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
“当世界进入世俗化的、去魅的时代,一个人的职业生涯也可能被赋予神圣的意义。”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里的这话,正在不断地被现代生活所验证。神圣不在彼岸、天上,神圣就在此时、此地;专注于什么,什么就可能被神圣化。写作也是如此,它似乎不再必然地关注超越、形而上、神圣的话题,只要你认真而持续地写着,写作的职业本身就会被赋予神圣的意义。这种状况,也容易导致想象力的贫乏。一切围绕职业、现实、此时的描述被无限夸大之后,写作正在失去超拔、向上的精神想象力;当一个作家被一种职业本身的神圣感所笼罩,他的想象力很可能是匍匐在地的。如何重新唤起生命里的神秘冲动、超越之思,是当下的作家要面临的精神难题;如何摆脱被技术主义、流行思想所劫持,也是当代短篇小说写作亟待解决的困局。弋舟与项静的论说,或可为短篇小说怎样融会生存的“轻”与“重”,怎样发现并尊重人的灵魂问题,带来不少启发。
弋舟的《为短篇小说称重》,重申了写作的神秘性、不可言说性,从剖析短篇小说的难度谈起,对某种意味上接近于“无用”的短篇小说,以好玩之心,用地磅、天平与杆秤三种不同的量具,对沉重的、轻微的与介于轻重之间的这三种不同力度的短篇小说作出了量度。被弋舟归结为以“重”反击世俗对短篇小说“轻、虚”属性之偏见的短篇小说集,有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与安妮•普鲁的《近距离:怀俄明故事》,前者是沉重的战争题材与“具有音乐性的语言风格”的结合,后者则以狂暴无常的自然为底色,“将流水账一般的残酷人生罗列出重若千钧的气派”。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则在弋舟眼中幻变出“轻”的光泽,他赞颂前者如黄金般的贵重、后者似毒药般的酷烈,但也强调了二人的不可复制性,提醒后来者切忌只模仿大师轻盈的炫技,却忽视锤炼真正使短篇小说变得玄妙而富于艺术性的精神内核。而塞林格、奥康纳的短篇作品,被弋舟归于“不轻不重”的范畴,前者的伤感与孤僻、后者的怪诞与奇离,使他们的小说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平衡出微妙的风味。弋舟认为,真正伟大的短篇小说与灵魂等重。的确,伟大的写作应尊重人的灵魂的复杂性,不只囿于经验的肉身。
项静的《离奇之音与短篇小说》,赞美了短篇小说的浓缩性与停顿感,认为短篇小说并非是碎片,而是“在有限的事里蕴藏无限的意味”,借一点离奇之音在小说与现实间打开一条缝隙,在适当的距离内凝视当代中国的社会阵痛与尚处于朦胧期的问题。由此,项静展开了对几篇以“离开”为主题的小说的讨论:霍桑《威克菲尔德》中丈夫的离家,既是对日常秩序的一种逃离,又逐渐演变成一种新的既定秩序,而他二十年后的终于归家,则多少体现了霍桑“还没有斩断跟现实生活的关系”的心态。略萨《河的第三岸》可说是对《威克菲尔德》的重写,其中“父亲”叛逃陆地生活、后半生漂流在河上的选择,“我”对父亲的向往与恐惧,呈现出无逻辑的沉默力量。而乔伊斯的《伊芙琳》、奥拉西奥•基罗加的《合同工》与爱丽丝•门罗的《逃离》,似乎都流泻出这样一个声音:离开本身也是归来,人无往而不在现实之中,“我们在生活中和在梦中一样孤独。”项静认为,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是一部有着短篇小说灵魂的长篇小说,它为《威克菲尔德》与《河的第三岸》补充了小说的物质性,对短篇小说的空白与离奇做出了热情的演进。
弋舟与项静的讨论,多以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塞林格、乔伊斯等熟悉的作家为例,这也可从某种程度上见出,当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写作与审美,仍然多以西方文学为参照。其实,许多中国作家近年也在面临一种本土化的焦虑,这种焦虑深藏着作家对自身写作个性的追寻,它同样值得讨论。另外,阎连科的一个说法也很有意思,他说:“我们说的是鲁迅、托尔斯泰、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我们写的是村上春树,是卡佛,是弗兰森。我们说的是另外一些伟大的人,但我们写的是另外一条河流另外一种文学,这是我们文学今天的一个特殊的情况。”把这些观点并置在一起看时,或许能更加明了当代短篇小说写作的困局和方向。