哥。陈从德跟屈镇长说,我哥是写书的人,过年回来想把镇长请到家里聚一聚。屈镇长满口应承下来。好好,屈镇长说我知道你哥,我参加。多叫几个人啊,热闹。听说今天这个时间也是屈镇长亲自定的。原来是这样,我心头一热,还是屈镇长重视文化啊。理完发,给我洗头的时候,叶晓阳很腼腆地说,承蒙陈从德不嫌弃,这次饭局他还请了我。好啊我说,正好一起过去。看来叶晓阳也有我所不知道的社会地位,他的身份不会只是一个剃头匠这么简单,否则陈从德不会请他。可是他到底还有什么身份,我并不知道。客人们陆续都到了。几个老总我一个也不认识。屈镇长坐在首席,他硬拉我过去挨着他坐。所有人都争抢着给屈镇长敬酒,离开座位,走到他身边去排队。屈镇长则摆了摆手,他和善地笑着说,我要先敬文化人。他站起来敬我,我手忙脚乱地回敬他。叶晓阳在酒席上斟酒,他跟每个人都熟悉。他讨好他们巴结他们,但是从他的眼神看他并不惧怕他们,他的眼神里有很奇怪的东西,好像他没必要惧怕他们——相反他们中的谁谁倒应该惧怕他似的。陈从德家有很大的落地玻璃窗,这时候我看到窗外站着我表哥陈从礼。他要么是从这儿路过,要么是站在那里观看我们喝酒。我说我出去看看,我走到外面,他已经不见了。正是这会儿,他们开始谈论我表哥的生活方式,他们不理解一个现代人——居然会以垃圾桶为生。然后他们羡慕他的身体。在座的每一个人差不多都有“三高”,陈从礼恰恰没有。他们共同抱怨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一个把垃圾当作食物的人什么病也没有,而一帮吃香喝辣的人却疾病缠身。我责怪陈从德,怪他没有接济他堂弟。只要你日子过得下去,你就应该匀一口吃食给你弟。陈从德说我错怪他了,他给过他东西,都被他扔了。他信不过任何人给他东西。叶晓阳当场作证,他说他亲眼看到陈从礼把陈从德送给他的一袋大米扔进垃圾桶里。他当时还骂骂咧咧,叶晓阳距离太远没听清楚他在骂什么。酒喝到中途屈镇长就离开了,可能还有更重要的饭局在等着他。凡是吃饭时间,屈镇长通常不会只有一个饭局。他说翁总翁上行先生在等他,他得去和翁总见个面。翁总为木头镇捐建了一座养老院。养老院以蒋七先命名,就叫木头镇蒋七先养老院。蒋七先是翁总的师父,翁总是蒋七先徒弟。去年冬天,蒋七先冻死街头,翁总知道后从南方赶回家乡,厚葬蒋七先,并把在建中的养老院以师父的名字命名。屈镇长说,蒋七先养老院明天揭牌,我和翁总还有些事情需要协商。他握着我的手告辞,他说慈善文化也是文化。我接口说对,慈善文化当然是文化。屈镇长走了,税务局长和派出所长也先后走了。剩下的都是老总。叶晓阳告诉我,现在领导们参加饭局多半都会在结束前借故走开。老总们接下来的活动他们不介入,不知情。陈从德送我出门,我问他,他们还有什么活动?他们呀也就是玩玩,打打牌嘛。我转过身,回望灯火通明的房间,正看到叶晓阳在和他们说着什么,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那天,我认为表哥不是从陈从德窗口经过,而是有意站在那里,他在那里看我们。我向他求证,表哥说那不是他,那天他在家睡觉,压根没出门。再说我为什么要去看你们?你们有什么好看的。七哥也有五十多岁,和我表哥是同龄人。他头发花白,他说他老了,老了就要有老了的样子。表哥说你叫什么,他说我不叫什么,你就叫我七哥吧。他很安静,有时候又很唠叨。七哥是那种很认命的样子,他从来不说自己以前的事情,他以前的事情都是表哥后来听到别人说过才知道。表哥不打麻将,七哥要打表哥就陪他去麻将馆。他们是在垃圾桶旁边认识的,不打不相识。表哥那天去得比较晚,天黑了的时候才去。当时他正睡在垃圾桶那里。表哥拄着拐杖看他,看了三四十分钟,他醒来了。他一翻身坐起来,径直从垃圾桶里拎出半瓶矿泉水咕嘟嘟往嘴里灌。渴死了,他说。喝完半瓶水还不解渴,又弯着腰在里头翻找。没找着水,却摸出一根香蕉,他来不及剥皮,塞进嘴里使劲嚼。我表哥实在看不下去,一巴掌扇掉叼在他嘴上的香蕉。这是你家啊?想要什么拿什么。他一下子傻眼了,不知道表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是我家,可也不是你家啊。他嗫嚅着说。我表哥说,虽然不是我家,却是我的地盘。你的地盘?垃圾桶也分哪是谁的地盘?当然要分,凡事得有规矩,不能乱来。我就乱来。说着,他又捡起被我表哥扇掉的香蕉往嘴里塞。被我表哥扇掉的香蕉距离他还有两三步远,他为了捡起香蕉向前走了两步。我表哥愤怒至极,举起拐杖劈头盖脸砸向他脑袋。表哥铆足了劲,用力太猛。他的脑袋被砸破,鲜血直流,他被那一下砸倒了,趴伏在地。可能是惯性作用,拐杖猛砸出去,我表哥也没办法收束住身体。我表哥也扑倒在地。他们都趴在地上,两人的头脸相隔不到五寸。他的头顶还在咕咕冒血,嘴里吐出的香蕉在他下巴那里像是一摊泥。我表哥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鼻子撞歪了,鼻孔里也有两股鲜血流出来。现在更不好的局面是我表哥手上没了拐杖,只剩下挨打的份儿。他也看出了这一点,扑哧一声笑着说,原来你是瘸子。这时他揉了揉眼睛,反反复复又揉了揉眼睛。揉了好几次眼睛,他忽然就哭了起来,放声大哭。他没有站起身,就在地上缓慢地爬向我表哥,他爬行到我表哥身边,紧搂住我表哥的脖子哭着说,兄弟你还活着呀。谁是你兄弟?谁是你兄弟?我表哥挣扎着,却挣不脱他。你不就是柴家兄弟吗?上次那一战你被砍掉一条腿,我以为你不在了,没想到你还活着。他的眼泪糊在我表哥脖子里,他头上的血也流在我表哥脖子里。我表哥意识到这是个关乎生死的故事,他肯定错把他当成了某个人。我表哥懒得管他,随口问你是谁,你叫什么,他说我是你七哥呀,你就叫我七哥。说完这句话,他又睡着了。睡得死沉死沉。我表哥踢了他一脚,就像踢在一具尸体上。第二天早上,我表哥走过来,看到他还在睡,又踢了他一脚,还像是踢在尸体上。到了中午,他才睡醒。我表哥看到他不停地吐痰,舌头往外掉。他的眼睛怕见光,老要拿手捂脸。你是不是喝醉了?我表哥问他,他不理睬。七哥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我表哥又问。不记得了,七哥说。我昨天晚上打过你,我表哥说着,往后退了一步。他退一步是防着他扑过来。七哥摸了摸脑袋,想起来了。哦,你不是我柴家兄弟。我当然不是。可是你怎么是这个鬼样子?我吸了那东西。七哥说。那东西是什么?我表哥又问,在他们相识早期,我表哥经常问七哥。你不懂就不要问了好不好。我表哥后来才知道七哥吸的是麻果。表哥跟我說,七哥过不了几天就吸一次,过不了几天就吸一次。到后来他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每天都要吸,有时候一天还要吸几次。我问表哥七哥有没有当着他的面吸,我表哥承认七哥并不避着他。但是我表哥从来不碰,七哥也不让他碰。七哥说这东西你碰不起,而且你是长寿之人。表哥信了七哥的话,他说不信不行,七哥最终也是死在这上面。
七哥和我表哥成了好朋友,这是木头镇上最为奇怪的组合。他们相依为命地游荡在木头镇的各个垃圾桶之间。表哥跟我说,七哥认命了。我们多次聊天,表哥多次这么说。我就问表哥,你怎么老说七哥认命了?他说,七哥就是认命了。他认什么命?他的命和我是一样的。那你们的命又是什么命呢?就是在垃圾桶里掏吃的。我说,你可以不在垃圾桶里掏吃的。表哥说,我就要。七哥对什么都能隐忍,就跟一篷枯草一样,就跟即将落山的夕阳一样。他和我表哥一样遭镇上的人嫌弃。或许还比我表哥更遭人嫌弃。因为七哥有时候还会到麻将馆里去打打麻将。我表哥手上没钱,也不会打麻将。可是七哥想打。七哥想打麻将我表哥就陪着他。七哥身上有股臭味,恶臭。我表哥没有。只要他们两人结伴走进哪个麻将馆,那个麻将馆里就像是有座粪坑刚刚揭开了盖子。人们纷纷让开,有些人还会诅咒着离开这家麻将馆。这便影响到人家生意。老板就赶七哥出去,走走走,别处玩去。七哥也不恼,嘻嘻笑着走了。接着又去另一家麻将馆。反正木头镇共有三条麻将街,三条街上的麻将馆一家挨着一家,密密麻麻。麻将馆多,麻将客却总是那么些人,所以相互拉客拉得厉害。有些麻将馆还替麻将客管一顿午饭,他们手上的钱输光了,老板还帮他们垫钱。这么做无非想多留几个客人在自己麻将馆里。七哥虽然脏,虽然臭,却也总能坐上某个麻将馆的空位子。在他拉开架势打麻将的时候,我表哥就坐在他身旁,他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七哥的保镖。七哥打牌有风范,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一个字,爽。但是七哥没钱,他连着输几牌就无钱付账。那些打牌的人不愿意了,他们讥讽七哥,吵骂。他妈的没钱打个毛的麻将啊!提着你的鼻子打,提着你的嘴脸打,提着你的脑袋打好不好,总要付点什么是不是?他们把麻将子噼噼啪啪到处扔,往七哥鼻子上扔,往他头发里扔。七哥不动声色地忍受着,他胀红了脸,听着他们骂,也不回骂他们。骂归骂,那些人还在要钱。老板没办法,只得给七哥垫钱。这是麻将馆不成文的规矩,麻将客没钱付赌债,当然要由老板出面解决。老板极不情愿地拿钱出来,七哥却不接受,他说你在账本上给我记下账了我才会要。老板说记你妈个毛账啊,你什么时候有钱还我。七哥气定神闲地说,人不死债不烂,你给我记下账了,我名正言顺拿你的钱打牌,我打得安心,人家也赢得安心。他们也都说,这倒是个理。我表哥跟我说,他那时候就看出来了,七哥还是有些派头。老板于是记下账目,他还念给七哥听,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借七哥一百块钱。老板一转身,恨得牙痒痒,妈的就当这一百块钱被人偷了,就当烧给死人了。还记账,记你妈个毛。老板恨七哥,也心疼钱,但是把客人留下来了。借钱七哥肯定血本无归。可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客人在,有生意就有利润。七哥除了没钱倒是个爽快人,能输钱会输钱。现在有老板为他兜底,那些麻将客都乐意跟他打。老板在七哥名下记下的账目越来越多。不止一个老板,七哥在不同的麻将馆里都有欠债,那些账目都累积在各个不同老板的账本上。和别人不同,七哥还特别容易放屁。他犯困的时候放屁,打麻将输得坐不住的时候也放屁。七哥的屁非常臭,和他同场打牌的三个人不得不捂着口鼻。我表哥说不知什么原因,七哥放屁之前,脸上的表情会出现明显变化。那些人一看到他的脸由青转黑,就知道又要臭上好一阵子。2018年春节我基本上是在木头镇度过的。我表哥说自从他知道麻果是什么东西之后,他就劝七哥不要再吸了。他还劝七哥有时洗洗自己,不要总那么臭。但是七哥从不听他的,继续吸,继续臭。表哥说七哥说他能长寿,他不希望七哥死得不明不白。我想我表哥和七哥是不是结下了很深的情谊。否则我表哥不会那样劝七哥。遗憾的是劝告无效,七哥终归在严寒的冬季冻死在垃圾桶边。我表哥说七哥不单是冻死的。七哥死后,得到了镇上老人做梦都想得到的尊荣。清一色身穿黑西装的年轻人前来为他送葬。好多好多人,那些年轻人排成纵队,戴墨镜。送葬车队清一色都是豪车。队伍前面有最大最昂贵的花圈,后面跟着木头镇最为著名的丧葬乐队。据说七哥——在他死后——人们尊称他为蒋七先先生,据说蒋七先先生生前有过很多徒弟,他的徒弟分布在全县各个地方,还有很多去了外地,并且也都有了很大很好的发展。前来为蒋七先先生操办丧事的人是翁总翁上行先生。翁总是蒋七先的得意门生,我表哥说他亲眼看到翁上行先生抚棺痛哭。埋葬了蒋七先,翁总的手下偿还了麻将街上七哥欠下的所有债务。据说前一天听闻到了风声,许多麻将馆老板连夜伪造账目。又没有七哥签名,他们想伪造多少就可以伪造多少。那是一笔巨款。有人把这事密报给翁总,翁总只是笑着挥了挥手。翁总翁上行还决定,以师父蒋七先的名字来命名他为木头镇捐建的养老院。七哥又不是什么手艺人,我不知道那些人怎么就是他的徒弟,他们为什么要称他为师父?我问了表哥。表哥露出古怪的笑容说,你是真不知道吗?他不正面回答我,大概是以为我假装不知道。
陈从德请我们吃饭那天后半夜,警察围住天河宾馆抓走了一批人。那批人中有几个是参加饭局的老总。同时被抓走的还有向阳理发铺老板叶晓阳。他们聚众赌博,大部分人尿检呈阳性。有一个神秘举报人为警方提供了线索。前来抓捕的警察不是来自木头镇派出所,而是县公安局治安大队的人马。也就是说,举报人绕过木头镇派出所,直接将线索报到县公安局。这个案子警方认为最大的意义在于挖出了隐藏极深的大毒枭叶晓阳。现场毒品都是由他提供的。叶晓阳平时是个很低调的人。如果不是抓住他,木头镇不会有人知道他才是这个镇上最有钱的人。他那么有钱,还坚持每天为人理发。但是他自己不长头发,不长胡须。我在那次饭局的空隙时间请他理过一次发。他说话像知识分子那样温文尔雅,话语得体。他说木头镇是宜居之地,因此他建议我叶落归根,老了之后回到木头镇定居。我说我也有这个愿望。叶晓阳说能这样想最好,木头镇风平浪静,适合你们写书人著书立说。等到叶晓阳被抓,我甚为惊讶。我跟表哥说,没想到理发手艺这么好的剃头匠居然是个毒品贩子。没想到吗?没想到。可是陈从德请你吃饭时,叶晓阳不是也在座吗?是在座,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什么?至少说明他是个有身份的人啊。谁不知道陈从德请客是最在乎身份的,没有身份的人他是断断不会请的。我心里愣了一下,记得当时我也这么想过。但叶晓阳在酒桌上只是个斟酒的人。在那种场合,表哥说,斟酒的人也要有身份。我突然记起了另外一件事,我问表哥,你不是说那天你在睡觉,没有从陈从德的窗前经过吗?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叶晓阳在座的呢?我表哥说这个不用看见,我用脑袋想就能想出来。需要用眼睛看到的事情我表哥用脑袋就能想出来吗?这是一种什么能力?他这么说,令我怀疑他所说的话到底有哪些是真实的,又有哪些不过是他想出来的。表哥毕竟不再是我的发小——那个悲苦的陈从礼,或者说陈从礼所经历过的真正的悲苦——毕竟我也并不知晓,既然如此,他又会用他的脑袋怎样去想人想事呢?我于是怀疑他用脑袋想出来的人和事有多少可信度。在这个长假期间,我常常和表哥在一起。我不明白七哥那么穷,他就连打打小麻将的本钱都没有,就连在小酒馆里喝点小酒的钱都没有,他又从哪里弄来的钱吸麻果呢?他的毒资来源在哪里?这是个问题,这个问题困扰着我。事实上我就这个问题多次问过表哥,表哥总是欲言又止。直到叶晓阳被抓,他才坦言,为七哥提供麻果的人正是叶晓阳。我本以为这是合理的解释,要么七哥生前在叶晓阳那里有赊账,要么有人在后台从叶晓阳那里为七哥埋单了。但是现在我怀疑真相不是这样,怀疑这些不过是表哥在搪塞我,叶晓阳此时被抓,我表哥正好在他这里顺水推舟给了我一个说法。我这么怀疑,也这么告诉了我表哥。我表哥说,小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我们中间最聪明的人,可是这次你想错了。他说,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正月初七我回到武汉,本想在老家过个让人愉快的年,可是很明显我未能如愿。我过得不如意,而且脑子里无端多出好多疑问。关于木头镇,想起来实在是疑云重重。更让人意外的是,我表哥在正月十五即元宵节这天也死了,他也死在蒋七先先生死去的地方,死在垃圾桶边。是陈从德打来的电话,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你们不是都说陈从礼身体很好吗?他身体好着呢。蒋七先先生也说过,你们不是也都说他会是长寿之人吗?可是,他怎么就死了呢?我问陈从德有没有为他做过尸检,他的身体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症状。陈从德说哥你就不要管这事了,他就是个流浪汉,在村里他还是五保户。哥你放心,村里会安葬他的,有什么事我不会袖手旁观。我又问陈从德,镇上有什么风言风语吗?陈从德迟疑了一会儿才告诉我,他说,镇上有传言说告发叶晓阳的那个神秘人就是从礼兄弟。我像个醉鬼那样蒙了,眼前发黑。这个夜晚我彻夜不眠。我不停地回忆表哥,试着跟他一样用脑袋想事情。眼睛看不到的事情就用脑袋去想吧。我记得表哥劝过七哥,让他不要再吸麻果。确实有这事,那么表哥劝不动七哥,因此而迁怒于为七哥提供麻果的叶晓阳,进而向警方告发了他,便是有道理的。再说,七哥没听表哥的劝告,暴尸街头,表哥更有理由痛恨并举报叶晓阳。现在的问题是表哥之死与叶晓阳被抓有关联吗?想到这里不能再往下想。我全身出冷汗,理不清任何头绪。还有,翁上行先生既然是七哥的得意门生,既然能在他死后给他无上尊荣,为什么不能在他生前就来照顾好他呢?翁总有这个能力,也会有办法。如果说七哥故意从县城来到木头镇,故意隐匿在这个地方,只要翁总想找他,那是一定可以找到的。为什么他要放任远离江湖已经认命了的七哥在垃圾桶里自生自灭?所有这些事情我都想不明白。凌晨两点钟,我给陈从德打电话,有些我不清楚的事情现在只能问他。表哥不在了,我不可能去问表哥。但是接電话的人却是陈从德的老婆,几个小时前陈从德还用这个电话给我打过,现在换成了他老婆。她的声音战战兢兢,听到是我才恢复常态。她说陈从德不再用这个电话,他到外地去了。我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她也不知道。那么他的新号码可以告诉我吗?她说陈从德还没告诉她。我听到这话比听到表哥的死讯更不知所措。我还写什么书,对许多事情我早已经闻风丧胆。我望着黑暗中的夜,竟然完全不知道地球上还有木头镇这样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