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书外

2020-05-01 09:36
青年作家 2020年11期
关键词:钟繇巴特罗兰

潘 敏

雨天临帖

雨不大,却下个不停,这种冷而阴郁的天,人会有无望之感。泡了杯台湾高山茶,铺开笔墨纸砚,临钟繇的《荐季直表》。以前从没有想到自己会习字,我的钢笔字不好看,一直没有信心写毛笔字。朋友中有好几个作画写字的,我喜欢在旁边看,始终是局外人。

有一天,路过人民路乐桥边的古旧书店,便走了进去。进门,迎面一张桌子上摆一排新书,逐一看看,看见车前子的《册页晚》。在这里看到老友的新书,一喜。以“册页晚”为名,老车曾在“吴风雅颂”的楼里搞过几次书画活动。册页晚,也是彻夜玩,是姑苏城里的美事。

我拿过一本《册页晚》上二楼。二楼多是新书,与其他书店大同小异,但有好多碑帖。随手翻翻,忽然想找一本回家临写,大约近来太闲了。记起郁岚的话,要临帖,就要临最好的。她推荐钟繇,说她十分喜欢他的帖。我相信郁岚,她的字清厚古雅,眼光自然是高的。碑帖里找出钟繇的两本,拿不定主意选哪本,干脆都买下了。此后,在家隔三差五会临钟繇的字。

钟繇的小楷有九种,我时常临《宣示表》和《荐季直表》。临《荐季直表》时,我会体会到钟繇的心情,字里行间,有恭敬、谨慎,却也难抑自尊,时有侠义与洒脱之意。与皇帝说话说成这样,多不容易。

开心不开心,笔下的字是知道的。也有另一种情境,原先不开心,写着写着开心了。字能消磨时间,也能度人,这是我以前从没有体会到的。

对 视

早晨,从阳台上往东南望。不远处,古运河对岸的高楼被雾霾笼罩住了,看不清楼上的窗户,那一排排的高楼,只是灰白色的天空下一个个高耸的庞然大物。

今天的气温依旧不低,最高时超过16℃。但我还是和往常一样穿着旧棉袄,习惯是如此机械。把阳台上两盆水仙花端回室内,怕阳台太热,水仙会急着开。还是习惯,总是希望水仙花在春节时开放,那样的话,似乎更圆满。

把阳台上小花房的帘子打开,否则里面的温度要蹿过20℃不止。里面的蟹爪兰已经垂下了许多红花,米兰花也有一些花苞,有的已经焦黄了。茉莉的叶子绿得最嫩,枝已长成了藤,一根根又细又长,软绵绵地四下散开。两盆海棠也开着花,一黄一红。杜鹃开的是粉色的花,有萎蔫的花粘在叶子上,软塌塌地蜷缩起来。还有一盆也开着花,是吊兰,绿白色的叶子里抽出三两根长长的花梗,每一个硬朗的花梗梢头都有一蓬新长出的叶子,叶子边偶尔开一朵细小的白花,不细看,真看不见。

继续看罗兰·巴特的《中国行日记》。1974 年4 月,罗兰·巴特随法国《原样》杂志社代表团到中国,24 天时间,他每天都记日记。1974 年,我12 岁,上五年级。依稀记得罗兰·巴特记录的场景和细节:大字报,批林批孔,铿锵的语言,呆板的服装,没有笑意的脸,等等。那些天里,罗兰·巴特几乎天天偏头痛,我们对那一切当然习以为常。记得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段,我跟我们的班主任沈老师到江苏铁道师范学院去参观大字报。那时,江苏铁道师范学院还在靠近火车站的地方,一进校门,见一面面墙被大字报贴得密不透风。我怯生生地跟在沈老师的后面东张西望,羡慕那些漂亮的毛笔字,心里想要是我能写出这样漂亮的字多好。我父亲说我们家的字一代不如一代,意思是我祖父比我父亲的字好,而我们的字没一个比父亲好,这是事实。沈老师回过头对我说,你要泼辣点,不要像个小绵羊。沈老师一直喜欢我,她是恨铁不成钢吧,我总是显得那么怯懦。我想我当时大概羞愧地低下了头。如果我和罗兰·巴特一样每天记日记,就会更清楚地望见那年那月的情景了。

《中国行日记》中有一段令我心中一动。1974 年4 月18 日,他记录火车在雨中路过苏州。他正往南京去,写火车缓慢,无休止地穿过田野。写菜畦很近,甚至就紧挨着铁路。罗兰·巴特也曾看见过我家的房子吧,就在那些菜畦南面,五间青瓦白墙的平房。我家的北窗正对着沪宁铁路,相距八百米左右,每夜我都在火车开过的声音里睡去。肯定会的,罗兰·巴特看见过我生活的地方,而我在四十多年之后看他写的书,看他以旁观者的目光注视这个怪异年代里的国家。

我记下了罗兰·巴特的一句话:好的目光是一种斜视目光。

说说哈菲兹

清少纳言说令人依恋的往事有——青红色或淡紫色的布条儿皱巴巴地夹在旧书里。枯萎的葵叶。其余的不说了,我单单摘抄这两条,是我昨晚翻开《哈菲兹抒情诗选》时,看到了一张枯萎的树叶。不是布条,也不是葵叶,是枯萎的银杏叶。与清少说的那两条有着奇异的联系,一本旧书,一张枯黄颜色的树叶,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又一个记忆的暗号,让人涉时间之水而往。

某年某月。这么说其实是搪塞。我记不起是哪一年,大约在上个世纪80 年代初吧。记忆里有一个大而旧的仓库,图书的仓库,一排排的书架,一张张木头的桌子,到处是书。我漫无目的地找书,转过一排一排书架,也低下头在一张张桌子上翻书。那天我为虎丘文化站图书馆购书,到市新华书店的图书批发中心。总共买了几十册,可时至今日我记不得那次都买了些什么书。记得的是陈洁随手送给我的一册小书,《哈菲兹抒情诗选》,窄而小的开本,不厚。陈洁当时是图书批发中心一个部门负责人,他知道我喜欢诗。在拿到那本书之前,我不知道哈菲兹是谁,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个波斯诗人,这个生活在六百多年前伊朗设拉子的托钵僧。

这本薄小的诗集像一朵金色的葵花盛放在我面前,读里面的一首首诗,只觉得痛快淋漓。哈菲兹只是诗人的笔名,意思是熟背古兰经的人,可他不是书呆子,他的文字充满着弹性和水分,纵情,优美地纵情着。哈菲兹写道:

你最终的归宿,

不过是两抔黄土;

问君所为何来?

要兴建天宫落户?

后来,我看到恩格斯对他的评论说:“放荡不羁的老哈菲兹的音调十分优美的原作是十分令人快意的。”是啊是啊,尽管这句话说得有点拗,但对极了。

有许多诗人迷恋过哈菲兹:歌德、普希金、叶赛宁……这些都不重要。读他的诗是我青春期莫名其妙忧郁的一剂良药,这是真的。唉,有这么多的人怀念青春,可是青春期里曾经有多少暗流汹涌啊。冷眼看那段日月,真是谈不上美好。倒是诗,消解了某些所谓的痛苦。当然,现在看来,那些所谓的痛苦只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可是当年,李白、苏轼,还有这个哈菲兹等等诗人,他们自由奔放的诗词,是一剂又一剂良药,抚慰了我们青春的灵魂。这么说真是矫情,可怜我找不到更好的词语。

外出旅行时,我常常带上哈菲兹的诗集。读他的诗令我愉快,就这么简单。心情不好时,也会想到读他的诗,见鬼,有什么事可以发愁的。就这样,三十多年过去,我还爱着这个十四世纪的波斯诗人。这本由外国文学出版社1981 出版、邢秉顺翻译的《哈菲兹抒情诗选》,至今放在书柜醒目的地方。

星 空

星空,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景色。这个念头存在于我的脑海已经许多年。十来岁时,我坐在砻糠桥老屋的葡萄树下看过一本书后,一直这么相信。这本书提醒了我,不必出远门,就可以看到这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抱歉,又想不起那本书的名字了。健忘经常让我沮丧,何必要天天去看那些书,反正终究要忘记的。却又克制不住,书能让人进入另一个奇妙的世界,可以无视脚下的尘土飞扬,我摆脱不了这样的诱惑。

拿到的时候,这本书已经很旧,旧到封面和封底已经没有,打个比方,我拿到的是一本赤膊的书。可这本赤膊的书有着奇异的吸引力,以至于我人到中年的时候还对它念念不忘。

这是一本关于天文知识的书,作者是俄罗斯人,书里的语言优美并且通俗,应该算是科普读物。书里面还有许多幅图片,牧羊星座、射手星座、小熊星座等等。我现在已记不得全部。几颗星用虚线连接,就成为一个个标上名称的星座。这些星图是黑白的,可在我的眼里无比瑰丽,原来星星也是一家子一家子在天空居住着,每一颗星都不是孤独的,它有父母,有兄弟姐妹,还有隔壁邻居。我牢牢记住了这本书的一句话: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到星星,那么,这个地方一定是这世界上最著名的旅游胜地。

看过这本书后的许多个夜晚,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我抬头仰望天空。在那一个个早已远去的夜晚,我看到过明亮的金星,它像月亮下巴下面的一粒痣,与月亮同出同进,它的光确实是金色的。看到过小熊星座,也就是北斗星座,这个星座比较好找,七颗星,布成一把长柄勺子形状。看到繁星密布的银河,墨蓝的天空上,果真有一条星星的河流,白亮的小星星挤在一起,多得要挤不下了。在银河下的一个院子里,在院子里的一张竹榻上,我听祖母指着银河讲故事。听到了牛郎与织女的传说,知道了七月初七,是牛郎与织女一年一次相会的好日子,我为那些搭桥的星星的好心感动不已。那时,面对星空常常恨自己笨,不能在夜晚的天空上找出书里列举的许许多多星座,无数的星星挤在一起,我分不清哪几颗是一家子的。

在浩瀚的星空下,一次次被震撼、被迷惑,多么美的天空,而我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可以想看就看得到这么美的风景。我相信书里的那句话,当这世界只有一个地方看得见星星,那个地方一定会人流汹涌,人们一定会梦想着到那片长着星星的天空下,争看那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星星。有时,我会在星空下感叹,可怜那些想不到抬头看天的人,他们真愚蠢啊,不知道看看自己头顶上的美景。

后来,我看到一句诗,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心里叫好,对极了。又想,诗人也可以说,星星不用一钱买。这么多闪闪发光的像钻石一样的星星。也不对,钻石算什么,它又上不了天。在看过那本俄罗斯人写的书后,我陷入了对星空的迷恋。甚至害怕作者的假设成立,如果这世界只有一个地方有星空,我想我是去不了的,世上的富翁大概早已把星空下的地盘占满了。庆幸老天是公平的,让我们每一个人的头上顶着一片星空。

因为那本书,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梦想当天文学家。那必定是一个诗一样的职业啊,天天与星星月亮打交道。当然这个梦想不可能实现,我不知道要经过哪个通道走向我的梦想,这只是我无数梦想中的一个,结局照例是破灭的。后来的某一天,听说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工作,我无比羡慕,心里设想哪天去南京,找找那个陌生的亲戚,让我在紫金山天文台用他们的专业望远镜看一看天上的星星。结果,那个远房亲戚跑到国外去定居了,我的计划就此泡汤。

红尘滚滚,一天天过去,一年年过去,夜晚的星星日渐稀少。我已经很少一个人站在夜空下,我早就从那个仰望星空的院子里走出去。那个院子也已萎缩,四周房子连着房子,花草树木也慢慢消失。我有多久没有看见金星了?谁知道呢。直到有一天,在远离城市的一座小岛上,那是太湖中的三山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看到了满天的星星,好多好多,多而硕大,多而明亮,并且,那些星星似乎要挣脱天空的引力,朝着大地,朝着湖泊,朝着我们的头顶纷纷掉落下来。

那一刻,仿佛重回童年,我又是那个被星空所震撼的孩子。想到了那本遥远的书,那句书里的话。我依然深信不疑,我们头顶上的星空,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景色。

今晚,我在九楼的阳台上,费力寻找天上的星星,勉强找到三颗,从前无比清晰的银河再也回不来。那些纷繁的星星被什么遮蔽了呢?天空和我们的内心一样,都落满尘埃了吧。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头顶再也没有星星,或者,这世界上真的只有一个地方看得见星星,人们是不是会像失去粮食和水一样悲伤?我想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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