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文
一
关上车门的一瞬间,钟振宇左手拎着的一大堆东西里,一个纸袋子脱底了。两套没有任何包装的内衣大喇喇地从纸袋里掉了出来。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红色Bra和同色三角内裤,一个紫色胸罩配半透明三角内裤。钟振宇一时半会腾不出手去捡起来,同时也对这两样东西的存在迷糊了一会儿: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会拿着这样的东西?——灵魂出窍般的上帝视角下,他接受不了这样的场景主人公居然是自己。直到耳畔有乖巧的女声响起:“钟老师,需要帮忙吗?”
钟振宇不敢抬头,忙不迭地回答:“不用不用。”迅速去捡,虽然对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指要碰到什么地方有点犹豫,但好歹是捡起来了,想要扔进纸袋,不料纸袋上面有精美的封口,单手操作怎么也塞不进去。急中生智,把纸袋倒过来,从脱底这里扔进去,但Bra的带子却从缝里钻了出来,他重新开锁打开车门把纸袋扔回车里,整个过程的狼狈显而易见(本来还在庆幸今天居然停到了大门口的地面车位,这会儿恨不得自己停在漆黑的地下车库),但他让自己尽量不紧不慢——儒雅从容的人设一定不能塌,尤其在被围观时。直到关上车门,这才抬头,佯装淡定地去接触别人的视线。一看,是两个有点面熟的年轻女孩,看她们的表情,应该是连品牌连尺寸都看清楚了。心一横,苦笑着说:“我夫人在美国访学,偶尔做做代购,我就充当下人肉快递,听说这个品牌中美差价巨大,你们要是喜欢,我回头把她微信号发你們。”两个小姑娘有点蒙,但马上假装雀跃:“好啊!好啊!”钟振宇假装很熟络地回应:“回头我发你们哦!”
他一边走一边拿着手机摇晃,示意要加微信,其实他连人家叫啥名字都不知道。刷卡进了大楼,一直进了电梯才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在猥琐男和利益熏心男之间自己凭直觉选了后一种形象。
熟谙网络时代规则的钟振宇,对自己的最低要求:不要成为任何网络热点的主人公,尤其和职场、和职场桃色、和媒体职场桃色这样的标签词有关联。
但独自一个人在电梯里,有些关联就自动浮现了。整理箱子的时候,秦月明一个个口袋装好写好名字,他不知道要带给谁的是什么。这是陈莉莉的。她的单位就在不远处,原本打算午休时间带给她。陈莉莉和他们夫妻俩都认识,但不熟。秦月明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很快把普通人变成客户,而钟振宇哪怕再熟络都做不到把人变成商业对象。要不是现在生活这么艰难,秦月明又是这么努力挣扎,他是万万不会帮秦月明打下手的,尤其是带这尴尬物事给不熟悉的异性,不对,熟悉的异性更尴尬。
陈莉莉在钟振宇的印象中干瘦,上挑的细眉小眼和高耸的颧骨,看上去刻薄且无趣,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尺寸,会喜欢这种款式的内衣。
刚走出电梯,收到秦月明的微信:预约成功,1月15日。
没有任何表情符没有任何其他说明。秦月明的镇定简洁,有时让钟振宇觉得无趣,有时又不得不佩服,不得不承认,在重大事项面前,秦月明比他有百倍的勇气去直面,而自己可能更善于逃避,美其名曰是思虑过多。比如此刻,仅仅是看到这行字,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仿佛是法庭终审时刻,一切都将在那一刻揭晓。
感谢时差,晕晕乎乎中,一切都很不真实:美国的妻儿这么远,隔着上万公里的远;当下的生活也是这么远,隔着几个睡梦的远。
因为都不真实,所以不用那么刻骨铭心。
一上午,钟振宇的屁股就没在在办公椅上坐稳过。他离开的这半个月,上上下下很多事情堆了起来。当务之急,是今年的经济目标还差一截。当时他休年假的时候,心里有点不踏实,然而秦月明那边很多事情到了节骨眼上,钟振宇必须得过去一趟。再说,夫妻分离这么久,无论如何也该见见面,需要一些肌肤之亲。好几次在应酬时,有人想带他去风月场所,他不为所动。被嘲笑:这么忠贞不二啊?还是金屋藏娇了?他只是笑笑。不是无欲则刚,而是作为一个公安系统转行到大众传播的媒体人,他的风险意识已经武装到牙齿。他只对自己放心。
骨子里,他希望自己是一个英雄,一个没有任何道德瑕疵的英雄。很难,但他一直在坚持。有时候他笑自己,并没有主角光环的人生,却硬生生把自己设定成主角,这是给自己添堵还是给自己梦想?
即使没有老大哥,也自觉自愿把生活过成了无惧窥视的样子——当现实生活一地鸡毛的时候,还不如《楚门的世界》这么安全靠谱呢!
二
秦月明接到老师电话的时候听不明白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听到老师的口气很着急,她的心就刷地提到了喉咙口。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听懂了一个关键单词:coma!这是她来美国之前反复操练的单词之一,生怕什么时候就会用到。心脏被猛烈地撞击了下,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但容不得自己倒下。她赶紧放下手上一堆待结账的东西,狂奔着找亚裔脸,看到一个就冲上去问“你会说中文吗?”。总算找到一个年轻女孩,大概被她吓到了,弱弱地回答:“我出生在台湾,但很早来美国……”秦月明二话不说把电话交给她:“你帮我跟老师说,他这是癫痫发作了,没有生命危险。我马上赶到,不用叫救护车。”女孩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她,但应该是照说了,明显对方更不解,两个人在电话里争了起来。秦月明再次强调:“一定要说这两点……癫痫,不用救护车,我付不起昂贵的费用,我马上到!”
秦月明夺过手机飞奔出去,但是走了一程,转身还是回到专柜,把那个LV包包刷了下来。她知道台湾女生在后面的眼神一定非常复杂。一边飞奔一边忍不住泪流满面:这个世界到底谁有资格去随意评判别人的生活?Dont judge!
秦月明赶到学校的时候,特立还是被救护车接走了。秦月明的英文不能和老师深入沟通,老师的大概意思她听明白了,他们有自己的流程,按照特立那时候的紧急状况,他们处理不了,必须得拨打911,不然就是他们的责任。就这件事情他们会预约 Public School 的中文老师,再次好好沟通有关特立的情况,如何避免下次再发生这样的情况。
簇新的LV购物袋,这时候分外扎眼。看得出来,老师尽量避免看购物袋,但眼神里意味复杂。
秦月明不知道老师说的医院在哪儿,肯定不是她带特立去诊治的那家,她只熟悉从家里到特立学校,家里到华人邮寄点,家里到商场,家里到学校,学校到商场这些固定地点。她只能拨打小董的电话。
小董电话里的声音慢吞吞甚至有点不情不愿,不过秦月明听到了救命的一句:“不要慌,我马上赶到医院。”
果然,秦月明花了大价钱打了出租车到医院的时候,小董也到了。特立在游乐区看上去一切正常,但特立看到秦月明的瞬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喜没有打招呼,甚至故意避开了眼神接触。秦月明的心痛得收缩了起来——若无其事只有两种情况。一是癫痫大发作之后特立的神经连接被破坏了,情感淡漠头痛呕吐甚至精神错乱是普遍现象;第二种是敏感的特立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知道给妈妈带来了很多麻烦,他为此感到羞愧,但是他故意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秦月明上去抱住特立,悄声问:“我们一会儿去公园玩好吗?”特立点点头,又摇摇头:“今天不是周五,今天没有演出,我想回家睡觉。”逻辑清晰,思维正常,秦月明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陪护老师说特立上了救护车后一会儿就醒了,医生给特立检查过了,在等她面谈。
秦月明把特立的病历和用药全部给了医生(这些年她无论去哪儿都随身带着),也把目前的治疗情况请小董转达给了医生。秦月明不安的是,特立小时候几乎只在晚上发作,自从上了幼儿园,开始倒过来,只在白天发作。这是她下定决心带着特立来美国的原因——一方面,她不想特立因为这个病被孤立被嘲笑被异样对待;另一方面她也是天真地希望是否可以利用时差因素,回到只在晚上发作?虽然累人,但至少不会有暴露在公众面前的危险。
确实,在美国的小半年,有限的几次大发作都是晚上。她让小董帮助把这个疑问转给医生,医生觉得这个可能只是概率问题。他不是神经内科专家,既然预约了就到时候问专家。但是他强烈建议在刚发作过的时候做个检查。秦月明想了想,婉拒了,影像检查水平国内外差距不大,若干次都没有任何异常,在来之前远程会诊的时候这里的专家也看过国内的影像资料。动辄上万美元的医疗费,加上今天的救护车费,即使去保险公司要求豁免,即使保险走掉大部分,换算成人民币,也已经是天价了。
回家的时候,虽然不好意思,但她还是让小董往顺达快递点绕了下,其他都可以等,这款贵重的新款LV包包要及早寄出,毕竟,这个包包的差价,可以让她应付掉一个月的伙食。
小董是她家里的房客。为了节省开支,她们母子住了两室一厅里的一间,把其中一间租给小董,包小董的食宿。这也是秦月明费尽心思安排的,她在出国前,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研究带特立来美国治病的可行性,包括怎么节省开支生活下去。她宁可冒着找不到租客承担高昂房租的风险,也不让自己和特立成为别人家的租客。寄人篱下,是她要竭力避免带给特立的感受。特立在幼儿园讨好别人的眼神让她心如刀绞。
小董看上去就是一个木讷的理工宅男,微胖,不帅但也不丑,话不多,好伺候,完全不挑食,只要秦月明花点心思做饭,就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到满足,是真心的满足。小董年纪也不算小,仔细算算,秦月明也就比他大了六岁,但或许从未出过社会,他在秦月明的眼里就还是跟自己的学生平辈的孩子。小董有时间会耐心陪着特立玩,每周会开车带着秦月明去超市采购。也会额外给特立买点零食啊玩具什么的——总之是让人非常满意的房客。
开始秦月明怕吓跑小董,没有跟小董说特立的情况,但小董看到过特立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躺在地上后,事后也只是说:“我知道特立的情况了,以后我会更加注意些。”
有天秦月明幫他换洗床品的时候看到他在电脑上搜索如何护理癫痫儿童,那一瞬间她差点流下眼泪,在那么艰难的异乡能遇见一个粗中有细、内心良善的房客,算是一种补偿吗?
小董再也不当着特立的面玩游戏了,以前他一玩游戏,特立就忍不住凑过去,电脑游戏的闪屏非常容易诱发癫痫——学霸一定是搜索遍了国内外文献才知道这些的吧。饭后的时间,他要么在自己房间看书,要是看着秦月明忙,就会主动陪伴特立玩游戏,搭积木,甚至带出去散散步,找找小区里的小鹿和松鼠,撒个欢。这样的场景,好几次让秦月明有错觉,这个职责应该是钟振宇的。理论上,现在主要靠钟振宇在国内养家糊口,但是秦月明知道,即使可以一起来美国,这样的一幕也不会是常态,因为自从发现特立身体的异常后,钟振宇一直在逃避,工作成了他最好的借口。
这次钟振宇来探亲,来的时候她和特立还是充满期待,他走了之后,居然,她和特立都长舒了一口气。
国内联系好的专家认为看特立的情况,一般三个月可以有效果。但三个月之后特立连续在晚上发作了两次,专家却表示无能为力,特立属于那25%没有明显原因的病人之一。他的建议是规范用药,等待时间给出更好的研究成果。这令人绝望的结论给出后,钟振宇和秦月明妈妈都觉得他们应该回国——人家到美国去看病,都是重症急症,是赌生死。特立这病,在美国在中国都是一个结论了,留在美国还有什么意义呢?秦月明偏不,再次上网检索各种论坛,找到了现在这个医生,尽管希望渺茫——她只是在某个论坛上看到这个专家曾经在某个大会上做过一个报告,但目前并没有大规模数据来佐证任何疗效。
这样的生存状态三个人压力都很大,美国的医疗费、生活费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底简直是个无底洞。但是秦月明不同意回国,都还没走到最后,怎么可能半途而废呢?钟振宇的潜台词是:特立大概就是这样子了,国内国外都看不好,那就接受这个现实。规范治疗下,生命危险应该不大有。再者,二胎也开放了。
钟振宇认为这是理性的态度,是面对现实。但在秦月明看来明明这是要放弃特立了,钟振宇这是自私,不想付出更多。钟振宇觉得秦月明这是偏执,是一种非理性状态。为了这个两人没少吵架。吵到激动处,秦月明承认自己偏执,但她愿意为此一直偏执下去。如果钟振宇撑不下去了,可以离开,但为了保证特立的生活,他净身出户。她甚至很理性地告诉钟振宇,她不会过多谴责,在几乎所有的先天性残疾儿童家庭中,很少有爸爸能支撑下去。
钟振宇憋屈也好,愤怒也好,面对这样的局面只能沉默和妥协。一次次的不可能变成可能,证明秦月明说这些不是气话,而是真的可以做到。
之前,秦月明整天在电脑上搜资料,泡贴吧,想着要带特立来美国治病。钟振宇以为只是秦月明的痴心妄想。秦月明英语不够好(要是英语够好,估计她能发表关于癫痫的学术论文了),秦月明没有那么多钱,秦月明害怕带着特立去陌生环境……但秦月明居然就办成了,为了节省,没有用任何中介,全部自己搞定。这么专注的秦月明他害怕又佩服:在他眼里,秦月明倔,但从来都不是一个特别努力的人,生活只是求安稳。据她自己说大学时候考了教师证考了司法考试,但最后却选择留在大学当辅导员,因为这个岗位相对单纯和轻松。后来为了编制为了转岗,硬着头皮考了博,但考博的时候为了轻松点,报了最冷门的专业。报了这个专业,又在这个系列,那就好好谋划,走仕途也不错啊,但她也不乐意。勉勉强强混上一个副教授就再也不想努力了。尤其是有了特立之后,有时候钟振宇非常怀疑秦月明究竟是否是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但从她研究癫痫的专注劲儿来看,没错,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学者。
以前,钟振宇对她的这种淡泊也好懒惰也好并没有太大意见,甚至觉得这样自己也会轻松很多。她没有太多的物质欲望,不追求名牌奢侈品,甚至在结婚前就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烧钱的小爱好。这点,对于自己这种出身农村、拿着体制内死工资的人来说,是最佳结婚对象。
倒是特立的病,让她整个人的状态从“葛优躺”中腾地跳了起来,把潜能统统挖掘出来了。
钟振宇在美国看到的秦月明,居然比在国内更鲜活更生动些。国内的秦月明是严肃的,得体但永远是设防的,在这里的秦月明虽然有点紧张,但看上去不再那么眉头紧锁了。总归是不合法身份的无业游民,钟振宇觉得秦月明应该为此焦虑,应该盼着早点回国。然而秦月明似乎并不焦虑。代购的工作很繁琐,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斤斤计较甚至无理取闹,纠缠几天一个单都不下也很正常。按秦月明以前的个性老早放弃了,现在居然表现得耐心而平和,这让钟振宇非常吃惊。钟振宇打趣:“这么辛苦,才赚几个钱,不累吗?”秦月明却平和得吓人:“他们都是我的衣食父母啊!每笔小小的钱,都让我觉得在这里不是闲人,让我觉得我有能力在这里带着特立过下去!”
钟振宇想起当初自己为什么能被秦月明吸引,是因为她身上那种慵懒却无畏的气场。漫不经心,却又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是每一步都不能走错的谨小慎微的钟振宇羡慕的状态。随遇而安,但也不惧怕未知社会,包括金钱,包括权力,这些规则对她似乎都是扯淡,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比如,秦月明带着钟振宇去过很多装修非常豪华的餐厅,完全不是他们的消费档次,她也不怕服务生的白眼,开开心心点一两样特色菜,她纯粹就是好奇啊,这么贵一定有贵的道理,那我们去试试看吧;再比如,钟振宇虽然很得领导器重,但从来不会和领导太过亲近,尤其是上下等级森严的警队,秦月明却不知不觉都和他们混熟了,她说又不是拍他们马屁,大家不都是一样的人吗?秦月明的同事里,也有很会来事的,钟振宇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人对秦月明的警惕和戒备,也能看出鄙视和敷衍,但秦月明好像完全不为所动,也不在意,对,就是这种不在意让她在这个世俗的社会里,带着点天真甚至纯真,虽然长相和气质本不是钟振宇的菜,但和她在一起,舒服又放松。
究竟从何时起,秦月明变成了一个特别在意别人眼光的女人呢?究竟如何从一个放松天真的女孩变成了一个严肃到接近无趣的女人?因为太在意别人的眼光,特立在国内基本属于圈养状态。苍白,清秀,通常带着点让人心疼的讨好的神情。这也是钟振宇和秦月明争吵的一个点,他希望特立可以像个正常的男孩一样去外面疯玩,但秦月明却出于各种理由不让他出门,如果不是钟振宇坚持,可能秦月明连幼儿园都不会让他去上。但在美国短短半年时间,特立的状态则完全从一个圈养的城市男孩变成了一个皮实的“洋”孩子。说不出哪里有大变化,但明显自信得多了。
总之,这次探亲并没有讨论出结果,母子俩明显都不想回国。钟振宇不算小气的男人,但每当把物价乘以汇率的时候,就几乎连个土豆都买不下手了,难免变得畏畏缩缩的,难免更倾向于回国,难免更想要尽力说服月明带着特立回去。他甚至指出秦月明是活在幻觉里: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happy ending,现在是时候接受现实,回到真实的踏实的目标确定的生活中去。谈话虽然没有升级成吵架,但每次触及核心问题都是不欢而散的。特立也不再抱着钟振宇的大腿不让走,而是强调他喜欢美国,他喜欢这里的新学校和新朋友。虽然老师说特立在班级里不爱说话,不爱吃饭,但他还是有了两个朋友,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金发妹子,还有一个非常呆萌的黑皮肤娃娃。钟振宇作为特立的爸爸,在幼儿园也受到了好朋友的热烈围观。特立向好朋友介绍爸爸以前是个警察,现在是个记者的时候,高兴到矜持——这让钟振宇有些动摇是否真的一定要让他们回国。
秦月明和钟振宇不知道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到底说些什么,因為那个呆萌娃也才来了美国几个月,但这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
这会儿,秦月明带着特立还没有到家,就接到了陌生电话,里面一通呜哩哇啦,秦月明正一脸蒙圈的时候,特立抢过了电话,叽里呱啦一通聊,放下电话说是Alxe,来问问特立现在还疼不疼,他觉得特立当时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疼。显然,特立也感受到了朋友的关心,聊天的时候笑得特别开心。
秦月明知道,特立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从小就知道,但是他假装自己不知道,假装一直很开心,但这刻他的开心是真的,却假装自己经常有这样的友谊而显得特别矜持:眼睛闪亮,脸颊通红,但是笑容只是保持适度。
秦月明转过头,不让特立看到自己的泪光,有些时候,让自己坚持下去的是这些细节。钟振宇哪能体会这些?
三
钟振宇休假之前,把手下几个人都集中起来,核算了一遍营收,感觉应该差不多。但回来才知道,原来应承了大头的蓝思思只完成了一个零头。
蓝思思来的时候是大领导打了招呼过来的,说小姑娘业务能力很强,尤其人脉很广,知道他不爱跟人打交道,尤其不能跟人谈钱,但现在整个公司都被逼到这个份上了,堂堂皇皇的报社改成了暧昧不清的传媒公司,谁都必须出去找钱了,那就给他派个能干点的。钟振宇对领导和蓝思思的绯闻略有耳闻,所以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当时就跟领导说:“听说小蓝业务能力强,现在走了那么多人,正缺中层,让她独当一面不好吗?在我这儿太憋屈了!”领导却推心置腹地说:“你是听说了我和她的传闻了吧?说实话,全是假的!小姑娘我是还蛮欣赏的,但绝对没有这回事。要是真让她做了中层,还不都是我的锅,更坐实了我跟她有啥?所以我的意思让她好好干点业务,你这儿是一个合适的地方。年轻人历练一下是好的。还有呢,听说她母亲身体不太好,医疗线的资源也是需要的。对了,年轻人,难免恃才傲物,其他没啥,就是有些懒散。不过业务能力还是强的,你就由着她,只要完成任务就好。我找她谈过的,她很乐意到你这儿来,并且现在有500万元的广告资源可以一起带进来。”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钟振宇脑子都要转不过来了。但听出来了,第一,领导不想背锅,所以让他顶一下;第二,到他这里来就是图个自由,所以不要太把她当个人使。第三,有巨额广告资源。最后一点可以抵消前两个问题带来的麻烦,钟振宇接纳了蓝思思。然而半年内,钟振宇已经后悔了无数次。全媒体融合,部门整编,人员大幅减少,每个人都忙得像条狗,只有蓝思思每天开着红色跑车在院子里嚣张进出,偶尔在办公室里,就听到她的各种电话,替各路人马对接各种杂事,那真是运筹帷幄,母仪医疗系统。总之,几乎没有时间写稿子,但刊发的稿子质量数量看起来,至少在绩效上都不算差,因为各路通讯员稿子都变成了有她名字的稿子,这让那些兢兢业业写稿发稿的记者编辑心理非常不平衡。
半年内,蓝思思说过的广告资源一直在提,但就是没有兑现,陆陆续续大概是进来了十来万杂项小钱。在部门会议上,领导批评了钟振宇组,说目标差距太大,下半年的压力会很大,要好好努力。钟振宇有苦说不出,接不上话。蓝思思委屈地回应:“我拉来的广告不少于1000万元了吧,可都被领导毙了啊!我也憋屈呢!”
所有人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钟振宇。钟振宇愣了半天说不出话,他没有经验应付这种什么时候都能理直气壮的小姑娘,尤其是漂亮小姑娘,尤其是漂亮又娇滴滴的小姑娘。生怕说重了伤到她们。倒是隔壁组的麦玲玲跳了出来:“小蓝,你也是我们报社的老人,不是公司聘的临时人员,你说的那些是正儿八经的广告吗?不是莆田系就是虚假保健品,你当我们是那些没节操的自媒体?我们要真接了这样的广告,你这不仅仅是要害我们这个部门,这是要把大boss坑了啊?”——所有人听到这句话使劲憋着笑。大boss和蓝思思的绯闻果然是无处不在啊。但麦玲玲真的不是故意的。
蓝思思一脸无辜,继续争辩:“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啊?人家莆田系都洗白从良了,有执照的养老和医美有问题吗?我的建议,报纸版面一定要从严,但我们公众号上尺度可以宽松些。看看我们那些对标号,都照接不误呢。广告主来质问‘央视都接,你们凭啥不接啊?这样严苛的尺度我确实完成起来有难度。我刚跑这条线,资源人脉都还不熟,要是以前让人家订报纸这种小钱还是能搞定的,现在动辄几十上百万的,哪有这么容易啊?”
钟振宇想要制止这场讨论,麦玲玲不让:“小蓝,我记得我们第一次部门会议的时候你说的是你虽然没有跑过这条线,但是相信按照你的能力能在半年内建立强大的资源。当时来的时候谈妥的不是莆田系,不是什么乱七八糟医院广告,是说正儿八经跟卫计委谈妥了,做系列公益宣传,这个差别可是有点大的。”
蓝思思接茬:“这个还在的啊,就是卫计委是财政拨款,流程复杂,我一直盯着呢。到年底入账肯定没有问题。我是想再给大家多拉点广告,这样大家都可以轻松点对不对?麦姐你们组压力也很大,我们组多一点麦姐这里压力也可以小一点。”
麦玲玲接不下去了,无助地看了看钟振宇。钟振宇示意她算了。他和麦玲玲算是同年之谊,同时进的(报社)公司。当时钟振宇弃警从文,麦玲玲弃教从文,两个人都有一定的阅历,都不是科班出身,所以和其他应届生相比,两个人更能说到一起。但转眼快十年了,其他能干的跳槽的跳槽,升迁的升迁,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直原地踏步(类似于小组长这样的职务钟振宇完全没有当回事)。总结起来,两个人都是情商不够。钟振宇是脸皮薄,实诚,做不到像很多同僚那样几年就变成新闻油子,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也不会紧跟着领导,只是守着自己的领地,做好自己的事情。有时候也后悔过,继续留在局里做宣传,或者转行做律师,可能也比现在好。但是秦月明打消了他的念头:你这样的人,在哪儿都那样!
麦玲玲呢,则是和钟振宇完全不同的个性,脾气爽直,多少人看透不说透,她不,没有看透也要说透,做稿子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好记者好编辑好人,但不是一个好下属,因此不会有领导愿意提携她。但麦玲玲不在乎,每天还是很有激情地卖力地干活,領导也拿她无可奈何,总得有人认真干活吧。更何况麦玲玲有个非常好的优点:说话做事对事不对人,钟振宇简直怀疑整个部门只有麦玲玲不知道蓝思思的传闻。她比很多男人更不拘小节。
钟振宇有时看着麦玲玲,这个精力充沛斗志旺盛的女人,他们两个就像是被关在玻璃灯罩里的飞蛾,麦玲玲一次一次撞墙不回头,他是学乖了远远观望,难免有种苍凉的心境。辞职的念头动了一次又一次,但一次次地都被灭了,被自己,被秦月明,被生活中突如其来的种种不测。这就更苍凉。当时从局里转到新闻行业,是意气风发,是一个警界少有的犀利才子,自认有点出格,可能会给同事给领导添麻烦的时候,毫不犹豫转行到新闻界。可是,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就在短短的几年内,和这个行业一样,不仅仅是没了锐气,连勇气也一起失掉了,再也没有几年前拍案而起的快意恩仇。
唯唯诺诺,包括他和麦玲玲的情谊。他有时也会害怕和麦玲玲走得太近,会被大家一起看作麦玲玲的同伙而当成异类。他知道今天麦玲玲是在帮他出头,但麦玲玲也不全是为他:这组任务完不成,全部门都会受牵连——他知道自己这是在为自己的不仗义辩护,但这样想能让自己舒服很多。
反思自己的懦弱,离真的英雄主角差很远。但不是有那句滥大街的话吗:真正的英雄就是看穿了生活的真相并且仍然热爱生活的人。
他讨厌这些鸡汤,但觉得有些时候需要这样的东西让自己心安。
蓝思思的本事就是再难堪的场面也能体面地化解。当时,就在钟振宇走神的一会儿,似乎已经和麦玲玲和解,两个人有说有笑了。从这点上,钟振宇相信她有这个能力完成任务。
然而,并没有然而,现在马上就要到年底了,蓝思思又有了新的借口:卫计委相关领导换了人,流程卡住了,不过假以时日,她有能力继续完成这个计划。就是估计要拖到明年了。钟振宇试图把她找来,结果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蓝思思回了条微信:在医院,不方便接听。
这条微信的含义看不清楚到底是因私在医院看病、探望,还是因公在医院工作,但总之就是我有正当理由现在不在,你不要来烦我。钟振宇真的差点憋出内伤。
有人敲门解救了钟振宇,部门里唯一的男生小金,媒体剩下的基本都是女孩子了。小金是这个组比较得力的人,机灵,勤勉,文字功底稍微差一点,但敏锐勤奋,钟振宇很乐意带着他。
小金站在钟振宇面前很生硬地寒暄,问美国之行的琐事,但显然没有认真听。钟振宇先开了口:“找我有事吗?我不在的时候有问题?”
小金犹豫了下,不是很肯定地说:“你不在的时候,我接触到了一个大选题,现在犹豫要不要做,怎么做。”
钟振宇有点不以为然,以他从警界经历的事情来看,新闻所能接触到的都是皮毛。但小金讲的事情却还是冲击了他的底线:不是普通的医疗事故和医疗纠纷——一家大型知名三甲医院出现了严重的交叉感染事故,至少有一人已经确诊感染,是比日剧石原里美《非正常死亡》里更严重的,完全是人为因素造成的交叉感染事件,现有数十人有严重感染风险,包括了孕妇和新生儿,问题是不知道这个感染源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传播到哪里了。项目没有外包,没有莆田系列,没有任何体制外因素。
小金听到风声也是非常偶然,因为这个事故,目前院方在悄悄整改流程,有个熟悉的医生抱怨的时候不小心露了风声,但目前涉事院方守口如瓶,小金正面问过完全否认。他了解到的情况是,因为娄子有点大,医院方自己兜不住,上报给主管部门了。但是现在到什么层级不知道。他试探过几家同行,居然都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钟振宇判定这确实是多年来少见的严重系统性医疗事故,问题是一家大型知名三甲医院出现这么大的事故,说明该有多大的漏洞!他果断支持小金跟踪下去。
小金有点犹豫:“这稿子这个选题真的不会被毙吗?这件事情的敏感度有点高。”
钟振宇想了想:“我们暂时别管它会不会被毙了。先看着是不是事实,能不能做出来。还有,这个选题找谁一起做都得注意先别走漏风声,尤其先不要跟蓝思思说。”
小金:“她跑医疗线,不跟她说合适吗?”
钟振宇:“就因为她医疗线,熟人比我们多,所以不合适。”
小金若有所思,看到钟振宇的眼神都亮了起来,他愉快地出门走了。
按钟振宇的专业判断,这应该是一个要入刑的事故了,但居然这么密不透风,不知道除了流程疏忽之外,还有什么背景,细思极恐。他决定亲自给公安系统的老朋友们打打电话了解更多情况。
身体很疲惫,心里却兴奋躁动起来了。
钟振宇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对不对,但这种捡回专业价值的感觉,像是回到了刚入这行时的心情。是的,懦弱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对手。当初无论是从警还是从文,都是抱着很多的情怀的,岁月再磨砺,总还是残留了点影子的。
去他妈的经济指标吧,大不了扣钱。要赚钱老子就不来这里了。
四
钟振宇打了几个电话,大部分朋友居然都不知道这件事。这让他很意外。只有一个朋友透露了一个信息:事情很严重,现在这个时代,瞒是瞒不过去的,但正在研究后续处理以及舆情危机。到时几个部门会有统一口径。他警告钟振宇不要去蹚这个浑水。
情况比钟振宇想得还要严重,舆情等级还要高很多。这有点出乎钟振宇的意料。他想给小金发个微信提醒他注意保密,但觉得留下文字证据不妥。还是打电话,小金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在忙音的刺激下,突然之间,钟振宇感受到了巨大的困意,是那种站着就能睡着的困意,是那种全世界都與我何干的困意。
这种困意来袭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再坚强的地下党员也会变得软弱,再恐惧的时刻也无所畏惧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睡觉。以前秦月明笑话他,挡他睡觉者格杀勿论。在特立小时候,秦月明主动承担了起夜的责任。直至到特立发病,小发作往往钟振宇无法觉察,秦月明简直就跟狐狸一样警觉,即使一点点小小的异样,秦月明总能从睡梦中惊醒。有些时候,钟振宇一早起来看到秦月明红着眼守着特立,才知道这夜又是有惊无险。在这个意义上,无论后来的婚姻生活中有多少尖酸刻薄,有多少摩擦,钟振宇都坚信秦月明是真的爱过他。
时差这个东西有时候真是玄幻。上次陪他们母子去美国,时差不明显,但回国,却差不多一周的时间才倒好。他揶揄自己的生物钟:兄弟,好歹我们在中国待了快四十年,给点面子行不行啊?
想到还有和陈莉莉的约定,不由得强打精神。他打算问下陈莉莉能不能提前点时间,这样自己还能回来在办公室眯一会儿。不料陈莉莉回他有事,可能要迟二十分钟。钟振宇恨不得立即就躺下,这个时间真是尴尬到可以,但钟振宇没法说是否可以提前或者推迟。他从来不善于拒绝别人。
反正要到车里去拿东西,他打算先到车里眯一会儿,然后再去找陈莉莉。
等他一觉醒来,从迷茫中挣扎着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糟了,一定睡过头了。一看时间,嚓,已经晚上8点。
果然,上百条微信加五十多个电话。其中陈莉莉的电话有四个。甚至还有秦月明的越洋电话。他猜到估计是陈莉莉联系不到他,才去问了秦月明。还有领导的同事的若干电话。看了下,微信留言其实也没啥大事,包括小金并没有任何微信留言,心里有点愧疚又有点孩子气的得意:这一觉睡得好舒服啊!这半天是多出来的呢。但瞬间心里也是有点寒意:万一自己脑梗心梗煤气中毒,不会有人真在意自己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
转念觉得矫情了,赶紧先回到办公室跟秦月明和儿子视频了下,秦月明责怪他这么困应该跟约好的人解释下,这样失信,对她的代购业务会有负面影响,幸好陈莉莉也算是认识的朋友,不然估计自己要被客户骂死。他听出来,秦月明尽管万分克制,但语气里的愤怒和不满隔着上万里都要喷薄而出。钟振宇本来想说点什么,都索然无味了。秦月明在那头交代代购货物的问题,钟振宇一边应承,一边随手翻着自家的报纸。突然看到房产板块又恢复了,心想是楼市不好了才会广告多起来了吗?但一看不要紧,看到自己半年前250万元卖掉的房子涨到了500万元,心中千万头草泥马飞奔。秦月明感觉到了他的恍神,问他怎么了?他把这块圈起来给她看。秦月明淡淡地回答:“后悔有用的话你最后悔的肯定不是卖房子吧?”
钟振宇接不下去,他知道秦月明的潜台词是娶了她生了特立,但显然自己不能被带偏。沉默的当下,居然有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悲凉。尽管算不上贫穷,一个媒体行业管理层,一个大学副教授,老婆还带着儿子去免费留洋,也算是很多人艳羡的对象,但这外嫩里焦的光鲜生活,内里的个中滋味只有钟振宇知道。
自从特立三岁第一次惊厥癫痫大发作,北京上海多地求医无果后,秦月明在很多时候表现得像一头猛兽:身边所有的人都是捕食者。特立发作都在深夜,秦月明对钟振宇下了死命令,不准告诉父母、妹妹。钟振宇完全不知道秦月明这是出于什么心理,特立得了一种病,这是一种跟心脏病跟感冒一样的病,为啥要瞒着大家,尤其是爷爷奶奶?秦月明一句话就怼回去了:爷爷奶奶姑姑是医生?不是;爷爷奶奶姑姑能提供金钱支援?不能!OK,那就没有必要告知,徒增他们的精神负担,也徒增我们的。看上去非常有道理,但钟振宇知道不是真实理由,这是秦月明的怒点和痛点,容不得争辩。
挂了视频,钟振宇赶紧给陈莉莉回电话表示抱歉。陈莉莉直爽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就是中午联系不到你时有点着急。一直在倒时差,那就是晚饭还没吃?正好我也忙到这个点,一起吃饭吧。”
钟振宇又是一个意外,印象里陈莉莉是一个不太容易亲近的人,孤傲、刻薄。没有想到这么直爽甚至还有点善解人意。虽然觉得一起吃饭有点突兀,但人家开口了邀请了一起吃饭,推脱也不合适。所以答应:“好,我请客,将功补过。”对方也没有推辞,钟振宇却立即在心里感叹了一下:最好秦月明不要知道这件事,不然知道不仅不能省下运费甚至还要倒贴很多倍,会气死的!
钟振宇审过了稿件再出发,于是又比陈莉莉迟了。到的时候,他的套餐已经上来了,进门就能吃,而且还正好是他喜欢的,陈莉莉这种利落不拖泥带水、恰到好处的成熟女人的善解人意,让钟振宇心里动了下。
一顿饭对于钟振宇来说又放松又紧张,他认定这算是老婆的朋友(但肯定不会是闺蜜,自从特立的事情以后,她断绝了和所有闺蜜的往来,主要是怕和朋友的孩子们一起玩,情况会失控),可以放松但不能放肆。陈莉莉一切都很有分寸,问了下秦月明和特立在美国的情况,比寒暄多点关心,但也不是过分关心。没有给钟振宇说错话的机会。
天气冷,室内待久了,陈莉莉的脸色红润起来,原来看上去有些刻板的神色变得活泛起来,上挑眉毛和细长丹凤眼,有种老外眼里中国女人的韵味,钟振宇发现这个女人其实不难看,再想到那两套内衣,尤其紫色半透明蕾丝的,内心居然有点燥热起来。赶紧提醒自己不要这么猥琐,假装有事要先离开。挥手喊买单的时候陈莉莉示意已经买过了,钟振宇有些尴尬,更加不好意思了。陈莉莉洒脱地说:“嘿,一顿简餐而已,你浪费宝贵时间给我做人肉快递,还要陪我吃饭,已经太委屈我们钟老师了呢。大不了,下次你请吧。你看,我们俩单位这么近,还都经常要加班,一起约吃个饭甚至小酌下也是可以的嘛。”钟振宇又愣了下,自从特立出事以来,微醺是自己追寻的状态,只不过强大的意志力不让自己太过放纵而已。
这个时候,他有点按捺不住:“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去喝一杯吧。”
他们去的是一个钟振宇印象中比较安静的咖啡酒廊,但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很多年轻人聚会,玩狼人杀,突然之间爆发出的笑声简直要震塌屋子。钟振宇和陈莉莉仿佛误入了别人的地盘,默默地喝酒,被迫着听年轻人们的游戏進程,完全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只是好几次,钟振宇坐着,陈莉莉站起来倒酒时,互相推让间,陈莉莉的肘部以及看上去并不特别显眼的胸部会蹭到钟振宇的手和脸,但钟振宇看陈莉莉的脸色,则是一派豪气,觉得自己的意淫有点过度。中间接到了小金的回电,在那个嘈杂的环境里,他掐掉了电话。但也以这个借口结束了这个奇怪的酒局。
走在街上,钟振宇反刍今晚,平凡的开头,高潮迭起的中间部分,难免对结局有期待,但事实走向让钟振宇觉得今天有什么东西烂尾了,却也如释重负。想起要回小金电话,却意外接到蓝思思的电话。
蓝思思直接了当问他是不是听说了感染事件,是不是让小金在跟这件事。
钟振宇没有正面回应,只是问蓝思思听说了什么。蓝思思在电话里非常生气:“钟老师,且不说这条线我分管,你绕过我不说,眼看着我的500万元马上就要到了,现在你这一出,是要还是不要了?”
钟振宇冷冷地回应:“小蓝,工作的安排我不用事事向你汇报的吧,你先做好你的分内事再说。”
蓝思思显然愣了,但很快反应过来:“钟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今天本来是去签合同的,但是突然听说了小金在跟踪这件事,对方很生气,而我恰恰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觉得我、我们公司做人不地道,两面三刀,所以拒签了。眼看着到手的合同就这样飞了。钟老师你说我能不急吗?”
钟振宇愣了下,无从判断事情真假。但蓝思思的眼线确实厉害。
钟振宇问:“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吗?”
蓝思思沉默了会:“不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公益形象宣传费呢?你们都觉得我是在吹牛说大话吧。”
钟振宇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确实低估了这个看上去高调张扬的女孩子了。
五
钟振宇到家的时候,怕惊到老太太,没有开灯,打算摸黑进房间。没有想到,一开门,老太太在沙发上,电视开着,显然是睡着了。钟振宇犹豫了下是轻手轻脚进房间呢还是叫醒老太太让她回房间去睡。没想到老太太闭着眼睛说:“怎么回来这么迟啊?”
钟振宇有点累有点烦,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请假这么长时间,单位事情很多,所以加了会班。”老太太问:“为啥有酒味还有香水味呢?”钟振宇只能打马虎眼:“有吗?部门里人凑一起开会,估计啥味道都有了吧。妈,我先去洗澡了哦。”
钟振宇可以说是落荒而逃,丈母娘的精明和犀利,时常让他惊慌。为了给特立治病,他们卖了自己的房子,不得已住在丈母娘的房子里。虽然秦月明是独生女儿,但这种格局是有点奇怪的,不止一个人觉得多多少少有点监督的意味。
确实也是如此,丈母娘比秦月明要警觉百倍,她无数次暗示:夫妻分开久了肯定不行,想让女儿回国,甚至暗示即使没有了特立,两个人还可以重新生一个。钟振宇有时也会暗暗想想老太太说的是否有道理。转念又会被自己这种暗黑龌龊的想法所惊吓:特立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今天一天的信息量太大,在黑暗中就要入睡时,一个念头分外清晰地跳了出来:自始自终,自己看自己在这个家庭的角色,就是上帝视角,是抽离的。他被这个发现惊醒了。
回想自己去美国探亲,与其说思念,不如是任务。对特立是这样,对秦月明也是这样。大半年不见,秦月明在床上热情似火,但钟振宇却几乎没有兴致,但又要装得很渴望的样子。他知道秦月明知道,但两个人都没有捅破,各自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甚至暗自揣测秦月明说不定也是假装的热情似火。
他看到秦月明在厨房忙碌,特立和小董在客厅里安静地玩,自己就像一个外人,无处可去,无所事事,就有一种恍惚感。秦月明真的不管不顾地把儿子弄到美国来看病了?秦月明对外说是访学,实际上是请了病假,是自己生病了需要去美国治疗,领导给批了,答应按国内病假处理,也就是只保留基本工资的8折。秦月明选的这家医院是大学的附属医院,周边物价尤其是房租昂贵。钟振宇在秦月明的要求下,卖掉了房子。当时钟振宇觉得这有点冲动,但是他明白,自己卖不卖房子是一种态度:有没有坚定的治好特立的决心,有没有坚定地捍卫秦月明要治好特立的病的决心。
但眼看着半年过去,各种方案并没有明显见效,甚至久违的白天大发作又到来的时候,两个人的焦灼都已经白日化了。只是都在尽量压制。
回想起在异国他乡这个暖气充足的公寓里,窗外白雪皑皑,灯光点点,树叶上的冰挂闪烁着迷人的光芒,这之于江南长大的钟振宇是浪漫的异域风情,屋子里的温暖却让他在那一刻生出一点杂念:孤儿寡母招进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这样的夜晚他们不会有点旖旎的想法?晚上也弱弱地问了下秦月明,和一个陌生男孩相处没有问题吗?秦月明大大咧咧地:“这个年纪的男孩肯定比女孩好相处,这个小董蛮好,还分担了不少事情,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减点钱,感觉他也不宽裕。按规则,他送我去超市的油费什么的都该我付。不过特地提好像显得太小气,听说他父母要来探亲,我打算把出境时间安排在那个时候,这样他们就能住我这里,让他们节省点钱,我算是还个人情。”
钟振宇沉默不语。秦月明不是一个宽容的人,也不是一个博爱的人,當初因为钟振宇老家的亲戚来借住,闹得鸡飞狗跳,但现在已经能接受别人的父母睡自己的床?
这让钟振宇心思起伏不定,虽然在十五天的日子里他看不出秦月明和小董有任何异样,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但他知道有什么在改变。内心最深处,他又觉得如果真有这么一天,秦月明带着特立离他而去,自己会不会轻松得要飞起来?他再次被自己这种龌龊阴暗的想法所吓到,但却经常不由自主地去想这个问题。
秦月明告诉钟振宇,她想明白了,他们办投资移民吧。这样特立以后可以享受这里的教育和医疗。她已经打听好了项目,只要40万美元,比一般的项目便宜10万,卖房子的钱,差不多。
钟振宇脱口而出:“你都想好了,干吗还问我?”
秦月明:“那你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你有没有想过特立现在的状况回去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现在国内的治疗水准,运气好,特立能够一直活着,但是在药物的作用下会越来越迟钝;运气不好,随时都有走的可能。特立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留下来。”
钟振宇觉得又被秦月明架到了某种高度,深呼吸一口:“你有没有想过,国内这么多孩子有癫痫,虽然痛苦难熬,但大家的日子还是照样过。特立的病当然重要,哪怕是万分之零点五的几率也要治,但我们更重要的是提供给他一个正常的生活环境,你觉得呢?”
秦月明:“你觉得我们移民的话不正常吗?”
钟振宇:“你觉得以我们俩的专业移民到这里能干吗?”
秦月明:“不用想那么多,哪怕摆摊卖鸡蛋煎饼也能过下去。无所谓体面,我只要挣钱,堂堂正正养活特立,让特立能够健健康康长大。再说,即使我们再生一个,在美国就几乎没有负担,回去的话我们绝对负担不起。”
钟振宇无言以对,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虽然他隐隐担心按照秦月明的英语水准,这个专做中国人的项目是否靠谱呢?但现在是秦月明的主场(虽然也是暂住的),他只能信任她。
他离开前的最后一晚,出于一点点的别离,一点点的愤懑,甚至一点点希望秦月明就此怀孕可以转移对特立注意力的小心思,钟振宇几乎是在床上透支了今后半年的激情。
此刻躺在秦月明出嫁前的床上,是无边荡漾的疲惫。但就在这么疲惫的夜晚,他做了一个春梦,春梦的女主居然是陈莉莉,清冷到有些刻薄的脸,居然让他在梦里兴致勃发。醒来的时候一边责怪自己荒唐,一边却仔细回忆了下细节,梦里并没有见到和文胸匹配的内容,完全是禁欲系的身材。这让钟振宇长舒了一口气。
六
秦月明接到特立学校中文老师的电话,意思是校长需要约谈她一次,因为之前不知道特立的情况。特地请了中文老师来做翻译,这样沟通起来可以更精准。秦月明虽然知道公立学校无权拒绝接受特立这样的孩子,但还是万分忐忑,自己确实没有坦诚告知这件事。几次想从老师口里套口风,都被婉拒了。来之前,为了学区,她没有少做功课,如果因为这件事被转学,后续就太麻烦了。她也不能让特立一个人在家里不上学。小董主动从房间里出来:“是关于特立学校的事情吗?如果需要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校长很温和,对秦月明和特立的遭遇表示了强烈的同情。他想要了解的是特立的病是否有生命危险,学校需要做些什么才可以更好地保护他。不过校长坚定地阐明了原则:“如果有任何带去学校的药物,都需要跟老师出示医生处方。”秦月明急忙解释:“特立的药物都有处方,并且只在早晚服用,所以不会带到学校。”校长又询问:“那么这次发作是她忘记给药吗?”秦月明怕校长因为担心特立的病情建议转校,顺水推舟了,表示或许也有可能是忘记了。她强调这只是偶然。特立平时还是一个正常孩子。整个会面在还算轻松的氛围中结束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这样的结局,秦月明还是感觉非常不安。她觉得校长眼神里除了关心还有厌倦。厌倦什么?厌倦工作,厌倦和她的谈话,厌倦了这种明显来占便宜的讨厌的中国人?
小董安慰她,让她不要多想,他们有专业操守。但秦月明还是忍不住想:每种专业操守底下都有个人情绪。
秦月明说:“我改天给学校老师带点礼物谢谢他们对特立的关照吧。”
小董说:“真的不太有必要,这是老师的职责呢。”
秦月明坚持:“我的心意还是要表达的,给小朋友们也带些糖果去,我对他们的感谢是真心实意的。”
小董欲言又止。
秦月明问清楚了小董父母来的日子,就订了去坎昆的机票。相对来说,陌生嘈杂的环境更容易诱发癫痫,而温暖安静的环境则好些,但游泳是危险的运动。特立几乎还没有去看过真正的大海。每年同事朋友各种呼朋唤友带孩子去海岛,她都各种理由拒绝。特立非常向往,看到小朋友们晒出来的照片,忍不住要问为什么自己不能去。秦月明告诉他,因为他身体和别的小孩子不太一样,所以要等再长大点才能去海边玩。钟振宇瞎编了一个类似哪吒的传说,大概意思就是海底的龙王会对某些孩子情有独钟,会把一些聪明漂亮的孩子找去当英雄。特立觉得很不错啊,有点向往。钟振宇只能重回恐吓道路:“那就永远见不到爸爸妈妈了。”特立终于理解了:“那跟死了是一样一样的?”眼神里的失落和惊骇差点让秦月明要出口骂人了——这是帮忙还是添乱呢?
关于这件事,钟振宇和秦月明也有分歧。钟振宇认为对特立的过度保护,除了身体不健康,心理也会出问题。明显,特立比别的孩子要懦弱和退缩。
特立对海边既向往又恐惧。既然这么谨慎花了这么多力气,终究还是发作了,那为什么不能实现一下特立看看大海的心愿呢?秦月明现在心烦意乱,但破罐子破摔真是解决疑难杂症的良药啊!
行程落实好以后告诉小董他父母来的时候可以住她房间,小董说不必了。秦月明以为是小董客气,就直接说这段时间麻烦他的事情太多,就当是给他个机会还个人情。小董勉强答应了。
七
办公室、食堂、资料室、咖啡馆,只要有三个人以上都在谈论房市。钟振宇听到房子两字就心滴血,偏还有很多不知情的同事来打听他的置业情况,他只能不搭腔。
更妙的是,房产部重出江湖,蓝思思毫无预兆地被调到了那个部门做了中层,留下没有完成的指标让钟振宇干瞪眼。事先钟振宇和整个部门都不知情。
麦玲玲觉得钟振宇应该去找大boss说明情况,钟振宇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说这件事。表面上看是蓝思思仰仗着大boss,为所欲为,但站在蓝思思的立场,应该是钟振宇和小金搅黄了她到手的大单,她还有苦说不出。事后,蓝思思也没有找过他诉苦或者抱怨过什么,他顿时对这个女孩生了几分敬意,也有几分愧疚。因为自己的一时情怀搅了别人的好事,算不得是什么荣耀的事情。更何况,在多种消息汇聚之后,自己其实是怂了。后来小金不再有进展的时候,也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整个报道连同当初的雄心壮志就这么烂尾了!
钟振宇安慰自己:事已至此,听说好几个相关人员已经被判了刑,有关部门应该已经开始堵漏洞自查,媒体现在介入监督,与其说是披露真相,不如说是猎奇。相关事件一旦在网络上爆发,自媒体还不得怎么蹭热点吃受害者的人血馒头?在网络的舆论狂欢中,或许保持沉默才是底线和操守?
他没法跟部门的人说这些,没法解释蓝思思和其他所有的事情。
幸好,陈莉莉雪中送炭来了:她一个朋友做P2P,想在线上线下联动宣传,问问钟振宇是否了解广告行情。钟振宇让麦玲玲对接,麦玲玲调查后,说背景非常靠谱,国资委和著名投资公司都有股份。她雷厉风行,很快搞定了这单大业务。麦玲玲在部门和公司大会上,都毫不避讳这是钟振宇的关系。钟振宇虽然没有完成自己小组的任务,大家都知道他是厚道人,被蓝思思坑了而已,他的年终个人考核倒也不差。但钟振宇的几位下属因为蓝思思的缘故,完成任务也拿不到年终奖了,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商量好似的,大家全部递交了辞职信。
钟振宇本就一口闷气在,找下属谈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强硬,意思奖金少了他心里也不好受。后来的这笔业务,不是他们的范畴,他没有能力做好全部的背景调查,万一出了什么也担当不起。有个耿直的妹子当场就发飙了:“钟老师你是不是男人?一方面,你不敢承担任何风险做什么领导?另一方面,你明明知道这不是我们的错,你可为我们争取过一次?蓝思思留下的坑,你有新渠道解决,你却又全部給了隔壁组,对你来说给谁都一样,你拿去给麦玲玲他们组,对你毫发无损,还落得个遵守规则不挖同事墙角的大好人形象,因为你的考核是完全不影响,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对我们来说是巨大差别?我们基本线都没有到,隔壁组人均10万元,是我们一年的基本工资!哪怕你去找老大说明豁免蓝思思这部分额度,我们也可以多拿点啊。”
妹子说到激动处几乎哭出来了:“钟老师,你真是让我们太失望!我们辛辛苦苦跟着你这些年,无怨无悔,一直觉得你儒雅,觉得你优秀到值得我们为你无怨无悔地付出,到今天才明白你儒雅的实质是自私又懦弱啊!”
钟振宇目瞪口呆,这是一个平时非常温和乖巧的女孩子。一时之间,钟振宇有被揭穿的恼羞成怒,也确实有些愧疚,想了半天,只能说一句:“原来我是这么不合格的领导,对不起啊!”
女孩子更激烈:“现在说个对不起有个屁用!我简直把整个青春都拿来给你当垫脚石了!幸好,区区几万块钱让我及时醒悟了!”
女孩子哭着摔门而出。钟振宇颓丧成了一坨烂泥。秦月明也有过类似的指责:指责他所有的爱惜羽毛就是一种自私。在特立生病求医的过程中,明明他有更多的资源可以用到,但是他从不……这个女孩子的口气简直是男女朋友分手说的话。等等,莫非原来是对自己心存某些上下属之间之外的念想?懊恼之余居然有点小小的自得。钟振宇被自己这种念头惊呆了:中年危机到需要靠年轻女孩的崇拜来验证自己的实力和魅力了?
钟振宇知道这个女孩说的都是事实,冲动之下想去找老大说下情。但仔细想来,是已经公布的事实,是经过班子讨论过的事情,现在去说完全于事无补了,要是再次上会就是把老大把蓝思思全部牵扯进来,这事情就会失控。新媒体行业,来去也快,对薪酬体系不满走人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下次也有理由诉诉苦。这个女孩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再去挽留才不是男人呢!
钟振宇毫无波澜地在每个人的辞职报告上签下了同意!
但万万没有想到小金也决定辞职。钟振宇猜测蓝思思私底下痛骂过甚至威胁过小金。钟振宇遗憾的同时也觉得如释重负。小金看不出对钟振宇有任何期待或者是愧疚或者是愤懑。总之,人民群众情绪稳定,但显然底下暗流涌动。
小金来递辞呈的时候两个人都假装没有发生过什么。
小金说:“不好意思,钟老师,我要辞职了!”
钟振宇一时恍惚,自己想说很久的话被这么一个90后轻易说出口了。
小金:“非常感谢钟老师!我知道钟老师这里缺人,但是我想了很久,我还是得离开!虽然这个平台很大,但我觉得并不适合我。”
钟振宇想说什么但不知道什么才是合适的。
小金:“你也知道,我没什么背景,我觉得在这样的单位,背景比能力更重要。正好,有猎头公司来挖我,我就觉得是离开的好时机。”
钟振宇:“猎头?好事啊!去哪儿呢?”
小金说了一家风头很劲的自媒体公司。钟振宇内心都有了小小的羡慕嫉妒恨:那儿应该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世界,纵然天天加班,但听上去前途无限的样子。
钟振宇内心有些复杂:“待遇比我们好很多吗?”
小金犹豫:“比我们高一倍左右吧。或许不长久,但是我想去试试。我真的不想像钟老师您这样,一直待到自己再也不想出去为止。”
钟振宇:“你是说像钟老师一样待到再也出不去为止吧?”
小金慌忙摇头,但后来突然放松下来:“也是的,您这个资历是不太敢有人要了。给高给不起,给低不合适,除非自己创业!”
钟振宇不由得笑了。这代孩子的情商是真的高,自己花了半辈子都没有学会的,他们轻易就能化解了。
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吧,任何的意气风发都这么雁过无痕。虽然壮志未酬,但至少也没有腐化堕落吧,按部就班,岁月静好。
他还是怅然了一下,自己怎么就没有接到过猎头的电话呢?
八
秦月明这些年来最开心的应该就是今天了!专家看过之后的结论是,特立这种不明原因的癫痫,他们找到了一些新的治疗手段,他们目前最长的案例,已经有6年没有发作,现在观测青春期变化,如果能扛过青春期激素的剧烈变化,有望终生不发,只是这部分的药物目前的费用不低,希望她能有心理准备,部分保险不覆盖。
秦月明大致测算了一下,即使保险完全不覆盖,年均花费大概在2万美元,这比起特立的健康,算什么呢?
一出医院的门,她就迫不及待地给钟振宇打了电话。凌晨一点多的样子,钟振宇被电话吓醒,因为不到万不得已,冷静如秦月明基本不会打电话,尤其在深夜。只听秦月明在电话里兴奋地报告这个好消息,钟振宇则是虚惊一场后的虚弱,语气里没有和秦月明一样的欣喜,只是附和着的高兴。这让秦月明有点不舒服,但没有说出口。直到钟振宇本能地问了句:“费用呢?”秦月明才炸了:“你的眼里只有钱吗?一个健康的特立是无价的无价的无价的!你到底有没有真的关心儿子?我早就跟你说过今天看诊,换作是我,不睡也会等结果。你呢,肯定已经忘记到脑后去了吧!”
随后狠狠地挂下了电话。钟振宇还在蒙圈中,不知道这么正常的一句话哪里得罪了秦月明。想要发个语音过去道歉,自己确实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但想到秦月明最近的爆脾气,估计于事无补,先睡下再说。想着等明天起床再跟秦月明好好沟通。
秦月明挂下电话,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出了问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火?也许是苦尽甘来,所有憋着的委屈在喷涌。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把两个人之间的裂痕拼命撕扯开而不是在弥合:虽然具体说不清楚问题在哪里。她有点抱歉地看着特立,问特立:“对不起啊,妈妈刚才这样跟爸爸讲电话是不对的。”特立沉默,只顾玩着手里的汽车。秦月明知道特立是在故意屏蔽自己,赶紧转移话题:“今天医生说了,特立你只要好好吃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高兴吗?”
特立抬起头来,认真地问:“妈妈我们有这么多钱吗?你有钱给我治病吗?外婆说你要这么給我治病要让我们倾家荡产的。妈妈,什么叫倾家荡产?就是我们的钱是zero了吗?”
秦月明惊讶地看着他:“外婆真的这么说过吗?”
特立:“爸爸来的时候,爸爸在视频里让外婆去找抽屉里的东西。外婆跟我说了。”
秦月明赶紧安抚他:“外婆开玩笑呢!有你在,你就是妈妈最宝贵的财产!我们怎么可能倾家荡产呢?”
特立:“可是你又不能卖了我去买东西的呀,对不对?”
秦月明不想深究下去了,赶紧转移话题:“我们得赶紧回家!我们要去海边玩了呢!高兴不?你看,妈妈还有钱带你度假不是?所以不用担心啦,我的小傻瓜!”
原本她预订了去机场的shuttle,但是小董意外出现,他说正好去机场接爸爸妈妈,顺便把他们送去。似乎是一个不能推辞的理由。
小董一路上话也不多,只管闷头开车,但这是秦月明这半年来第一次有心情欣赏沿途的美景,居然像个少女一样有些咋呼,虽然是在引导特立,但明显自己的兴奋有点难以掩盖:瞧这云,瞧这天,瞧这阳光,哇,这么壮美的建筑,哇,这草地,哇,看这可爱的雕塑……最后归结为:“原来这里这么美啊!”
小董突然就活跃起来了:“是啊,其实这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以后我带你们去啊!”
秦月明笑了:“你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啊!到时不知道去哪儿了呢?我和特立也不知道能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小董接了句:“你和特立要是一直在这儿,我也愿意一直和你们一起住的啊!”
秦月明笑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过这种日子啊,迟早要自己结婚成家的啊!”
小董笑了笑,没有说话。秦月明的心突然之间砰的一声炸了下:这是什么意思?是自己想多了吗?
偷偷从反光镜里看了下小董,还是一个木讷的理工男的样子啊,不由得自嘲:这是饥渴疯了还是中年少女心发作?意淫起这种剧情来了?
赶忙拿出手机给钟振宇发了条微信:去墨西哥了,没有买流量,不一定能及时回信息……发了才想起前面是刚刚愤怒中搁下的电话,这么毫无芥蒂地先说话,是怎么了?嗯,是严肃的那个自己在向孟浪的自己提醒:你是已婚妇女,不要瞎想!
特立却突然开口:“小董哥哥,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两个大人愣了下,哈哈哈笑了起来。
小董:“我也要跟我爸爸妈妈一起玩呢。对了,要不要到时我带上爸爸妈妈一起来找你们?”特立雀跃:“好啊好啊!”
秦月明玩笑:“好啊!你可以带你爸爸妈妈一起去玩下,据说非常美,性价比也很高。两个老人飞一趟不容易,反正都已经到这里了,再多坐几个小时飞机而已。”
小董脱口而出:“是很美呢!是我觉得最好的地方,没有之一。”
虽然知道只是玩笑话,秦月明带着特立在坎昆的时候,居然好几次幻想了在这里见到小董的场景,忍不住暗笑,这是典型的少女怀春啊!总的来说,假期很完美,特立完全不想回去,度假村吃吃喝喝玩沙玩水,和新认识的小朋友们愉快得要飞起。
在返程的飞机上她这才想起,这么几天,钟振宇一次也没有联系过他们,她也一次都没有想起过他……发现这一事实她应该要惊慌的,但事实上她非常镇定。这个事实让她有点惊慌。
九
麦玲玲为了感谢陈莉莉,要求钟振宇叫上陈莉莉和甲方一起吃饭聚聚。自从那个春梦以后,钟振宇觉得自己有点无法直视陈莉莉,当初把这个案例交给麦玲玲,有点避讳的意思,并不完全是为了爱惜自己的羽毛、为了规避风险而让给麦玲玲的,但这样的原因怎么能跟姑娘们说?自己为了避嫌,损失了所有良将,现在看来有点过度道德洁癖了。
那天吃饭有点喝多了,甲方是陈莉莉的高中同学,陈莉莉应该是男同学的高中女神,土豪现在有机会在高中女神面前露个富,展示下实力,难免嗨。钟振宇再次发现陈莉莉清冷的外表下,是一种不经意的魅惑:有的女人知道自己美,所以美得隆重而一本正经,反而拒人千里;有的女人呢,知道自己不美,所以在举手投足中反而有些意料之外的妖媚,陈莉莉的妖媚说不出在什么点,体态语言都是利落不拖泥带水的,看上去对男同学的谄媚讨好都是嫌弃甚至是冷硬冷硬的,但是男同学却并不生气……钟振宇琢磨了很久,发现是眼神!不是眉眼带风但就是简单一瞥之中意味深长。酒过三巡,钟振宇无法和她眼神对接。显然陈莉莉是高手。
甲方一直在叨叨叨高中时代被陈莉莉拒绝的往事,说今天的成就都是为了做给陈莉莉看,甚至为了她离了婚。陈莉莉不卑不亢,但是就在不知不觉中,大家就喝多了。最后烂醉如泥的甲方被司机带走的时候,陈莉莉回头看钟振宇的眼神是胜利的默契和隐秘。那一刻,钟振宇还是清醒的,克制地道了别。
钟振宇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时,很是茫然,让他彻底清醒的是床头柜上那个熟悉的紫色的Bra,再加上浴室的洗澡声,他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那一刻他很想逃跑。但觉得这样实在是太丢脸了。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陈莉莉从浴室出来了。既不是梦中的禁欲系身材,也不是和Bra匹配的波霸身材,但陳莉莉细眯的眼睛,显然不是平常的清冷样子。钟振宇还不知道要怎么办的时候,陈莉莉干脆利落地迎上来了。
钟振宇穿回衣服前,看到了衬衫上的口红痕迹。想到老太太犀利的眼神,犹豫了一下。陈莉莉非常善解人意地帮他找了一身男装,虽然偏年轻但是还合身。钟振宇居然稍微有点不适:这衣服的主人到底是谁呢?但假装不经意地问:“这是哪儿啊?”
陈莉莉笑着解释:“我买给儿子的公寓。他在外地上大学,不过应该过几天就放假回家了。”
钟振宇大吃一惊:“你儿子已经上大学了?”
陈莉莉抬起他下巴调戏他:“嫌弃我老了吗?儿子是上大学了,谁让我早结早生早离?所以应该比你大点。”
钟振宇有些尴尬:“不是不是,是为你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儿子吃惊!”
但钟振宇不想再多问了,显然陈莉莉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今天的体面背后不知道有多少心酸。随即也松了口气,她不会要什么,不会去跟秦月明说什么。这样的一天,无非就是身体的偶遇。
这是一个合格的安全的出轨对象。但,钟振宇的心境有点复杂。这不是对自己的没有污点的英雄的设定。一下子有点无法辨别自己的沮丧,不确定是因为背叛了自己,还是因为这莫名其妙的不在想象中的艳遇?让他觉得自己特别混蛋的,是那一刻他完全没有想起月明和特立。
晚上回家的时候,他想好了老太太的问题要怎么应对。但意外的是老太太看到他的时候,并不是充满斗志的责问,而是有气无力地询问:“月明都很久没有打电话和跟我视频了。有天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让我不要跟特立胡说八道什么。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只不过在你让我找身份证转钱给别人那次,随口跟特立说了句这是要倾家荡产的。我也是为她着想啊!”
钟振宇这才想到自从那天秦月明发了微信交代去了坎昆以后,也是失联很久了,内疚泛上来,不由得柔声安抚老太太:“妈,是我错了,最近忙疯了,忘了跟你说,她带着特立去墨西哥了,为了重新计算签证日期。她不是生你的气,是那里没有网络,我也好几天没有联系了。”
老太太颓然地摇头:“不是的,月明的脾气我自己知道。小时候,她哥哥去世的时候,她就认为是我们没有好好给他哥治病,跟我们作对了很多年。要不是为了带特立,估计她都不会认我们俩。”
钟振宇有点吃惊:“妈,您说什么?哥哥去世,我怎么没有听过这件事?”
老太太:“是啊,他哥哥在她七岁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哥哥九岁,那时候工作忙,他哥哥很小的时候发高烧的时候没有注意,人就脑子烧坏了,就一直三岁小孩的样子,所以月明虽然是妹妹其实更像姐姐。他是掉进河里淹死的,也不是病死的,但月明就一直赖我们没有看好他。反正,我们家是不能提这个事。一提,一定鸡飞狗跳。”
“月明真是没良心,她也不想想,要是真的哥哥还活着,我和他爸有时间管特立?现在他爸也走了,照顾哥哥的责任不也是她的?要是再加上特立,她还能活下去不?”
钟振宇呆若木鸡,但有些线索在活跃:“妈,那哥哥去世前,会不会也像特立这样在半夜抽风啊?”
丈母娘想了想:“时间长远了,想不起来了,但脑子坏掉那次肯定是抽风过的。那时月明刚出生没多久,月明奶奶加上我们一家五口都住在厂里的一间宿舍里,后来哥哥只能由奶奶带回乡下去了。乡下离医院远,送到医院就说已经脑子坏掉了。这么说起来,要怪,只能怪她啊!”
钟振宇瞬间明白秦月明的偏执了:她从头到尾都在恐惧,恐惧特立是遗传,是基因,恐惧特立变成舅舅的样子然后在九岁就遇上不测。
钟振宇又愤怒又悲伤,愤怒的是秦月明瞒了她这么久,每次一起去医院,医生问到家族遗传史的时候,秦月明都是和她一样坚定地说:没有!而自己就这么被骗了那么久!悲伤的是,难道特立真的有这样的宿命吗?
钟振宇没法继续安慰丈母娘,转身要进房间。丈母娘在后面追着问:“你昨晚去哪儿过夜了?这衣服没见你穿过啊……”钟振宇想也没想:“临时被叫去出差了,年轻同事借我的!”
十
或许是因为特立有了好消息,或许是度假缓解了紧绷的神经,秦月明觉得浑身轻松,连代购生意都好了不少,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感觉日子满是奔头。她加入了教会开办的英语补习班,从小好歹是学霸,以前英文底子也不差,英语听说能力突飞猛进。
尽管在坎昆有些旖旎的想法,但迅速整理好了情绪才归位的。小董,要是在国内,那就是怎么也不会入眼的类型。秦月明既是颜控又是才华控,当初被钟振宇吸引,就是钟振宇的英俊制服装加一手好文章,当时,秦月明父母反对,钟振宇家在近郊农村,他父母虽然勤劳健康但没有医保和劳保,以后养老压力很重。钟振宇仅仅是派出所的文职,而秦月明是大学老师,父母都有退休金,条件相差得不是一点点。秦月明在父母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去领了证。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是钟振宇高攀了秦月明,只有秦月明的老同事——一个马列小老头直夸秦月明有眼光,下手稳准狠。
秦月明当然不承认,但内心是认同马列小老头的想法的,钟振宇的帅气和才华,只是被过于卑微的出身、过于谨慎的工作环境压制了,假以时日,一定会闪闪发光。
后来事实证明,秦月明有对的地方:钟振宇的自信和帅气成正比,当初跳出警界果断加入新闻界,真是意气风发的好年华啊!但前三十年的成长经历已经完整塑形了一个男人:维持自尊的最好办法是逃避,他讨好世界的方式是人畜无害的温和,如果岁月静好风平浪静,这是一种贵族式的修养,是绅士,但是需要在惊风骇浪中努力挣扎才能勉强存活的世界,在需要斤斤计较才能勉强维持体面的家庭中,秦月明就要连带把钟振宇的那份卑微一起承担下来,秦月明时常觉得累得喘不过气,但钟振宇却依旧风淡云轻,这时候她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选择错误。但即使无数次失望,只要看到钟振宇帅气的脸,只能叹口气:自己抢来的!
总之,小董这种少年老成木讷宅的理工男,对于秦月明,绝对不是正常状况下会起异性反应的类型。但或許是因为非正常状态里的温情更稀薄?总之,是有点点异样了。秦月明对于每天的晚餐是更用心,对小董来说,或许这是最不露声色的关怀了吧。但连特立都看出来了:妈妈,最近你做的饭好看又好吃!小董附和着点头。
有天,秦月明吃饭的时候随口问了句:“你爸爸妈妈怎么不待到过完春节呢?”小董回答:“他们还在呢!只是撇下我自己去玩了。春节那几天还没有想好是回去还是让我去纽约一起过。他们刚刚给我在纽约买了房子,说让我过去看看。”
秦月明一口热饭含在嘴里,咽不下也不好意思吐出,细嚼慢咽了一会儿,调整好了情绪才说:“小董,有你的啊!原来纽约工作也找好了?”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怎么说才能不显得自己很没有见识,但故意避开了纽约买房子这个事实。
小董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连忙否认:“不是的呢!其实我还没想好,也还没找到工作呢!我感觉就是我爸爸妈妈喜欢囤房子。”秦月明心里一凛,妥妥富二代啊!还是一个纯真的学霸型富二代。
秦月明:“你爸妈不喜欢这里?不然为什么不给你在这里囤房子?”
小董:“囤了!不过对我来说,太大了!我不喜欢!游泳池花园要是我一个人打理根本不行,请人我觉得太贵了,所以我租掉了!”
秦月明在心里暗想:这孩子是在编故事吧?但仔细一想,估计是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这个时候感觉接什么话都会难免浮夸,她转移了话题:“你爸妈上次来看了你现在住在这里,不得心疼死?”
小董:“为什么呀?我只要有一个房间睡觉,有人给我做饭就非常非常满足了。这就是我对家的全部理解啊!我妈也没有给我做过这么好吃的饭菜啊!小时候带我的阿姨是你们南方人,做的饭菜都很精致,我喜欢吃南方菜。”
秦月明暗想,原来是这样,自己就是保姆一样的存在。事实也是如此!她迅速整理好情绪,微笑着对他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阿姨做的什么菜?报上菜名我下次做给你吃啊!”
小董憨厚地笑着:“够了够了!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搬进来之前,我每天的早餐都是豆芽煮挂面,我自己闻到这股味道都要吐了!”
秦月明:“你来美国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过的?”
小董:“我本科时的室友很会做饭,一直都是我负责买他负责做,后来硕士的时候我前女友也比较会做饭。”
秦月明哆嗦了一下,打趣道:“啊,第一次听你说起这些呢!”
小董:“女朋友毕业就回国了,然后感情就慢慢淡了。”
秦月明:“哦哦哦,不好意思呢,不是故意问这个!现在要是有女朋友了,也可以带回来一起吃饭啊。”
小董:“没没没呢,再说我感觉有人做饭了,为什么还需要女朋友?”
秦月明觉得这娃是读书读傻了吗?但也不好意思接话,只是笑了笑去整理房间了。
熄了灯躺在床上,才有机会松口气:原来自己对于小董,是童年南方保姆的残余温情。不然呢?她不停安慰自己:对于这么一个看上去一路顺风顺水,几乎没有经历过任何世事险恶的孩子来说,这份温情已经足够了!但她知道自己曾经有过贪念:想要更多的温情甚至是爱情?!
突然想起最该给自己温情的钟振宇仿佛透明了,这么长时间几乎没有实质性的联系。因为最近代购生意忙,最近有限的视频几乎都是在交代各种单子。两个人几乎就是生意伙伴。她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起身拿出手机到厕所去跟钟振宇视频,钟振宇没有应答。看看时间应该是午休时间,通常钟振宇应该是在办公室网上下下围棋追追美剧之类的。如果不方便,他也会迅速回话或者回拨。秦月明回到卧室等了半个小时也没有回应,重新回到厕所去给母亲打电话。老太太还没说话就先开始哽咽,着实把秦月明吓了一跳。老太太是说想念他们俩,以为她生气不管她了。秦月明内心有所愧疚,但多少有些不耐烦,她从小和母亲并不亲热。安抚母亲:“等到特立病情稳定些,暑假可以回来住很久。”老太太:“住很久是什么意思啊?如果病好了还留在美国干什么?你就好好的大学老师不当去做这种没着没落的代购啥的?”秦月明只好说:“妈,我这里已经快一点钟了,要睡了。”老太太清醒过来:“那这个点你还不睡干吗给我打电话?你找振宇找不到?你们俩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了吗?我早就说过这么长久分居不是好事啊!你问问医生能不能多配点药带回来?一家三口总是要在一起的。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振宇有天晚上没有回家,说临时出差了。但是我觉得不大对劲啊!不要说妈没有提醒你啊!”
秦月明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但一点斗志都没有:“妈,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要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送特立呢!”
放下电话,却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了:脸色苍白,还有鼻血在往下流。来不及惊慌,只是有点失神:自己为什么会要过这种生活呢?
走回房间,呆呆看着特立熟睡的脸,第一次有了可怕的念头:自己所有的苦难都来自这个可爱的小恶魔吧!自己是前世欠了他什么吗?想要伸手去摸他可爱的脸蛋,突然浑身一激灵,原来特立长得那么像记忆中的哥哥!莫非这是哥哥转世回来折磨她的?妈妈责怪爷爷奶奶怕花钱,不肯送哥哥去医院,但她从小就知道:为了照顾她,不得已才把哥哥送到乡下的。
她的存在就是原罪!特立是哥哥转世来让她赎罪的吗?
这样的想法让她不寒而栗。与其说带特立来美国是赌一把,更重要的是要确认两件事:特立的毛病是不是遗传,是不是自己基因的天生缺陷?第二个是要证实:哥哥的去世不是自己的责任,那仅仅是意外。即使是在医疗条件如此发达的今天,哥哥的病也是治不好的。从这个意义上,她希望特立的病能治好,但是要经历很多波折才能治好——既不是遗传,但也不是因为养育自己而抛弃了哥哥。目前的状况也基本符合这个预期。需要点牺牲,需要点悲壮,但不是为了自我感动,而是自我救赎。
抛家弃夫地来到美国,除了要治愈特立,也是要治愈自己。
十一
钟振宇和陈莉莉的约会通常在中午。陈莉莉的这个单身公寓,放在短租平台上出租,有空闲的时候他们俩就自己用一下。这种感觉让钟振宇有种特别的体验:刺激又安全。他猜想自己不是陈莉莉带来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因为这样,所以可以没有负担。这么一想,觉得自己特别混蛋,但却无法自拔。
陈莉莉私下里的风情万种总让钟振宇疑惑,以前自己对女人的审美是错误的。秦月明不算漂亮,但陈莉莉从外表上看更不漂亮,最多是秦海璐在《榴莲飘飘》里的风情。这也不是自己的口味,理论上,如果有女神,他的女神应该是袁泉这种文艺类型。他检视自己和陈莉莉的不定期上床,仅仅因为是欲望,是为了让欲望有个安全的出口吧?但挑一个也认识秦月明的女人到底是什么逻辑?仔细想来,他都不知道秦月明是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认识的陈莉莉。这或许就是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
让他感觉安全舒适的是陈莉莉从不多问,也不矫情。每次约会都是只在微信上问一句:空吗?
陈莉莉打开了钟振宇的新世界。说实话,作为英雄主义人设,他对自己的私生活的要求也是高的,虽然理论知识很丰富,但基本上没机会实践。秦月明在闺房之乐上绝对是一个保守派。而陈莉莉的套路和花样,经常让钟振宇一边揣测一边带着罪恶感一边心生感动。他觉得陈莉莉虽然从来不说,但对他是有感情的。当然,他也难免怀疑陈莉莉知道了他心里的疙瘩,这是在竭尽全力讨好他,留住他。
两个人有时候都还在床上,就开始处理工作的事情,各不相扰。床上炽热如新婚情侣,下床就是老夫老妻。有时候,倒是钟振宇好奇陈莉莉的经历,但她通常只是笑而不语。
陈莉莉一直没有透露真实年龄,有天,他无意中看到陈莉莉以前的照片是单眼皮,心里有点异样,直男癌的他在网上百度了她那个高中同学丁总,他震惊的是如果陈莉莉和丁总同龄,那已经接近五十岁了!
钟振宇的憋屈在放大,有种被算计的感觉。他向往的爱情应该是浪漫的、文艺的,但他和秦月明的婚姻是现实的。所以,如果婚姻是不得已,那情人应该是可以满足这些幻想的。是的,现在他和陈莉莉的关系绝对不世俗甚至惊世骇俗,但也绝对不浪漫,虽然有点点狂野的刺激,但绝对不是真爱,是比婚姻更草率的出轨,这就是网络新词——盲式出軌吗?不对,更像买春,然而自己并没有付费,那就是自己是被买的那个?陈莉莉不停帮衬秦月明的代购生意,也算是?这是一种多么诡异的逻辑啊?在陈莉莉的潜意识里,是用金钱向秦月明购买了钟振宇的肉体吗?这种推理让钟振宇无比沮丧。
有天钟振宇无意中碰到陈莉莉单位的同事,稍微聊了几句,有关陈莉莉的大八卦就喷薄而出——陈莉莉正式学历就是高中,她的老公当时在系统内有点权力,就把她从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还从边缘岗位转成了专业岗位,为了避嫌,陈莉莉被调到了现在这个单位,很快就和现单位的前任领导搞在一起了。巧的是,老公和领导双双出事,都被判了刑。大家都以为她会倒下,没有想到她跑去韩国整了容,日子过得比以前更潇洒,身边的男人也没有断过。据说老少通吃。现任领导也坏,说前任用过的女人自己不会用,既然这么有水平,那就去跑销售吧。还真是,这个女人真有一手,很多别人搞不定的单子她就是能搞定,销售做得风生水起。大家私下里传是因为她比年轻女孩更豁得开,更知道男人要什么。
八卦的人讲得眉飞色舞,钟振宇从来不知道男人八卦起来比女人更有倾诉欲。他又不能表现出什么,只能听对方把故事说完。对方好奇:“你怎么认识她的啊?”
钟振宇只能说:“老婆的朋友,一起吃过饭。”
内心千万草泥马狂奔,确确实实自己应该算是她的猎物了。他怕自己脸色太难看,借口去洗手间强行打断了八卦。
秦月明视频请求的时候他正好在厕所,正是他刚听完陈莉莉的八卦还在震惊的时刻。这种比失恋更难受的几近屈辱的心态,他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说,当然没有办法跟秦月明说。
整个下午一有空,他就在想陈莉莉这个女人: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才会着了她的道?当然也不全是,没有自己的主动不可能发生这一切。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做不到。自己要愿意,多少纯情女孩都会扑上来,何苦还要在老女人身上花力气?
钟振宇搜索了陈莉莉老公和前任领导的报道,都是语焉不详的,但总归都是经济问题。这么说起来,她应该是最大受益者,他们幽会的公寓应该就是利益之一。能够在和自己有利益相关的情人和老公相继出事之后还能安然无恙甚至是活得更滋润的女人,这让钟振宇有点不寒而栗。
他决定好了要了断这段意外。不挑明,不回应。大家都是成年人,应该马上就能明白的吧。
跟秦月明视频的时候,秦月明的气色看上去很不好。他这才担心是不是特立又发病了,晚上去过急诊?秦月明说不是,是自己流鼻血好几次,晚上没有睡好。钟振宇敷衍地让她多喝水,今天别出去采购了,让自己歇一天。秦月明苦笑着说:“你这是一夜之间阔了?”
钟振宇灵光一闪:“我辞职吧!我来美国陪你们!就是要饭也在一起!”
秦月明没有像以往那么激烈反对,而是沉默了一会:“你想清楚了吗?能抛下一切?”
钟振宇心头一凛,但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不是向来你觉得我不能离开体制?今天年终决算出来了,今年我的税前收入大概就是三十万,到手的就二十万出头,折算成美元就是四万,你觉得还能依靠我吗?按你说的,实在不行我们一起到美国卖煎饼果子也能活下去吧。”
十二
秦月明决定买一辆车。这样最起码可以不再依赖小董。心理上的不依赖首先得是事务上的不依赖。
不过买车这件事她还是得依靠小董。小董似乎蛮高兴有机会试试不同的车,在关于车的问题上突然就变得兴奋起来。秦月明觉得为了安全,宁可买辆好点的车。但小董极力推荐他买二手车。不厌其烦地带着秦月明去试车。
秦月明想想可能是小董为了帮助她省钱,所以弱弱地说了句:“我能够接受车好一点的。”小董回答:“新车折旧率太高,卖的时候不划算。旧车有的时候意外保值,所以在里程数和品牌性能上要好好挑选。”
秦月明脱口而出:“可能有段时期不会卖的吧。我们有移民打算了。”
小董突然出乎意料地说了句:“特立要是病情稳定下来,还是回去吧。药物我可以帮你邮寄的。”
秦月明:“为啥啊?我觉得特立在这里非常愉快,我想就带着特立一直在这里了。”
小董:“可是你们打算怎么生存呢?”
秦月明:“他爸打算辞职过来,三个人在一起总有更多办法吧?”
小董说:“从能耗的角度来说,我认为特立爸爸来了只会徒然增加你们这个家庭的能耗但不会有新的产出。而且按我的观察,这种状态要持续很多年,直到他语言熟练到足可以自我生存为止。说实话,上次他爸爸来的时候,我觉得你们三个都不快乐。”
秦月明突然就陷入了惶恐。小董看上去是个木讷的理工男,但心知肚明。
秦月明为了转移话题,打趣道:“那你毕业了打算回去吗?”
小董:“我没想清楚。我其实到哪儿都无所谓,但是估计我妈会让我回去一阵,先把个人大事解决了再说吧。我在这里不受欢迎,但是回去应该很有优势。”
秦月明:“为啥啊?”
小董:“在这里我就是个傻博士啊!美国女孩不会喜欢我这种类型,在这里留学的中国女孩也不会喜欢我这种类型。她们要么喜欢潇洒会玩的富二代,要么喜欢帅气的老外。但是回去不一样,好歹是海归学霸,总有光环。所以我妈一直让我早点回去,说会有美丽聪慧的姑娘等着我。”
秦月明:“你在这里也是妥妥的富二代好吗?”
小董:“不是啊,是价值观完全不一样。她们喜欢名牌喜欢豪车。可是你也看到了,我是彻底实用主义。不是花不起,是觉得不值得。”
秦月明:“哇,真是个三观很正的好孩子。我看你们实验室里那个山东姑娘还蛮喜欢你的啊!”
小董:“我知道她喜欢我,但这不是我的菜。我喜欢的女人要会生活。我们这个专业的女生大部分自己的生活都料理不了。”
秦月明:“是嫌人家不够漂亮吧。那你早点回去吧,确实,你这条件,三观又正,大把好姑娘等着你呢!”
小董看了看她,却什么也没说。
秦月明觉得自己又会错意了。小董的眼神里总有一点点光芒让她心慌意乱。
那天的車没有买成,因为没有小董看上的。
但是小董的话有一个点戳动了她。钟振宇突然说要一起来,是为了某种原因需要逃离,但肯定是说不出来的原因,不是为了日渐没有性价比的工资收入。她不想纠结,但是脑子却停不下来。
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仿佛醍醐灌顶,她觉得应该是钟振宇和什么人勾搭上了,是和陈莉莉勾搭上了!虽然一点证据也没有,但是她无比肯定!
这阵子,陈莉莉在她这里买的东西特别多。几乎每天都会有一单,不询价不多问,看上东西直接转账。曾经秦月明提议单独给她寄,这样可以到货更及时点。她体贴地说不用了,拼着寄可以为她节省点邮费。当时她还不胜感激。现在想想都是讽刺。这么多东西的人肉快递,钟振宇却故意回避,从来没有提起过给陈莉莉送货的瓜葛。其他有的同事朋友或者陌生人,多多少少会有些细枝末节。
她突然想不起陈莉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她甚至忘了是怎么认识的。朋友的朋友,因为几次饭局,微信加了好友,日常并没有联系。从朋友圈看,陈莉莉就是一个神通广大但几乎对别人事情没有任何兴趣的女人。这让秦月明觉得安全,这是她需要的朋友的边际。偶然有次别的朋友做东请客,他们两夫妻和陈莉莉都去了,这就算和钟振宇也认识了。其实那晚凭直觉她觉得陈莉莉在钟振宇面前和在她面前不一样,回来以后故意敲打了下钟振宇,钟振宇表示非常茫然,对陈莉莉没有什么好印象也没什么坏印象。秦月明转头也就忘记了,但自从在朋友圈做代购以后,陈莉莉倒是默默地帮衬了不少,两个人又熟络起来。
仔细想来,其他人不是没有提起过关于陈莉莉的事情,总是欲言又止。或许也是因为秦月明长了一张拒绝八卦的思政脸?
秦月明惊讶的是自己摊上了事,但还能这么镇静地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许因为物理距离的遥远,这种痛的传递时间要久一点?一直到第二天晚饭,烤焦了牛排,煮糊了汤,才惊觉这一天一直在走神。她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小董回来看到这个状况,主动提出带他们去吃饭。秦月明不在状态地答应了,以为会去常去的中式自助餐厅,便宜又好吃。
不料下车到餐厅门口才发现是一家高级餐厅,特立开始惊叫:大龙虾哎!秦月明这才缓过劲来,故意对着小董说:“姐姐烧糊了一顿饭,就要吃这么昂贵的饭,姐姐马上就要破产了呢。能换地方吗?”
小董却不接她的话,对着特立说:“特立想吃大龙虾吗?哥哥请客!”
特立不由得欢呼起来:“哇,真的吗?到了美国还没吃过呢!”
小董问:“是吗?在国内常吃吗?”
特立:“大龙虾吃得不多,但大龙虾的宝宝小龙虾是妈妈的最爱,所以我们经常吃呢!”
两个大人都被逗笑了。秦月明都不忍心告诉特立关于龙虾的真相。
一顿饭吃下来,折算成人民币,大概也就1000元不到,比起国内是很便宜了,但是换算成美元,秦月明就是心疼,即使这是小董请客。
小董让她别记在心上,让自己平衡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计算汇率。把加减乘除从生活里去掉。为了这句话,秦月明怔怔地看了下小董,觉得小董知道了什么。
秦月明:“是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复杂?年轻真是好。我在你这个年纪,简直觉得全世界都是我的。我想要的一定会做到。走的路多了,才发现好多意外等着你。”
小董:“我是个生活简单的人,我们做实验的所有目的,就是去芜存菁,排除一切干扰项,直达真相。所以,比如我,我所做的一切,肯定都只是为了取悦我自己或者取悦我爱的人,我不会考虑其他。”
秦月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啊!好好努力吧!世界是你们的!”
秦月明觉得,自己已经虚弱到只要小董有任何暗示或者明示就要扑上去了。这份依靠现在非常非常实在,所以要在扑过去之前先把他推开。她绝对不能再给自己的生活添乱了!
然而小董的话是对的,尽量简单。生活已经那么难,钟振宇搞上陈莉莉总比爱上手下的小姑娘好。他既然决定辞职来美国,那就是并没有往心里去,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吧。屈辱也好,不甘心也罢,就当内心毫无波澜吧。
这些年来,秦月明学会让自己放松的一招就是旁观。无论多么难的事情,让自己抽离出来远观。任何的愤怒恐惧悲伤和委屈,不要让自己沉溺太久,至少,给自己呼吸喘气的时间。这是从哥哥去世以后她就悟出的道理。无论多难,活着就好。
是啊,假装是在围观别人的生活,就能做到举重若轻。
她永远记得,那本来是一个很开心的夏天,和哥哥一起住在乡下奶奶家。她知道哥哥是个傻子,但是哥哥摸鱼打鸟是一把好手。她午睡醒来的时候听到喧哗声,糊里糊涂就和一群人一起来到了河边,看着一个不认识的壮汉,把浑身湿淋淋的哥哥倒背在身后,一边跑一边颠,奇怪的是这样的姿势,她分明看到壮汉的背上,沾着哥哥新鲜的黄色的屎。七岁的她被这个细节吸引了太多注意力,并不知道大人们在干什么,也并不知道这将是哥哥留给她的最后印象。
十三
鐘振宇打算过完春节就辞职,这段时间尽量接触各界朋友,一方面是为了看看有没有可以去的地方或者可以一起创业的机会,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安抚自己对陈莉莉不回应的怯懦。每次,陈莉莉问有空吗,他都回没空。是真话,他忙着呢!
但忙了那么久,见了那么多人,似乎并没有一个是靠谱的。很多公司听上去前景不错,但一谈到薪酬,在钟振宇看来都是大饼。而且这些人动不动就是几个亿起步的愿景,让钟振宇觉得自己跟不上时代。
这天他约了小金吃饭,想了解下内容创业的前景,考虑下自己也做个自媒体,或许这才是他目前可以着手做的事情。
没成想,小金带着小徐一起来了。小徐就是那个辞职的时候骂过钟振宇不是男人的女孩,一度让钟振宇惊喜交加。
钟振宇有点尴尬,没想到妹子特别活泼地打招呼:“钟老师被吓到了?是他说今晚要和你一起吃饭,我死皮赖脸要求跟着一起来的。”
女孩子既不是道歉,也不是示威,似乎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钟振宇若再提,反而显得心胸狭隘了。只好说:“好啊,见到你们很高兴。要知道你们都还这么密切,就索性大家一起聚了。”
小金和女孩愣了下:“钟老师,你是真不知道?”
钟振宇更愣:“知道什么?”
小金:“我们俩在一起好几年了,今年打算结婚了。”
钟振宇第一反应是:万幸啊!自己当初没有会错意!也没有在最寂寞空虚的时候做出什么错事。
钟振宇连忙恭喜。但他真的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不由得反思自己这些年的关注点在哪里。
钟振宇给自己解围:“看来我真是一个木头人啊!”
小徐:“估计在你眼里我们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啊!我们都打趣在钟老师眼里我们都只是写稿发版的机器人。”
钟振宇:“那真是非常抱歉啊!原来我是这么压榨你们的!”
小徐:“没关系啊!这也好过那些色鬼老淫棍啊!”
小金想要阻止来不及了。
钟振宇有点讪讪:“这个底线还真是不高啊!”
小徐连忙更正:“不是啊不是,我是指钟老师最起码不会以貌取人,我们也不用以色事人。虽然离开了,其实还是怀念的。”
钟振宇暗想,没有想到这个小徐在部门里工作的时候几年内都是老实本分的印象,到外面没多久就这么活泼开朗了啊!
钟振宇问道:“小徐现在在哪里工作?”
小金嘿嘿笑着说:“我们俩自己弄了个自媒体频道。她现在可以专心做这块了。”
钟振宇惊讶:“你不是去那个谁那儿了吗?”
小金:“嗯,我还在那里,去那儿主要是想积累一些人脉,学习一些经验。我和小徐这个号其实已经做了蛮久,但是小徐因为不是全职,流量变现没有余力。现在可以了。”
钟振宇更惊讶:“啊?你们做的什么呢?”
小徐推送了一个公众号给钟振宇。钟振宇打开一看,全部都是和养猫有关的内容。小徐又推送了一个微博号给他,也全部是和猫有关的。
钟振宇看看点击量都相当不错呢,不得不佩服现在的年轻人。
钟振宇:“我们这代真是白活了!没有想到这样也可以。”
小徐笑道:“钟老师别这么想,你们呢,是社会中坚力量,负责大事情。我们呢,就是小孩子,负责吃喝玩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顺便赚点钱。”
钟振宇:“这已经能赚钱了?”
小徐:“嗯,不算太多,估计一年能有百来万收入。我们目前只是广告,如果自己做电商,又需要运营招人,好像摊子铺太大,不怎么好玩。所以正在纠结中。”
钟振宇被这个数字惊到了,要知道,自己单位里老同事出去做内容创业,新三板上市的年利润也就是几十万而已。
钟振宇:“小金小徐有你们的啊!在我这里是屈才了!来来来,这顿要你俩请!我要加菜!”
钟振宇第一次觉得了惶恐——照理,自己这个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代,然而,就这短短几年,自己在一个看似强大的组织里按部就班地耗尽了能量,然后迅速地被巨大的机器甩出了时代。
当初看到新闻里某偏远地区公路要撤销收费站,收费员声泪俱下:我除了收费啥都不会干!当时全国人民都对此嗤之以鼻,而回头看看,自己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钟振宇对自己曾经努力过奋斗过的事业产生动摇已经不是第一次:报社更名为传媒公司是第一次,新闻虽然一直是一门贩卖注意力的生意,但是这么直截了当把商业利益放在专业和客观之上,无论如何是种悲哀。现在被小金和小徐的经历再次动摇:一大拨专业资深人士干不过两个毛头小孩。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小金喝了点酒开始话多起来了,说了一些新公司的事情,但钟振宇听出来小金这几个月应该不算特别开心。太商业化的运作总有让人三观崩坏的地方。钟振宇好几次想道歉,小金最后做的那个选题,自己这么没有担当,无论如何,这肯定是让小金下定决心离开的重要原因。但当着小徐的面又不好说什么。
小徐去洗手间的时候,钟振宇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开口说:“一直想跟你道歉,那个稿子的事情,这么轰轰烈烈开头,最后这么无疾而终。”
小金摇头:“真的不怪你。这件事超出了我们大家的能力范围了。我甚至都不怪蓝思思,如果沉默可以换回自己一年的指标,让部门所有人都有年终奖,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也因为这件事,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做不到像个偏执狂一样去死磕一件事,面对那些压力只觉得我怂,而且怂得理直气壮。在滚滚历史长流中,我只能做那个围观英雄的人,而不是那个被围观的英雄。所以,与其这样,我不如早点离开多赚点钱。我还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您,能在您这个年纪还坚守的没有几个了,大家都在拼命为自己挣钱铺垫后路呢。”
钟振宇无语,只是和小金一杯一杯地喝酒。
小徐久久没有回来,钟振宇不由得问了句:“小徐不会有事吧,要不要去看她一下?”
小金打开手机,钟振宇赫然看到小徐的脸扑面而来,吓了一跳。小金哈哈大笑:“我就猜到了,刚进来就看到有两只猫,所以她应该顺便开了个直播逗猫。”
钟振宇大惊:“这也行?”小金笑了:“行啊!你看,围观的人还不少呢。即使刷的数,也不错呢!”
钟振宇惊讶:“啥意思?这样街角逗个猫就能赚钱?”
小金:“对啊!不过赚钱是小事啦,就是作为知名博主,时不时露个脸,可以保持流量啊。”
钟振宇明明白白看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在崩塌。互联网和互联网后面的年轻人,重新定义了传播和专业。
一种自己连理解都很困难的模式和逻輯已经呈现了燎原之势,自己却连旁观者都不是。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心底有寒意在升起,也有热血在燃烧。
钟振宇决定亲自去写小金没有完成的稿子,从舆情管控来说,公开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做内参是自己的责任。
钟振宇通过搜索网上的片言只语,搜索相关医疗技术。从蛛丝马迹中他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这起严重的感染事故背后是资本运作,不良资本试图把不过关但昂贵的医疗技术尽快推广应用。他吃惊地发现,和医院合作的实验室的法人代表,居然是前莆田系的主要操盘手。钟振宇发现省内几所最权威的医院倒是都没有开展这个医疗项目,他谨慎地以朋友咨询这个项目可靠性为由,给这几所医院的专家打了电话。结果,他们几乎一致认为:他们也应国外实验室邀请去考察过,甚至也去合作医院看过。但是他们觉得结果没有宣传得这么乐观,从医学伦理上他们也不确定是否完全可行,所以放弃了。至于发生的感染事故,钟振宇狡猾地问了一句:会否有概率?年轻专家都很谨慎地回应:操作规范应该不会。只有一个老专家把现在医院的流程痛骂了一顿:“一天到晚只知道沽名钓誉,一天到晚只知道上新闻,管理这么混乱迟早要出事,我就不信负责这个项目的那个×××完全清白,把所有过错推给一线操作人员,这像话吗?再说这学生也是你们培养你们招进来的,如果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能单独捅出这么大乱子,不更得好好整肃?总之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说完才觉得失言:“小钟,咱们俩这是私下聊天,你不会报道吧?不过,真要报道,老子也不怕。这么不专业的问题,酿成这么严重的事故,想要从轻处理,这是草菅人命!”钟振宇想了想:“教授,不瞒您说,我想写内参,您愿意从专家角度帮助我进行一些专业解读吗?您放心,情绪化的没有证据的话,我肯定一个字都不会写进去。”教授长吁一口气:“这个当然可以,我只说我的专业认知总是可以的吧。”
钟振宇把从公开渠道获取到的信息,让小董帮助查了一下写着国外名校背景的科研人员的资料。小董很认真地做了一份背景调查报告,结论是:这三个主要人员的背景没有一个是真实的,把短期访问当作学历背景,唯一一个学历真实、工作经历也光鲜的却隐瞒了被知名实验室开除的经历。
钟振宇用极其克制和客观的视角,完成了这份内参。
提交的那一刻,他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但也有久違的充盈。于他而言,完成这篇稿子,有种祭奠这十年职业生涯的悲壮感。
这样专注地投入工作,让钟振宇找回了自己的英雄梦,可以忘记一切的蝇营狗苟,忘记一切烦恼和琐碎。英雄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高光之下,所有黑暗和污秽都可以被过滤。
然而,生活还得继续。于公于私都得离开了,陈莉莉一定是颗定时炸弹。但离职之后靠什么养家糊口呢?这么一想,觉得更悲凉。还不如小金他们呢。
钟振宇除了小金小徐,也见了不少人。但越听越迷惑,除了做内容创业的老同事,他碰见了这么几类互联网创业公司。
第一类,宏观的都在做区块链,各种币,听上去一个个都非常高大上,愿景都是动辄上百亿美元的。钟振宇胆小,听不懂也不理解,圈块地就能发钱,这些货币代表的是什么价值?他觉得自己干不了这个。
第二类做互联网资源整合。听上去高大上,仔细一听,主要是中介,更有甚者,主要是灰色行业,刷量、水军。套取平台补贴,套取国家政府补贴,骗取客户信任。钟振宇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灰色产业链已经如此庞大。但自己再缺钱,也不愿去做这个。
第三类就是做各种垂直行业的“互联网+”。但是他听来听去和互联网唯一的关系就是通过网上营销,就如那些一年换三个名字的网红小吃店一样,估计除了烧钱换个水花,不会维持太久的虚热。还有一些所谓的金融创新,钟振宇听下来都是骗子,不知道是骗别人还是骗自己?所有这些他听下来还不如小徐这个小打小闹踏实靠谱呢。
接触的人越多,钟振宇越迷茫,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难道真的去美国卖鸡蛋煎饼吗?
原来还是秦月明看得透,像他这样的人,离开了平台一无是处?
十四
然而可靠的平台坍塌起来是迅速的。
钟振宇的团队一下子走了这么多人,工作量无形中都到了他自己身上,再加上之前内参的事情,形容他沉迷于工作无法自拔也是事实。或许因为这样。很多蛛丝马迹都被他忽略了。后来仔细想想,麦玲玲最近的行踪确实诡异。直到某天深夜,接到麦玲玲的电话。他糊里糊涂中听到一个哭泣的女声,顿时心都拎了起来,以为是秦月明和特立出了事。没想到是麦玲玲,就有点没好气:“什么事,不能放到明天说吗?”
麦玲玲几乎是在喊叫:“那个丁总跑路了!”
钟振宇有点摸不着头脑:“谁??”
麦玲玲:“不是别人!是你介绍的!陈莉莉的同学跑路了!那个P2P平台倒闭了!”
一时之间,各种联想纷至沓来,但钟振宇首先考虑预后,他安慰麦玲玲:“当时我们所有的手续都是完备的吧,完全按照广告法来的吧!先别着急,以前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
麦玲玲:“今天已经有很多人闹到报社了,很多用户说是看了我们广告才去这个平台投钱的,现在要我们赔!”
钟振宇不急不慢:“你确认过事实了吗?要是真的,做好思想准备走法律程序。”
麦玲玲听了这句话开始狂吼:“你不会是故意的吧?你是知道他们可能有问题才甩给我的?这下子既不影响你业绩又不用你担风险。”
钟振宇瞬间气炸,不由得怒吼:“麦玲玲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当时因为这个算是你的口子,我不想挖你墙角才给你的。为了他妈的这个单子给了你,我手下所有人都辞职撂挑子不干了,你今天来责怪我别有用心?”
麦玲玲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也是你朋友介绍的,你是不是早就听到什么风声却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钟振宇:“我有什么风声?你们正常运作我需要他妈的什么风声?”
麦玲玲实在绷不住,终于嚎啕大哭:“那你看到他们利息这么高,你自己怎么一分钱都不投?”
钟振宇:“老子没钱!老子现在穷得都要卖肾了!投屁个钱!等等,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麦玲玲:“我把我所有的钱还有我妈我公公婆婆我七大姑八大姨的钱都投进去了!还有我们单位好多同事的钱也投进去了!”
钟振宇倒吸一口冷气:“你傻啊?”
麦玲玲:“他答应我再比对外的高5个点啊!我想想我们有合作关系,再说背后资本都是著名的资本,应该没有风险的啊!”
钟振宇:“你你,9%的对外收益已经超级恐怖,14%,不怪你,老子要是有钱老子也投了!”
勉强安抚好麦玲玲,他想给陈莉莉打个电话。他想知道陈莉莉是不是股东,陈莉莉自己又是不是受害人。但仔细一想,算了,已经不关自己事了。
上厕所的时候,不由得对命运的安排苦笑了一下:自己避过这一劫,因私,恰恰是因为秦月明看似无理取闹的移民投资要求,钱都转出去了;因公还能躲过这一劫,是因为自己的无欲无求不争不抢?
苦笑着出来,开门的时候差点被吓死,老太太披着棉袄站在厕所门口,用幽怨的眼神看着他。
钟振宇连忙退让:“妈,你要上厕所?快进去,别着凉了。”
老太太严厉地说:“我不是上厕所,我是听到动静出来看看。”
钟振宇:“对不起对不起,我吵到你了!”
老太太:“哪个女人深更半夜在电话里对你又哭又闹的?不是月明碰上啥事了吧?不然别的女人怎么好意思这么大半夜的来吵闹呢?”
钟振宇有点苦笑不得:“妈,是单位同事,摊上了点事。”
老太太不紧不慢:“啥事啊!公事找单位,私事找老公啊!”
钟振宇知道老太太这儿不解释清楚是不行了,就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下。眼看着老太太脸色越来越差,钟振宇以为是老太太着凉了。
老太太连着追问了几句:“真的?这是真的?”
钟振宇为了表示清白:“真的,这事我们单位里的人都知道,因为是我介绍的,所以来找我发泄下情绪。不过妈你放心,跟我不会有大关系的。”
老太太说:“谁说没有关系?我们要没地方住了!”
钟振宇不解:“怎么了?”
老太太:“小姐妹介绍我抵押貸款,我把房子抵押出去投到你这个地方去了。”
钟振宇震惊:“妈,啥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老太太幽幽地说:“我自己的房子,你不用知道。”
十五
除夕夜,小董带着秦月明和特立一起去参加了当地华人教会主办的聚会。冷餐会以及乏善可陈的表演和节目,秦月明早就想走了,但看小董在和朋友聊得热络,就硬撑着。特立倒是很不认生地很快和一批能说中文的孩子聊到了一起。
越热闹越孤单,秦月明主动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拜年。按理,今天是妈妈和她的娘家人聚会的日子,所以趁机也是给七大姑八大姨拜个年。可是有点出乎意料的是电话是钟振宇接的。秦月明奇怪钟振宇怎么没有回乡下,而是和妈妈在一起。她第一个反应是为了更多时间和陈莉莉厮混吧,尽管已经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但此刻愤怒和屈辱灼烧着内心,却没法说破。此情此景下,连说句新年好都难,而是硬生生地说了句:“为什么是你接电话?”
钟振宇回话:“妈妈在厕所,说要是你的电话让我接。你和特立在干什么?”
秦月明:“你怎么没有回乡下?要值班?”
钟振宇苦笑:“是的,外地的同事都回家了,我想想也没事,就多值班几天吧。加班费现在也是值得重视的。”
两人居然在电话里沉默了会,秦月明脑补了N多不堪入目的场景,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钟振宇迟疑了会:“有个事情跟你说下,过完节,我就搬出去住了。”
秦月明很震惊:“搬哪儿?”
钟振宇回答:“先问单位看看有没有空宿舍,暂时对付一阵。等你和特立回来之前我会找到合适的房子。”
秦月明克制再克制:“和我妈住不愉快?”
钟振宇:“老太太这里有点情况。她说她打算搬去和你小姨一起住。所以我也得另外找个地方。”
秦月明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喊出来:“钟振宇!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和陈莉莉怎么样,我睁一眼闭一眼算了,就当你是不花钱地去嫖了。现在你明明为了偷情方便想要搬出去住,却把自己整得跟我妈欺负你似的!你爱咋咋的吧!反正在你心里,我和儿子从来都是可以自生自灭的!”
钟振宇在电话那端着急:“你想啥呢!怕你多想……”
秦月明直接挂断了电话。
秦月明再怎么克制,脸上终归是有痕迹的,偏偏回家后特立吵着闹着要守岁,秦月明向来不让特立晚睡,怕睡眠不足发病,因此不依不饶,特立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秦月明已经烦躁得快爆炸,但不能当着小董面发作,毁了别人的除夕夜,中国人总是要讲究个彩头的。
秦月明无力地看着特立哭,不劝阻也不安慰,想到钟振宇,她内心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悲伤,只是茫然:或许这样的结局自己并不是没有想过?
特立看着哭喊没有起色,眯着眼睛观察妈妈。看着妈妈这个样子,有点不淡定了,猜不透妈妈的心思,停一会儿哭一会。
小董出去了一趟,拎着一堆东西回来了。他对秦月明说:“今天你看上去很累。你先去洗个热水澡休息下。不然特立一直哭,好事的邻居报警就麻烦了。”
特立听到了他的话,马上紧张地停止了哭泣:“我不要去警察局!”
小董笑着摸了摸头:“当然,但是你再一直哭下去,有人会以为妈妈打你,妈妈会进警察局的哦!来,刚才应该没有吃饱,我们再吃顿火锅过年好不好?你可以一直吃到睡着为止!”
那一刻,有这么一个男人体贴着,秦月明说不动心是假的。但在放纵自己和克制自己之间摇摆了一阵,她选择了克制。
此时此刻,面对即将来临的战争,她要让自己能不心虚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她也不想把已经复杂的世界搞得更复杂!再说,她也担心,放纵以后和小董怎么相处?明打明地和小董同居,有特立,她做不到;只是一般的一夜情,整天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做不到。
总之,她做不到随遇而安。
她躲开了小董有点内容的目光,相当于拐过了一个岔路口。但她不确定到底是否选对了道路。
这晚她反而睡得很踏实。小姨的电话她一直没有听到,直到特立把她推醒。
按下通话键,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小姨在电话里哭喊:“赶紧买机票回家!你妈不行了!”
常年经历着特立半夜发病的惊恐,秦月明的冷静到了可怕的地步。她问小姨:“人还在不在?”小姨哭着喊着:“已经快不行了!”
秦月明:“振宇在不在?”
小姨:“是他下班回来发现你妈倒在地上了。”
秦月明:“好,人命关天的时候他是靠谱的,他认识的医生朋友多,现在起,所有的事情交给医生处理。我会尽快回来。”
小姨:“还有,你要带钱回来。”
秦月明:“放心,我妈手头有钱。”
小姨:“事情就出在这里!她的钱平时抠抠索索,结果全买了P2P,现在这家P2P倒闭了,你妈急火攻心才这样。”
秦月明:“我手头没钱,我卖房子的钱现在被冻结着,拿不出来。我回头就把我妈的房子挂出去。”
小姨:“我说什么你还不明白吗?你妈的房子被抵押出去套现买了P2P!我们大家多多少少都买了,是振宇报纸上做过广告的,我们当然都很相信的喏!”
秦月明:“那这是振宇让你们买的吗?还是我妈让你们买的!”
小姨在那边吞吞吐吐:“那振宇倒是没有劝过我们买。不过,总归,说是振宇认识的朋友开的公司,你让振宇去帮我们要回来!不然不仅是你妈的命,我们的命都要没有了!”
小姨的哭声在半夜的静谧里,特别刺耳。秦月明说不出任何一句安抚的话,挂断了电话。
秦月明反应过来:原来上午钟振宇说的是这件事!自己一直忐忑着是不是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原来不是钟振宇出轨,而是在钟振宇出轨的时候还会有这种家破人亡的附加情节!
秦月明决定先好好睡一觉!刚躺下,特立却爬到了她怀里。
特立:“妈妈,外婆死了吗?你会死吗?我会死吗?我害怕!”
秦月明:“别怕!外婆只是生病了。我们要回去看外婆。”
十六
钟振宇犹豫了好几天要不要给陈莉莉打电话。实在是找不到借钱的地方了。同事和亲戚,成了重灾区。
陈莉莉接起电话第一句话:“我在家过年。麦玲玲已经找过我了。我也很无辜,不知道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钟振宇:“不仅仅是公事,我丈母娘也参与了这个项目,抵押了房子,现在急火攻心住进了ICU。说实话,现在我们连医疗费都支付不了了。你应该知道些大家不知道的事情。”
陈莉莉冷笑一声:“我这是包介绍对象包结婚包生孩子还要包所有生老病死?我当初不就是看你缺钱缺业务,想要帮你一把?你现在话里藏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不仅和他有一腿还勾结起来让你家破人亡?”
钟振宇很想立即放下电话,但还是让她把情绪发泄完:“我现在要求不高,只要求拿回10万元,先支付丈母娘这几天的费用,至少让月明回来的时候见到的是会呼吸的活人!”
陈莉莉沉默了会:“我一会儿把他老婆电话给你。他大概半年前和老婆办了离婚手续,净身出户。还有,你丈母娘这么大年纪还是唯一的住房,肯定不是正规银行正规的抵押贷款,你要找到是哪个公司做的,我帮你想办法吧!”
钟振宇心头百感交集,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们的事情月明知道了,我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确实不能再给她刺激了!”
陈莉莉:“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吧!按照我们钟老师自己的经历和人脉,要找个人查点事还不容易,只不过抹不下脸去做这种小事而已。以后好自为之吧。对了,也不要再让麦玲玲来找我,保不定哪天我说漏嘴,说出我们俩的事情。”
钟振宇来不及回答,对方挂断了电话。他愣了会,给自己找到了最好的解释:这算是她看清了自己的真面目抛弃了他?也好,这对大家都是一个台阶,一个体面的台阶。因为乱世,这点私情完全算不得什么了,分分合合里的小心思,也就矫情得可笑了。
钟振宇思量了下,把丁老板前妻的电话给了麦玲玲,要求无论麦玲玲拿到多少,先给他10万元的医药费,后面的事到时再说。对于这几乎已经低到底线的要求,麦玲玲自然已经感激不尽。
钟振宇接了秦月明母子俩,打算直奔病房,秦月明却说不用了,还是先回家。让特立先好好休息,休整一下自己独自去医院。秦月明强调:妈妈躺在ICU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那里有最好的医疗条件在支撑,重点是不能打乱了特立的生活状态。所以,无论小姨他们如何哭闹,不该承担的责任一点都不需要承担。她不能把特立的未来输给人情。
钟振宇知道秦月明向来冷静,但到了这个份上秦月明的冷静让他觉得接近冷酷了。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秦月明是对的。
他下定决心,无论秦月明怎么威逼利诱,怎么套话,自己打死也不会承认和陈莉莉的这段往事了。承认和道歉都不是难事,但道歉之后的长久的反复的折磨才是可怕的。
秦月明笨拙地穿上无菌服,开始无来由地恐慌。她害怕面对死亡,害怕母亲在这一刻离世。童年时期哥哥溺亡后的样子,让她几乎天天做噩梦。大学时期甚至因此和室友闹了很大矛盾,她几乎夜夜在噩梦中惨叫着醒来,这个毛病一直到和钟振宇结婚后才好。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恰好在外面出差,母亲责怪她不孝,明明知道父亲情况不是很好,就不该选择那个时候出差,本来送终的时候有很多仪式需要女儿来承担。她潜意识里不是不知道父亲大限将至。但她选择了逃避。内心就是那个七岁的女孩,她无法承担死亡的重压。
护工过来招呼她,示意她可以凑近去跟母亲说说话。看到浑身插满管子的母亲,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不是那个一向强势刻薄但充满活力的母亲,这个躺在床上任人摆布的人怎么可能是她的母亲呢?
护工在旁边帮腔:“阿姨,你醒醒,你女儿来看你了呢!飞了十几个钟头来看你。”
秦月明看到母亲流下了眼泪,她对着护工狂叫:“快去找医生,我妈妈醒了!”
护工摇摇头:“这是很常见的情况,你妈或许有意识,但是没有真的醒来。说实话,你做好心理准备吧。你妈生辰八字你知道吗?”
秦月明愣着:“生辰八字?”
护工阿姨摇了摇头:“我看她这几天的手脚越来越凉,感觉是去的日子在接近。有种老话说,一般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走。”
秦月明有点不解:“你是说其实我妈即使在每天花成千上万的ICU其实也没有什么机会醒过来了?”
护工阿姨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太懂,你应该去问医生。我就是觉得你妈的样子不大好。你要做好准备的呢。寿衣什么的都要准备好,万一半夜去了,这到时根本没地方买。还有啊,穿衣的人,殡仪馆的车,到了那边你们家有什么仪式,你都要提前考虑好。该谈的价格要提前谈好,不然人家知道你急的话,就会狠敲一笔竹杠的呢!我好像多嘴了,不过说也说不坏的哦。我也是好心。”
秦月明这才意识到,死亡的背后对于家人不是终结,而是无数的琐事。内心深处她感激这个朴实的护工阿姨,但她也说不出道謝的话——就这样当着母亲的面讨论她的后事,真的不残忍吗?
秦月明:“阿姨,你说我妈这样子躺着她痛苦吗?”
护工阿姨:“肯定不好受啊!你想想这些管子插着会舒服吗?”
秦月明走上去,想要摸摸母亲的脸却又不敢,因为嘴巴鼻子里都插了粗细不一的管子,母亲的脸完全变形了。她感觉,母亲已经不是一个活人了。她从小没有和母亲肌肤亲密接触的能力,从小就奇怪那些女同学很大了还和妈妈睡一个被窝。有年夏天回娘家,母亲穿着小背心在浴室给特立洗澡,看到母亲肥白而松垮的躯体和已经下垂到肚脐的乳房,忍不住提醒妈妈套上件衣服。妈妈那次非常生气,也说了狠话:这是我的家,我爱咋穿就咋穿,嫌弃你妈丑,给我滚回去。秦月明真的一气之下带着儿子回家了,本来说好的晚饭也没有吃,那时父亲还在世,打电话来说妈妈伤心得哭了一夜。后来秦月明去商场买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给了母亲,也没说任何道歉的话,母女俩就算是过去了。母亲那么爱美那么要面子——她知道母亲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她知道抵押房子去理财,不是母亲贪财,而是想要在最后的时候狠狠地甩出一把钱告诉她,她还是有能力赚钱,比她还能。
秦月明这时候才觉得了悲凉,一辈子不服输不服老的母亲,终于要这么没有尊严地躺在这里。
十七
秦月明知道医疗费是个无底洞,她在美国碰到过花费了好几百万美元的病友。但是对于母亲就这么无望地维持生命体征需要这么多钱,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每天小2万元的费用,让她心惊肉跳。因为周边亲戚都是受害者,秦月明完全没法开口。舅舅们阿姨们来医院看了几眼,也都是默默地走了。终究是兄弟姐妹一场,都已经慢慢老去,最亲近的人中间真的有人倒下了,伤心难过之外难免震撼,震撼感慨之余发现还是命比钱要紧。月明现在的状况比起他们的子女都算不上好的,无论如何他们总有自己的房子,而月明已折腾到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比对这样的高度让他们心里平衡了些,再不满也算了。但秦月明不可能再指望他们出钱了。
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母亲的房子得益于房价上涨,虽说有抵押,但实际价值大于抵押价不少,只是中间的处理过程无比繁琐。要先贖回,必须得先还清债务,这么一大笔钱几乎完全无处周转。钟振宇的同事中间有能力的也全都成了受害者。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非常意外,钟振宇的卡上多了200万元。钟振宇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是陈莉莉提供的,内心激荡了一会儿,觉得陈莉莉也算是有情有义的人,自己实在太亏欠她了。这是要逼着自己做出选择吗?在家庭和她之间?
还好,轮不到纠结,就发现打款人是蓝思思。
钟振宇给蓝思思打电话,蓝思思表示听说了他的事,正好自己卖了房子,等着一个新楼盘开盘,暂时闲着,先借他周转一下。她在房产板块,很熟悉房子的买卖流程,这是算好时间的。谁都有难处的时候。
钟振宇确实觉得不可思议,他和蓝思思没有熟到这个地步。但这个女孩子总有出人意料的时候,不是吗?
蓝思思连借条都不要,钟振宇觉得这样不合适,还是写了一张借条,拍了照片发微信给她。
这个事情他没法跟秦月明解释,秦月明外表看上去极度冷静,但他感觉她已经处于爆点边缘,他怕秦月明误会他和蓝思思的关系。但不说,以后知道了更加解释不清楚。他试探秦月明:“蓝思思居然无声无息地借了我200万,总觉得哪里不对,我打算还回去。”不料秦月明出乎意料地平和:“哪里不对?怕把你卖了?现在有人愿意开这个高价买你或者买我,我都同意的。”
是的,秦月明打算翻篇,她不在乎钟振宇身边的女人里是否还多一个蓝思思。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忠诚是多么奢侈又多么微不足道。钟振宇和陈莉莉的事情,会是一根刺,但人生那么漫长,比起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甚至深渊,一根刺算什么?至少自己也曾心猿意马,算是一种扯平?
想到这个,她给小董发了微信,说了母亲的情况,留言需要处理很多事情,回程未知,麻烦小董帮助给特立再去学校请个假。小董的回复只有:放心,保重!并没有太多感情色彩。秦月明略略有点失落,但很快就谴责自己的贪心,小董没有义务对自己嘘寒问暖。
处理债务,处理房子,每天去医院探视,看着触目惊心的账单和毫无起色的母亲,几乎已经耗尽了秦月明所有的力气。特立在姑姑家里待着倒是还安定,但是她知道小姑子对她不满,特立的情况,钟振宇不得已跟妹妹说了,但妹妹这么多年被当作外人瞒着真相的感受一定是不舒服的,所以秦月明打电话过去找特立的时候,小姑子语气都是淡淡的。但秦月明这个时候无暇计较,好歹有血亲可以尽心尽力照料特立,这已经相当不容易。
前些天,人累成了狗,着床就能倒下。作息慢慢恢复正常,问题就出来了。母亲的房子只有两间房,母亲现在的样子,让秦月明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去睡她的床。而和钟振宇睡一张床觉得别扭,但是钟振宇这个时候也是万万不敢提出去住宿舍或者搬出去住的。
两个人谁都没有提起陈莉莉,但是都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其实秦月明很后悔自己当初在冲动下喊出了这个名字。
在黑暗中默默无语地过了好几晚。
好几次,钟振宇试图把手靠近秦月明的身体,都被无情地推开了。
有一天,秦月明一大早被门铃按醒,居然是小董带着两个超大行李箱在她门口。看到小董的脸她瞬间是惊愕,眩晕加慌乱。她不知道小董为什么不打招呼万里迢迢来看他。而钟振宇看到小董,更是惊讶加意味深长。他觉得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这个年轻人和妻子之间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心理上的解脱让他反倒轻松起来,热情招呼。
小董解释自己恰逢春假要回国,顺便把秦月明的行李送过来。秦月明一头雾水,自己还是要回去的,这些行李不需要带回来。
小董带来的消息对于秦月明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他接到了上次中文老师的电话,学校要重新调查特立在学校晕厥的事情,是否属于监护失当。因为那次月明的表现有些不恰当,事发时阻止老师送医,号称没有钱却买昂贵商品,还忘记给特立吃药。总之,这些对秦月明很不利。结论是:如果仅仅是为了给特立治病,不建议她回美国了。
小董分析过了,要是说秦月明是做代购,虽然学校一般不会去检举,但这也算是一种非法就业,如果移民局和税务局较真,包括她保险的豁免部分,入刑也是有可能的。总之,这些都会非常麻烦。所以,没有经过她同意,他擅自做了决定。他不想因为和秦月明的这些联系变成是串通之类的负面证据,因此事先没有征求秦月明的意见。那边房租什么的善后他会帮助处理,到时再跟她结算。
秦月明无法相信自己摊上了这么大的事,但钟振宇明白小董说的事情的严重性,对小董的感激是发自心底的。想要邀请他玩几天,让他们尽一下地主之谊。但小董却害羞地拒绝了:因为父母安排了相亲,他在网上聊过,感觉还不错,如果可能,要趁春假定下来,这样自己才能考虑毕业后是回国还是留在美国。
这种猜得到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的神转折,让钟振宇迷惑,也有些羞愧。确实是自己以己度人了?他们俩真是清清白白的?但他分明在妻子的眼神里看到了什么。
小董还帮秦月明去要了特立主治医生的邮箱,事先已经沟通过了,秦月明可以写信给医生。如果有需要翻译的地方,他也可以帮忙。
小董还额外地给了钟振宇一叠资料,是上次调查的延伸主题。钟振宇苦笑:自己都已经不在意结局的事情,小董还这么上心。小董却是腼腆地笑笑:收集资料尽量全面,算是做研究的基本素养。
秦月明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联系,如果她曾经心痛错过了什么,现在就是庆幸错过了什么。
但她觉得轻易开口说声谢谢都是轻慢了这份温情。她甚至没有勇气和他告别。
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在客厅放了很久,秦月明打开了行李箱却又觉得没有必要整理了,这个家也不知道还能住多久,这两个箱子则意味着她和特立随时可以出发。看到几瓶鱼油的时候她不由得泪如雨下,这是做代购的时候给母亲顺手留下的,想着下次带回来给母亲,却再也没有机会了。冥冥之中,是母亲用尽生命中的力气替她挡了一灾?要不是母亲出事赶回来,这会儿自己可能已经在美国深陷官司?即使能平安归来,花钱不说,自己辛辛苦苦隐瞒了那么久的特立的事情一定会被传得沸沸扬扬——被围观被指點,甚至会是网络上被恶意传播和诅咒的对象。冥冥之中是母亲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秦月明突然之间就通透了,人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好好坏坏。正因为自己跨不过去的哥哥的去世,所以她有机会享受着独生子女的优厚条件,可以上大学,可以遇见钟振宇;嫁给钟振宇,以为自己会幸福地度过一生的时候却有了特立的病痛,在特立的病有机会痊愈的时候,钟振宇出轨,母亲倒下,但即使在自己最绝望无助的时候,还有小董这样的温暖……是的,再密不透风的人生也会有缝隙,总会有光。
此刻,她和钟振宇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面对,但人生不就是一关一关地去通关,直到极乐?
是呀,这是佛系人生啊!可是所有的缘起缘灭,哪能这么轻易自行消解呢?
十八
自从出事以后,钟振宇和麦玲玲几乎没有私下交流,他每天看到麦玲玲忙进忙出,猜测她应该还在为拿回钱奔波。不禁有点黯然伤神,人在,总还是有希望的,丈母娘现在这个样子,估计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之前还庆幸过自己躲过了一劫,不料自己遇到的才是天大的劫。
这天上班后,麦玲玲却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老大被带走了。”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个事件是触发点。有人说是广告公司的分成,有人说是蓝思思引起了公愤,有看不过去的员工实名举报了。
对于这个消息,钟振宇也并没有觉得太震撼,以他在警界的经历,某些人的终点是早就能看到的,只是早晚的事情。但实话实说,老大是一个能人,终究还是有点可惜。
起先这个传闻只是在小圈子里传播,直到有女员工在自媒体上推送了一篇文章《啊boss,你摸我的手亲我的脸还要我赚钱,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大家才知道大boss的猎物不止一个蓝思思,钟振宇也才理解小徐说过的钟振宇至少不色的评价。这篇文章瞬间爆款,一天之内到达百万+,怎么说钟振宇的大boss也是业界名人。
尤其令人哗然的是,当大家都在猜测谁是作者的时候,蓝思思主动出来说是她写的。原因是她背了这么久的黑锅,她现在不想背了。起先大家都在为这个作者的勇气点赞,但听说是蓝思思,味道就变了。蓝思思应该不是无辜的女孩,boss在位的时候她没有少受照顾,现在boss的案子还没定论呢,就这么落井下石急着甩锅,实在是太无情无义了。另外,听说蓝思思签约了一家自媒体公司,这是要走咪蒙路线,临走前不忘消费一把,赚一波流量,在网络上塑造的是“metoo”反骚扰的、漂亮自我有才华的真性情女孩。
钟振宇基本不参与单位同事之间的是非,但听说这件事情后莫名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蓝思思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孩?从他的角度,蓝思思虽然曾经是个不讨人喜欢给团队增加麻烦的下属,但至少对他来说,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下属。本来想打个电话提醒她一下,这样的出名不是一件好事,网红女记者的标签能带来流量但也可能会带来更多的伤害。转念一想觉得他们俩并没有熟到这个程度,就放弃了。说来也可笑,蓝思思不需要任何担保就借给了他200万元周转,但他却无法像个朋友一样对她有所忠告。也对,都是成年人了,蓝思思应该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但无论如何,钟振宇还是被年轻人的三观和处世原则打击到了,和秦月明聊起这个问题的时候,秦月明倒是很豁达,觉得蓝思思人品是一回事,但对于此时发声这件事她支持的,如果她不站出来发声,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清楚了。或许现在是卷入了更大的风波,但至少有一个给自己辩解的机会。人生有时候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说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是站在ICU监护室的门外,秦月明盯着浑身插满管子的母亲,看上去冷静而理智,但钟振宇知道秦月明是有感而发。他问要不要去申请一下进监护室,其实是想让她有个机会跟母亲独处。但秦月明拒绝了。她每天平均分配的时间里,去医院探望母亲,去郊区镇上看特立,都不容更改。钟振宇让她把儿子放到乡下奶奶家,空气好,地方也宽敞,而且离他们家还近一点,但秦月明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公公婆婆不会开车,万一特立有什么不好,他们不能及时送到医院去。
钟振宇想到秦月明说的这句话,有的事情不说,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了。他轻轻地说:“我听妈妈说起过你哥哥的事情,我查了相关文献了,以那时的医疗条件,无论在大城市还是在乡下,结局并没有大的差别。”说完,有点后悔,怕秦月明会联想到特立身上。
秦月明明显感受到了他的善意,但没有过多地放任情绪,而只是苦笑了一下:“我也看过很多文献资料,我知道这个结论,我甚至收集了很多很多出身富贵家庭的孩子因为癫痫死于非命的案例,一边害怕特立也会这样,一边庆幸这些案例的存在,让我对于我哥哥的去世没有那么愧疚。”
钟振宇看着她,问了一句:“你从来没有觉得对我有任何的愧疚吗?”
秦月明:“你觉得我应该愧疚吗?因为什么而愧疚?”
钟振宇:“因为你在特立病发以后还始终瞒着我。我知道你害怕,知道你不安,但是你不觉得作为夫妻我们可以共同分担,我们也可以为特立找到更适合的治疗方案?”
秦月明:“是啊,道理我都懂,可是我一个人带他去美国治疗,就是想要我自己来承担这个后果。理论上我就不该结婚生孩子,不是吗?家族遗传史。可是我贪心啊,我当时那么爱你,觉得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钟振宇被噎住了,深情又生硬,秦月明很善于在讲事实的时候突然打情感牌,猝不及防一本正经地撒娇,理智地胡搅蛮缠,于是,钟振宇只能举手投降。
想起第一次带秦月明回家见家人,觉得母亲会高兴自己带着一个城里儿媳妇回来。夜深人静他去厨房倒水的时候,看到母亲一个人在用土灶蒸糕点。他很吃惊不是逢年过节的为啥要做这么复杂的东西,母亲淡然地笑笑:“今天小秦提到了喜欢吃我们这儿的这种糕点,外面买的不放心,我就给你们做点带回去。”钟振宇取笑亲娘:“妈,对你儿子眼光这么满意?”母亲轻微叹了口气:“你满意我就满意。”钟振宇觉察出了不对,轻声问:“妈,你有什么意见吗?”母亲摇摇头:“只怪我和你爸没出息,让你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要是换个随便什么城市里的家庭,你这要样有样,要才有才的,不得有多抢手。我们也没啥意见,我们不能给你很多,但也应该不会拖累你,所以你不要委屈自己就好。”
钟振宇知道自己对秦月明没有爱得刻骨铭心,只是她在城市土生土长的姑娘里算不娇气不洋气,有时候觉得她的胡搅蛮缠和任性也是一种可爱,也知道秦月明爱自己多过自己爱他,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没有想到母亲却看得入木三分。
钟振宇当时说他母亲:“姆妈,你醒醒,难道还指着你儿子嫁入大富大贵之家?你舍得儿子入赘?”
老母亲一边烧火一边擦眼泪:“你就这么看你妈啊?你妈也不是什么势利眼,非要你大富大贵。就是这个女孩子,妈妈觉得她心不热。看她话也不少,也很热情,但就是翻脸太快。老话说,这种人不好相处。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你只要不觉得委屈,我没意见。”
当时钟振宇以为母亲是嫌弃秦月明样貌普通,并没有往心里去,还特地叮嘱千万不要在秦月明面前有这种想法,自己在亲娘眼里什么都好,在城里,在乌泱乌泱的人群中,什么都不是。
后来正好秦月明单位有最后一批房子,他们顺理成章地领了证。
钟振宇现在回头想,母亲当年说的她心不热,说她翻脸快,都是事实啊,结婚以后,钟振宇经常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了秦月明,她就摆脸色给他看。现在钟振宇才理解,一个从小背负着这么重的心理包袱的人,心怎么可能热,只有那种从小得到生活宠爱的,才会没心没肺地对这个世界好吧。
此刻,钟振宇是很理解秦月明的,但也觉得了寒意,秦月明的心真的是冷的。
他们钱筹到了,还了银行欠债,拿回了产权,但在买卖上打了死结。房产证上的名字是秦月明妈妈,卖房需要委托公证,现在这样子公证不了。律师说要是死亡,有死亡证明,办了遗产公证的话倒是可以买卖了。但现在这样子是不行的。
事情就变成了一个悖论:卖房子是为了给母亲救命,但现在活着卖不了房子,死了可以卖房子,但显然没有命了。
钟振宇和秦月明用各家银行的授信贷款抵挡了一个多月,但在ICU里的老人家毫无起色。护工阿姨每次看到秦月明都要叹气,有天终于忍不住暗示:“妹妹啊,我觉得你妈是有事放不下,不肯走啊!你去问问菩萨,你媽到底还有什么心事?”
秦月明愣了下,护工阿姨的一番好意她是理解的,但这么现实地盼着母亲快点去世,不是没有想过,但从来不敢细想。菩萨存在的意义果然是替世人解愁挡箭吗?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特立发病的时候,母亲悄悄地和姨妈去了一个郊区的大师这里,拿回一袋子乱七八糟可疑的零食,说是菩萨开过光,要给特立吃。那次秦月明是和母亲发了大脾气,本就烦躁不堪,还要弄这些来路不明的山寨食品搞事情。吓得母亲再也不敢提。
秦月明跟着姨妈去了郊区的土庙见了大师,庙是簇新的庙,远看宏伟壮丽,近看却发现质量粗糙,很多地方已经有了斑驳脱落的痕迹,就像是一个姑娘,化的是浓妆,但因为化妆品质量太差而脱妆了,就显出了寒酸的底色;大师就是一个胖胖的老农民,看着秦月明没有吭声,说着土话一直在摇头摆手,秦月明完全没有听懂。姨妈着急,一把把秦月明按在大师面前跪下:“小孩子不懂事,现在她妈躺在重症监护室,就听大师指点呢。”秦月明冷不防,扑通跪下去的时候,膝盖着了地,痛得当时就飙泪了。大师看了眼,还是摇了摇头,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了句:“伤天害理的话我不能说的。回吧!”说完站起身就往后院去了。姨妈还想去追,秦月明拉住了她。忍痛站了起来,身上一阵恶寒。
十九
钟振宇在办公室看到前同事刑侦处林建国的时候分外惊喜,热情招呼,以为他只是路过。不料林大神色严峻:我们今天找你来是要调查了解一些事情的。
钟振宇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究竟摊上了什么事。网贷公司的事情他已经在社内社外的会议上说得清清楚楚。现在已经开始走法律程序了。以他对法律的认知,自己还真没有什么可以让前同事调查的。但林大这么严肃地来执行公务,一定是有了什么线索甚至是证据。
林大只问了一个问题:“听说你老婆带着孩子去美国了?能说说他们的生活来源是什么吗?”
钟振宇知道这是有人实名举报,才会有这样的调查。他如实回答:自己卖掉了唯一的住房,过户交易钱款去向应该都是能查清楚的。并且老婆在那里靠做二房东和代购基本养活了母子俩。
林大的声音缓和下来:“这么辛苦为啥非要去美国不可?房子这一年又翻倍了啊!现在买回来是不可能了。并且听说你丈母娘的房子也碰到了问题?”
钟振宇也放松下来,不得不倒起了苦水,给林大说了为了给儿子治病这些年的苦苦挣扎,尤其现在丈母娘每天躺在ICU里烧钱,现在的日子是一败涂地。
林大在表示安慰之后突然发问:“那你真的很缺钱?”
钟振宇忍不住懊恼:“你小子什么意思?有线索有问题直接问我不行?套我心窝子的话有意思吗?”
林大职业地微笑了下,站起身表示调查结束,但走出门回过头来问了句:“你的护照都是上交了的吧?”
钟振宇愣了下。看着林大毫无表情的脸,心头无比茫然:林大现在负责的不是经济案件,而是是职务犯罪。P2P爆雷只属于经侦范围。
秦月明回校销假的时候远远看到了陈莉莉,说起来秦月明连陈莉莉的微信都没有拉黑,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就这么正面碰上了,秦月明还是没有做好准备,想要转身逃跑,但一想这是自己的地盘,只有正面硬杠。陈莉莉没事一样浅笑:“哎呀,秦老师回来了啊?上次那个文胸很舒服,我想再买两个。”秦月明回道:好啊,有货我就通知你。陈莉莉凑上来轻轻说:“特别招桃花呢。你自己也可以买两套穿穿,你们家钟老师一定喜欢。”
秦月明的血在往头顶上涌,她用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礼貌地笑了笑要走开。陈莉莉在身后跟了句:“昨天有组织上的人来找我了解钟老师的事情,你说奇怪不奇怪?”
秦月明:“什么?”
陈莉莉:“是啊,我也觉得不可思议。钟老师这么儒雅的人,我能说什么坏话?再说我对他了解多少,能说什么?”
眼神里的探询,眼神里的得意,眼神里的希望和失望,明明灭灭。
秦月明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威胁,但也感受到了乞求,她的很多判断在这刻落地了,却也如释重负,很冷静地回应:“是啊,是有点奇怪。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吧。毕竟那么大事情,大家都知道是你介绍的,了解下也是应该的。说起来,我是过了司法考试的呢,我分得清事实和猜测,组织上也一样。”
陈莉莉笑了笑,点了支烟,秦月明驱赶着烟雾道了别。
回头想想,今天见到的陈莉莉,完全不是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人。她这是故意把自己武装起来来示威的吗?是呀,自己才是占据有利地形的那个。
秦月明这个时候已经不在意钟振宇怎么样,但是她在意特立会经历什么。放弃敏感,装愚钝,装不在乎,钝感力于她,是活好的重要能力。
秦月明去院长办公室办手续的时候,一向和善的院长却有点支支吾吾,嗯嗯啊啊了半天,秦月明听明白了:他们接到了实名举报,她在美国期间并不是看病,而是在做代购。现在人事处和纪委的意见是一致的,做代购这件事情呢也不在禁止范围之内,但要是虚构病情呢,这个就不允许了,所以只要拿出在美国的就醫记录,他们对举报的人有一个交代就OK了。
秦月明这才明白刚才陈莉莉的话:“钟老师那么好,怎么能说他的不好呢?”
秦月明摇了摇头:“那不为难你们了,我辞职吧!”
院长惊愕得摘掉了眼镜:“说什么?小秦,事情没有到这一步呢。事情还是能说清楚的。”
秦月明摇头:“谢谢院长好意!这样也好,促使我下定决心!好歹我也是有很多资格证的人,年纪也不大,出去闯闯说不定还能有所作为哪!还有,抱歉,我确实说谎了,我出国,不是因为自己去看病,而是孩子去看病。我不想让大家知道我的孩子有病,所以才撒的谎。”
院长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愧疚,显然,在这个儒雅厚道的知识分子的眼里,这等于窥探了别人的隐私,确实很不该。
院长有点不知所措:“小秦,抱歉啊!我们真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再加上你母亲的事情,你的心情一定很不好。今天咱们先不谈这些吧。组织上我去争取下,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此时此刻,秦月明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善意,但是她摇了摇头:“实话实说,孩子现在可能找到了治病的方法,但是一年的药费折算起来估计要十多万,再加上以后的教育费和我妈现在欠下的这一大笔钱,我觉得现在靠我的工资负担不了了。”
院长想了想:“尊重你的决定,如果你有更好的地方,你就去;如果需要这份工作兜底,我们会帮助你的。”
秦月明有嚎啕大哭的冲动,有时候,社会这么险恶,有时候,善意这么汹涌而来。她知道儒雅但懦弱的院长为这句话付出了多少的挣扎。
但是,无论如何,她不能把自己放到被围观的境遇里!自己不行,特立不行,钟振宇也不行。
二十
钟振宇接到陈莉莉电话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尽管陈莉莉用了一个全新的电话,但还是在她一开口的瞬间就听了出来。钟振宇鉴于自己有被监听的风险,在电话里语气尽量自然而平静。他称呼陈莉莉为陈主任,好久不见——没有一句假话。做了新闻报道这么多年,底线是不说假话,但选择性事实是强项。
陈莉莉显然也是有经验的人,一听就知道。非常客气地在电话里说,听说秦老师回来了,想请他们一起吃个饭。她早上碰到过秦老师,但忘了说这件事,请他帮助转达下。
钟振宇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但是在这样的困境里,他既不能发作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客气地说:“客气了,你帮衬月明的代购这么久,应该让她请你吃饭。晚上回去问下月明,到时让月明跟你联系。”
陈莉莉沉默了下:“其实我是想着你们家里出了很多事,想让你带着她出来散散心,我有客户做了一个很好的民宿,这周六让我带人去试吃试住。到时你们一起去喝喝茶晒晒太阳。一会儿我把地址和链接发你。”
钟振宇一下子还真是没有转过弯来,完全不知道陈莉莉在唱什么戏,只能客气地回应:“谢谢你能想到我们,不过,月明妈妈情况不太好,月明肯定没有心情自己去放松的。”
陈莉莉呆了下:“是哦,是我冒失了,只想到叫朋友一起开心了。哦,其实有点不好意思的是想说件事情,上次你帮我带过来的LV包包,我发现好像不是真的哎,你拿回去或者我送过来?”
钟振宇心里一万头草泥马飞过,他知道陈莉莉就是找个借口作一下。但是此时此刻,他能说什么?他冷冷地说:“你直接找月明协商吧,这些细节我不是很清楚。”
陈莉莉干咳了两声:“你觉得找她合适吗?我怕给她这个时候雪上加霜啊!”
钟振宇一字一顿地说:“她分得清私事和生意!”
狠狠地扔掉电话,钟振宇有些颓丧,任何出轨对象,都不会是安全的。任何大度的女人,被剥夺的时候都是疯狂的。以前在警局写了那么多案例报道,绕不开的人性,怎么还能心存侥幸呢。
陈莉莉希望他能单独和她去民宿住两晚,可以重温鸳梦,但他知道这是万万不能的。他知道自己拒绝这个邀请电话的后果,但是他更知道不拒绝的后果。
陈莉莉再作,他也坚定地认为,林大来调查的背后不会是她。不是她不够狠,而是庆幸他们还没有那么深的交集。
但一想到陈莉莉的前夫和前任领导的下场,不由得一阵激灵。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迁怒于陈莉莉,但陈莉莉确实不是一个吉祥的人。说到底,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陈莉莉。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没有这个P2P,估计丈母娘也会去参投别的项目。可能投得少一点,不至于把命一起送上。
他知道陈莉莉不会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落幕,知道这是一个定时炸弹,但以为爆炸的时候会脱俗些,但看上去剧本的方向和所有同类状况并无差别。在没有这个电话之前,他对陈莉莉还有一丝内疚,这个电话让他厌恶到了极致。情绪和情感勒索,对他来说就是底线。他这才明白了秦月明让他放松的原因:秦月明会逃避,会逃跑,会面对,但是不会勒索。
他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林大这里都已经介入了,江湖上的传言想必已经纷纷扬扬,现在他管不了这么多了。把日子过下去,让秦月明安安静静陪着母亲走完最后一程,就是他目前唯一的目标了。谁知道明天醒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世界呢?
疫苗风波猝不及防地来了!因为牵扯面太大,舆情太汹涌,手下没有专业的记者能抓住问题核心,很多会议只能钟振宇亲自去。在一次通风会议上,熟悉的卫计委相关领导看到钟振宇的时候,神色有点怪异,一闪而过的疑惑厌恶甚至是惧怕,让钟振宇一头雾水。这个领导认识很多年,以前说不上是密友,但也是工作配合得相当不错。钟振宇看着他从科长到处长到副厅,但钟振宇不善经营,从来没有为私事麻烦过他,从来不像别的同事,以混圈为日常,以混圈为自豪,所以虽然在好几次紧要关头,钟振宇的报道和稿子至少是为他的升迁添砖加瓦了的,但他和对方一直保持着互相尊重的君子之交而已。今天看到这样的微表情,钟振宇是吃惊的。虽然后来两个人还是远远地淡淡地打了招呼,但钟振宇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感染事故的审判有了结果,钟振宇看到稿库里一则简短的新闻,一份简单的案情通报,结果比想象中还要轻。稿件也是语焉不详。钟振宇的内参石沉大海,有没有会不会起到作用不得而知。
领导吩咐将感染事故的案情通报只在大报上一字不改刊发,其他版面和新媒体一律不发。有年轻编辑就在工作群里问了为什么,领导带着点调侃意味:这个事情搞得我们整个报社上上下下牵连这么多人,至今调查还没结束,不用投入太多感情了。说完大概觉得不妥,又撤回了消息。钟振宇突然之间就警醒了:林大来调查,大boss被抓,应该都是和这件事有关。上上下下被调查了很多人,自己也是且仅仅是其中一个?
让他一身冷汗的是,蓝思思的200万元到底是什么意思?
二十一
钟振宇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猜想跟秦月明说了。秦月明想了想,马上给秦月明妹妹打了电话:“你哥碰到很大的事了,现在需要200万元周转。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
钟振宇想阻止却也无力阻止。尽管自己想要一个风淡云轻、天塌下来都能顶的好哥哥好儿子形象,但现在确实一败涂地了。
妹妹家境也不富裕,但是第三天就转来了200万元,想来也是临时借来周转的。钟振宇想了想,决定约上小金一起和蓝思思吃饭。
他留了个心眼,在这个特殊时期,有点草木皆兵。如果是和感染事故有关,知情者只有蓝思思和小金。他不能确定他们是敌是友,他想要观察下他们的反应。退一万步讲,还钱的时候有个见证人总是好的。
没有想到,蓝思思见到小金的时候哈哈大笑:“早知道大家都是约了钟老师,一起出门好了。”
钟振宇一脸迷惑。蓝思思解释:她现在又和小金成了同事。原来蓝思思签约的就是小金的老板,只不过不同部门而已。小金主打财经类,蓝思思主打情感类。但是为了保持财经频道的专业性,所以并没有特别对外捆绑宣传。
小金补充了下:“都是独立核算。我们主要靠活动和会员,他们主要靠流量和广告。”
钟振宇觉得自己事先的小心思在这种情况下完全无处安放。能因为他们不计前嫌去了一家公司就说他们之前有勾连?能说他们两个有对立的利益而老死不相往来?在这代人面前,完全没有老一辈的单位习气了,分和合,一切都是随机而动。
鐘振宇拿出手机和U盾,当着小金的面先给蓝思思转了账,发了截图给蓝思思。然后拿出当时的欠条原件,让蓝思思签了字,又拍了照,发了照片给蓝思思。蓝思思什么也没有问,照做就是。钟振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下子两清了。”
小金估计觉得场面有点尴尬,弱弱地问了声:“钟老师,家里的事情都解决了吗?”
钟振宇逮着了机会,话里有话地说:“没呢,现在单位和家里都一团糟。对了,那个感染事故的判决出来了,你们看到没有?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向你们俩道歉过。现在正式道个歉。”
蓝思思和小金异口同声:“你为什么要道歉?这种事情又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钟振宇:“不是害得你们俩工作都不顺利,然后都离开了我的部门吗?”
蓝思思:“如果我们离开和这件事有关,也和你的安排无关。你当时的做法我们都是能理解的,各司其职而已。但是这件事促成我们离开,从结果看,我是满意的,至少有机会离开,有机会和作恶的人乃至围观的人撕逼,是我人生中最爽的一刻。”
钟振宇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不是为了安慰我?”
小金:“我理解思思的感受。我虽然那时很挫败,但是结果我满意,至少是促成我离开体制的诱因。钟老师,你完全不必因为这件事对我们俩有任何的歉疚感。你当务之急是先渡过眼下的难关。你这个时候还给思思钱,能周转得过来吗?”
蓝思思:“钟老师,实话实说了,这笔钱不是我一个人借给你的。”
钟振宇惊讶地看着蓝思思。
小金想要阻止蓝思思。蓝思思没有理会:“其实是我们所有已经离职的同事凑起来的。”
钟振宇一口水喷了出来:“什么?”
蓝思思:“这是小金的主意,大家觉得你实在太不容易,但是按你的个性不会接受他们的钱,所以来找我出面。”
小金附和:“是这么回事。当时你家里出了那么大事,大家都觉得很难受,但也帮不上忙,所以后来听说你缺这笔钱,我们就想着先帮你周转下。还有,思思那篇推文里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小徐他们辞职也真的不是因为奖金,而是受不了加了班还动不动被叫出去陪唱歌陪喝酒。只是在思思没有站出来之前,没有一个人敢说这些事情。”
钟振宇默然,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但老大往往跳过他,直接让人找的他们,他一方面想着或许年轻女孩子们乐意有机会在领导面前露个脸,一方面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自己不参加但也没有阻止过。
此时,他觉得没有资格和眼前的两个年轻人说任何一句话,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变得如此鸡贼?
钟振宇忍住盈眶的热泪:“你们自己过日子都这么不容易,买车买房生娃哪儿不用钱?你们这么想着我,我真的是何德何能!向大家转达我的这份感激,等事情告一段落,我请大家吃饭。要向大家道歉,再向大家道谢!”
钟振宇声称要看版面,提前离开了。他真心没脸面对他们。扪心自问,自己只是不作恶的人,就能受到这么隆重的礼遇,他受不起。
如果说秦月明心不热,他又热到了哪里?面对很多事情,选择沉默,选择明哲保身。只能说曾经热过,现在也已经凉了。
还没走出门口,收到了蓝思思的微信:钟老师,我知道你为什么急着还钱,你以为这钱是老大派我来陷害你的吧?今天你不叫小金我也想叫小金一起的。你误解我没什么,我受过的委屈不止这点,但是我真心觉得你不配小金他们对你这么好!就这样,两清!
钟振宇一字一句研究了半天,倒也释然了。两清吧!年轻人的世界一切都可以重启!蓝思思没有在公号上写一篇《儒雅的中年男人?不存在的!或许只是隐藏的猥琐男》,已经是高抬贵手了。
回到办公室,站在30层高楼的窗户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钟振宇甚至有了纵身一跃的冲动:这么无趣的世界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这样的发现让他冷汗涔涔,不由得再确认了一遍,确实没有什么留恋,特立也不足以成为自己的牵挂。“原来我是这么自私凉薄的人啊!”这个发现让他更颓丧!
麦玲玲把他从这种危险的思绪中拉了出来:“想跳下去吗?”
钟振宇被吓了一大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麦玲玲自顾自地回答:“我们办公室的这个角度确实很有蛊惑力啊,无数个深夜,我签完版面,站在这里,都有要跳下去的冲动。但是一想到我自己要成为我版面的主角,这个不符合职业操守,就算了。”
钟振宇不由得笑出了声:“敬业和专业居然还能挽救人的生命!向麦大记者致敬!”
钟振宇一直把麦玲玲当成一个迟钝的工作机器,从来不知道她有如此脆弱的一刻。或许因为她长得皮糙肉厚,就不配拥有细腻?
钟振宇想到同事说过麦玲玲婚姻似乎并不美满,再加上在P2P投资中损失惨重。谁的生活容易了呢?
钟振宇有上前拥抱她的冲动,但仅仅是问了句:“损失降低点了吗?”
麦玲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把我公公婆婆爸爸妈妈的养老钱拿回来了一点点。丁总前妻说没钱,要死大家一起死。可是我看到她浑身上下都是名牌,开的车可以买回你丈母娘的房子。然而有关部门已经查过了,他和前妻之间的金钱来往清清白白,目前来看,没法把她一起视作被执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钟振宇的汗毛开始竖起来:“当地国资委那边怎么说?那个基金是当地国资委旗下的啊?”
麦玲玲:“当地国资委那边正愁着呢,说不定有人会因此下马。他们是从另一个基金手里接盘过来的。当时说集资是为了在当地投资建一个产业园,会给当地带来多少就业率和GDP,而且据说在外地有成功样本,现在只需复制就可以。国资委还特地派人去当地参观。据说无论是产业规模还是规格都可以比肩富士康,所以国资委才心动的。结果,现在出事了,国资委的人跑过去一问,你简直想象不到,这个产业园就是个影视基地。”
钟振宇:“做影视基地?能做起来也OK啊?”
麦玲玲苦笑:“贫穷限制了想象力了吧?這个产业园相当于投资方的道具,他们需要什么项目就拿什么项目去演,比如新能源,据说准备半年到一年,就可以整出像模像样的东西来,当地政府也以为来了大客户,各种宣传报道配合,做大声势,还发放政府补贴。总之演戏是演全套的。”
钟振宇:“这个投入也不小啊?能赚回来?”
麦玲玲:“全国那么多急于招商的地方政府,那么多急于鸡生蛋蛋生鸡的政府基金,一个样板可以吸引好多个地方政府呢。”
钟振宇:“那也许是真想做点产业?”说这话的时候,钟振宇觉得是在为自己开脱。
麦玲玲:“我也曾经这么热切地想过,看了他们产业园热血沸腾,我们写了10个版,虽然说是软文,但是带着真情实感去鼓吹这个产业园的。当然事后想想好多BUG,这么高的回报率,这么高科技含量的产业园,为什么都不在发达城市呢?如果说是被他们蒙蔽,还不如说被自己的想要的东西蒙蔽了吧。”
钟振宇倒吸一口冷气,麦玲玲的绝望和内疚,还有无处安放的职业耻辱,这才是致命的。他相信她说的无数次站在窗口不是戏说。
钟振宇:“别气馁,你都已经调查到这个份上了。我相信这个模式不是他家独创的,可能很多不良投资者都在这么做,一篇大稿的雏形已经在了啊!”
麦玲玲双眼放光:“确实哦!可以试试?我们一起?司法口你比我熟悉,法规政策你可以得心应手。”
钟振宇摇摇头:“不,我应该等不到完稿就会离开了。”
麦玲玲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轻易被他们整垮?要走也得等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再走。”
钟振宇:“不不不,是我早就想辞职了。只是前段时间一直没有想好,但现在对于我来说,我曾经热爱的事业完全成了鸡肋,所以确定要离开了。不过,你说谁在整我?”
麦玲玲吃惊地看着他:“你自己不知道吗?据说报社领导收到很多你的实名举报信。我们很多人被叫去调查过。”
钟振宇惊讶:“举报我什么问题?”自忖,除了陈莉莉,自己的人生没有污点。
麦玲玲困惑地摇头:“我们也不知道。“
二十二
钟振宇递交了离职报告,新领导却沒有给出明确回应,说要上会讨论决定。或许这一年人才流失得太多,也或许钟振宇让他为难,新领导眼神里满是无奈和疲惫,但似乎连挽留和劝说的欲望都没有。钟振宇也没有要倾诉的愿望。对于这样的局面,钟振宇还算满意:谁都不需要对谁解释。
钟振宇接到了小金的电话,小金在电话里激动地喊:“钟老师,姜还是老的辣啊!你那篇稿子写得太好了!”
钟振宇有点蒙:“哪篇啊?都是你们害的啊!现在我是身兼多职!每个星期的发稿量赶得上新入行的时候了。”
小金:“不是,是那篇内参!”
钟振宇马上反应过来:“你在哪里看到内参了?”
小金:“我们公司传阅了,老板让作为敏感内容写作教材学习来着!”
钟振宇:“怎么会?”
小金:“我也假装不知道,问了老板后续处理。老板说听说相关部门收到了内参,在调查了,但是调查中牵扯出来了很多别的问题,据说涉及面太广,怕引起医疗系统地震。正在评估中。”
钟振宇苦笑:“你们老板虽然离开了这行,但是资源比我们在职的还丰富啊。跟着他好好干吧。”
小金:“钟老师,我觉得我好怂啊!看了你的内参非常惭愧,向你致敬!我跟老板说起你了,老板说你估计是要离职了,让我传个话,要是没有找好下家,随时可以找他。”
钟振宇愣了下,人生的际遇真是妙不可言。他回答:“谢谢你们老板好意,他也曾经是我的前偶像,我会好好考虑的。”
小金狂笑:“前偶像是什么意思?倒塌了的还是损毁了的?”
钟振宇直接问:“小金,你有听到关于我的什么风声吗?”
小金沉默了会:“蓝思思昨天特地约了我,让我提醒你下注意人身安全。”
钟振宇:“这么严重吗?”
小金:“她说你坏了很多人的很多事。我隐隐觉得这篇内参被公开不是坏事,至少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不测,那也有了指向。”
钟振宇苦笑:“我难道要在社交平台卖惨兼自爆无力感,变成英雄记者?”
小金:“不,蓝思思特地让我提醒你,不要被塑造或者自设为英雄,任何有道德瑕疵的人都经不起网络暴民的严苛审查。她觉得你经受不住。”
钟振宇愣了会:“道德瑕疵?”
小金沉默,不解释不搪塞,钟振宇默默挂了电话。
钟振宇觉得自己在裸奔,而夹道围观者全都沉默不语。这已经是对自己最大的尊重了。
显然,即使再困顿,也不能和小金蓝思思再共事了,也是形象倒塌了的前偶像了,任谁都无法直面。自己不能直面商业化了的前偶像,年轻小伙伴们不能直面出轨了的自己。
但消息到底是从哪里透露出去的呢?是啊,年轻人有他们的交流管道,就像传说中的暗网。
钟振宇个人在社交媒体上很少发私人内容,基本都是工作内容的转发。也绝对不会和陈莉莉有互动。自从丈母娘出事以后,他甚至屏蔽了陈莉莉的朋友圈,眼不见为净。他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个错误,赶紧打开陈莉莉的朋友圈一看,倒吸一口冷气,仿佛一个怀春少女,处处都是恋爱的暗示。在P图和美颜相机的作用下,倒也不违和。有不少共同好友纷纷点赞。
钟振宇围观了几场微博上大V被婚外情折磨得体无完肤甚至被销号的事件,暗暗给自己设定了最坏的结局:即使被曝光,被各种攻击,自己也绝对不会现身发声。熟谙传播学规律,应该是自己在这个网络时代唯一的防身技能了。
不被围观,不让自己在阳光下裸奔,是最后的安全底线。
但显然,能否维持这样的局面不是钟振宇自己能控制的。
钟振宇写的内参内容出现在了微博上。舆情的发酵速度快到难以想象。一天之内,全网阅读量已经超过一亿,这是一个让人害怕的数字。幸好钟振宇的名字没有被提起,但内容的劲爆已经足够引爆恐慌和愤怒。
相关部门的处置也是迅疾的:以有史以来最高规格的发布会、最严厉的措辞和最深的鞠躬,向公众道歉,向公众保证会彻查和整改,出人意料的是,相关领导人现场引咎辞职,正是那位和自己惺惺相惜君子之交淡如水坐上副厅职位的领导。钟振宇坐在台下,看到他深深鞠躬,宣布完辞职的当下,看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眼神中有讥讽,似乎有种这样你满意了吗的暗示,以及上次开会时见到的疲惫无奈与失望。
钟振宇内心五味杂陈,对方有理由认为是钟振宇的报道毁了他的大好前程和未竟事业,站在钟振宇的角度,当然不希望是这样的结局,但规则就是这样的,受到惩戒的未必就是该受惩戒的。
回到办公室,迎接他的是小伙伴们自发组织的一个小惊喜:他们认为这是新闻的力量,是道义的胜利,是钟振宇让他们看到了什么叫铁肩担道义,所以这值得开一场有当下最贵网红蛋糕担任主角的庆祝仪式——钟振宇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实在憋屈郁闷得难受,他给蓝思思发了微信询问这位领导的去向。蓝思思回了他几个字:别替人家操心啦!人家家里人可能正在庆祝,终于可以回家接手上市公司啦!
紧接着发来的图片是领导和家人一起在环境清幽酒店吃饭的照片。蓝思思特地用红色圈出了其中一个人,鐘振宇愣了会,想起来了,这是一位持有药品专利的院士。
他这才领悟出来,那位领导身上的那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冷气质,是写着:生人勿近!那是一种一直有底气的气场,和其他官场上的谨小慎微不一样。他们俩互相欣赏,但显然不会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他欣赏的可能正是钟振宇仅剩的清高,钟振宇欣赏的也是他身上少有的从容和淡然。
人家辞职了,有上市公司等着他,自己辞职了,会有什么呢?自己连回家种地的资格也没有了啊。
害怕什么就会来什么。内参幕后那个即将辞职的悲情记者的形象被PO到了网上,不仅微博,很多公众号都开始蹭热点。
钟振宇在大院里还能经常碰到同事打趣:“厉害啊!姜还是老的辣!一出手就把厅长拉下了马!”钟振宇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在棒杀和捧杀之间,钟振宇感受到了面对网络舆情的无力感,发声,只会让事情增加更多看点,扩大更多的传播范围,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不发声,对报社领导对自己都有歪曲和误解。情急之中,他和小金商量,由小金代他写了个声明,声明他没有社交账号,离职仅仅是为个人发展考量。他和他的团队写的内参,仅仅是起到一个新闻工作者应尽的义务,后续发展不能归功于他。
感谢迅速迭代的互联网时代,总有更多的娱乐八卦来转移注意力。钟振宇前所未有地感激那位被怀疑出轨的一线女明星。当然,他知道相关部门也是。
二十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节日禁放烟花爆竹的城市里,偶尔却总能听到几声零星的炮竹声,秦月明被惊醒的时候总是吓一跳,第一反应是确认自己到底在哪里。有时候是在去看特立的公交车上,有时候是在病房里,被惊醒的那刻都会茫然无措:从一个完全陌生环境中醒来,慌张不已,是她这一年多的常态。
她把母亲从ICU转到了普通单人间,尽管还是浑身插满管子,但她终于可以坐在母亲身边陪床。尽管仪式感大于实际意义,但像个真正的病人家属一样陪床是秦月明让自己安心、让七大姑八大姨安心的唯一办法。
尽管非常拮据,但秦月明坚定地求钟振宇托人安排了单人间,她不希望自己的悲痛尴尬哀伤和困窘被围观,也不希望母亲被围观。
这是一间风景好到让人艳羡的病房,甚至看得到远处的湖山。在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拥有这样的视野是那么的昂贵,这么一折算,对时日无多的老母亲来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晚半夜被惊醒,秦月明拉开窗帘,抬眼看到明晃晃的圆月挂在天边,安静而喧嚣,偶尔湖面上有烟花绽放,这一刻梦幻到不真实。秦月明脱口而出:“妈妈,你快看。”一回头,却看到母亲插满管子的样子,忍不住泪流满面。
此刻的心痛是那么细碎却那么真切:以后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无论是好心情还是坏心情,母亲都再也感受不到了。最美的场景感受到最残忍的事实,这才是生活的真相吧。
人生永远不会只有这么点糟心。
陈莉莉把那个LV包包拿给了秦月明。地点选在护士站门口,显然是特意挑过的地方。秦月明看到她的样子二话没说,当下就把钱转给了她,再示意陈莉莉拿包给她。
陈莉莉看上去有点愕然。秦月明这么爽快,所有的想要大闹一场想要让她难堪的借口和托辞都没了出口。但这么离开是不甘心的。
她走到秦月明妈妈病房前,在小小的窗口踮起脚看了眼,幽幽地说:“你现在大概很想她死吧。”
秦月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说:“是啊!”
陈莉莉又是一愣:“是嫌弃她这样一直在烧钱?”
秦月明冷冷地看着她:“你是打算帮我妈妈去讨债吗?要是能拿回来,我觉得我妈三五年还可以维持的。这中间有奇迹出现也未必不可能。”
陈莉莉:“对不起啊,或许,你妈妈不是因为P2P的事情才脑溢血的,而是知道了我和钟老师上床的事情以后才气晕的。”
秦月明的心被针扎了一样,但是强忍:“所以,你现在来告诉我这些,是希望我去起诉你和钟振宇害死了我妈吗?”
陈莉莉继续示弱:“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一开始只是喝多了失控,但是没有想到我们俩在床上很和谐,我估计也是你不在,所以他有点饥渴了吧。”
在公众场合,和情人的原配炫耀性事,这么不要脸地赤裸裸地挑战,在秦月明以往的人生里,并没有经验应付。秦月明无助地看向母亲的房间。没有奇迹发生。她深呼吸,努力调节情绪:是的,陈莉莉这是在用激将法来逼迫自己让别人来看笑话。这种场景,工厂出来的母亲比她有经验多了,要是妈妈站在这里而不是躺在这里,准保能让这个女人再也没脸出现在方圆十里之内吧。
秦月明笑着说:“好啊,我接受你的忏悔。我会把今天的录音发给你儿子的。你儿子现在的辅导员好像正好是我研究生同寝室的室友啊。”
陈莉莉恶狠狠地看着她,研究了一番真假,突然气急败坏地抢过她手里的包包,开始爆发:“你这个黑心代购,用假货骗我!大家都来看看,所以有了报应,亲娘脑溢血,命都要送掉了!”
秦月明顺手抄起了门口的盐水架,一边掂量一边走到陈莉莉身边,对她耳语:“我们钟老师最怕的就是泼妇,我和他离婚很久了,你要是好好的,或许还有机会。但是你这样子,恐怕什么地方都配不上我们钟老师。”
陈莉莉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整理了下妆容,转身走了。
护士赶走了围观的病人和家属。
秦月明回到病房,对病床上的母亲说:“看到了吗?刚刚这一幕!你总是说我读书有啥用,我发现我很有用啊!我不再有怕的了。你放心了吗?”
秦月明看到母亲眼角边两滴大大的泪珠。却始终还是没有睁开眼看她一下。
秦月明突然醍醐灌顶:妈妈不肯离开是憋了一口怨气,不甘心就这么失败离场啊!她需要看到自己有能力让那些坏人得到惩罚才能安心吗?
二十四
钟振宇回到家的时候,秦月明已经在家,桌上放着一张离婚协议书。
秦月明拉着钟振宇,一起跟特立视频了下,秦月明和儿子的对话中温和愉悦,和钟振宇妹妹说话的时候也是有理有节,这让钟振宇倒吸一口气,女人强大起来真是太可怕了。他已经收到消息,今天陳莉莉去医院闹过了。主治医生作为老朋友,但还是忍不住批评了他:你老婆现在日子很难过的啊!你要多多支持啊!
钟振宇看着离婚协议书,还是装傻充愣地问了句:“这是何苦?”
秦月明淡淡地说了句:“是啊,何苦呢!不过经过今天的事情,我觉得这个是必要的。你想想看,你和陈莉莉第一次上床是哪一天?”
钟振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说啥呢?”
秦月明:“她今天来找我闹,只是试试水吧。她对你心存希望,是想要挽回。如果知道你已经狠心把她扔掉,那就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迟早会撕破脸皮找你闹得更凶的。为了挽救你的声誉,签了这份离婚协议,时间比你们第一次上床早点就好。对外可以说,因为我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所以我们没有对外宣布,并且你还一直帮着我!这才是有情有义的钟振宇老师啊!”
钟振宇无言以对,试图安抚秦月明:“不要这样,我们总能想到别的办法的。”
秦月明苦笑:“你就签了吧。这样呢,我看上去没有那么可怜,我不是那个老公出轨、儿子生病、母亲植物人、房子被收走、P2P被爆雷、工作被当掉的中年妇女;我是一个主动选择离开老公带着儿子远赴重洋的独立女性!你知道我有多爱面子的啊!”
钟振宇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他倒是希望秦月明可以歇斯底里发作一通,但秦月明情绪前所未有的稳定。
钟振宇想起促使他和秦月明结婚的理由之一了:当时他在局里受了委屈,秦月明要跑去和领导谈谈。钟振宇不让她去,怕她无理取闹。但最后秦月明还是去了,后来领导私下里跟他道歉,还开玩笑地说:到底是大城市的姑娘,知书达理。你小子有福气啊!
即使到今天,钟振宇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但是在不怯场这件事情上,永远不是秦月明的对手。秦月明懒得揽事,但事情到了眼前,一定是不怕事的人。而骨子里,钟振宇是有事最好逃跑的人。和陈莉莉现在的关系,是自己姑息和逃避的结果。
一个女人,能在前夫和情夫都进了监狱后,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滋润地愉快地寻觅爱情的,哪会这么轻易被安抚呢?钟振宇的不安在加剧,当初难说吸引自己的不是这种与众不同的魅力,那么自己是在飞蛾扑火。
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被失去的了,也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被期待的了。
所以,他希望世界混乱,希望世界重启,那么自己的这点破事就可以不足一提了?
钟振宇被自己瞬间的沮丧和反社会心理惊吓到了:研究了那么多犯罪心理学,原来走向极端有时候仅仅需要放大某种困惑和情绪而已。
这样的困境早就被无数人演绎过的啊,比如达斯汀·霍夫曼的《致命的诱惑》。
这样的夜晚,钟振宇以为会失眠,没想到居然早早睡着了。
半夜醒来,钟振宇发现秦月明不在身边,担心秦月明出事,匆忙披衣而起,却看到秦月明在整理母亲的房间。钟振宇尴尬地问道:“这么迟怎么还不睡?如果觉得心里不舒服,我搬去单位宿舍好了。”
秦月明头也不抬地说:“你想多了,我是想着早点清理好房子,可以尽量早点出手。”
钟振宇:“出手?现在不是打了死结了吗?”
秦月明没有回答。
钟振宇打了个寒噤:“你决定了吗?也可以考虑下医疗性养老院的呀。”
秦月明摇头:“不了,我说过我们有限的资源要用在特立身上,好不容易他有希望了,要我二选一,我一定只能选特立的前途。更何况,我妈一定不希望自己这么没有尊严地活着。她向往的是:活要活得崴,死要死得快。假设以后特立遇到了我这样的困境,我也会同意他做出这样的选择。《自私的基因》说了,繁衍才是人类生存的要义。”
秦月明扔下手里的杂物,跌坐在地板上:“我唯一后悔的是在我父母的有生之年,没有意识到这个,一直把哥哥的去世归咎于他们的疏于照顾,甚至认为乡下的爷爷奶奶是故意溺死哥哥的,觉得他们可能更无顾忌地遵循自然的优胜劣汰的法则,更没有人性,这也是我不想让特立去跟爷爷奶奶住的原因。其实我从小就知道我是得益者,但我害怕被指责,所以把所有的责任和仇恨都强加给了他们。我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钟振宇走过去,抱住她,帮她拭去眼角的泪珠,轻吻她的唇角。他们就在乱成一团的秦月明母亲的房间里,毫无芥蒂地亲密,这是去年冬天美国之后的第一次。
这不在两个人的计划中,不带任何怨气和情绪,温柔而愉悦,无关任何的生离死别。
二十五
秦月明在自愿出院的单子上签下了字。她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土庙菩萨的脸在秦月明眼前晃过,既威严又慈悲。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可以被原谅的。
走出医生办公室来到病房,看到母亲的眼睛微睁,似乎在看着她。秦月明心头一惊。走近,却似乎并没有,只是眼角的泪珠真实可见。
秦月明放声大哭。自己再狠心,也没法就这么亲手送走母亲。
姨妈和护工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她去寺庙里给母亲诵一场经,而且不要土庙,要正儿八经的大寺,母亲初一十五常去烧香的大寺。穷疯了的秦月明不明白这场昂贵的法会的意义在哪里。姨妈和护工暗示既是祈福也可以让母亲安心离开,以后不会成为厉鬼来责难所有的生者。秦月明明白,在目前的境况下,不想被拖累,但又不想让灵魂不安,信仰是可靠的托辞和托底。
姨妈和住持基本谈好细节,等秦月明拍板。秦月明沉吟了片刻:“实在冒昧,贵寺估计也不能赊账的吧?那能打折吗?”大师倒是见怪不怪的样子,微笑着沉静地看着她。姨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几乎是愤恨地喊道:“我们出!我和你舅舅他们出!”
秦月明像木偶一般,跟着法师的示范和一众亲戚跪在菩萨面前磕头,听经。法师们的诵经有安抚的力量,但杂念在秦月明心头奔涌。她留意了下在后排的特立,看到他开始又惊吓又好奇,但很快变成认真的小大人的样子,隐隐的不安也就释然了。她本来不想带特立,但姨妈暗示特立最弱小,所以要带来。明月回过神来,这场特殊的法会,仿佛就是请菩萨给大家一个结界,万一母亲过世后有什么不好的,来参加的人全都可以安然躲过。因此即使有些不安,她最终还是带着特立来了。
她没有跟钟振宇提这件事,无论如何,她承担自己必须承担的那部分,隐藏必须隐藏的那部分。
她不知道母亲能否感应到这场奇诡的法会。大家心照不宣地期盼着她能早点安然地情绪平和地离世。
行尸走肉般的混沌中,她听到咕咚一声,回头一看,特立倒在了地上。秦月明迅速清醒过来,拨开受了惊吓的亲戚们,蹲下去抱特立的时候摔倒了。但法师们似乎到了一个要紧关头,心无旁骛地继续诵经。老年亲戚们只好仍旧继续法事。这一刻,秦月明感受到了无比的魔幻。她抱不住不停抽搐的特立,在表弟的帮忙下,把特立抱到了大殿的背面,安抚特立时无意中抬头看到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俯视众生。秦月明泣不成声,她和钟振宇婚后一年多没有孩子,有次他们来这里玩,月明半开玩笑地说我去观音菩萨这里求一下吧!巧合的是,下个月就怀孕了。在这么魔幻的一刻她居然想起了这个细节。她责问观音菩萨:既然一切都是天意,却为何要有这么多的磨难?我在母亲和他之间二选一,我错了吗?我不服!我不服!
那一刻,月明想到了叔本华的名言:世界就是盲目的意志。自己的苦苦挣扎,试图和命运对抗,都是盲目的意志吗?!即使这样,她也要反抗到底!她不想认命!
二十六
钟振宇的辞职报告迟迟没有批下来,找了几趟领导都是不置可否。他替领导想了想,大概最起码要等到舆论彻底散场才会批准吧。目前状态下,除了陈莉莉这个定时炸弹,他并没有特别充分的辞职理由了。
半年时间,已是沧海桑田。
随着资产泡沫的溃败,尤其轻资产的文创影视行业的大幅度缩水,当初雄心壮志出去单干的同事,出现了极大的分化。有人赚得盆满钵满,但也有人垂头丧气到处找钱,甚至有人成了到处躲债的丧家之犬。
有天趁办公室没人,麦玲玲特地来交代他:“要是那个谁谁谁来问你借钱或者找你投资,一定不要松口。我已经在很多清算公告中看到他的名字了。”那个谁谁谁是当年和他们一起进报社的同事,但显然这个谁谁谁要比他们能干得多,无论什么都比他们早一步:升职加薪不说了,人脉关系广到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情。麦玲玲随后幽幽地叹了口气:“估计也不会找我借的。我算是在我们这行丢尽了脸,写了这么多金融财经类调查报道,却把自己搭进了一个最土的骗局。”
钟振宇苦笑,随口说了声:“怎么会有很多清算报告?他当初这么大胃口,一口氣投资了这么多公司?”麦玲玲回答:“才不是,是一家被清算,另起炉灶换个马甲再开一家,再破产再清算。”
钟振宇惊讶:“按他的人脉和能力也不至于这样啊?我记得他当初跟我说过,他有很大的基金公司在操盘,当初还说过让我入伙,我觉得我不是这块料就没去。”他一个激灵坐直:“这是故意的吧!这就是赤裸裸的诈骗。我就不信他自己的日子会过得这么落魄。”他打开朋友圈,翻了一遍,果然基本都是别墅高尔夫头等舱旅行米其林美食,甚至还有年轻貌美的新妻子以及小婴儿。当然不是直接炫富,而是用非常文艺非常有情怀的大片来呈现的。不得不说,坐直升飞机去阿拉斯加追极光,去美国大峡谷玩蹦极,去太平洋小岛打高尔夫,去66号公路自驾,再加上美艳小娇妻和治愈微笑的萌娃陪伴,哪个男人不艳羡啊?简直就是成功中年男人的重生典范啊!
麦玲玲凑过来一看:“把我屏蔽了?我只能看到他的工作状态。”这个谁谁谁的前妻曾经也是他们同事,和麦玲玲关系不错。
钟振宇仔细看了朋友圈,今天早上还发了太平洋晨曦中举着小宝宝的照片,美轮美奂,风淡云轻。想了想:“大概我们没有被屏蔽的,都还有可能是钓鱼的?他的投资公司主要投了哪些方向?”
麦玲玲翻了下电脑:“五花八门。看了下,主要是影视和生活类。妈蛋,估计我又着了道了!”钟振宇一句话都不敢问,不知道麦玲玲到底介入有多深。麦玲玲:“就是那个一直一直打广告的鲜花配送,大概我们所有女同事都买了。知道便宜得不可思议,但想想反正也不是什么大钱。三年500多元,每周一束鲜花。”
钟振宇想起来了,他还劝说过她们:这种看起来就是强行吸现金流的做法,肯定难以为继的啊!这个和非法集资有啥区别?姑娘们嘻嘻哈哈觉得反正这点钱也无所谓都还是买了。
钟振宇指着那个人的朋友圈:“啧啧啧,你们大家众筹让他过上了富豪的生活。也好的,就当他是我们报社的锦鲤吧,总还是有人过上了我们羡慕的生活。再说,咱们确实没有人家有能耐,看看我们俩,被一两百万就搞得惶惶不可终日如丧家之犬,要是像他这样外面欠着几个亿这不已经愁死?哪能这么风淡云轻潇潇洒洒走世界。”
麦玲玲没好气地:“幸灾乐祸了吧!”钟振宇哈哈大笑。
麦玲玲突然就湿了眼眶:“真好!老钟,我们渡了一劫,道行又高了点啦?我都很久很久没有看你这么笑过,我自己也是。”
钟振宇煞有介事地和麦玲玲握了握手:“你好!我是钟振宇!”
麦玲玲用短而肥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好好干!我们部门就是没有男人,一个像样的男人都没有!”
钟振宇眼睛里有了亮光,但瞬即熄灭。他很想把陈莉莉的事情和盘托出,因为麦玲玲是见证人。但是仔细一想,说了,除了倾诉还有什么意义呢?麦玲玲也许已经知情,只是不说而已。
麦玲玲拿出一叠纸稿,扔给钟振宇:“我看我们俩就是干活的命,别想着发大财做大事。你帮我看看这篇稿子吧。这篇稿子我要确保一个细节都没有bug,为了让自己看得更清晰些,我特地打印下来了。”钟振宇接过一看,是让他们深受其害的上次讨论过的P2P的稿子:“不是说了我不参与吗?”麦玲玲:“你当时不是说要辞职吗?现在不是也没辞?我是怕自己作为当事人,太情绪化,所以请你把个关。”钟振宇看了,麦玲玲确实是一个老辣的财经记者,条分缕析,采访扎实,清晰克制。她的调查结果让他倒抽一口冷气:这些错综复杂的股权结构背后,暗藏了多少的家破人亡啊!
钟振宇用征询的眼神看着麦玲玲:“真的要发吗?如果不发,这么多公司在苟延残喘,你的钱可能还有机会拿回来。你一发,这个大脓包挤破以后,那就是无法收场了。”麦玲玲点头:“我纠结了很久,我这篇稿子从新闻伦理上有没有问题,他们的欠债到底是经营失利还是蓄意诈骗。牵涉面越广,心里越没有底。但是最后的结论是——为了不让他们继续圈钱骗人,必须挤破脓包。所以我要确保细节的真实。”
钟振宇内心是感佩的,麦玲玲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坚守,真的是太不容易了。他打趣:“你这么翔实的资料,肯定走访了不少人,应该也惊动了不少人。就没有人来跟你公关下?我们好歹也曾经是风头无两的大媒体,这篇稿子出去各种头条也是争抢的了。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麦玲玲苦笑:“你说会没有吗?我也很动心。只要不把他们牵扯出来,说我损失多少给我多少,不是还钱,那就是我的稿酬。我都要膨胀了,一篇稿子值几百万,我这是赶上顶级娱乐记者的身价了吗?但是仔细一想,我又不是傻子,回头告我敲诈勒索,待会儿我钱没要回来,人又搭进去了。再说了,他们越来游说,是不是越说明有问题?但他们也放下狠话了,不排除一切手段对付我,包括但不限于起诉。”
钟振宇:“那你真得慎重考虑下啊。虽然我们的事业很重要,不,曾经很重要,但以我现在的犬儒主义立场,我觉得要牺牲生命或者超出职业范围外的牺牲不值得。”
麦玲玲:“我倒是想要悲壮点的结局呢。所以我跟他们说了,现在什么时代了,还想要为所欲为?再说老娘还有什么怕的?为事业献身倒是一了百了了!”
钟振宇知道麦玲玲说的不全是玩笑话。麦玲玲向来夫妻关系很紧张,婆家曾经是有点小权力的,麦玲玲当初进报社也是婆家的关系。可惜丈夫资源充沛但眼高手低,一直做各种生意交各种朋友,只赚声势不赚钱,和麦玲玲几乎完全是两路人。也不知道是否算幸运,麦玲玲公公婆婆是聪明人,知道只要麦玲玲在,儿子总是不会太豁边,所以一直在死命拉住这个家不让散。总之,麦玲玲是因为靠谱才在这个家有存在的意义。而这次的P2P事件,直接动摇了麦玲玲在这个家的根基。麦玲玲的苦衷钟振宇能猜到,但也没法问出口。
钟振宇转移了话题:“我们也算是有点话语权的人,摊上事都这么艰难,更何况普通百姓。最最冤枉就是我丈母娘,连命都搭上了。以前我总是想着这些人都是咎由自取,是贪小便宜因小失大,但看到受害者都是身边的亲人的时候,没法这么冷静了。电子文档发我一份,我帮你把可能牵涉到的法律问题厘清下。我们要确保我们出品的稿子经得起诉讼。不过说好了,我不署名。”
唯有忙碌可以抵御抑郁烦躁沮丧乃至绝望。他和麦玲玲都是。迷茫的职业前途,触礁的婚姻以及随时可能爆炸的妻子,躺在病床上的岳母,再次发病的儿子,超二百萬的外债,还有……
就在他和麦玲玲聊天的过程中,有超过一百条语音信息发过来,全部都是陈莉莉的。
二十七
特立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病,秦月明反而感觉卸下了一个心理包袱。严防死守的秘密,守着的时候很辛苦,既然已经摊开,反而不用再辛苦了。在千头万绪要继续生存的过程中,特立的发病变成了一个契机,让秦月明从失控混乱的情绪里走出来,她必须要理智地去面对所有需要面对的困难。
母亲真是一个生命力顽强的人,转到社区卫生院的康复病房之后,居然所有生命指标都很坚强地维持着。吓得姨妈在她母亲病床前念念有词了半天。秦月明有时候看着母亲均匀地呼吸,就像睡着了一样,忍不住暗笑:这还真是我妈啊!你们想让我早点死?我偏不死!
社区卫生院条件有限,收费相对便宜,一个护工要管四个病人。护工阿姨对于秦月明能让母亲住单间但不单独请一个护工颇有微词,话里话外就不怎么好听。尤其是一到晚上,秦月明待得迟点,她就骂骂咧咧,让秦月明要么留下陪夜,要么早点离开。原来护工阿姨把这里当作她晚上睡觉的地方了,人少安静好睡觉。秦月明开始很愤怒,但后来想想这样也好,万一母亲真的有点什么,也总算有个人在身边。她有次半开玩笑地跟护工阿姨说:“我妈这个样子你睡旁边,不害怕啊?”
护工阿姨一副唯物主义的凛然:“我做这个工作的,什么样子的没见过?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别看你妈这个样子,她火头还旺着呢,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准备好钱就是了!看看隔壁病房那个老头,躺了15年了。现在都一百多岁了呢!”
秦月明又是心安又是焦灼。虽然母亲就这样毫无意识地躺在那里,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还不是孤儿,做什么母亲都看着呢;但是为了维持母亲的这口气,以及给特立体面的生活,最急需的是钱,这让她焦灼不已。
秦月明委托老同学郑晴处理母亲的债务事宜。郑晴是她大学同学,父亲以厅级干部待遇离休,母亲是银行高管,自己漂亮有才华,还完全没有娇骄习气,真是人见人爱的女孩。大学毕业出国留学,带着一个高大帅气门当户对的夫君回来,两个人一起开了律所,事业很兴旺。自从秦月明做代购后,郑晴没有少关照生意。秦月明也开玩笑说过郑晴,不如她自己飞一趟采购可以节省更多。郑晴说:还是我的时间更值钱,所以请你代购省心省钱。秦月明无论何时何地见到她,她总是妆容整齐得体,精神饱满,配上她的保时捷跑车,人生赢家几个字是写在脸上的。
郑晴是唯一知道秦月明窘况的同学。本来就是被俯视的,所以秦月明把窘境告诉她似乎一点障碍也没有。
郑晴不仅从专业角度给了些建议,还来医院看望过她母亲。在这样的环境里,两个人自然地亲密起来。郑晴有个跟特立差不多大的儿子,秦月明破天荒地主动邀请:”什么时候可以带孩子一起出来玩玩。”
郑晴却无奈地摇头:“不行呢!”
秦月明觉得有点冒犯,赶紧圆场:“莫非你这个虎妈给他报了很多培训班,连出来玩的时间都没有?”
郑晴摇了摇头:“我倒是想呢。多么希望他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上培训班可以和别的孩子一起玩。”
秦月明不知道怎么接话,这句话很费解。要是说去世呢肯定不是,不久前郑晴还在朋友圈晒过孩子的背影。对的,从来没有晒过正面照,她还以为是郑晴比较小心谨慎。
郑晴摇摇头:“可能是我运气太好吧,我儿子的病估计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先天的发育不良,左右脑不连通。他这一辈子,将永远是那个8个月大的孩子,《天线宝宝》将是他永远的最爱,无论他多老,他也永远没有机会自己走路,甚至不会自己上厕所。他甚至永远不会叫一声爸爸妈妈。”
秦月明震惊。在带特立治疗的过程中,什么样的孩子没有见过?但是郑晴描述的儿子的状况还是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自闭症也好,脑瘫也好,唐氏综合征也好,似乎都能比郑晴儿子多一点点回应。郑晴是经历了多少的绝望和希望,才能这么洒脱地说这件事?
秦月明不由自主地抱住了郑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要是特立是这样的状况,自己会活成什么样子。
郑晴摇头:“没关系没关系。从他出生到现在,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了。我也没有打算生第二个,一个是概率问题,追溯起来,我先生母亲这边似乎有过这个遗传因素,但事情太久远,这个亲戚已经去世很多年,无从考证;第二个是我不希望我的另一个孩子还没出生就要背负这样的重担,这对他不公平。”
“我身边的人也大都知道我的状况,他们都能理解我的想法,我尤其感谢我爸爸妈妈和公公婆婆,人生苦短,过好每个阶段,不要想那么多。”
“我也没有参加任何的病友群或者什么公益组织,我不想我的世界里全部都是非正常状态的信息。这点我认同美国的理念:所有的孩子都是上帝给你的礼物。所以,也许这个礼物不是我最想要的,但这还是一份特别的礼物啊!我能做的就是赚钱,赚很多钱,过好我这一生,也确保他在我们去世后还能维持一个快乐宝宝的生活。如果他能活到那么久。”
秦月明有所顿悟,给特立治病是从加入QQ群開始的。得到了有效信息的同时,确实也更焦虑,焦虑到必须要放下一切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地去美国治疗为止。
但秦月明知道这是郑晴千转百回千方百计后的妥协和接受。以他们的资源什么没试过?没有试过怎么可能甘心放弃?
尽管郑晴的困境让秦月明无比同情,但内心对郑晴也还是羡慕和嫉妒:一个人可以不在意世俗的眼光,是因为她有足够的底气,也有足够的社会支撑力。而自己瞒着大家特立的状况,不仅仅是怕特立受到歧视,而是自己怕被同情被耻笑被围观被深扒。所有的别扭的性格背后都有不堪的过往吧。比对起来,钟振宇虽然出身农村,但是父母勤勤恳恳,家庭和睦,兄妹情深,可以不争不抢风淡云轻。
虽然和公公婆婆关系疏离,这一刻,却真心佩服起了公公婆婆育儿有方,持家有道。
秦月明发现和现实和解,要比自己想象得更轻松,至少在心理上。她不刻意跟别人说特立的状况,但有人问起她再也不会瞒着了。特立可以像个正常孩子一样去玩耍,去交朋友,明显也松弛起来。
活得敞亮一点,不要把自己代入世界的主角,人生的痛苦就少了一大半,这是郑晴给她的启发。但是,总有些角落没法彻底敞亮。
明明是钟振宇出轨,明明是陈莉莉介入,为什么自己觉得羞耻?
她甚至不得不承认,把特立和正常社交圈隔离起来,与其说是不想特立被歧视,还不如说是自己觉得羞耻。为什么羞耻?这又不是自己的错更加不是特立的错。
是的,是觉得没面子,在他人的眼光里,这是一种失败:不健康没出息的孩子,出轨的老公,全部被打上了过得不好的标签。所以才会觉得羞耻。
去美国治病,一个陌生化的环境是逃避被围观逃避被怜悯的好选择。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也可以是?差点把希望寄托在小董身上的自己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啊!
生活不是电视剧,碰到事情拍拍屁股辞职,一言不合换房子这样的戏剧化情节,在现实生活中太难实现了。
经学院集体讨论,鉴于秦月明的情况,暂时把她调离了教学岗位,去学院资料室上班。她的行为是出格了,但她目前的处境让人同情。秦月明本来最怕被人围观被人同情,可她这次用被围观被同情换取了一个暂时可供安身立命的平台,一个可以喘气的机会。她内心甚是感激良善的领导,她知道他们也顶住了不少压力。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从来都是是非之地。
她需要一份新工作,一份有很多钱的新工作。可是世道不好,她这个专业扔到社会上,几乎一无是处。资料室一周开放3天这样的上班节奏,已经是最大福利。在郑晴的帮助下,她找到了一家文化单位的兼职。薪水也不高,但是可以补贴一点家用。秦月明想试探下自己有没有别的发展可能。她以前不关心事业,也不关心粮食蔬菜,更不关心金钱。
但此刻,生命有明码标价的时候,不得不关心金钱了:氧气是24元一天,一分钟都不能停;一天的心肺监护是75元,一天的床位是180元,一天的营养素是200元……要是母亲突然有状况,抢救了那就另外加钱。另外特立的治疗费暂时还没算,药还可以维持一两个月。
经过这大半年的煎熬,秦月明活成了和母亲一样计较每分钱的人。如果有足够的钱,她能带上母亲儿子一起回美国治疗,她就不需要承受这种接近人伦底线的煎熬了,不需要在母亲和儿子之间二选一了。
她渴望金钱。极端的时候她甚至想,自己要是有《绝命毒师》的技能,能确保特立这辈子衣食无忧看病不愁,她也干了。可惜,这样的机会也没有。
二十八
特立发病之后,就从姑姑家住回了自己家。秦月明怕给小姑子一家带来压力,更重要的是,小镇上的人们更容易对异样的孩子指指点点。自从秦月明有了兼职以后,她和钟振宇几乎没有交集的时间了,特立一般是秦月明负责送,钟振宇负责接。秦月明下班后要去看望母亲,代购接单,中间有话让特立传,特立传不清楚的用冰箱贴。
有天特立忧愁地跟秦月明说:“妈妈,你和爸爸要离婚吗?”
秦月明大惊:“你为什么这么想啊?”特立说:“我们都很久没有三个人一起吃饭了。Tommy说,爸爸妈妈不再一起睡觉,不再一起吃饭了,不再一起笑了,就是要离婚了。而且,有一天有个阿姨在电话里跟爸爸在很凶地说,你老婆不是说你们离婚了吗?”
秦月明的心被揪了下。伤害到特立,谁都不行。
稳定了下情绪:“Tommy这么有经验?原来你们小朋友之间还会交流这些啊?放心,最近不是爸爸妈妈都忙吗,要不是因为要陪特立,妈妈应该每天去医院陪外婆睡觉吃饭呢。特立放心吧,爸爸妈妈不会离婚的。”秦月明心里划过了什么。
特立抬头看了眼妈妈,但什么都没说。秦月明的心抽了一下:离婚是自己在切割什么吗?有考虑过特立的感受吗?
或许因为特立的病,秦月明总觉得特立有超出同龄孩子的敏感以及克制。秦月明的心揪得更紧了。陈莉莉大闹病房之后母亲眼角的泪和特立今天的表情叠在一起,看来有的坎是过不去了。陈莉莉越界了!
陈莉莉去赴秦月明的约时,特地请假了一天,做脸买新衣服,加上新做的玻尿酸医美都正在巅峰状态,虽然自己年纪比秦月明大,但她相信绝对不会在状态上输给秦月明。上次在医院她都有点怜惜秦月明了,知道秦月明平时也不讲究,但蜡黄的脸色和大大的眼袋,实在太不像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女人。可是钟振宇,偏偏选择了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女人。
陈莉莉选了紧身裙配羊绒大衣,正式但不算用力过猛,配上高跟SW长筒靴(对了,全部都是委托秦月明代购的),时髦得体,总之,她绝对不能在气势上输给秦月明。她认为今天是秦月明来找她谈判,如果有可能,她愿意在金钱上弥补一些,秦月明现在不是缺钱吗?
陈莉莉走进包厢门的时候愣了下,除了秦月明还有别人。难道是秦月明请了帮手来谈判?但陈莉莉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人看上去和秦月明一样普通。她们俩看到她,笑着站起来迎接她。虽然她和秦月明的眼神交锋过了,但这个时候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握手欢迎,陈莉莉还是有点蒙。
秦月明一贯简洁,不动声色地介绍:“这是我大学室友,你儿子的辅导员张老师。”陈莉莉以为秦月明上次只是虚张声势,没想到是认真的,心狂跳起来,生怕秦月明当场说出什么让人下不了台的话。其他没什么,面对社会各路人马陈莉莉从来不会怯场,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是她的强项,但是因为念书少,碰到高知,尤其是和儿子息息相关的,心是虚的(这也是钟振宇特别吸引她的地方)。原先武装的气势顿时泄了,忙不迭地和老师握手。张老师客气:“孩子聪明努力,做事情很靠谱。我是很喜欢他的。第一学年看了档案,提到爸爸的事情他有些顾虑,我跟他说不要紧,关键还是得靠自己。尤其听说几乎是您独自抚养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孩子,真的是不容易啊!我要谢谢您把这么优秀的孩子送到我们学校呢!”
这段话的信息量大到惊人,但全部都是事实。陈莉莉只能表示感谢老师的关心。秦月明就像没事人一样在旁边翻看手机。
正聊得欢,门推开,进来了陈莉莉儿子,男孩子大大方方坐下来。
陈莉莉知道轻敌了。自己混社会,熟谙这个社会的很多潜规则。但今天这个不是自己熟悉的社会。她给秦月明发微信:“你这是干什么?”秦月明回复:“好自为之!各归各位!”然后发了一张删除微信好友的确认界面图。
儿子正和老师聊着实习的趣事,一点儿都没察觉异样。
服务员送进来账单,示意哪位买单。陈莉莉一把抢了过来:“我来我来!”陈莉莉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大家都是熟人哦,说说也没关系的吧,秦老师你现在日子不好过,所以今天我来!”
她以为秦月明会力争,这就算是让她在老同学面前没面子。孰料秦月明淡淡笑着说:“谢谢!”
陈莉莉憋着一口气挥手目送秦月明和女同学开车离开。儿子在旁边兴奋地说:“没想到,妈妈你的朋友跟我辅导员这么熟。早知道有些事情可以方便很多呢。”
陈莉莉没好气地说:“我也才知道呢。对了,你研究生要不要换个学校啊?或者要不要出国?”
儿子惊讶:“为什么啊?现在这个导师很喜欢我。我们这个专业在国内也是顶尖的。保研的机会可不是那么轻易拿到的啊!出国我还要重新准备,今年是肯定来不及了吧。如果我想读博士,等那时再出去吧,到时候也不用付学费。不然太贵了,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陳莉莉认真看了眼儿子,是啊,钟振宇算什么混蛋,让自己色迷心窍到想要改变儿子的规划?自己真的有那么爱钟振宇吗?不是,应该只是自己得不到的,所以特别想要得到吧!
隐忍,委曲求全,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这应该是自己拿手的。但被迫放弃自己想要的,也是自己拿手的。正如当初因为家里穷,不得已放弃大学。因为看中前夫的资源,嫁给并不喜欢的前夫。既然都是牺牲,前夫至少年轻,至少是正式的城里人,至少对自己好,喜不喜欢有什么重要的呢?
一把年纪整容医美减肥,除了应酬,几乎有二十年没有吃过晚饭了,就是对自己这么狠才走过来的。在自己的人生中,钟振宇这样的过客算什么呢?
不算什么,但曾经是光亮,是以为自己找到少女时代向往的爱情的光亮。在粗陋乡村长大的她,对理想爱情的向往就是要嫁一个读书人、斯文人。老公读书写字抽烟,她端茶沏水打扫卫生。第一次见到钟振宇就是“恨不相逢未嫁时”,每次看到秦月明都仿佛是夺夫之仇。克制着和秦月明若无其事地交好,等着机会,看到秦月明带着儿子出国,看准机会步步为营,直到一步步实现自己的少女梦。那段在梦里都能笑醒的时光,她努力装得毫不动情,生怕吓跑了钟振宇。她知道这个年龄的出轨男人想要什么。假如能一直这样下去,她根本就不在乎名分,她什么都不在乎,她不在乎其他任何和她无关的人和事。对秦月明更是毫无愧疚,秦月明一个这么其貌不扬又不珍惜钟振宇的人,凭什么就能占有钟振宇这么长时间?
但光亮熄灭之后,只有灰烬。曾经飞蛾扑火,但终究只是一厢情愿。
陈莉莉突然对儿子说:“你有女朋友吗?有的话带回来给我看看。只要是你喜欢的,我肯定不会嫌弃。”
儿子叹了口气:“我们有资格嫌弃人家吗?”
陈莉莉大惊:“这是什么意思?”
儿子:“算了,都过去了。”
陈莉莉不追问了,可以想见,单亲,有个坐牢的父亲,这样明显的负面背景,一定是给了儿子很多阻碍。假如自己痴心妄想想要给儿子钟振宇这样一个体面的继父的愿望不可能达成,再痴缠下去只能是让他有个名声更不好的母亲。
儿子:“妈,你认真的?那我什么时候吧娜娜帶回家。”
陈莉莉惊讶有装作淡定:“真的有女朋友了?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儿子不好意思:“之前怕你不同意。她家境不太好,学历也不高,长相也很一般。我就是想找一个普普通通,但能让我舒服的人就可以了。”
陈莉莉苦笑了一下,兜兜转转,钟振宇和秦月明,应该就是这样的模式吧。
她为儿子心痛,也为自己心痛。
但还是狠绝地扔出一句话:“反正也不一定只谈一次恋爱,只结一次婚,你现阶段觉得舒服未必代表未来一直会舒服。”
儿子盯着她看了会:“妈,你有时真让人惊讶。站在旁人角度,我会觉得你很酷,可是我是你儿子,你就不能祝福我一下?”
二十九
秦月明送走同学,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物流仓库。为了省钱,她租的物流仓库地处偏僻,鱼龙混杂。上家支持一件代发,但是她不放心,她要亲自收到货物一一检视后再决定要不要上架,宁可少赚,也要赚得稳妥。哪怕在一年前,她想都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生活——忙乱且不安,但是她喜欢这种时刻准备战斗的状态,让她没有时间自艾自怜。
即使这样的处境,她也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分开。妈妈家的房子,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互相之间几乎没有隐私。秦家女儿和女婿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这栋楼里赚了不少尊重,她不能把自己的不堪摊在老邻居面前,再让妈妈遭受一番耻笑,即使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
特立的病友妈妈,一个在论坛分享去美国治疗经验的妈妈,因为涉嫌伪造处方走私药物,出事了。《我不是药神》的翻版,但情况更复杂,她通过伪造美国医生的处方,帮人代购美国新药,还牟利了,补贴儿子治病的费用。病情稳定的情况下,一种药物可以持续用好长时间,但医生的处方不会有那么长时间,美国国内患者只需复诊一下就可以续方。但对国内患者,假设每个月都要飞一趟美国,那就是天价了。药价本身不算贵,但去一趟美国太折腾,癫痫患儿最怕的就是作息不规律,睡眠受影响。开始这位妈妈在美国只是帮有需要的患儿去打电话续方和取药,但时间久了,就看出了这里面的生意经:有些时候时间太长,医生认为要复诊,但是家长觉得风险大于利益,就想偷懒直接续方,这位妈妈就利用自己和药房熟悉,偷偷篡改时间去取药,好像也没出过什么问题。因为收费合理且稳定,这位妈妈的生意不错。说实话,秦月明是受了她的启发才下定决心去的美国。
病友妈妈原先住的州全部实行了电子处方,她试图到别的州,通过熟人介绍的华人医生开处方。华人医生觉得事有蹊跷,质疑她。她试图说服医生,这是很多国内患儿的救命药,华人医生却毫不犹豫地举报了她。
事情出来后妈妈们一片骂声,骂这个华人医生不讲情义,但秦月明知道,这个医生一点错都没有。病友妈妈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大错,但现在她需要承担严重的法律后果。巨额的保释金和律师费已经让他们整个家庭处于崩溃边缘。
秦月明向郑晴在美国从业的律师朋友咨询下了一下情况,得出的结论是事实确凿,现在估计只有靠辩护律师,看看能否打动陪审团。秦月明组织大家写了一封联名信,讲述了中国数以百计的家庭,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变卖家产走上了昂贵而希望渺茫的求医之路的故事,是这位妈妈给他们带来了希望,帮他们节省了费用,获得了更多的接受治疗的机会。钟振宇帮助润色后找了国际新闻部的同事翻译,看上去是一个让人动容的故事。虽然他觉得没用,但还是帮助秦月明完成了这个工作。
少了这位妈妈的帮忙,她的预算里又要增加一份回美国复诊的费用。她本来打算在小董毕业后,请这位妈妈操作续方的事情。这个案例一出,再也不会有人铤而走险了。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每天的医药费追着她喘不过气来。日常生活她已经节约到底了,能走路绝不坐车,连卫生用品都舍不得用进口的always,回到了最普通最便宜的国产货。衣服不要说买,她还在闲鱼上开了个账号,凡是能卖钱的书籍玩具衣服统统不放过。赚五块十块简直是大钱了!她唯一没有舍得变卖的是汽车,目前的状态下,没有车,时间完全不够用,
日常伙食除了保证给特立的营养,她明确跟钟振宇说你还是单位吃会更有选择,尤其在猪肉涨价以后,她就成了传说中买肉只买二两肉的典型的南方主妇。让她崩溃的是,她发现自己对省钱本身这件事着了魔,每天省下一块两块都会很开心,虽然比起追在屁股后面的医药费,那就是杯水车薪。
现阶段,要不是陈莉莉威胁到了特立的安全感,她压根没心思去处理这些破烂事儿。赚钱省钱非常费脑筋:她手机里装满了各种app,感谢各电商平台背后的金主,哪家优惠力度大,她就用哪家。感谢万能的app,不仅节约了时间也节约了很多金钱。她甚至做到了母亲的任何医用耗材都能在平台上货比三家,倒不是为了跟医院讨价还价,而是为了医院让选择的时候,她可以体面地不问价格就选择性价比最高的。总之,为了省钱,体面地省钱,她已经耗尽了所有智慧。
她甚至想过作价把钟振宇处理给陈莉莉。但是,陈莉莉的声名过于狼藉,即使出于最朴素的革命情谊,她也不能把钟振宇往火坑推,更何况估计陈莉莉也出不起什么大价钱。
秦月明恨恨地想:既然要招惹了,为什么不去找一个真正的富婆?不然现在用一个好价钱了断这段婚姻也就彼此解脱了。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很荒谬,但如果现在有机会用金钱和爱情去衡量,爱情一文不值。
有一天,有熟悉的代购同行在朋友圈给大家科普了一款大热的包包,就是陈莉莉在医院退还给她的那个,因为有些贵有些老气,至今还在手里。她留言说她手里还有货,同行直接私信问她是真货还是高仿。同行告诉她市面上的假货做得比真的还真,但价格只有十分之一不到。秦月明不信,问同行要了一件货比对了下,还真的是几乎无差别,老实说,因为来来去去,倒是她手头那真货上的划痕有些明显。有天她无意中跟兼职公司的年轻妹子说起这款包包,才知道得益于复古风,这款包包最近俏到国内专柜断货。妹子们听说她有货,都很雀跃要看看。她把一真一假两个包包带到了办公室,一个平常穿着都是大牌的妹子居然挑走了仿货。秦月明做贼一般,婉转建议她看看那个真的,可惜秦月明劝不动这个妹子。拿走真货的妹子还表示不开心,因为有划痕了。秦月明给打了9折,即使这样,这一单下来,赚到了妈妈一个月的医药费。
秦月明又震惊又不安,但活着,让大家都活着,让大家都还算体面地活着,是多么艰难的命题啊!这样的不安,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不是矫情了?
同行打开了她新世界的大门,她也有了利润堪比《绝命毒师》的技能——真的要迈出这一步吗?这不符合她的价值观,但这诱惑实在太难以抵挡。
瞬间,秦月明甚至有点原谅了钟振宇的出轨。都是诱惑,都是一时的欲望吧。
那天,她正在仓库核对发货,接到电话,听到特立冷静到不正常的声音:“妈妈,你们今天忘记来接我了!”随后传来老师有点夸张的声音:“特立妈妈,你们家里没事吧?”
秦月明一看时间,已经8点多,一边致歉,一边问特立:“今天爸爸说要迟点吗?”特立说:“没说呢,打你电话前也打了爸爸电话,但一直打不通。”
秦月明强压怒火,交代老师让特立留在传达室,自己马上去接。但老师是个负责的好老师,说这样是违规的,一定要见到家长才能交接。秦月明急忙赶到幼儿园,年轻的女老师倒是并没有什么坏脸色,还交代说跟特立一起吃了教工食堂。秦月明又是愧疚又是懊恼。
特立的话提醒了她:“妈妈,你看上去好像很生爸爸的气?爸爸应该只是很忙,你原谅他吧。”
秦月明愣住了,以前她会相信钟振宇应该是单位里有事,现在却第一时间怀疑他去鬼混了,所以她脸色才会这么难看?
秦月明让自己深呼吸。无论如何,生活想要继续,重建信任是最重要也是最难的一课吧。
三十
钟振宇就这么悄没声息地被找去调查了。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突然接到通知今天临时给他们增加两个版面。最近不止一次了,有天很夸张地补了四个版,而麦玲玲不知道在忙什么,两天没有出现了。不过因为她是夜班,也没太往心里去。他正焦头烂额拼版中,想着特立还等着他接呢。他想好先接上特立一起去单位加班,但这也是月明不允许的,因为月明怕特立在钟振宇单位发作,这个影响范围太广了,钟振宇自己也有点害怕发生这种状况,所以特立从来没有来过他单位。他知道特立其实很向往,既然爸爸做的工作那么重要,那爸爸到底每天都在干什么呢?最近月明稍微有点放松了,也不再坚持阻挠,他想到了带特立来单位玩玩。版还没拼完呢,说有人找,他就出门了,出门就被带走了,手机都没来得及带。一到地方,钟振宇就知道大事不妙。这次和上次林大的调查不一样。但他想破脑子也想不出什么事情。
调查组的人态度很和蔼,但绵里藏针,字字藏着机锋。钟振宇确实一头雾水,却被看作是反侦查能力很强。调查人员告诉他:知道他的职业经历,也知道他的才华,所以很惜才,只要如实交代问题,他们不会为难他的。
钟振宇确实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有问题。内参的事情无关任何经济问题,大boss的案子都已经审结了;P2P的事情也调查过很多次。人生中的污点陈莉莉,不涉及任何公共利益,不在调查范围内。在公安系统的经历让他多少有些底。不是聊天吗?那就聊。聊着聊着,他就听出了重点,重点在麦玲玲。
麦玲玲的稿子上了版面但在出大样前被毙了。编委会的分歧非常大,一部分人认为是近年少有的好稿子;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会引起社会恐慌,甚至会导致相关行业的踩踏式崩盘,无论是有关部门还是老百姓都会不高兴,那么这样的稿子即使写得再好是不是也得谨慎处理?
临时撤版开了天窗(应该就是钟振宇补稿四个版的那天),麦玲玲很生气,发了朋友圈要卖稿。虽然很快就撤回了,但还是被有心人看见了。
当事公司转了300万元给麦玲玲的账户。敲诈勒索,证据确凿。
钟振宇不能接受的是麦玲玲会这么蠢。当初他们俩提到过这个话题。即使麦玲玲一时生气,也不应该走到最后地步。
钟振宇温和但坚定:他没有参与任何敲诈勒索的职务犯罪,据他对麦玲玲的了解,她也应该不会,她是一个有职业操守的好同事。
他请调查组确认,所有的事情是否都是麦玲玲亲自操作。他凭直觉麦玲玲的丈夫不能说设了圈套给她钻,但至少是个坑老婆没商量的猪队友,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麦玲玲比他更冤。调查组表示会认真调查,但现阶段希望他不要避重就轻。从他们邮件往来可以看到,钟振宇虽然没有署名,但在整个事件中介入很深。
钟振宇拿过10万块给丈母娘付ICU费用。卖稿的事情还是钟振宇提醒的麦玲玲——虽然是玩笑话,但全部都是事实。时间顺序一剪辑,钟振宇看上去就是教唆犯。
钟振宇反复声明,稿子他确实参与了,即使没有署名,他也没有赖账;但后面的300万元他完全不知情。前面的10万元是替躺在医院的丈母娘,也就是受害者去要回来的救命钱。
但调查组只讲事实:你参与报道,并以新闻从业者的便利从中牟取了不正当利益。300万元你不知情你没收到,那是拉了麦玲玲当白手套。
钟振宇这么好脾气的人都要被炸毛了。但是他知道情绪失控只会让结果更糟糕。老实说,他觉得现在自己的小命是捏在麦玲玲手里了。她要是一口咬定是钟振宇唆使,是钟振宇让她当白手套,是钟振宇拿她当枪使,除了百口莫辩,他还能做什么?正如林大所說,他现在缺钱缺疯了,太有动机了!
正常情况下,他信任麦玲玲的人品,但此刻,在崩溃的边缘,可以找到一根救命稻草的话,她会怎么做?他完全无从揣测。
没有人提陈莉莉,或许这是心照不宣的最后的体面。钟振宇收到过陈莉莉最后的留言,他不知道秦月明做了什么,但明显秦月明捍卫了家庭的尊严。他删除了和陈莉莉的所有联系方式以及所有记录。
他只能一遍遍强调自己和麦玲玲有交集的与稿子相关的细节。
但调查组显然不满足,提到了蓝思思借给他的钱。钟振宇倒吸一口冷气,让小金见证还钱当时觉得自己特别小人,现在真是庆幸万分。
他突然忐忑妹妹借的200万元了。他从来没有问过来源。妹妹和妹夫都是老实本分的小镇教师,没有太多的人际交往圈,他突然担心起,有知根知底的人想要陷害他的话,完全可以从妹妹妹夫这么单纯的人那儿下手。
同时,假设秦月明不想原谅他,此时用不着落井下石,只要有选择地说一些事实,就可以让事情更复杂。
但他也只能选择信任。信任妹妹没有那么傻,信任秦月明没有那么恨,信任麦玲玲没有那么糊涂
他后悔没有多问一句妹妹,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利息多少。仿佛自己碰上了事情,身边所有的人都该天经地义帮助他。惭愧和不安,包围着钟振宇。要是说调查组能带来直达灵魂的拷问,那就是这份愧疚,对家人尤其是小透明般存在的妹妹的一家的愧疚。他也第一次想到,秦月明都能替那位代购妈妈写请愿书,在这么松散的组织关系里,都有对等的回馈,而自己在这个家庭里,又做了什么?特立的治疗经历,这位妈妈的人生道路以及国内医疗现状,就是一篇很有质地的调查采访。但因为涉及家人涉及最痛的隐秘,自己选择了视而不见。如果因为有分量的报道,让中美之间有了通畅的沟通和药物进出口渠道,不仅可以减轻自己和月明的负担,对于所有的患儿,也都是福音吧。当初写联名信,请国际新闻部同事翻译的时候,同事还开玩笑:我怎么嗅到了普利策新闻奖的味道啊!
钟振宇在调查组提供的纸上奋笔疾书。无论何时何地,用专业写作是他唯一的救赎。
三十一
秦月明接到钟振宇单位电话的时候,脑袋嗡了一下。但也就嗡了一下,她就意识到需要自己起来战斗:无论如何,现在还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秦月明作为一个学了哲学分支的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思路清晰——要紧关头她分得清主次。
秦月明去了钟振宇单位,找了领导,尽管没有细节,但还是大概猜到了来龙去脉。按照以往,她可以坚定地站在钟振宇这边,她认识的钟振宇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专业和正直,是他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事情。但自从陈莉莉出现后,她不敢肯定了。不是因为钟振宇背叛了婚姻,让她对他的人品产生了怀疑,这点她至今毫不怀疑。她害怕是钟振宇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急于甩掉陈莉莉这样的人生污点,迫不得已用了人家的钱,或者干脆就是陈莉莉设的套。陈莉莉的前夫和情人都因为贪腐入狱的,所以她要把得不到的钟振宇一起毁掉?不善于拒绝的钟振宇其实很容易被下套。这个时候秦月明才意识到,在帮助钟振宇搜寻证据进行逻辑判断的过程中,她没有愤怒和悲伤,只有焦灼和担心,就跟担心特立是同一种心情。是啊,这么多年的婚姻里,原来自己就一直是一种母系爱恋状态。
秦月明给钟振宇整理了些替换衣服,还给他带了一瓶胃药,钟振宇生气的时候会胃痉挛——这是比平时更温柔更体贴的患难夫妻的做派了。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件,秦月明收回了要赚快钱的想法。没有比自由更宝贵的了,特立不能没有她的照顾。即使贫穷,她也要和特立在一起。活着,堂堂正正地活着,让大家都堂堂正正地活着,这是她现阶段的终极目标。
她找了个理由,从同事手里拿回了假包包,退了钱给她。这么多天的不安终于落地。那晚,她带着特立在母亲的病房踏踏实实睡了一晚。她在心里跟母亲商量:撑过这个月,可能就要委屈妈妈去四人间。她要停租物流仓库,直接发货到家里——原来省钱还是有很多空间的。体面比起活着,不那么重要了。
对于钟振宇的事情,事态控制在越小范围内越好。倾诉无意义,这时候谁都帮不上,同情背后都是无效围观。而钟振宇的领导一句话就表明了不想插手太多:相信组织,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要是从前,秦月明大概会给领导好好上一课。但如今的她,已经连这样的力气都没有。她找出了钟振宇妹妹给她的转账记录,她给银行的还款记录,补充说明了相关资料,附带复印了母亲的医疗记录以及母亲在医院的视频,委托单位相关部门送去来说明在这期间钟振宇和她夫妻二人所有的账目往来只有一个目的:筹钱还债拿回权证卖房筹钱救人!
钟振宇不在的日子,秦月明送特立上学后去上班,下班后接上特立一起去看外婆。她开始担心特立被吓着,但后来发现特立好像很习惯和外婆待在一起,他喜欢坐在外婆床头的地上,靠着墙角,玩着玩具,偶尔会跟外婆说几句,也不需要有回应。秦月明可以很安心地在病房里用手机和客户沟通、对接。她甚至有种错觉,这样的模式居然也很让人安心啊!
可是,现在是人生中最糟糕的状态啊:有亲人在病床,有亲人在牢房。安心的原因是毕竟都还在,都还是亲人!
今天生意特别好,在确认完几单货以后,时间已经很迟,护工阿姨已经在旁边发出了呼噜声。月明拉着特立要走了,她还要去物流点看看。
特立却不肯走,执意要让秦月明跟外婆说几句话。
秦月明敷衍:“明天来的时候再说吧。“
特立轻声说:“明天或许就来不及了呢。我看外婆很着急的样子。”
秦月明有点受惊吓,但还是笑着说:“外婆要跟我说什么?”
特立:“外婆想问问爸爸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家了。”
秦月明又气又好笑:“小机灵鬼,你自己想知道为什么要借外婆的口?”
特立忧伤地笑了笑。秦月明差点没有忍住泪:“爸爸单位有事,他很快就會回来的。”
秦月明面对着特立说话,一边无意识地拽了拽母亲的被角,触碰到了母亲的手臂,有种奇怪的触感。转身看看母亲,面容安详,氧气罩下的嘴角甚至挂着微笑,但却只剩下氧气的呼噜呼噜声。秦月明大叫:“护士,怎么回事?监护仪怎么一点警告都没有?”再仔细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插头松掉了。大家都没有留意。
特立拉着秦月明:“外婆刚刚跟我说了,她要走了,她说让我乖乖的,不要生病不要吃药。”
特立的眼神诚恳无惧。
生活永远都不会按照事先给定的剧本演出。大家都盼着母亲离开时她却顽强地活着,习惯了她这个样子默默地存在的,却遽然离开了世界。
护工阿姨醒过来,有点糊里糊涂,看到眼前的状态后,镇静但凛然地:“我睡前检查过的,都是好好的。再说,所有机器,护士站有监控的,不是我的责任。”
三十二
钟振宇重获自由,他通知的是让妹妹来接他。他在里面的执念就是要问下妹妹,这笔钱是从哪里借的。
妹妹看到他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他猜秦月明没有说过什么,但是调查组一定已经问过妹妹这笔钱了。从小温和但聪明的妹妹也一定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钟振宇安慰妹妹:“没事了!都没事了!”
妹妹气鼓鼓地说:“反正你们就喜欢什么事情都瞒着,一有事就都是惊天大事。”
钟振宇:“对不起,拖累你了。那笔钱我暂时还不上,要过一阵子呢。对了,这笔钱是从哪里筹借的?你们有钱的朋友也不多。”
妹妹又笑又哭:“我就知道你担心我被人卖,你妹妹也没那么笨。那个钱有部分是你的,有部分是我自己的,不着急。”
钟振宇:“我的?”
妹妹:“你记得我结婚时的旧房子不?那套房子不是云龙买的。当初云龙家这么穷,爸爸妈妈不想我丢面子,就狠狠心买了套房子给我,对外面假说是云龙家买的。我说不要,妈妈说,让我住,但是以后房子归你,因为这笔钱本来就是打算给你在老家造房子用的,你执意不肯,爸爸妈妈怕你在城里落不下脚跟又回不到老家,镇上有套房子再娶个老婆也容易些。妈妈总担心你和嫂子過不到白头,但这话肯定不能跟你说更不能跟嫂子说吧,买房子的事情他们就自己做主了。这套房子现在大概值150万,我拿房子抵押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我和云龙这些年做家教攒的钱,我们也想到城里再去买套房,现在限购也买不了。感谢城市化进程吧,妈妈这无来由的担心关键时候救了急。”
钟振宇不可思议地看着妹妹:“你的意思是我们爸爸妈妈这两个老农民现在也算是个百万富翁?”
妹妹:“算吧,马上就要千万富翁了。我们全村老农民都是千万富翁了,整个村就要拆迁了。知道你同学钟建国不?原来在阿里的,辞职了。他家拆迁他拿到了6套房子。他现在看到人就自黑说请叫我暴发户!我们组也在动员了,按照我们的房子,你可以拿到4套。爸妈很气你当时不肯扩面造新房子,不然现在可以赔六七套。”
钟振宇摇摇头:“没有骗我?我们村那个地方难道也要开发房地产了?卖给谁?”
妹妹:“不知道,说是建设什么特色小镇。你在里面的这一阵子,爸爸妈妈着急找你回去签字,我骗他们说你出国去了。”
钟振宇被这个魔幻世界迷住了。特色小镇也是他一直想做的一个选题。运动式的大呼隆扩建,很多地方都是劳命伤财,最后沦落成了空城和鬼城。但现在自己突然变成了受益者,也成了被嘲讽者:辛辛苦苦读大学跳农门在城里格子间拼死拼活,现在还不如家有老房三间的小伙伴。突然之间就人人都是千万富翁了?重获自由之日瞬间暴富,这跳跃他有点受不住。
钟振宇突然想起老家这个规矩: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拆迁是没分的。
他不假思索地说:“假设你说的是真的,除了给爸爸妈妈留着养老的钱,其他我们一人一半。”
妹妹有点忧伤:“即使你同意,嫂子也不会同意。她现在这么缺钱。”
钟振宇:“不会,这个我敢保证,你嫂子不贪婪。你跟她说过拆迁的事情吗?”
妹妹摇头:“你们不是在离婚吗?”
钟振宇惊讶:“她跟你说的?”
妹妹:“这还用说吗?特立每天都很担心你们俩都不要他。你们把他放我这儿走掉之后他总在念叨一句话——我爸爸妈妈不会离婚的。”
钟振宇心痛了一下。
妹妹微信响起,正是秦月明的语音信息,语速比平时快,但是情绪还算稳定:晓宇,我妈妈去世了,有两件事跟你商量。一是麻烦你让妹夫来帮我接走特立,帮我照顾几天。二是爸爸妈妈那儿要不要去报丧?我怕他们来了看到振宇不在会担心,不说又怕他们到时有意见。
钟振宇和妹妹面面相觑。钟振宇此时百感交集。
钟振宇回了条语音:“是我,我回来了。你放心,我会在的。”
本来妹妹带他回家,钟振宇让她掉头去单位。
妹妹问他干什么?钟振宇回:“你不是说我现在也是暴发户了?辞职!今天就辞!”
秦月明母亲的豆腐饭放在湖边的老馆子,似乎是家族传统,红白喜事向来是在这里办的,最后的体面还是要的。也许是时间拖得太久,舅舅阿姨们在宴席上都很轻松,甚至忍不住说笑,意识到场合时再收敛点表情。母亲去世后,所有烦琐的礼仪舅舅阿姨们都尽心尽力操持,在这个时刻,秦月明还是体会到了手足骨肉的意义,只要他们在,在某些时刻自己还可以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尽管事实上现在已是个孤儿了。他们甚至似乎也不在意损失的钱财了,谁都没有提这件事。毕竟老姐姐都为此家破人亡了,还要怎么追究呢?确实从头到尾钟振宇连提都没提过这个公司,是他们自己送上门去的。身边随便一扯,在这轮P2P爆雷和股市下挫的过程中,处处都是损失惨重的人。有跟着私募大佬上课,损失超过1000万元的伪土豪,其中大部分钱是借来的,都哭瞎了眼;有资金链断裂,上市公司整个抵押破产的。活到这把年纪,总都能找到比他们损失更惨的人来安抚自己的创伤。大家吃吃喝喝聊着天,和一般的家庭聚会甚至喜宴并没啥区别,除了桌上这盆特别的豆腐。
守灵三天三夜几乎没有合眼的秦月明和钟振宇像木偶一般,招呼着大家的吃喝,发烟,敬酒,感谢所有在母亲重病期间帮助过探望过的亲朋好友。
此时,只能感觉身体在移动、灵魂不知道在哪里的秦月明对一切都释然:这个热点事件不过夜的时代,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每天那么多大事件大人物大新闻等着大家去围观,蝼蚁般的普通人的恩怨情仇,甚至都没有资格占据他人宝贵的时间。
一觉睡醒之后,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了吧!活着就好!
突然,眼前一黑,她以为自己昏了过去。听见一片惊呼,才反应过来是停电了。还好,一会儿就重新亮了。宾客们继续吃饭,秦月明倒是清醒了很多,这时才发现特立不在。秦月明慌乱中想不起来交给谁托管了,因为妹妹妹夫也在帮助招呼客人,最后爷爷奶奶没有来,说是今年不能出席葬礼。秦月明急忙中给特立打儿童电话,却怎么也没有人接。一瞬间就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出门就是西湖啊!还是停电的时候被坏人带走了?
思路还没整理清楚,又停电了,又亮了。客人们窃窃私语,无论如何,豆腐饭中途出现这样的状况是有点诡异的。终于有老娘舅脾气火爆开骂了:怎么搞搞的?这么大个酒店电压嘎嘎不稳?
领班不停道歉,说已经通知工程部查询了。
秦月明电光火石般,突然想到自己一直忽略的一个细节,自从美国回来以后,特立就迷上了光和电——因为不能看电视不能玩手机不能玩iPad(为了避免电子产品的频闪诱发癫痫),只有看书和玩具,导致他对能发光的所有东西有执念——鞋子滑板都要一踩就亮的,一个人能盯着节日彩燈看半天,还能给这些明明暗暗大大小小的灯光编故事给秦月明听。当他偶然发现红绿灯可以自己按的时候,每次过十字路口都要按一下才肯罢休。
秦月明特地给他买了一套电子百拼拼装各种电路,但他显然对实物更感兴趣,好几次在家里玩灯玩插头被秦月明严厉禁止,秦月明甚至把所有和触电相关的事故都故意说给他听,才有所收敛。钟振宇妹妹说有次听到特立和表妹在玩的时候吹牛:哥哥以后造一个五彩缤纷闪闪发光的比迪士尼还大的城堡给你一个人玩!一个说得认真,一个听得认真。两个大人还感慨了一番。
秦月明找到了控制室,这个大餐厅有时也兼用会场,各种音响灯光控制设备,发出红红绿绿的光。黑暗中,就看到特立兴奋到发亮的眼睛。看到秦月明来,特立兴奋地说:“妈妈,你看这里的这么小的灯泡,原来和外面的大灯泡是关联的啊!这个可比外婆那个机器上的好玩很多!”
秦月明五雷轰顶,定了定神,假装不在意地问:“你玩过外婆医院里的机器?”
特立意识到了什么,怯怯地回应:“没,没有!”
秦月明走过去抱住他:“好的,没有,特立说没有就没有!”
这个时候什么真相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就是活着的人都要好好的。她坚信一切都是天意,如果真的是特立拔掉了外婆的机器,那是上天需要假借特立的无心之失,给这个无休无止的人伦悖论画上句号。让生人可以往前,让苦主得以往生。
秦月明抱着特立回到大厅,客人们几乎走光了,只剩下舅舅阿姨们在打包剩菜,收拾烟酒。从楼梯口往下看,钟振宇在门口跟客人寒暄。秦月明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一幕,原来就是自己婚礼的翻版啊。是的,他们的婚礼,也是在这里办的啊。
她还记得那一刻,自己换上了大红色的礼服,从楼梯上走下来时,看到穿着笔挺西装的钟振宇在一群穿警服的糙汉子中,晃着一口白牙在大家的起哄声中腼腆地对她笑。
那么甜蜜的高光时刻,无惧围观,欢迎围观。
钟振宇送完最后一个客人,疲惫地擦了擦眼镜,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秦月明和特立,冲着他们微笑着摆手。
特立悄悄地跟秦月明说:“妈妈,爸爸和我们还是一家人吗?爸爸还回来住吗?”
秦月明说:“Of course!”
(本小说人物、情节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